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接受這些后果,就像夢游癥患者順從環境一樣;我們促進技術清算建立在拼音字母表和印刷術之上的一切價值和制度。
——麥克盧漢
我看到復數藝術在西方一直在進行強烈的自我思辨,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書中,幾乎帶著一種頌主神恩般的虔敬對復制技術表示了極大的傾心和贊美;而另一位媒介宗師麥克盧漢在《機器新娘:工業人的民俗》當中說,好萊塢罐裝的夢幻就是無數的廣告,就是工業人的圖騰。麥克盧漢聲稱“機器把自然變成藝術品”、“我們沒有藝術,我們把一切事情都干好”。
本雅明是1936年完成這部著作的,麥克盧漢上述思想形成的時期是在1959年。我樂意相信,他們對安迪沃霍的影響是巨大而微妙的。這簡直形成了一條精神軸線:從本雅明的藝術論到麥克盧漢的媒介論,再到安迪沃霍的藝術實踐,再到復數藝術成為一種藝術的革命,濫觴于消費主義時代和全球化的汪洋大海之中,直至面臨很快被更新潮的事物追尾、撞擊、癱瘓的危險。
這個更新潮的事物就是計算機和互聯網,被徐冰稱之為“ICON”(電腦圖形,又有圣像之意,一點沒錯,圣像)的東西,他的“地書”正是對ICON進程植入一種復數藝術的思維。從印刷人(以谷登堡為標志)、工業人(以廣告業為標志)到電子人(以全球化為標志),復數藝術在人類技術革新的三個階段中,分別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印刷人對應的是“帝國的傳播”,“變成了新教的工具”(馬克思);工業人對應的是大眾文化的興盛,“以藝術品為取向的世界就是一個消費者的世界”、“藝術與商業昔日的爭吵也以雙方的姻緣而告終”(麥克盧漢);而電子人呢,目前為止,這個正在形成的群體“如今已踏上了重新部落化的道路”。
復數藝術逃不脫這三種范疇:印刷、工業、電子。在這三個向度上,復數藝術家們可分為保守派和創新派,前者固守版畫藝術大本營,后者不斷拓寬復數藝術的手段、媒材與疆界。
目前,中國保守派的一個樣本是楊宏偉,他的版畫以木口、木刻為載體,以細密的刀法、恣意的刻痕和達致工業準確的圖案,再現了“機械復制時代”的記憶。費正清在形容中國社會在歷史中的形成時,用了“內向的爆炸”這樣的說法。在面對楊宏偉作品時,你能感受到“內向的爆炸”的作用力,在木頭肌理上向內繁殖、通過層次與色彩的過渡使“幽微意識”得到伸張,在事物內部進行創作和表現。這種內向式的爆炸結果是產生了楊宏偉的三個階段:早期追求矯飾之風,代表作是《我愛你》,將巴洛克風格混雜于騎士精神中,以炫技般的華麗手法很快達到技術的巔峰;中期進入思維上的調整,更多即興式的創作,將賦比興的文學修辭手段引入版畫格局中,夸張、變形、哲理的演繹、人物的借喻等等,這一階段其版畫所呈現的節奏感明顯加強,收放更顯形跡灑脫,有怎么來怎么對之感,這一階段的代表作是《圣人系列》;現在,這個版畫藝術家中成名既早、卻又自甘落寞的人,其作品中所帶來的“技術的眩暈”已經在悄悄隱去,他開始做減法,不再對復數藝術的未來憂心忡忡,而是在刻制工人與藝術家的身份互換之間,保持一種超飽和的工作情景,遵循于自己內心的某種尺度,這階段的成果就是彩色系列的《日蝕》和黑白系列的《月蝕》,它們展露了版畫藝術在一種精神向度上的能量和可能性。
我在楊宏偉的作品中,看到了三種傳承:一種是西方式的技術傳承,木口木刻的現代興起是個舶來品,從工具到技法,都是如此。正如劉小東的油畫寫生不輸給任何一個歐洲人一樣,可以斷言,楊宏偉的刀木功力同樣不輸給任何一個歐洲人,并且,常常使那些來自歐洲的人嘆為觀止;其二是中國傳統的傳承,中國民間有很多印制工藝與版畫息息相關,從楊柳青的年畫到木雕甚至到原料的挑選,都有一套中國人對器具的理解,德國漢學家雷德侯在《萬物》中考察了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模化生產,他認為,在中國式的復制生產中,“萬物蘊藏玄機,變化將自其涌出”。楊宏偉對傳統的汲取還在于意與形的變化關系上,東方式的寫意與求工在他的版畫上具有統一性;其三是他的師承,他在央美的導師是蘇新平,蘇新平的版畫厚重、充滿力量、渾然天成,講究造型和個人風格的結合,是中國版畫界承上啟下的中堅力量,徐冰與他亦師亦友。可以說,徐冰、蘇新平、楊宏偉在師承上具有某種學院式的沿襲,但他們的作品亦風格各具,自出機杼,精神上的聯系未影響到作品的表現。這對于版畫界而言是甚幸之事,保持豐富而多元的關系,實在比同質化要可喜得多。
徐冰在1987年的碩士論文中,就對復數藝術(他當時稱之為復數性繪畫)作了初步的探討,在這篇名為《對復數性繪畫的新探索與再認識》的論文中,他強調指出,“沿復數和印痕兩條線索”,才能“真正把握住版畫藝術最深層的特點”。他舉例說,工業化的巨大發展,其標準化使復數以鮮明的印象強迫性滲入人的意識之中。他認為,復數藝術之美,“更接近現代社會的規范化,標準化;科技感強,復數性明顯,有一種深層精神的,十分理性的,滅除或控制過感情之后的人工美。”這些觀點,在二十年過后看來依然具有指導意義,并未陳舊過時。在中國藝術家中,也許他是唯一能用作品與哲學家德里達對話的人。
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教授丹托在《藝術的終結之后》宣稱了兩點:一、藝術的終結形態已然形成;二、藝術終結之后我們應該欣然接受并重估藝術價值、重立藝術標準、重審藝術美學。但藝術真的終結了嗎?那些古老的失落的文明和技藝真的不再重要了嗎,不再具備保存價值了嗎?文藝復興時期形成極致的寫實主義真的被攝影術完全擊潰了嗎?脫胎于版畫的復數藝術真的只能是小畫種或淪為大眾消費品嗎?
楊宏偉在版畫上的施為并未給充滿焦慮的復數藝術帶來一個令人新奇的答案,但他正在用自己近乎嚴酷而古典的手工技藝捍衛一門面臨失傳危險的美學傳統:作為印刷時代與機械化時代的藝術門類,如何能與電腦時代的拼貼挪用、復制粘貼相抗衡呢?由此,楊宏偉與其作品的稀缺性,更使這一藝術門類的杰作從創作一開始,就跨入“行進中的遺產”行列。
值得慶幸的是,在顛覆就是真理的后現代思潮中,清醒的人們正在重新審視保守的價值,正在重新回到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