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算可以來談談自己的童年……實際上,它在以往的歲月當中一直未曾終結,反倒不斷延展、拉伸,演變成一條漫長而寂靜的下坡路。很久以來,我保持沉默,不是因為悔恨,不是因為羞慚,僅僅是因為找不到恰當的敘述語調。直至今年三月下旬,讀完一部充斥著無數驚嘆號和省略號的長篇小說,本人這才恍然大悟,才終于第一次認識到,童年是我體內燦爛的腫瘤,是我屢遭敗壞的繁星萬花筒,是我落往煉獄的伊甸園,是我從未消逝、永存于心的灰暗世界……它根本不可能毀滅,注定讓你一次次在深夜想起,不得安寧。然而今天我寫下這段往事,既無意讓黑色消失于紅橙藍綠諸色之中,更不愿以黑色污染并遮蓋其他顏色。要知道,在那本令我們魂搖魄蕩的不朽漫畫書里,陰森森、暗沉沉的噩夢上游還盛開著五彩繽紛的大片鮮花……
★★★
頂著回憶的無形重壓,沿時光之河逆水行船,穿過站滿了敗類和畜生的低緩草甸,我們看到的第一幅畫面很可能是:本人騎著個四肢爬地、傻眉愣眼的同齡小男孩,模仿西部牛仔的架勢,揪緊他破破爛爛的領子或者褲頭,不斷搖來晃去。我這位可憐的朋友姓阮,長了顆前額暴突的馬鈴薯腦袋,剪了個最匹配馬鈴薯腦袋的短發式,他反應遲鈍,終年鼻涕長流,不愛哭更不愛笑,全身總在脫皮,大片大片脫皮,不舍晝夜……真是個廢柴!他永遠一屁股糞疙瘩。跟阿阮這樣玩其實很沒意思,甚至很累人很辛苦。我極少動手揍他,更不想學那幫壞蛋把小家伙踩到爛泥里,塞到滾筒洗衣機里,丟到潲水缸里。完全沒必要。拳腳的暴力過于短暫,過于膚淺,過于雞肋。再說他幾乎從不反抗,除非你阻止他瘋狂撓癢癢……阿阮的智力程度太低,同白癡差不多,難以理解他為什么自取其辱,非要跑來圍棋隊遭罪。兩三年前,我們相繼走進市體校的大門。這座蘇聯風格、頂上插滿了紅旗狀水泥棱子的大門,關乎拼搏與美夢,關乎本錢與獲利,也關乎人間血淚與陰暗現實。想當初,我們從事各行各業的父母各懷鬼胎,要么指望子女撞一撞狗屎運,發掘發掘所謂的潛力,要么指望子女混幾年財政飯吃吃,貪圖你靈光乍現的小體格小伎倆掙到一份國家津貼,要么干脆屁都不指望,全看緣分,隨波逐流,流到哪兒算哪兒。何必考慮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嘛!為了進入圍棋隊,我們各顯神通,各鉆各洞。我們相聚在龍盤虎踞的市體校,身邊盡是些飛毛腿、大力士和拼命三郎,還可能是些癡愚的巨漢、狡詐的小鬼或全省最狠最壞的賤坯……當然嘍,這不重要,誰也沒工夫多管閑事。我們又不是來參加夏令營,又不是來上作家培訓班!總而言之,阿阮這輩子休想贏我哪怕一盤棋,所以他不得不當牛做馬,忍受胯下之辱。愿賭服輸,乃是競技選手的入門級修養!……不過,請注意,騎在這小家伙身上你必須甘冒風險。最近幾次,本人因太過投入,沒留神有個瘦骨嶙峋、滿嘴爛牙的漢子不聲不響沖過來,揮手猛抽我后腦勺,抽得我滿眼金星,不停打轉,頭顱嗡嗡作響。該大齡青年正是我們的主教練黃材晉。王八蛋!人渣!豬屎!無恥之尤!他氣炸了,腦門直冒青煙,死命往自己的太陽穴上搽風油精。孬種!飯桶!笨卵!窩囊廢!他連跪地不起的阿阮也一塊兒罵。黃教練暴跳如雷,額角綻出青筋,鼻子呼哧呼哧噴著粗氣,兩腮的咬肌輪番鼓脹,彼此爭鋒。男人化身為正義的閃電,怒斥我欺軟怕硬,卑鄙透頂,可是一轉眼,他又要來摸我圓鼓鼓的臉蛋,用他飽受煙熏的臭嘴來親我,扒掉我的褲子叼我尚未長毛的小麻雀。這名矮個子業余五段提拔我,訓練我,讓我領到每月一百三十元的伙食補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比我母親的工資還高不少。從本人六歲時起,他就經常寫些難看的隸書大字,或一兩行無可辨認的狂草送給我,什么聽著挺疹人的“龜步狐手”,什么狗屁不通的“以棋索理,流思養志”,還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施定庵如大海巨浸,范西屏如崇山峻嶺”……天曉得他從哪里挖出來這些個僵尸腐怪!黃教練把自己的書法作品認真裝裱一番,拜托我那位混賬父親掛到客廳以及我床前霉斑點點的墻壁上。
本人無意如此不留情面地評判父親。父親畢竟是父親,不是阿貓阿狗。他把我領進黑白勝負的國度應該說純屬好意。那陣子,這座偏僻的省城遠未生長過度,依然小巧、寧靜而清爽。許多個晚上父親騎車送我去文化宮找人過招,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我下棋就越來越吃力,越來越顏面掃地,最終徹底投降。男人這幾十年吃過不少苦頭,受過不少驚嚇,種種失敗、種種斗爭和諸多殘酷事件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烙印,迫使他活得戰戰兢兢,整天謹小慎微且擅長精神勝利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這種男人往往有個魔鬼似的父親。可惜父親的父親早已謝世,假如他當時未死,大概不會允許本人去圍棋隊胡鬧,不會放任黃教練叼我的小麻雀,不會容忍他每晚跑到運動員宿合,掀開我或者另一些小男孩的毯子被子……無論如何,我不想多談父親,不想多談父親的父親,他們令人膽戰的悲慘故事已有別傳,無須在此細述。當年的文化宮長滿了粗大繁茂的枇杷樹,是打野雞的隱秘圣殿,也是熱衷于亂戰的茶館老槍們吞云吐霧的樂園,這伙臭棋簍子為取勝而不擇手段,罔顧天地良心,竟然毫無廉恥地往棋童臉上噴煙,使你頭昏腦漲,算路出錯,兩眼一花敗下陣來,整晚惱恨不已……
對我們來說,圍棋絕不是什么益智游戲,不是什么文縐縐的無聊手談、坐隱,或裝模作樣的靈魂交流。圍棋是我們在一片奇異的大陸上修煉搏殺技和飛行術。那些高居頂峰的圣賢,在沒法成為專業棋士的眾多炮灰眼中無異于仙禽、巨獸,不可戰勝。就算是塵世間名不見經傳的低段職業者,要斬殺我們這幫子不入流的雜魚也不費吹灰之力。在棋盤上跟他們較量,會讓你感到極度抑郁、無助、苦澀。無從還手,更無從求勝。他媽的!這類生物的陰影何其龐大!即使他們一個個賊眉鼠眼,即使他們在現實中跟你差不多同樣無能,即使他們在很多方面還遠不及你!必須承認,圍棋就是圍棋,圍棋是勝負的天下,是生和死和無盡劫爭,成者王敗者寇,清清楚楚,絕無半分兒戲,不開半點玩笑,沒人能蒙混過關,不存在一絲一毫僥幸……
言歸正傳。我師兄唐克克,便是這么一名在讀者諸君看來默默無聞的職業低段棋手。這個小混蛋比我大兩歲,令我深為恐懼。從認識他第一天起,從我們在棉紡廠西門外第一次對局之初,本人就無法戰而勝之。他結結實實教訓了我,以雷霆萬鈞之勢在我身前畫下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形成絕對的壓制。時至今日,偶爾想到這位師兄,頭皮仍不住發麻……其實,唐克克和我一樣,是八十年代聶旋風所催生的圍棋幼蕾。老聶在中日圍棋擂臺賽上奇跡般地九連勝,致使一股狂熱、洶涌、井噴式的宏大精神力凝聚于我國疆域上空,最終化作棋運的暴雨,連我們這座蠻荒的邊鎮也無可逃避,從上到下澆了個透心涼。全國一盤棋!省體委劃撥專款,成立圍棋隊、象棋隊乃至國際象棋隊,聘請教練,選拔隊員,集中訓練。從娃娃抓起!團結一致,劾力同心!我們是小雞仔,教練和領隊是身高超過三層樓的巨人飼養員!……如果生在鄰省,唐克克充其量只能算一根普通瓜苗,但在本地,他必然是朗照四方、萬眾矚目的超新星畜種。這狗東西棋力強橫,而且一肚子壞水。他惡作劇時,眼睛灼灼放光,大嘴巴奸猾地歪到一邊,幾乎有一尺寬,非同小可。身為商標印刷廠工人之子,他打娘胎里鉆出來就深諳囤積票據之道,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當年,市體校的紅磚圍墻內流通著一套制作精良、斑駁陸離的塑料飯票,從一分兩分到五元十元一應俱全。它們是合法的貨幣,是權力與地位的同義詞,不僅可以購買食堂的飯菜,還可以在星羅棋布的許多小賣部內隨意使用,有些運動員也喜歡拿飯票跟類固醇販子交易,據說比較安全,理由則不得而知。這套票子防蟲,防水,部分防火,在市體校那片多納圈似的環形場域中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無往不利。市體校、市體委、市體工大隊,它們三位一體,它們一心同體,而飯票是吾輩的圣物,是家屬區的底牌,是奔流不息的聚乙烯神血,日夜給孕育英雄的巨塔輸送養料,讓瀕臨崩潰的龐然大物不至于立刻倒斃,好歹再茍延殘喘一陣子,蹣跚前行……我曾親眼見到藤球隊的年輕單身漢拎著一摞飯票,走進辦公大樓買電視機,那臺十八英寸的日本貨隨即成為我們在凌晨偷偷摸摸收看《北斗神拳》并學習數百部色情片的利器。飯票的影響力越出了紅磚圍墻,使附近街巷的升斗小民肅然起敬。很可惜,我那份每月一百三十塊的伙食補助是以人民幣形式下發的。為了爭奪這筆款子,母親與我針鋒相對,彼此攻防。本人盡管剛滿八歲,但非常清楚那是我自己賺來的錢鈔,是我自己憑真功夫過關斬將的輝煌戰果,不應讓她染指,而應全部換成黃燦燦的五元飯票和紅彤彤的十元飯票!自然,母親不容許大手大腳的奢侈行為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女人軟硬兼施,言之鑿鑿要替我管賬、理財,要培養我節儉的好習慣,勿忘爹娘養育恩……不管怎么說吧,反正我必須上繳大半補助,父父子子兄兄弟弟,換來天下太平。他媽的,太平個屁啊!沒天理啊!沒天良啊!難不成這就是我忍受黃教練叼小麻雀的微薄利益?這就是我趁惡龍唐克克打瞌睡時勇奪全市第一名的獎賞?委屈、憤怒、仇恨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無比煩惱,無比頹喪,以致年紀輕輕臉龐上已全是皺紋……言歸正傳,飯票畢竟不及真錢,沒法買來游戲幣,供我們在電子游戲廳玩個痛快。哦,街機,堅不可摧的街機,神奇的創造發明,外殼上印滿花里胡哨的圖案,令人技癢難忍。好一鍋鬼怪、美女、遙遠星系的牛雜湯!好一盤神話傳說、探秘奪寶、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什錦炒飯!那是八十年代城市小男孩的真正初戀。除了不停投幣,不停搓揉機子的按鍵和搖桿,除了把一腔熱血潑灑在打打殺殺的層層關卡之中,請問,還能怎樣表達我們熾烈、深沉的愛意?這股欲望的激流長驅直入,勢不可當!沒錯,現實嚴峻,現金匱乏,但我們既然已踹開鳥籠,必將破空遁去,而唐克克的囤積術正好是一雙雙翅膀,輕盈、堅韌的塑料翅膀,供我們飛往電子游戲的美妙應許之地……
