不消停
我和老肖認識二十一年了。
他高顴骨,高鼻梁,個子也挺老高,看面相年輕時絕對是個大帥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膚色,實在太黑了。小時候我在作文里用“古銅色的面龐”來形容他,他看了哈哈直笑。
據說我剛出生的時候也不白,街坊來看時都說,這膚色一瞅就是老肖家后人。他接茬兒道:“我們家這三朵金花啊,就這小不點兒最像我!”老肖跟我復述這一段時,我張牙舞爪地沖他叫:“我可不要像你呢,我要申請回爐重造!”
俗話說:隔輩兒親。我覺得我和老肖的關系確實挺親近的,甚至超過了他和自己的兒女。他年輕時常年在海上,每年只有在盛夏和寒冬臘月才會在家住些日子。夏天時靠岸補漁網、料理農活兒;臘月休漁后船泊在碼頭,他回家呆個把兒月,一過正月初十就隨春風飄回了海上。所以他錯過了三個孩子的成長,卻親臨了我的童年,并用他的雙手為我造就一個又一個夢想。
老肖的右手缺半根中指,但并不妨礙那仍是雙巧手。兒時的我受武俠穿越劇荼毒頗深,總以為自己是生錯了時代的俠女。他便削了根木棍為我刻成木劍,劍柄拴著長穗子,還刻有我們的繁體姓——他總教育我說不能忘本,給我反復講老掉牙的“闖關東”故事,堅持讓我學寫繁體字。
說回老肖的那雙巧手,那可以將一塊普通的木頭雕成各種奇妙的玩意兒,拿塊木頭和石刻刀,他能自個兒在屋檐下坐一天。我曾問他后不后悔入錯行,興許木匠活兒更適合他,他擺擺手說靠海吃海總沒錯的!我笑他思想真是迂腐,從不想著變通。
老肖的爹是船長,老肖也是,他的小兒子更是沒等念完初中,就被他安排到了船上。他說:“這也算一種傳承。”
輪到我這一輩兒,清一色的女孩讓他失去了找個“接班人”的想法,他一改往常,開始重視起我們的教育問題。有次,幾個長輩聚在一起聊天,說誰誰吃了讀書少的虧,他看著我說:“是啊,年輕人還是得多讀書,知識改變命運。”我現在猜測著,他培養我那么多愛好,力排眾議支持我去留學,大概是為了彌補當年的遺憾。
有次我上課時手機忘調靜音,收到那條微信添加請求便手忙腳亂地劃了過去。第二天接到他的電話:“你微信頭像是個帶照相機的小人吧,我加你怎么沒通過?爺爺想看看你。”
我夸他真是越老越出息啦,還知道學著用微信。他在電話那頭直樂:“掛了掛了,你快加我微信和我視頻。”
老肖的微信名叫“船長”,他說這樣有辨識度,如果加他那些老哥們兒的微信,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誰,接著他的聲音又低下去:“我們船上的大副老李,上個禮拜沒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人生七十古來稀,他一定時常感到孤獨吧。
“放假回爺爺家住好不好?”老肖突然跟個小孩似的和我撒起嬌來,“帶你趕集市,買好吃的,買過年的炮仗。”
我趕忙應下,眼神卻閃躲著,不忍直視他渾濁的眼睛。讀大學后,每年只有寒暑假有時間歸家,我卻總想著要出去旅行、做各種實習,算起來在家的時間寥寥無幾,更別提回老家陪他。即使我們都在心里念著對方,給彼此的時間還是愈來愈少了。
有一次,我點外賣點到一份特別美味的酸湯面,入口的瞬間一下子想到老肖,全家只有我倆口味最相似,愛湯湯水水,不吃辣卻獨愛吃酸,雖然我再怎么否認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我真是像極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