那年四月,太陽黑子爆發,夏季咣當一聲降臨人間,潲水缸的餿臭一天比一天濃烈。這時候,揮汗如雨的諸位食堂大師傅發現,小面額飯票日益稀少,竟不得不頻繁動用可愛的人民幣找零。他們并沒有賬面損失,因此毫不在意。在唐克克的帶領下,棋隊的孩童持續積攢小票子,不斷收獲真票子。我們在電子游戲廳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遭到偷竊、圍搶,更挨過幾頓拳腳。于是唐克克拉上藤球隊的單身漢及其搭檔,我說動兩名摔跤隊的同學,再招呼三五個只會瞎嚷嚷的武術隊小冠軍助陣,撲向電子游戲廳大顯神威,報仇雪恥。實際戰況證明,流傳于跑馬場內部的一份武力排行榜所言不虛,終究還是藤球隊的壯小伙最剽悍。他們徒手將體校流氓的兇名狠狠地敲進了街邊痞子的腦殼。他們的雙腳是兩根殺人鐵拐,踢到小混混身上如狂風掃落葉,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我原本寄予厚望的摔跤隊少年卻根本放不開,畏首畏尾,更像是跑來勸架的。事后這兩個家伙十分難為情,跟我解釋說什么自己的腰勁太足,傷人的技術太精湛,怕下手過重把對方弄殘。哼,全是些死變態!成天鬼鬼祟祟跑到你身后,拿他們硬似鋁合金的手指頭,抹上清涼油的齷齪手指,捅你毫無防備的屁眼!難道屁眼也是鋁合金做的?什么貨色呀!臭不要臉的東西!……接下來,唐克克用敵人的污血給他鐘愛的兩臺游戲機畫上標記,宣揚自己征伐的功績。他以公道的價格補償了游戲廳老板的損失,將門旁看不順眼的涂鴉統統刷掉。那一天唐克克豪爽得出奇,亦大膽得出奇。快活啊!他比我們伙食更好,補助和獎金更多,擁有真正的私人戶頭,完完全全自己掌控。他是當之無愧的孩子王。我則同樣沉醉于酣暢淋漓的勝利、異彩紛呈的游戲以及縱情揮霍的無限快感,沒去提醒唐克克第二天還有訓練賽,結果他玩到深夜,把錢花了個精光。
寫檢討勢所難免,我們也滿不在乎。倒是街頭的局面越發微妙而棘手,難以察覺的騷動和紛擾如層層漣漪,不斷向周邊城區擴散,讓許多放學回家的小孩子慘遭洗劫。鑒于這次打群架純粹是一邊倒,落敗的一方深感恥辱,因此圍墻內外的兩撥人馬舊怨再添新仇,足以催生任何不測的災禍。又或許山雨欲來僅僅是假象?可能實際情況并沒有那么糟糕?縱觀市體校每年為世人奉獻的百十來場斗毆盛宴,我們橫掃游戲廳只不過是當中比較清淡、簡樸乃至乏味的一頓工作餐,基本上看不到什么濃湯辣油。然而,關鍵在于,圍棋隊的小家伙竟也參與其間,這確乎驚動了領隊盛大倫及某某老屁股主任。黃教練和另一位吳姓教練迅速揮舞大棒,名曰加強生活管理,嚴格限制隊員的外出活動,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倆還受命查清我們的大量現金到底從何而來。唐克克是領導的心肝寶貝,是今后沖擊全省第一個職業段位的希望之星,所以教練們從不為難他。出于無法公開的原因,黃教練也從不為難我。但其余的孩子極易攻破,甚至,他們一想到主謀者要倒霉就禁不住暗自竊喜,他們小小年紀便學會了賣友求榮…一不到五分鐘,真相大白于天下,成捆成捆藏在唐克克衣柜深處的零票子被收繳一空。財源斷絕,血本無歸!……我們立即認定,是傻瓜苗裕投降變節,把秘密捅給了吳教練。好你個馬屁精苗裕,好你個忘恩負義的小叛徒苗裕,好你個吃糞長大的狗雜種苗裕!唐克克陰險的歪嘴又豁成一尺寬,三角眼火光一閃,完美的報復計劃在他漆黑一團的心底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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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四十五分,盛領隊準時跑來咚咚咚敲門。男人早睡早起,撒完尿,拉完屎,刷好牙,洗好臉,再將頭發仔細地梳到一邊,往胡須里噴些花露水,隨即撇下他還在呼呼大睡的老婆和孩子,步入溫柔的黎明一路疾行。他分秒不差地趕到宿舍樓,以低沉的吆喚把我們吵醒,領著圍棋隊、象棋隊老老少少幾十號人去主體育場跑步。如在冬季,我們腦袋上還撒滿了星辰,幸災樂禍的星辰,黑乎乎的空氣冰冷、滯重而不失甜蜜,無論男孩女孩,誰都不說話,昏昏沉沉緊跟前面的人影移動,像一列松松垮垮且直冒白煙的火車。我們腹內空空,各自拖著夜夢的尾巴低頭邁步,吟味著安謐的低潮。盛領隊穿了條七十年代緊窄、褪色的運動褲,路燈下他雄壯男根的輪廓清晰可見。這男人是我們偉大執政黨丟在臭水溝旁又撿回來吐點兒唾沫揩光擦亮的螺絲釘。他每隔一陣子就毫無必要地喊上兩句號子,升高八度的嗓音多少有些凄涼。時至今日,當我再度回想起盛大倫堅毅的面容,重現他無比深邃的目光和輕微凹陷的腮幫子,才猛然發覺,男人長得頗像中學語文課本里蓄著八字胡的大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
主體育場破舊的觀眾席黑白斑駁,好像環狀的宏偉棋局,又仿佛坐滿了交頭接耳的幽靈。我逐漸清醒,逐漸激動,繼而欣喜若狂,因為住我們樓下的女子舉重隊正在濕漉漉的草坪上列隊蛙跳。哦,粗短強勁的大腿,能將你冥頑不靈的腦瓜子生生夾爆!哦,結實有若鐵打的青春肉身,令人涕泗橫流!她們的主教練是個大冷天仍穿短衫短褲的怪物,他向來不講情面,不容討價還價,火氣極旺,偶爾打一兩個哈欠。無論刮風下雨,他一貫嚴厲督促女隊員不折不扣地完成訓練內容。她們在主席臺上蛙跳,轉眼又在觀眾席的臺階上蛙跳,并很快穿過布滿了腳印、踩著嘁喳作響的灰渣跑道,重新回到草坪上蛙跳。顯然,女子舉重隊隊員是一伙力大如牛的蛙跳女神,她們的蛙跳使地球自轉加速,使我激情勃發,體內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沖動,助長發育的沖動,而發育學的知識你掌握再多也嫌不夠。那個嘴里咬著個銅哨子的男教練讓我非常非常忌妒。他背著雙手,叉開雙腿,站姿傲岸,在他捏得碎老核桃的魔掌之下,任他予取予求!我第一眼看見這家伙,便不由惡向膽邊生,想往他飯盒里投些唐克克獨門秘制的穿腸毒藥,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真希望能取代他,占據女子舉重隊主教練的寶座啊。我喜歡那幫四肢發達的女大力士,尤其喜歡當中最丑的韋鮮花,因為她笑得最狂野,每每張開大嘴露出牙齦,相當性感……整個晨練期間,柴棍似的女子跳高運動員、肉山似的女子鏈球運動員、身形說不出為何詭異的女子體操運動員,還有長頸鹿般成群結隊從男童頭頂跨過的女子籃球運動員……我瞧都懶得瞧一眼。如果不是英姿勃勃的短跑女將從身邊掠過,如果不是她們突然造成一陣不大不小的冰涼旋風,那么我饑腸轆轆的注意力肯定全放在舉重姑娘身上。你要明白,兩腿光光的女飛人是唯一可以跟女大力士媲美的高貴團體。而我,至為崇尚力量的瘦小戰士,這時已徹底無法自持,于是頻頻沖刺,企圖超過盛領隊,超過黃教練,超過所有師哥師姐,包括該死的唐克克。后來尹秋琳和國際象棋隊的柏蕓承認,她倆正是因為本人晨練的瘋魔表現,方才展開競逐,想看看誰能夠搶先把我摧殘到發狂發癲。
然而,舉重隊的姑娘們念頭很單純,目標就一個,即全國冠軍,亦即奧運冠軍,世界賽場上與之爭鋒的朝鮮姑娘和泰國姑娘不過是小菜一碟,無足掛齒,她們的勁敵只有湖南姑娘和湖北姑娘,興許還包括一部分福建姑娘。那群天生偉力的少女不愧為體工大隊的王牌,堪稱明星中的明星,其伙食簡直是運動員的滿漢全席,令我們這些小屁孩目瞪口呆。光想一想也會消化不良!但舉重運動員不得不像我控制大小便一樣控制她們的體重。此外,為提高訓練強度,韋鮮花和與她情同姐妹的一眾隊友競相服食超量的興奮劑,在訓練館里成千上萬次提起杠鈴,將鎖骨壓得烏黑,將腳下極其耐磨的硬墊子砸得哐哐眶直響。有時候,即使一天已經結束,即使已經吃過晚飯,洗過澡,藥力卻未消退,舉重少女仍無法回到正常人的天地,跟我們耍鬧嬉戲,只好返回晝間揮灑汗水的鐵疙瘩巢穴,給自己加練,練到亢奮的感覺消失殆盡,體內的狂躁歸于沉寂。這伙新時代的神力孟四娘!把偷瓜的男子漢們毆得抱頭鼠竄的一品勇猛夫人陶三春英靈附體!下半夜,我想象全身汗津津的韋鮮花也睡不著,還在黑燈瞎火的浴房里做舉杠練習。這一連串動作不僅烙在她大腦深處,更銘刻在肌腱和筋骨深處,甚至進入細胞核,進入線粒體……為了馴服地心引力,姑娘一千次一萬次把杠鈴舉過頭頂!哦,女子舉重隊,她們的汁液里蘊滿大火。她們的深呼吸,她們結實的胸脯、精華的腹肋,她們用布條和護腰帶緊緊扎住、充盈到近乎爆炸的肉身,她們沾滿鎂粉的雙腿和雙手,她們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英勇氣概……長久以來一直是本人的性幻想當中不可或缺的劇毒物質。
我渴望混進女子舉重隊的宿舍一窺究竟,那兒肯定是一座另類天堂,力大無窮的天使們在其間洗衣服,把毛巾和床單擰得粉碎。但我始終不敢行動,擔心遇上終年穿短袖的恐怖教頭,被他一掌拍到腦漿進裂。九月底,連續幾個早上沒看見韋鮮花出操,我不免掛念,起初以為她請假回家了,或者經痛難支臥床休息了……不對,我意識到,舉重隊隊員從不回家,從不生病,舉重姑娘從不痛經,連月經都少之又少,幾乎與男子無異。這是公開的秘密。找人一問,才得知韋鮮花訓練時不慎傷到腰胯,讓隊友們抬回了宿合。那天我恍恍惚惚地上課、打譜、做死活題……好不容易挨到晚餐時間,去食堂的路上,我湊近尹秋琳,想跟她單獨說句話。“陸小風,”白胖如豬的王媛媛在一旁嚷道,“你快滾蛋。”本人不加理睬,反而使勁沖我們棋隊的黑美人擠眼。王媛媛大驚失色,不肯相信一個才讀三年級的小王八蛋,竟敢勾搭讀五年級的師姐尹秋琳。
王媛媛,白胖如豬的王媛媛,四年級數學不及格還好意思仗著個大爸爸擠進圍棋隊瞎混的蠢貨王媛媛,老子有空再收拾你。她當然不會知道,我找尹秋琳是想借條裙子穿穿。黑美人沉默寡言,不該管的事情從來不管,然而,她唇邊那顆大烏痣暴露了少女的風騷本性,這恰恰是尹秋琳將來的男友小白狼的看法。不過,我問黑美人借裙子那天,令她委身的英俊大流氓還沒有出現,他眼下只是個嘴叼香煙的路人某,十年如一日從圍棋隊的宿舍前低著頭成百上千次走過。
我主動向尹秋琳坦白了自己的計劃:穿上女裙,挎上女包,混進女子舉重隊的宿舍,去看看韋鮮花。我打算在男衛生間換裙子,但尹秋琳不同意。“如果讓誰撞見,”黑美人說,“就麻煩了。”其實她是害怕裙子在又臟又臭的糞坑上沾到屎尿。我只好聽從尹秋琳的建議,在她房間里換裝。盡管王媛媛和另一名女隊員不在屋子里,我脫衣服時還是格外緊張。室內空氣充滿了細沙似的暗影。姑娘們枕邊的布偶玩具似有靈性,黑眸子閃閃發亮,通過一張吳字形梳妝臺的鏡面朝我眨眼。外頭傳來唐克克的笑聲,他難聽的公鴨嗓極具穿透力。說不定正在毆打阿阮。希望是正在毆打苗裕。當然,這不太可能,因為那小子的父親是個體毛濃重的游泳健將,更是市公安局的刑偵大隊隊長。“你怎么跟王媛媛一樣白,”尹秋琳伸手彈了彈我瘦不拉幾的胸膛,沒彈出什么動靜,“你比她還白。”我討厭王媛媛,更討厭跟王媛媛比白,那個蠢貨玷污了白色。我提醒尹秋琳,雖然她比我大兩歲,卻并不是我師姐,相反應該是我師妹,這一點必須講清楚。行,脫褲子吧,黑美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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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男扮女裝,穿上蝶領短袖連衣裙,順利潛入舉重姑娘們居住的樓層。市體校的運動員宿舍是一片人為分隔成很多區域的巨大建筑群,它們彼此嵌合,或以空中走廊互相連接,結構錯綜復雜。如今,我回憶這些飄蕩著種種清新或丑惡氣息的通道、曬臺和屋舍,眼前會浮現一個環形牢獄。但是跟英國人邊沁的設計不同,這兒并沒有一棟可用于監視囚犯的中央塔樓,而代之以一座主體育場,它簡陋的觀眾席下方依然是一圈朝外開門的房間、倉庫、公共廁所,天花板呈四十五度傾斜,特別壓抑。當年盛大倫領隊搬入新居之前,在里面住了兩年,權當過渡,他兒子的身體發育卻因此受到嚴重影響,不僅平衡感極差,腦袋還長成了一個不等腰梯形。
套上裙子,我跟女孩沒什么兩樣。不過尹秋琳為慎重起見,又或者是貪圖好玩,翻出女鞋女襪給我穿上,女帽也戴上,更幫我抹了點兒口紅,撲了點兒香粉,涂了些指甲油。唉,畫蛇添足,不倫不類,活像個失敗的人妖。我無意再講述尹秋琳其余不堪入目的舉動。沒關系,要欺騙老眼昏花的管理員大媽已經足夠。走進女子舉重隊的神秘樓層,看到神秘長廊上晾曬的各色胸罩、褲衩,以及諸多用途不明的神秘物件,我萬分驚奇,感動不已,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空氣中彌漫著女大力士們赤裸的幻象。閉上眼睛,將這些美不勝收的影子統統吸入雙肺,吸入靈魂!我太過陶醉,不禁淌下淚水,整個人暈暈乎乎,搞不清是應該繼續前進,還是立馬掉頭為妙。幸好有個姑娘認出了我。她大概跟韋鮮花同姓,來自本省最窮也最狂暴的革命老區,是女子舉重隊里有名的假小子,極能吃苦。盡管她唇髭濃黑,顴骨粗碩,渾身肌肉堅硬如鐵,盡管她比我更像個爺們兒,可是姑娘心很細,腦子很活。看見我這副怪樣,她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旋即領著本人走向韋鮮花的房間……那天傍晚,下過一場陣雨,暖烘烘的地面騰起一團團白色怪魂,擁有成百上千扇窗戶的宿舍樓變成了一座大蒸籠。許多精壯的漢子僅穿一條三角內褲,把他們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手腳搭在陽臺和走廊的圍欄上接引涼風,但一無所獲,反倒是寡廉鮮恥的姿勢讓他們越發燥熱,越發不耐煩,如果不去訓練場自找苦吃,如果不干點兒作奸犯科的勾當,生活就毫無歡樂,毫無指望,連泡屎都不如。他們連聲怪叫,捶胸發吼,想象自己是沖進圓形競技場的猛虎雄獅。可惜我們徒有競技場,卻沒有提盾執斧的角斗士,夕陽下只剩了一個擲鉛球的大胖子還在獨自訓練。女運動員對于男隊友粗野的獸嗥充耳不聞,對于他們露肉的行徑熟視無睹。你拿不出成績,搶不到獎牌,穿不上國字號比賽服,光喊頂個屁用?這番無聲的責難,令市體校的少年郎無地自容。
實際上,我并不是第一次來韋鮮花的宿舍。與跳水隊姑娘不同,舉重隊姑娘喜歡把房間裝點成一個香噴噴的小天地,在其中她們可以暫時做一名普通少女。節日清晨,陽光穿過韋鮮花精心挑選的玻璃墜飾,將閃閃爍爍的金色星點灑滿四壁和天花板。墻上貼著港臺明星的海報,郭富城、吳奇隆等人青春正盛,絲毫未現今時之老態。韋鮮花的床鋪緊挨窗臺——姑娘在舉重隊的地位可見一斑——此刻她正望著樓旁葉子快掉光的高大木棉樹,神色很平靜。看到我發紅的眼睛以及臉上沖掉了脂粉的淚痕,似乎為她哭過,韋鮮花立即想哭,我見她要哭,也準備跟著哭,誰料她居然就此打住了。他媽的,倔強到可憎的女大力士!庸俗的假象絕對無法使她動搖。“你怎么樣?”我問韋鮮花。“肌腱斷裂,要休息半年,七運會是泡湯了……”當時本人還從沒參加過全國比賽,注意力仍放在省內的敵手身上,所以,她這番話讓我感到眩暈。
“接下來,怎么辦?”
“養好傷,繼續練,”姑娘說,“我家在農村,沒退路。”隨即又補了一句:“不像你。”
末尾這三個字純粹多余。韋鮮花,你完全不了解我難以啟齒的憂傷!眾多的憂傷對八歲小男孩而言過于浩大!那一刻我真恨她啊,真想轉身就走!但我不敢。如果我敢,則可以跨越一切深溝巨壑,終結一切苦惱。后來我又去找過韋鮮花幾回,直到姑娘能自己下床。尹秋琳嫌那條裙子被本人穿過好多次,讓她起雞皮疙瘩,索性把它送給我,作為變身的常備道具。真煩呀,真想一抬手扔到樓下!但我不敢。我不敢招惹尹秋琳,即使她爸爸不是警察,只是酒店經理。而韋鮮花再也沒有大笑露齦,再也沒有跟圍棋隊的孩子打打鬧鬧,乃至再也沒有與我們同桌吃飯。她一刀斬斷了往日情誼,我忘了她究竟去沒去成七運會。
韋鮮花的傷病挫折促使我想到自己的處境,事實上,本人的腦袋瓜已經凍傷……或者應該說,無論何時,我們對自己的處境并不是非常清楚,雖然每位選手的天靈蓋上都豎著一臺三百六十度不停轉圈的靈敏雷達。戰場極其廣大、深遠、紛繁。勁敵來自北邊,主要來自底蘊深厚的舊省城。那兒有一伙小壞蛋,智力早發,說另一種語言,跟我們格格不入,又永遠壓我們半頭。新省城想勝過舊省城,全仗唐克克奮力拼殺,頂多再指望指望大師兄關衛海,我本人遇到北邊的老對手往往兇多吉少,苗裕、阿阮這類蠢材上陣則等于送死,可以忽略不計。至于全國的情況,根本無從想象,我滿頭霧水,僅僅在棋隊訂閱的報刊里零星瞥見一幫神人魔獸的朦朧身影,他們如此強大,卻也如此不真實。再往上,圖景又一次變得清晰。當時韓國的李昌鎬已初露鋒芒,日本的超一流棋手挨了聶旋風的九連斬而稍現頹勢,不過小林光一先生依舊是我心摹手追的大師,他那些跨海傳來的棋譜看似淺白,可你連皮毛都學不到……唉,更多時候,幾乎無暇細思!因為勝負太殘酷,而本人的性格又太軟弱,成天患得患失,頂不住排山倒海的巨大壓力。我不止一回在賽場里抱頭痛哭。我放聲號啕,我悄聲抽泣,咸絲絲的眼淚滴到木頭棋盤上,青菜粥似的鼻涕淌到塑料棋盒上,泛濫失控的涎液將白底綠線的對局記錄紙打濕。我一次次陣前飲恨,仆倒于強敵腳下,四仰八叉,七竅流血,面目全非而難以辨認……反正死狀慘不忍睹。我深陷泥潭!要么形勢大好卻陰溝翻船,要么力竭斃命,完敗收場……多少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失敗苦澀啊。我飽嘗這份活見鬼的沉重苦澀,耗盡了下棋的樂趣,備受煎熬。
但不管怎樣,本人也有過光榮的時刻,難以磨滅、永志不忘的光榮時刻:我打敗過鄒駿捷。這位如今毫無名氣的棋手,泯然眾人的職業五段,當年比唐克克更令我生畏,是個體內潛藏著龐大未知能量的怪胎,然而,根據圈子里秘不外傳的顱相學,他非比尋常的頭部形狀從一開始便昭示了命運。對鄒駿捷來說,那場失利算不上什么挫敗,幾年后他憑著自己千錘百煉的頭部形狀直升國家少年隊,我則于同一時期離開棋界,告別修羅場,真正重返校園。各償所愿,皆大歡喜!不過本人將記住那么一兩次光輝戰績,因為這樣的光輝戰績寥寥無幾……那個下午,那一局棋,那一秒鐘,我讓小天才鄒駿捷領教了兔子蹬鷹的絕技,讓他嘗到了孤立無援的難受滋味,并最終使他失去一輪全省少年冠軍的光環,令唐克克白撿一個便宜,捧回金杯。我當然記得鄒駿捷的冷汗熱汗從鬢角淌下的種種細節,記得他雙眼仿佛已化為兩泡糖漿,十分之靈動,景象特別精彩。他嘴巴因缺氧而大大張開,臉頰通紅,身體一點一點俯向棋盤,似乎想純憑目光把生了根的棋子摳出幾顆來,絞個粉碎。鄒駿捷,今天你休想騎在老子頭上耀武揚威!我盡情享受著千載難逢的良辰美景,不肯輕易放過。假如它要擴展為無限,侵占我人生之書的其余篇章,假如它仍保存于時間當鋪深處,可以拿我三十多年在世光陰的無用下水和邊角料來兌換,本人將毫不介意,且將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任何一日、任何一周、任何一年抵押掉而毫不吝惜。快來吧,讓勝利的蜜汁好好澆灌我黑白橫斜、晝夜灼燒的焦腸渴肺!哇哈!金角銀邊草肚皮!哇哈!無事自補,必有侵襲之意!……觀戰的大人小孩越來越多,各隊的教練們紛紛走過又搖頭走開。鄒駿捷很心煩,輸給我比輸給唐克克更讓他丟臉,更讓他咬牙切齒,他不斷進化的頭部形狀為此停滯生長了幾分鐘,苦苦掙扎,困獸猶斗,死也找不到解決辦法,唯有建議他投子認負,然后躲進廁所偷偷哭一場——太丟臉時,你絕不能當眾哀號,這么做只會招來更多恥笑。
唐克克果然奪下冠軍。他對我并無謝意,他真正的目標是職業初段,是廣闊的王者之路。鄒駿捷也絕沒有一蹶不振,這家伙的頭部形狀注定要把我,把唐克克,再把他自己的師兄劉青霖統統擊垮,遠遠甩開,從此一騎絕塵……
★★★
比賽一結束,全體隊員便登上車船,從幾百公里開外的陌生城鎮回到市體校,立即投入緊張的訓練。做不完死活題,就不許吃飯,不許睡覺,甚至更嚇人:不許玩耍。懶驢!笨鳥!膽小如鼠!軟綿綿的羊駝!菜狗!豬玀!黃材晉狂罵我們。圍棋隊一時間變幻為籠罩著失敗陰霾的凄涼動物園,唐克克是唯一仍保持人類形態的游客。他顧盼自雄,他優哉游哉,因為兩位教練也拿他沒轍,不是他的對手。這家伙暗中指指點點,幫隊友應付困局,既憐憫又鄙視我們的簡單頭腦。唐克克已經看明白,某些難題只有他自己能攻下來,我們這些個朽木糞土根本沒指望找到正解。生死有命啊!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的歲數是在一次次不講情面的嚴酷競逐中計算并增長的。對于指望躋身職業圈的棋童來說,最初的六七年光陰事關重大。在這段無果而終、漸漸加速流逝的日子里,我追隨各式選拔或集訓的信風洋流到處狂奔……在哈爾濱道外區,我遇到竊賊,不幸失去了證件,導致那天下午沒進人賽場,被判棄權;在太湖黿頭渚,我不慎落水,差點兒淹死,事后腸道內多出幾百億個寄生菌,終日拉稀不止;在昆明老城,主場作戰的云南棋手讓我們吃盡苦頭,這些堅韌不拔的高原小男孩相當厲害,五官長得相當簡明扼要,妄圖輕易從他們身上撈分數,不啻是異想天開……在甘肅蘭州,本人親眼見過一個北京大胖子晉升九段的輝煌時刻。他收獲了很多鮮花和掌聲,處于職業生涯的巔峰期,力量之渾厚,堪可擊敗風頭正勁的大國手馬曉春。但是,我等始料未及,這位孩子們眼中的傳奇英雄竟從此墮落,不再投身于賽事的洪流,去爭奪圍棋神殿的閃光榮譽,他掉轉船頭,欣然接受一紙某著名學府歷史系寄出的錄取通知書,駛入一條安安穩穩、平庸乏味的航道。我母親這類無知無識的小市民慣把“急流勇退”掛在嘴邊,對北京大胖子的做法倍加贊賞。在他們看來,鐵飯碗才是人生的真義,蘸了墨水的鐵飯碗更是無與倫比,因此我外公的五個女兒之中有四個嫁給老師,有一個沒嫁掉,自己當了老師,外公家幾乎是教育局的招待所和諸多學校永不關閉的食堂,這也成為他立足省城的秘密武器……言歸正傳,北京大胖子的做法讓人沮喪,不僅白白浪費了上天的眷顧,還貶低了我們極度珍視的價值。如果將棋力轉換為武力,他可以一掌轟死七百八十八個嘰嘰喳喳的業余三段。此等絕頂高手去吃學者這行飯,在我們看來,與吃屎無異。我母親只懂得眼前的蠅頭小利,巨人的世界又豈是她所能理解?或許,那個原本野心勃勃的男子在某個晚上突然傻掉了呆掉了也未可知?沒準兒他已經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已經淪為一具行尸走肉?總之我母親把北京大胖子的可悲故事當成她螻蟻人生觀的又一次勝利,四處宣傳,還故意讓親戚朋友誤以為她認識一名圍棋九段。
六七個寒暑間,我揣著全國糧票在各地亂跑,時而鄭州,時而杭州,不過去得最多的地方還是舊省城,經常一待四五個月,那兒陰冷的冬雨讓我骨頭陣陣發痛。孤身在外使我喪失了自制力,早早染上手淫的惡習。幾年后,有位姑娘懷揣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崇高信念,允許我摟摟抱抱,但我不想摟摟抱抱,只想回家手淫,姑娘又暗示我可以吻她,但我不想跟她親嘴,只想回家手淫……當初,正是在鄭州強者如云的棋隊里,我遇到了自瀆界的宗師李一凡,這個白白凈凈、雙唇肥厚的冬瓜臉河南少年不到十五歲,只比我大兩三歲,可他已是職業初段,更在許多隱秘的領域堪稱老手。李一凡瞧不上唐克克,對我卻脾氣頗好,不僅為我打開了自娛自樂的神妙大門,還附送一部剛出版還熱乎的《白鹿原》,以及一部書頁間印滿方格子、看上去滿目瘡痍的《廢都》充當輔助材料。起初我不明白李一凡那張冬瓜臉為何時時流露出憂郁的神色。按理說,他前景大好,應該沒什么可擔憂的……那陣子唐克克近乎失蹤,我一個人住在寬敞如倉庫的雜物房內,因食物匱乏而整天饑餓難忍。如今回想往事,那間屋子是多么溫馨啊!廣袤的冬夜在高樓外呼嘯,在門窗上拍打,妄圖撞進來,將我活活吞噬。抵御黑暗的床頭燈腦袋低垂,照亮一小片橢圓形區域。漏斗般延展的陰影逐漸加深,變厚,覆蓋四周,落在其中的大衣柜里爬滿了蟑螂臭蟲,翻卷的墻皮狀似一層封凍的黃曇花,角落堆放著燈管、舊書、衛生紙、空床架、軍大衣、穿爛的足球鞋、生銹的自行車、臟兮兮的棉手套,外加大大小小的袋子箱子。也許每件物品皆蘊含一段往事,暗藏一個秘密,并且散發特殊的氣息……只可惜,我無暇探究它們的隱情,我吃過太多沖鼻的土芹菜,吃過太多可怕的肥豬肉和動物肝臟,以致瞳子發黑,嗓子眼發緊,天天處在食欲不振與營養不良的水火交攻之下。我日復一日上街買酸奶和火腿腸,又羞于寫信回家向我那勤儉到近乎冷血的母親伸手要錢。在鄭州大半年,我吃掉了這輩子該吃或不該吃的所有火腿腸,各種風味、各種包裝、各種形制的火腿腸,連同大量防腐劑與人工色素……直到今天,我看見、聞見火腿腸依然想嘔,我如果恨誰,會把他比喻成火腿腸,跟火腿腸做愛仍是我腦海中最陰森最恐怖的噩夢,簡直不堪言狀。
★★★
我十二歲那年,在一個剛下過大雪的深夜,坐火車抵達鄭州。黃材晉教練、唐克克還有我,三人來到一間空蕩蕩的圍棋訓練室,將椅子拼成床,湊合著挨了一個晚上。唐克克迷糊中不時干咳,暖氣片不時嗚咽,遠處的鍋爐隆隆低吟,讓人無法入睡。窗外是一輪圓月,照得放晴不久的世界瑩瑩發白。我步向屋外,在松軟的積雪上踩來踩去,欣喜于冰冷、輕盈的新鮮體驗。日后我千百次走過北方冬季銀裝素裹的城區和郊野,年復一年腳下嘎吱嘎吱作響,恍惚全是那一晚踏雪的悠遠回音。河南圍棋隊的總教練馮先進六段跟我們是同鄉,他心系老家的圍棋事業,促成兩個遙遙相隔的省份簽署協議,讓我和唐克克來鄭州學習。黃材晉旋即南歸,留下我們接受錘煉,時有時無、落自九天的錘煉……伙食的粗劣不必再提,反正食堂管理員大叔因為我屢屢將吃不完的饅頭夾在桌板底下,幾乎要動手揍我……還是先談談李一凡的憂郁,這哥們兒暗戀同隊的大師姐。小伙子想女人已經想到饑不擇食的地步!不過,他真正的焦慮更為嚴肅,更為深重。三四個星期后,跟李一凡混熟了,我才總算明白他為什么整日愁眉不展,晚上頻繁失眠。“你注意姓王的小家伙,”冬瓜臉少年說,“他天賦極佳……”確實,那孩子天賦極佳。他來自開封,雖比我小三歲,棋力已勝我一籌,似可輕易地踏上職業棋手的神圣臺階……當時我顯然不太相信,姓王的小家伙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嘗盡艱難困苦。這名玉面神童再三受挫,多年來沮喪地游走于自己魂牽夢繞的競技場外圍,幾近萬念俱灰,最終在淘汰線的鋒刃上豁然開竅。絕處逢生啊!他從此一飛沖天,高歌猛進,直至擊敗李昌鎬奪得世界冠軍,這才合情合理地迅速凋謝,退出第一線競爭……他那樣的小怪獸正躲在各個省份暗中發育,悄悄成長,無論是唐克克還是李一凡均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等著他們彎道超車,頭也不回地把你拋下,離你一日比一日更遠,絕無可能追上。我等情何以堪!十五歲的河南少年李一凡相信,各人的根器和悟性實有差異……然而,很遺憾,誰都搞不懂根器和悟性到底是什么鬼東西,誰都猜不透彼此的根器和悟性孰深孰淺,孰高孰低,孰優孰劣,我們不得不累死累活折騰一輪,亂滾亂爬攪攘一番,類似于花上七八年天天練劍去殺一伙你完全打不過的仇家……或者換個平實的說法,去豪賭一場!正可謂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啊!沒辦法從頭再來啊!……鑒于我們是奇跡化身的概率極低,是庸才愚夫的概率極高,因此難免失敗、悲傷、彷徨、絕望,難免手淫、犯困、白日做夢……冬瓜臉少年問我要不要抽支煙。他漫無邊際的愁緒必須抽支煙才有望緩解。這股愁緒或許不會一眨眼就把人染黑,但是,不難感覺到,它正緩緩向我五臟六腑的末梢滲透,情勢無以逆轉……
春節臨近,游蕩于行人稀少的街頭,我經常忘記自己姓甚名誰,如同闖進了一出聽不太懂的新編豫劇。我縮在從南方大老遠穿來的羽絨太空衣里,縮在瘦小的軀殼內,哆哆嗦嗦,走過暫停營業的燴面館,走過無精打采的西餐廳,走過酸奶和火腿腸棲身的雜貨商店,去訓練室獨自打譜。說不定到了七月份根本沒有人來接我,根本沒有什么定段賽、升段賽,因為時間被神秘地絆住了,周而復始,我似乎并未休學一年,我不停往前邁步,實質上在不停繞圈子,棋力無半點提高,體重也無半點增加,只有襪子越來越短,褲襠越來越窄……每逢周六,我獲準去馮先進老師家吃頓飽飯,過節還可以在客廳的舊沙發上睡一晚。整個星期七天七夜一百六十八個小時我就指望這場大餐,相比之下,食堂的飯菜無異于豬食,是比豬食還差勁的劣等豬食……去死吧,肩上搭著塊臭抹布的食堂管理員大叔!在馮老師家可以吃到白米飯,可以吃到煸炒得油亮油亮的四季豆,可以吃到精致的各色小菜,而不用再吞食大鍋水煮的爛茄子老南瓜……有一次,我不得不換個地方,去宋領隊家吃一頓飯,男人長得好像一只鵒形目的孤傲水禽,他滿臉雀斑的老婆弄了整整一盆旱芹菜炒肉末……旱芹菜!永生難忘!它能讓你堆笑的面孔發藍發紫,讓你失靈的舌頭發僵發硬,讓你想跳樓自殺!宋領隊的老婆拼命給小客人夾菜,我則拼命忍耐,直至忍無可忍,耐無可耐,才觸電般從椅子上彈開,沖入衛生間狂嘔不已,綠油油的嘔吐物將洗手池徹底堵住……于是,我重新回到馮老師家度周末,他所鐘愛的家鄉辣椒使我欲仙欲死,他尼古丁上癮,屋子內外到處是他吸煙的幻影和痕跡,這場人為災難把陽臺的嬌嫩花草熏得焦黃發暗,而他豬肝色的嘴唇,揭示了難以設想的肺部情狀……棋隊總教練的兒子馮小蠻,是個喜歡打噴嚏、褲兜里塞滿臟手絹的急性鼻炎患者,也是電子游戲廳的最佳伙伴,他精通《圓桌騎士》《鐵鉤船長》《變身忍者》《恐龍快打》等十余款最經典的橫版過關游戲,因此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虛幻的游戲世界里,我一直跟隨他,省下很多力氣,也遇到很多麻煩。馮小蠻的名字,想必來源于馮教頭久居中原大地的深刻感悟,這讓他先天不足的頭生子非常引人注目。走進學校或者體委大院,肯定有人沖我們打招呼。三五成群的同齡女孩只要一喊馮小蠻,往往隨之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歡笑聲,使你心旌搖蕩……不僅如此,棋隊里有個姓席的姑娘還自作主張,將我改名為陸小蠻。本人聽之任之,未加抵抗。我戀愛了,再次戀愛。前途算個屁!緊接著又失戀了,再次失戀。哦,席芊芊,席芊芊!明天爆發核戰爭又怎樣?……夜間的時光大部分用來翻看武俠小說:讀梁羽生的《散花女俠》可以學到點兒明朝歷史,讀古龍的《圓月彎刀》不免淫欲勃發。如果李一凡等人在隔壁玩四國軍棋,我就跑過去當裁判。我自告奮勇,我認真負責,我一聲不吭,好讓河南大哥們覺得我陸小風是個天生天化的四國軍棋裁判,最擅長面無表情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喜歡這份差事,盡心盡力做好這份差事,更借此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混跡于人群……
某天黃昏,席芊芊一巴掌拍在我脊柱外戳的駝背上,說是邀我去開封府游玩。出人意料哇!姑娘有個堂姐是當地的大專生,可以到她學校白住一晚。我們在雙休的禮拜六清早動身,迎著華北平原的冷漠晨曦,登上五毛錢一張車票的鐵皮專列,前往那座積壓了許多光陰沉渣的古城。我坐在事先備好的舊報紙上,發現滑動門哐瞠一下關閉的車廂里沒幾個乘客。周圍充斥著機油味和嗒啷嗒啷的輪軌撞擊聲,圓形大窗洞投下黃兮兮的初春陽光,電線桿的影子也依次掃過,極有節奏感。鐵路兩旁的景色朦朧不清,十分貧乏,恍如空寂無人的陰間,而諸殿閻羅正躲在季節深處,摟著各自的老婆呼呼大睡,他們像烙餅一樣挨個兒翻身,引起大地顫抖。火車小心翼翼穿過十代冥王陣,唯恐冒犯神靈……席芊芊百無聊賴,執意要教我講幾句河南話,本人依舊聽之任之,絲毫未加抵抗。有一刻,她靠得那么近,仿佛下一秒鐘就要用河南話對我說:“俺要嫁給你。”可是她什么也沒說。我們走出車站時已暮色冥冥,暗沙落下,群燈亮起,讓人錯覺這座城市不妨是任意一座中國城市,甚至不妨是你最熟悉的那座城市……夜幕籠罩的街道統統一個樣子,幾乎可以沿著某一條路徑,走回自家院落,或走到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只怪我們的法力不夠強大,做不到這一點。當晚我、席芊芊以及她堂姐三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我弓身縮腳側臥于鋪尾,席芊芊和她堂姐干脆半躺半坐著通宵閑聊。第二天上午刮起大風,下起瓢潑大雨,雷公電母連連發威,舊城區灰茫茫一片。我們哪兒也沒去成,只好窩在師范大專生的宿合里打牌算命,吃棗糕充饑,吃零食解饞,終日昏昏欲睡,又不敢踏實閉上眼睛,怕錯過返程的火車。半夜,席芊芊墜入了夢鄉。她堂姐湊過來吻我,那一吻似乎極不真實,猶如三輪滿月一同升上天空,又瞬間破滅。
拂曉時,我還想跟女大專生偷偷親嘴,卻遭到拒絕。“可以帶你們去看一出《齒痕記》,”她說,“免門票。”我大為懊惱,既恨她板起了面孔,更恨自己魯莽輕率。女人啊,說翻臉就翻臉!但我還是接受邀請,去看了一場挺鬧騰的豫劇,才心有不甘地返回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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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之旅的頭三個月,唐克克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忙于參加各式各樣的選拔比賽。元宵節一過,他重新現身,屁股沒坐熱就急匆匆上街覓食。舊省城的劉青霖、鄒駿捷這時恰好也在鄭州稍作停留。算上唐克克,他們是名副其實的三巨頭,腦袋形狀的發達程度仍在伯仲之間,彼此不服氣,誰也鎮不住誰。劉青霖風度翩翩,是個眼睛高度近視的富家子弟,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天天下館子,因此沒受過我們的油水寡淡之苦。唐克克拍胸脯向劉青霖吹牛說,在宿舍附近那家快倒閉的西餐廳里,他一頓能吃五十個煎雞蛋、八條烤肉腸、八盤燜青豆、八份奶酪布丁、六只培根面包卷、六片松餅,外加三大杯甜牛奶和一海碗蔬菜沙拉。劉青霖不相信其畢生對手的算路已精準到如此程度。“如果你在兩個小時內全部吃完,我去付賬,”錢包鼓鼓的四眼田雞操著他驕傲的方言,撂下話來,“如果你能多喝五杯橙汁,我再另給你十塊錢。”提議正中唐克克下懷。十塊錢啊!令人激動的賭局!我敢說自己的大嘴巴師兄贏定了,他有備而來,他天賦異稟,他枯瘦的軀體里塞著一副魯智深的腸胃,足以在飯桌上變不可能為可能,完成違背常理的挑戰。更何況他餓了整整一個星期!他氣吞萬里如虎!雖然還沒開吃,劉青霖的十塊錢已是唐克克的囊中之物。這將成為新省城的又一次勝利。沖吧,用餐叉一決雌雄!饑漢不擇生冷!他鉚足了干勁啊!他即將施展讓人嘆為觀止的填鴨絕技!服務員端來一臉盆煎雞蛋,并很快把其余食物上齊。他們相當勤快,他們的熱忱非同往日!唐克克慢條斯理,不動聲色,邊吃邊與劉青霖、鄒駿捷閑聊,交換棋界的最新情報。少年三巨頭難得湊在一塊兒東拉西扯,場面溫馨……女領班走過來,建議我們合影一張,留作紀念。“下回再照吧。”唐克克擺手拒絕,他埋首于洗臉盆,正忙著掃蕩煎雞蛋。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下回了,餐廳將在此次暴飲暴食的史詩大戲收場的那一刻關門歇業。消滅完培根面包卷,唐克克轉而佯攻烤肉腸,同時進剿奶酪布丁。我看到劉青霖的茶色眼鏡片間或反光,禁不住心里發毛。事情不簡單啊!為什么總感覺他已經穩操勝券?這是不是舊省城富家子弟在現實中施展的一記滾打包收?要提醒唐克克恐怕來不及了,我親愛的師兄吞掉太多煎雞蛋,喝下太多甜牛奶,持續膨脹,正游走于蛋白質中毒的懸崖邊緣。鄒駿捷原本坐在另一張桌子旁摳鼻屎,此時他堆滿童稚的扁菱形面龐閃過一絲冷笑。唐克克打著嗝,兩腮腫脹,兩眼充血,沒法意識到自己中計了。他一股腦兒吃下所有蔬菜沙拉,竭盡全力保持清醒以及快活的神情。他從不相信劉青霖的友愛和慷慨,也從不相信鄒駿捷的乖順和敦厚,認為這兩個家伙一向藏奸耍滑,狼心狗肺。他,以力戰搏殺著稱的少年黑旋風,該狠宰對手時絕不手軟的兇悍小霸王,今天必須滅了四眼劉青霖的囂張氣焰,迫使他付出代價。唐克克揮舞著鋒利的餐具,絮絮叨叨,不斷重復一兩句沒意義的傻話給自己加油鼓勁,不斷擦汗,不斷嘲笑舊省城的富家少爺。“莫擔心,”劉青霖的方言很是動聽,“我不會反悔嘛。”唐克2克聽罷,再度埋頭痛吃,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嚼食物。“劉青霖,燜青豆,劉青霖,燜青豆,嘿……”他已近乎昏厥,又突然繞桌疾走,讓豆子從喪失了吞咽功能的喉頭滑落下去。
“要不要拉泡屎再回來?”鄒駿捷問道,“時間還夠。”
“可以去拉屎。”劉青霖把一包餐巾紙遞給我,好像本人正在照料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癡呆老漢。
“不過,嘔出來也算他輸。”
唐克克這下子垮塌了,完蛋了,報廢了,我悲哀地想。他飽脹欲裂的身體呈現為一個愚形,好像大頭鬼。他正在發育隆起的喉結一上一下,讓人聯想到一條快要斷氣的麻糕魚。這番丑態將傳遍棋界,往后大伙會不斷來問他,到底拉沒拉那泡屎,那泡無中生有的臭屎,那泡一發不可收拾的爛屎。比賽前,他們會花個兩三秒鐘,即興演一場簡潔明快的活報劇,表現唐克克肚子撐到連翻白眼的極端狀態。不能吐!壓住!壓成屎橛!哦,括約肌!主演者搖擺身軀,神色猙獰地負隅頑抗,撅幾下屁股之后猛然站直,恢復常態……果然,唐克克沒挺過來,他徹底趴下了,從此一蹶不振,神勇蕩然無存,對手們發覺他風格大變,戰斗時越來越縮手縮腳,越來越優柔寡斷,凌厲的攻殺著數越來越少見。最終,唐克克失去了刺客的美名,淪落成大小賽事當中人見人愛的好好先生,直至完全消失于職業賽場。他這番結局,多年以來我一直堅信,與劉青霖的圈套關系極深,可惜誰都不買賬,或者假裝不買賬。唐克克捉弄苗裕,收拾街頭小混混,今天終于輪到他被人捉弄,被人收拾。輪回在世間轉動……
不止一次有人問我,唐克克究竟有沒有拿到劉青霖的十塊錢。時隔久遠,真相早已不值一提,當事人也早已各奔東西。實際上,我們是懷著老死不相往來的愿望彼此疏遠的。那段歲月構成了我們共同的秘密。我們并不樂于將其示眾。而這份羞愧之中,多多少少還包含著不屑。從何談起啊?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胡謅八扯。除此以外的第三條路很難走得通。如果非要我再說說,非要我揭開謎底……好吧,活馬當死馬醫吧,管他虛實真假,姑且圖個嘴皮子爽快吧,別無良策……那個唐克克終生銘記的下午,城區寧謐無風,陽光慘淡,透過剝皮樹的枝葉照射下來,行人寥落的街道斑斑駁駁,好像壓扁的、死掉的金錢豹……照理說,此刻我們本應該坐在訓練室里下棋,可我們卻坐在西餐廳里,見證唐克克超越生物學上限的食量。劉青霖的十塊錢賭注他拿到了,又沒有拿到,因為他強行灌入最后小半杯橙汁時,已經神志不清,整個人斜癱在餐椅上打嗝,些許漿液和碎渣從他嘴巴及鼻孔流出來,順著他泛青的腮幫、靜脈扎眼的脖子、起起伏伏的軀體往下淌,滴到地板上……
“究竟算不算他贏?”鄒駿捷少年老成,十分嚴謹,向來丁是丁、卯是卯,他一定認為唐克克既沒喝完,也沒吃完。當然他不敢明說。怕挨揍啊。
我并不憐憫唐克克,但還是死死盯著劉青霖,企圖從道義上、感隋上對他施壓,好讓他認清自己是個賤種,徹頭徹尾的賤種。
“算他贏了。”劉青霖訕訕地托了托金邊眼鏡。“現在,”他站起來,按平時的習慣抖動褲襠,直至小雞感到舒暢,“是先扛他回宿舍,還是直接去棋室?”
★★★
訓練很枯燥,很緊張,很費神。我滿頭霧水,根本記不清教練們講過什么,又往棋盤上擺過什么。唯一的心得是馮老師膂力強勁,手指不粗卻能量驚人,他落子時進發巨響,棋桌顫動,雄渾、剛猛的拍擊偶爾能夠將一枚不走運的黑棋或白棋震碎,乃至碴子激濺,大小殘骸七零八落地散布于棋枰之間,好像戰場上給炮彈轟成許多截的不幸士兵。“棋形要正,棋風要硬!”馮教頭指導小棋手們說。要硬,這我知道;可是要如何硬,要硬到什么地步,我稀里糊涂。而姓王的小家伙大概很懂得要如何硬,以及要硬到什么地步,他那兩只長勢喜人的丹鳳眼朝馮老師源源不絕噴射著狂熱和仰慕,眸子里電光倏爍。姓王的小家伙不好惹啊!他素來細膩,厚實,穩健,極其難纏,如今還盤算著變硬。分明是不給活路呀!我寧愿跟席芊芊比畫兩下子,她比較軟,比較便于揉搓……高手對局時,孩子們圍坐在兩旁觀戰,同樣是日常訓練的一環。看別人下棋可好過多了:事不關己,輕松愉快!不妨走走神,發發呆,誰也沒法察覺……如果是看姓梁的大美女下棋,那就更加愜意。她實在是一支閬苑仙葩,梳著樸實無華的長辮,身上透著蜂花檀香皂的芬芳,濃密的睫毛蓋著一雙專注到冷酷無情的圓眼睛。職業棋士人人想跟這位美女套近乎。可是矜傲的梁姐姐從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她鐘情于一名少年白發的天才,此君的智商據稱比愛因斯坦還高,正遠在國家隊修煉自己罕見的頭部形狀,七年之后更是斬落李昌鎬,拿到一座金燦燦的世界冠軍獎杯。李昌鎬,鎮壓一個時代的石佛啊,怎能說斬落便斬落?所以梁大美女不嫁他嫁誰?其余人等,你們不是石佛,你們是土雞瓦狗,再怎么蹭來蹭去也無濟于事啊……簡言之,諸位的頭部形狀遠遠滿足不了梁大美女的需求。這位姐姐志存高遠。棋隊中唯有姓王的小怪獸實力暴增,居然突破頭蓋骨的承壓極限,也在同一年斬落李昌鎬,搶下另一座成色稍遜的世界冠軍獎杯。而我當時正昏頭漲腦地應付高考。奇妙哇!難以置信、不可思議、欲說還休的際遇!啊,梁大美女已嫁作人婦……
六點鐘,訓練結束,我頂著近乎燒毀的腦袋,踩著所剩無幾的積雪,來到一個別有洞天的舊食堂,繼續跟管理員大叔斗智斗勇。他已恭候多時,煩躁不堪,準備將我一舉拿下,將所有不聽話、耍花招的小鬼一網成擒。這地方像一個拐賣兒童的黑窩點,又像一座四十年前修建的鄉村學校,房間逼仄而昏暗,窗子漏風,門框歪歪斜斜。趁管理員大叔不注意,我把餐盤里赤裸橫陳的肥豬肉和動物肝臟偷偷塞進桌底的縫隙之中……男人猛地轉頭!他瞇著眼睛,咧嘴奸笑,沖過來把我擠開,趴到桌子底下又摳又挖。觀眾在屏息靜候高潮。哦,他放了個響屁!他臉色難看!他一無所獲!哈哈,大笨蛋,肥豬肉和動物肝臟藏在米飯里!老子虛晃一槍,把它們揣進衣兜,這一招屢試不爽……結果整個冬天,我都在發散油腥味,太陽一曬便又餿又臭,因此遭人嫌棄,受盡嘲笑和冷眼,被說成是一只長腳的剩菜桶。那又怎樣?憑什么強迫我吃肥豬肉啊?不許浪費食物?我又不是你飼養的家禽!管理員大叔向馮教練告狀,向上級告狀,向有關無關的各科室告狀,他瘋狂告狀,發誓要把我逐出食堂,對吃不飽飯的孩子來說它可能是座香噴噴的天國,對本人來說它百分之百是個油淋淋的地獄。我求之不得啊,寧肯一天三頓去街頭小店鋪解決問題,混個虛飽。我再也不想當剩菜桶!但是很可惜,管理員大叔四處告狀的效果為零,亦即一切照舊,食堂游擊戰延燒不斷,激烈程度日甚一日,毫無緩解的跡象,從開局到收官……不過,在鄭州將近九個月時間,我倒也因禍得福,不僅改掉了挑嘴偏食的老毛病,還長高了差不多十五厘米,讓父母大吃一驚。“你說陸小風跑哪兒去啦?”有一天,我已回到南方的家鄉,在暌違多時的學校大門外聽到—個姑娘這樣問同伴。她們已升匕初三,而我仍要重讀初二。
唐克克很快從暴飲暴食的危險賭局中恢復過來,當然,所謂恢復僅僅是表象。無論如何,我那天的表現令他頗為感動……劉青霖扯個謊跑回了老巢舊省城,他幾乎落荒而逃,挨千刀的娘娘腔!鄒駿捷則北上京師,去接受國家棋院的頭部形狀測試,但眼下他腫大的板栗似的腦袋瓜仍稍欠雕琢,稍差火候。害人終害己啊!他們遲早要清賬還債……唐克克毫不吝惜他拼命吃到手的十塊錢彩頭,全部買了游戲幣,分給我一半,我又將其中一半分給馮小蠻。這位鼻水豐沛的少年很珍惜來自唐克克的慷慨饋贈,打算為他慶祝腸道功能康復,去電子游戲廳創造一個血雨腥風的夜晚。在棋界,馮小蠻的爸爸是馮老師,而在電子游戲界,馮小蠻本人方是當之無愧的馮老師,甚至馮大師。游戲廳老板對他又愛又恨……不,終歸是愛多于恨:他高超的技藝使我們眼花繚亂,他才華橫溢,他鶴立雞群,他益人神智,他光芒四射!與泰斗級的非凡造詣相比,破點兒財又算得了什么?游戲廳老板苦中作樂……傍晚,馮小蠻如約而至,神色寧靜而愉悅,揣著足夠掀翻整個電子游戲廳的資本,準備來一場大鬧天宮。他,馮先進之子,此刻并不是圍棋隊的軟腳蟹,他是游戲玩家傳誦多年的一代宗師。他學而時習之,他有朋自遠方來,他不恥下問,他海納百川!他以全部的激情控制方向桿,以全部的人生領悟敲擊按鍵,仿佛跟游戲角色合為一體,鼻涕流到脖子上也不去擦……我至今仍覺得,馮小蠻是我河南之行的真正奇遇。關于這一點,僅憑他神鬼莫測的獴式操作,頂多再加上他眼觀六路的蠅式洞察術,便足以讓你們信服,讓你們認識到自己不過是凡夫俗子、井底之蛙!有時候,老板故意把游戲的難度調至最高,依然擋不住馮小蠻。他脫掉襯衫,拔去隱形的安全閥,化身為一頭口眼斜、痙攣不已的雞血狂魔。這個在刀光劍影和電閃雷鳴深處翩躚起舞的瘦骨仙,他殺人如麻,他全然忘我,他從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哼!哈!老子照樣通關!老子身懷絕技!老子是人類精華!……馮小蠻喜歡自稱老子,整天老子長老子短,父母要求他別把老子掛在嘴邊,老子老子的成何體統?奈何雙親的告誡收效甚微,他仍舊老子老子說個沒完。老子的兄弟!老子的寶貝!老子的老子!老子橫掃天下!老子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然而,我和唐克克發現,馮小蠻即使得意忘形,目空一切,處于眼瞳放大口齒不清的迷狂狀態,也從未喪失基本的理智。他雖然在虛擬的世界里道法高強,呼風喚雨,卻很少玩對戰游戲,興許是不想跟人結仇。但那天晚上,馮小蠻偏偏碰到一個不識相的大胖子,非要同他爭雄爭霸。這位老兄確實也夠瘋的,打游戲時幾乎把整臺機器拎起來,或者死命地頂撞機器,如野獸交媾一般,而他全身的肥肉更是猛烈晃動,似將爆炸。哦嚯!他輸了!他企圖爬到機器上屙屎!你他娘的,何至于此啊?為了夢想?為了發泄?為了徹徹底底感受一番生存的奇跡?大胖子臭名遠揚,早就揚言要與馮小蠻大戰三百回合。他汗流浹背的模樣著實討厭,那副魚死網破的架勢著實欠揍,理應制裁……可結果呢,我們跟他不打不成交!這個癡肉團和馮小蠻越是在刺眼的閃光中對壘,越是英雄惜英雄。兩人前世準做過兄弟,他們的酸甜苦辣、他們的卓爾不群、他們近乎走火入魔的藝術追求,無不在你死我活的拼斗中強烈共振,在電子游戲廳內長久悲鳴。相見恨晚哪!兩人立即化干戈為玉帛,聯袂撐起一臺大戲,以配合默契的表演博得滿堂喝彩。他們拋開成見,放下包袱,攜手探索更精微、更玄妙的游戲之境,令圍觀的小伙伴如癡如醉。
★★★
當年的盛況只屬于我們這一代。事實上,早在電子游戲廳一夜之間被網吧替代以前,它們一直是少年人的圣地,是青春城邦的雄偉神殿和繁榮廣場。今天的繼任者與之相較,無論內容、形式、氛圍,乃至社交禮儀,均有極大差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電子游戲廳,集娛樂、健身、學習、競賽、閑扯、泡妞、談判、交易以及打架斗毆于一體。除了老板,我們統統站著而不是坐著開展上述活動,這是電子游戲廳與網吧最大的不同,也是最本質的不同。從站改為坐,好比從狩獵改為農耕,文明形態隨之劇變。所以說那是一個電子游戲的洪荒時期,是電子游戲思想交流史的嬰兒階段。那個年代稚氣未脫,痔瘡還沒有大面積爆發,我們也還沒有太過深入電子游戲的黑暗森林,不像如今,年輕人在其間居住、謀生、養育子女、命歸黃泉。那個年代的電子游戲尚不注重哲學思考,我們是這片天地的上古先民,蒙昧而單純,逍遙度過一個又一個打打鬧鬧的星期三下午。那個年代的孩子成群結隊,站在塵土飛揚的街道旁邊,死命搓弄一臺臺似要散架又始終屹立不倒的大家伙。正因為如此,我們將這些整合了投幣器、顯示屏、操縱板和諸多電子元件的木頭箱子稱為街機。哦,街機,你積攢了多少學生哥的熱乎勁兒呀!你是我們叢林法則的發源地,在你歡快的陪伴下,我們精神飽滿地實踐著弱肉強食的大自然黃金律。我們被偷、遭搶、挨揍,我們癡心不改,我們卷土重來,不為任何事情,只為嘗上一口街機的醉人美酒……
好幾個晚上,我溜出宿舍樓,與馮小蠻結伴去找大胖子。他家位于一個凌亂凋敗的社區。我們按圖索驥,繞過低矮密集的屋合和雜物堆,爬上老舊昏黑的樓梯,直達頂層,然后在不停閃爍的燈泡底下拍打墻頭的電鈴。這個隨時會分崩離析的裝置沒引發任何動靜。我和馮小蠻頂住了各種不祥預感,杵在即將鬧鬼的廊道里驅趕飛蚊,久久等候。大門打開小半,我們看到一個滿頭銀發的瞎眼老太婆,佝僂著身子,沖著夜訪者陰笑。馮小蠻嚇得撒腿就跑。這時屋內傳出大胖子的喊聲:“快進來!”原來那是少年人的奶奶。我們閃進他狹小的臥室,迅速掩好房門,倒在架子床上呼呼直喘,如釋重負。大胖子繼續打游戲。他背對著我和馮小蠻,盤腿而坐,好像一坨牛屎,披著人皮的巨大牛屎……喔唷,十六位的世嘉五代機,上檔次啊,霸氣啊!盡管它如今已淪為老古董,已幾近絕跡,當初卻讓七大洲四大洋的孩子迷戀至深,既是我們無師自通的公用語言,也是我們相互交流所共享的集體經驗,更是我們屢遭詬病、飽受非議的統一標簽。我們的情感與思想紛紛乞靈于這批經典的黑色魔盒,這份瑰寶,以期升華嬗變,達到天涯若比鄰的大同境界,到那時一個群星璀璨的人類新紀元必將來臨。而大胖子堪稱我們這一代的先知,超凡入圣!除了詛咒毫無益處的學校關門大吉,除了千百遍預言無窮無盡的星期天,他在塵世間一無所好。馮小蠻呢,不消說,是個半神,破壞力相當于八級地震!只可惜手握權力的大人有眼無珠,把如此卓異的天才當成了害群之馬,把他們的奇思妙想當成了狗尿雞糞,先橫加批判,再打入冷宮。可憎啊!可恥啊!可悲啊!賢者蒙塵,愚人逞威,我心中凄楚。然而大胖子隱藏在暗處等待歷史的車輪。他已聽見世嘉五代機吹響的進攻號角。自從覺悟之后,這個體重超過兩百斤的少年每天吃四頓飯,睡十個鐘頭,時刻保持充沛的體力,好迎接無從逆料、難以抵擋的命運泥石流,它可能轉瞬即至,也可能姍姍來遲……大胖子將自己的房間視為躲避凡俗紛擾的洞窟,里面塞滿了游戲卡、游戲機及其數據線和變壓器。型號各異、規格千差萬別的設備如潮水般涌向床底,涌進衣柜,涌出陽臺……我這才注意到,電視機周圍,七彩斑斕的漫畫書從墻腳一直往上摞,直逼天花板。馮小蠻想從底部抽出一兩冊瞧瞧,胖子急忙沖過去,不顧一切地撲向書堆,防止他造成雪崩式的災難,否則趕來營救的消防員將從紙山下挖出三具尸體,三具還沒長陰毛的可憐尸體。這樣的死法無疑很蹊蹺,很發人深省……我們開始載入一款風格拙樸而又讓你欲罷不能的角色扮演游戲。哦,世嘉株式會社的最新力作!哦,世嘉,好一根中流砥柱!電玩業的金薔薇!各國少年的親爸爸!……大胖子最喜歡身材嬌小的卡通少女……來吧,沒關系,別害羞!顯然,善解人意的游戲開發商十分重視大胖子這類潛伏的變態,處心積慮地滿足他們陰暗的欲求。我寧愿選擇豐腴健美的少婦。馮小蠻則對肌肉男有著不可理喻的執念,他本人卻瘦得皮包骨,簡直是一具蒙著一層白帆布的骷髏架子。好了,進入游戲……異乎尋常的沉默……完美的旋律在我們耳旁響徹,光怪陸離的場景撲面而來……哈利路亞,無聲的贊頌和感恩在空氣中縈繞,回環著飄向電子游戲天堂里發狂擺弄操縱桿的老花眼上帝……哦,風云激蕩,乾坤顛倒!哦,黑暗籠罩!哦,曙光乍現!我們打穿十八層地獄,我們瓦解恐怖的星際政權,我們掃盡妖魔,抱得美人歸!暢快啊!爽啊!我們目不轉睛,我們全神貫注,把整個世界拋到了九霄云外……
“陽少丸,”大胖子的祖母從門外探進一顆扁頭,“該睡覺啦!”
沒人搭理她。老太太摸回客廳,倒在沙發上,好似伏牛山深處一條沒長鱗片的大花魚。時間已經消失,無蹤無影,完全不存在……但是,當它重新接入我們的意識回路,重新在我們腦袋里叮哐叮哐敲個不停,像一座催命的破鐘,吵得你毛發盡豎……馮小蠻一蹦三尺高!他扯著嗓子連聲慘呼,驚醒了外面陽少丸的奶奶,瞎眼老太婆原先在打瞌睡,傳來斷斷續續的鼾響。她大概以為發生了什么災禍,滾到地板上胡喊亂叫。大胖子一邊咒罵一邊惡狠狠地沖出房門。不好,陽少丸要揍他奶奶!禽獸不如啊!喪盡天良啊!快住手!懸崖勒馬呀!我們不敢再看。誰知一轉眼,大胖子又笑嘻嘻地摟抱老太太,撫摸老太太,哄她回屋休息。我和馮小蠻顧不上欣賞祖孫倆相親相愛的好戲,立即飛奔下樓,跑過狗吠陣陣的偏街陋巷,跑過筆直的經路緯路,跑過大風里搖曳不定的樹枝組成的幽暗拱頂。光影如在湖水中混漾,根本搞不清眼下是幾點鐘。省體委家屬區的大門外,我們看見一個身影,頭上長著一根獨角……越來越近,獨角似乎在召喚馮小蠻,我發覺少年的表情已僵住,眼睛失去了正常人的色澤……哎呀,不對!那東西不是一根獨角,而是一綹植根于耳朵上方的長發,馮教練平日用來遮蓋他光亮的禿頂,此刻它被風吹開,呈四十五度角向上掀動,猶如一道凝固的黑色閃電,象征著怒火,預示著懲罰!……我們的下場可想而知,毋庸贅述。馮小蠻從此再也不被允許晚上出門,因為他豈止是沒有按時回家,更讓父親等了大半宿,反復上樓撒了八泡尿,還差點兒去報警。本人同樣遭到禁足。馮教練讓一名滿臉奸相的職業四段負責管束我。除了玩玩四國軍棋,夜里只好寫信看書。順便說一句,那位長著老鼠須、目放寒光的職業四段表面上很兇惡,其實非常善良、溫厚、寬容……下四國軍棋時,他奚落對手的方式千篇一律:“我讓你贏!贏啊?迎風流淚吧!哇哈哈哈……”這家伙算什么職業四段啊,分明是個施虐狂,當然,是個非常善良、溫厚、寬容的施虐狂。此人姓甚名誰,有過什么事跡,我統統不記得了,但只要一想到他,就不禁想到迎風流淚。
★★★
本人的河南饑餓史發生于圍棋隊生命歷程的晚期。當時阿阮、苗裕、王媛媛和黑美人尹秋琳已陸續回家,只剩下極少數不知死活的呆瓜依然在堅持訓練。那陣子,本省各部門的主事者仍未膽寒,仍未幻滅,以為我們終究能找到一兩個領域,跟發達的兄弟省份再比試比試,較量較量,可現實是發達的兄弟省份太猛,如狼似虎,不給別人活路……去鄭州之前,黃教練隔三岔五爬上我床鋪的行徑終于在領隊盛大倫的阻撓下宣告結束,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沒有丑聞,沒有損傷,我父親也以息事寧人的覺悟,高高興興甩掉了可厭的思想包袱……然而我不打算讓父母好過,每每在激烈爭吵時舊事重提,我厲聲質問,我摳掉傷疤,摳出血,毫不留情地刺痛他們,讓他們語塞、癱軟、內疚,讓他們產生虧欠感。本人會好好利用這份虧欠感,利用一輩子,直到無可利用……在河南,我由于飲食不好外加水土不服,仲夏時分備受黑疸癥困擾,不僅手腳日夜酸麻,四肢關節發紫,眼白也發青發藍,甚至頭腫腹脹,脊柱深度歪斜。醫生診斷說,病因是腎上腺皮質壞死,再不治療,恐怕小命難保。這些個穿白大褂的醫務工作者一向危言聳聽,并且絲毫未考慮到,本人正經受著劇烈而痛苦的身體發育……久旱無雨的季節里,我胯下的小黃瓜第一次真正覺醒,每晚變成一挺幸福的馬克沁重機槍,必須澆水使之降溫,以免它燒毀。我徹夜噴射!但本人的性幻想對象既不是隔壁來自洛陽的梁大美女,也不是遠在家鄉身世凄慘的漂亮小妞尹秋琳。長相俏麗的異性令我倍感壓力。我不喜歡壓力,我喜歡無拘無束。我偶爾想想韋鮮花,更多時候什么人都不想,大腦一片空白……不,沒必要扯謊隱瞞:我日夜操控自己的迷你加農炮之際,眼前滿是豐乳肥臀的成熟婦女,比如吳教練的風騷太太,比如體校大門外開生榨米粉店的老板娘,比如我不斷轉學的孤獨歲月里遇到的模樣還算順眼的好幾位女教師……掌握這套源源不絕地催生快感的技術以前,我去過尹秋琳的宿舍許多次,時過境遷,再想造訪尹秋琳的宿舍已無機可乘,佳人已得良人伴。那幾年,她與最終跳河自盡的鷹勾鼻姑娘柏蕓、整天愛傳閑話且腦子爛掉的王媛媛等人同住在樓道末端,房間掛著鮮艷的簾子,危懸于八爪魚形建筑的僻靜一翼。為防止偷窺,她們用一張張壁紙將窗戶擋得嚴嚴實實,以橙色星星、米色花朵或藍色卡通小猴子遮掩她們雞鳴狗盜的閨房活動。芳香撲鼻的微型女兒國之外,是少年郎肆無忌憚的腥臭世界,污水縱橫,紊亂而丑陋。有一回,正值唐克克修理苗裕的高潮時期,我從尹秋琳的宿舍走出來,好像從幽深的洞穴返回人間,感到天旋地轉,陽光刺眼,不期然跟白胖如豬的王媛媛迎面相撞。“陸小風,”夢想留長發的圓臉女孩頂著難看的鍋蓋頭,揪住我耳朵問道,“你們是不是在欺負苗裕?”我拍開王媛媛的胳膊,否認指控,警告她管好自己的舌頭。
“當心踩到狗屎,”我把兩根手指并攏成執棋子狀,不停戳她胳膊上顫悠悠的肥肉,感覺怪好玩的,語調則近乎威脅,“遲早輪到你倒大霉!”
王媛媛一副得逞的表情,使我恍悟,自己說漏嘴了。她因為被人戳了肥肉而興奮得面頰發紅,又讓我惡心。“呸!”我不敢直接啐她胖乎乎的圓臉,怕這煩人的姑娘以為我喜歡她,只好扭頭朝走廊外廣闊明亮的春天奮力吐了口唾沫,發覺下午太陽的恢宏波浪正在使城市搖蕩不已。王媛媛是個蠢貨,苗裕也是個蠢貨,他們必然結成了蠢貨同盟,他們生來就惺惺相惜,注定要走上這條可恥的聯合之路……或許我應該告訴唐克克,得趕緊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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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理苗裕的主謀:唐克克。執行者:唐克克,陸小風,汪立國。手段包括:欺騙,引誘,教唆,恐嚇。主戰場:打撲克,打紙牌麻將。我們輪番上陣,給苗裕洗腦。我們出老千。我們無數次讓他輸個精光,輸到脫褲子坐籮筐,完全輸掉自己的靈魂和人格。實際上,苗裕的觀察力極弱,他從小患有嚴重的復視,看東西兩個影兒,據說是因為眼肌麻痹,導致眼軸偏斜。離開棋隊后,苗裕也沒上幾天學,結婚前還當了一陣子駕校的教員兼不成功的越野賽車手。可怕啊,目光如豆的小苗裕居然手握方向盤!他后來有沒有治好眼肌麻痹的頑癥?副駕駛座上情意綿綿的新娘子是否知道他眼軸偏斜?場面不堪設想……那些年,最讓本人愧疚的劣跡,倒不是追隨唐克克盤剝并折磨苗裕,踐踏小家伙純潔的友誼,而是我們鬼話連篇,竟讓他一直蒙在鼓里,始終沒意識到自己受了騙,挨了整。這傻小子還真以為是運氣使然!他苦練牌技,妄圖翻本,結果越陷越深。比起阿阮之流,苗裕更懂得愿賭服輸的精髓,向來老老實實地遵守為他量身定制的不平等條約。鉆桌底,洗廁所,彈小雞雞!交錢,交飯票,繼續鉆桌底!今晚先鉆個五百次!拱豬的失敗者,這是棋界的優良傳統啊,是棋手的榮譽!自己計數吧,我們信任你!鍛煉鍛煉屁股的筋肉!好哇,英雄出少年!堅持呀,臀大肌,臀中肌,臀小肌!……等教練和領隊查房完畢,關燈關門,有人縮進被窩里開著手電筒讀淫書,有人爬窗溜到大街上玩電子游戲。苗裕獨自在黑暗中來來回回鉆桌底,動作熟練,絕不作弊偷懶……我可沒閑心同情他。我巴望黃材晉放我一馬,去折騰苗裕,去扒這個小蠢瓜的褲子,或者其他什么人的褲子,外頭男男女女的褲子,反正別再來扒我已經扒過許多次的褲子。體校正門旁邊的雜貨店老板娘,誰不曉得她天天盼著有人來扒她又短又薄又花的褲子?她甚至根本不穿褲子,也不穿裙子,只穿一件大汗衫,幾乎透明,惹得一幫老不修輪番上前糾纏……好啊,黃教練,臭烘烘的爛光棍,你快活日子沒幾天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在等待時機,等男人踏中香蕉皮,再跑過去補上兩刀不遲……眼下,先得穩住苗裕,別讓他告發我們,如今連他警長父親調教的狼青犬都已經嗅到,唐克克正在坑害它傻不棱登的小主人。前幾日苗裕的爸爸來棋隊,那條大狗留在吉普車上,朝我們狂吠不止,聽者無不心驚肉跳,預感禍事臨頭。其實,相比這只畜生,苗裕的爸爸更讓人害怕。他上半身的形狀接近于一個大葫蘆,脖子又粗又短,將一顆硬邦邦的好頭牢不可破地固定在軀干上,那當真是一顆鐵頭啊,或者是一顆虎頭獅頭,令犯罪分子不寒而栗……
盛夏時節,火傘當空,苗警官領著自己的兒子及其小隊友們去露天游泳館玩耍。我太過亢奮,直接沖到水池邊,縱身一躍,濺起一通浪花,咕咚咕咚往下沉。事后我向苗警官解釋,我以為水性是與生俱來的,游泳像屙屎一樣不必學,天然就會。男人哈哈大笑,給我綁上兩片塑料泡沫,轉而去點撥自己的寶貝兒子。不得不說,苗家父子對待游泳極為嚴肅,我等望塵莫及。這是一門必不可少的保命術!豈止如此,它還錘煉體魄,強壯心臟,燒光多余的脂肪,刺激食欲,增大肺活量,提高免疫力,總之促使你們向稱霸四大洋的鯨類看齊。苗裕爸爸穿了一條挺長挺神氣的彈力游泳褲。他葫蘆瓢狀的肚皮上布滿了奇異花紋,酷似海裙菜。他戴著一副價格不菲的淺色太陽鏡,繃著臉指導兒子劃水、踢水、換氣。男人向周圍散發陣陣汗臭。他陶醉于自己的汗臭,默默品味這雄性的風范,不可自拔。小苗裕則緊閉雙目,五官擰作一團,在池子里使出吃奶的勁頭拼死撲騰。他發狠練習!他老鱉一般四肢并用!他想象自己身處驚濤駭浪之中,必須全力以赴,才可以免于溺亡,保住性命。加油啊,刑警之子!向逆流而上的大虹鱒致敬!來吧,擊水三千!管他媽的天打五雷轟!苗裕已跡近癲狂,他上氣不接下氣,垂死掙扎,嘴巴鼻子直冒泡。忍耐!堅持!能否超越極限,全看下面這幾秒鐘!苗警長臉上浮現欣喜的微笑,因為小家伙整個兒豁出去了。虎父無犬子啊!他們竟然將一場好端端的休閑娛樂活動,轉變為摧殘神經的斯巴達式訓練,讓我瞠目結舌,抱著游泳圈驚愕無措。水面上金光閃動,苗裕還在硬撐,動作完全走樣了,像一只醉鴨。但小家伙的腦袋尚未短路,深知警察父親是指望不上的,他仍然得靠自己。首先,別沉下去!呼吸!好好利用神秘的浮力和慣性,想辦法靠邊!這個時候一股亂流涌了過來,苗裕搖搖晃晃,險些嗆水。接著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大浪,幾乎令他窒息。有個胖子跳進游泳池!全世界的惡意凝聚成一個個跳水的死胖子,在苗裕的身旁四處開花。全世界都跟他敵對,化作無形之手推波助瀾,把他往水里按,大大小小的漩渦不斷消耗他,將他扯來扯去,讓他出乖露丑……苗裕這下子徹底透支了,他終于累垮了,百分之百邁不過這道坎了,他又是撲又是劃,毫無章法可言,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避免在父親面前慘敗。狼狽啊!他睜不開眼睛,使勁伸著脖子,咧著嘴,打著嗝,蹬著腿,八成還漏著尿,筋疲力盡,肩骨外戳。他孤注一擲地向深水區游去,要躲開從天而降的胖子,遠離不停搗鬼的人造漩渦和湍流,以及持續拍擊他整個臉蛋的波浪,它們的消毒水氣味不斷沖入他已經失去知覺的鼻孔。苗裕這番舉動,究竟是破釜沉舟,還是自取滅亡?下一刻,我們看到他大頭朝下,屁股朝天,兩腳亂抖。他抽筋了,慘狀賽過挨電的癩蛤蟆!再不把小家伙撈上來,他只能葬身水底啊。于是苗警官一聲長嘯,罵了個臟字,下水拽住兒子,抱他上岸……
從露天游泳館回到幾百米之外的圍棋隊宿合,我再也沒有幫著唐克克修理小苗裕。他在水中不屈不撓、狗急跳墻的英勇表現,足可洗刷叛徒的嫌疑。苗裕是條漢子啊!要跟他做朋友,做真朋友。從前我假仁假義,誆他錢財,為他挖坑,想把自己的苦頭丟給他吃。這么干太卑劣!看來黃材晉罵我卑劣,并非全無道理。不能因人廢言嘛。沒錯,我是心胸狹窄,思想尤其陰暗,成天盤算不齒于同類的壞點子餿主意,令人發指……等一等,事實果真如他所說?到底是誰不辨香臭,不分青紅皂白?誰要殺父娶母?難道我不滿十歲便吃錯了藥,便被毛驢踢壞了腦袋?……哎喲喲,此時此刻,毛驢竟然還在踢我該死的大腦袋,我不斷膨脹的大腦袋!又一記無影腳,正中風府穴!頭疼啊!……我耳邊兀然響起吳教練威嚴而不失魅力的歌聲:
毛驢,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
原來,苗裕正是那頭毛驢!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吳照驄喜歡一遍遍哼唱這支曲子。他情不自禁!苗裕無異于一棵搖錢樹。吳教練在小家伙身上淘金。而苗警長為了兒子,從不吝惜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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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前集訓的日子里,我不用去南園小學上課,阿阮、苗裕兩人則照去不誤。他們形伴影隨。他們的友誼建立在全然平等的基礎之上。我始料未及,甚感妒忌。但本人必須跟定唐克克,他是頭牌選手,是我緊遣慢趕的目標,而他認為平等—錢不值,類似廉價糖果,只能騙騙不開竅的小屁孩。因此我在南園小學讀書的時候,下課鈴一響便沖出教室,沖下樓梯,沖向校門,把阿阮和苗裕甩得老遠。我飛奔于坑陷密布、井蓋松動的歸途之際,他們還在慢吞吞地收拾書包,倒騰課本、試卷、廢紙、練習冊,以及貼滿了幼稚公仔畫的鉛筆盒……
“那個智障兒童,”某天下午我對吳教練的可愛小毛驢大說特說阿阮的壞話,毒化兩人的友情,“他不只有越南佬和黑人的血統,還是個日本小鬼頭!”
證據嗎?當天早上,阿阮露出馬腳,下意識地朝我來了一個東洋式鞠躬,動作格外標準。這家伙討人嫌啊,陰險到骨子里!為什么不回你福岡縣老家?啊?啊?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去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沒想到,我拙劣的誣蔑讓苗裕非常好奇,原來他早就發覺阿阮臉相特異,說不定是個爪哇族的小姑娘!我大受鼓舞,再接再厲,繼續胡扯亂道:“他蹲坑時,屁股像豬一樣叫!這呆貨的臟屁股簡直在放煙火!……”阿阮,你何苦來哉?快,用家鄉話喊一句天馬流星拳。他竟遵命照辦!果然聽不懂。閉嘴,蠢蛋!沒人當你是啞巴!不能原諒!可惡透頂!他又喊了一句鉆石星辰拳,比前一次更加大聲,更加怪誕。阿阮,夠囂張呀,你小子算老幾?還敢嬉皮笑臉!我劈手將他撂倒,決定狠狠踐踏他。為什么不去拜藤澤秀行為師,不去拜武官正樹為師,不去拜趙治勛為師,啊?你以為剃了頭就是一休哥?厚顏無恥之徒!我怒不可遏,我語無倫次,我悲從中來,我手指僵冷。衰仔,你也配!我正準備狠狠踐踏阿阮,拿這小笨瓜泄憤,突然間,他倒三角形的雞胸深處涌出一陣神經質的狂吼!伊姆拉撒,如假包換的大爆炸!好一通猛喊!好一只忍者神龜!般若波羅蜜,百聞不如一見!阿阮獸性大發,甩掉了自己背上的騎手,昂首悲鳴,絕塵而去!……那個夜晚的飛蟻非同尋常,極多且極猛。它們不顧一切,劈頭蓋臉地沖向整座城市的男女老幼,沖向千千萬萬盞電燈、油燈、煤氣燈,沖向形形色色的反光水面,沖向飄浮的磷火,沖向自我毀滅,尸橫遍野,裝了一籮筐又一籮筐,令人憂傷垂淚……阿阮曾說,遲早要前往馬魯古群島游歷一番。他言出必行!到時候了,四海為家的浪子!阮璘師弟,好伙計,同類相呼莫相顧啊,祝你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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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裕告訴我,確確實實,阿阮要離開圍棋隊,不過離開之前,他還得辦一件事。至于具體內容,苗裕所知甚少,可能跟仇怨有關,也可能跟欠債有關。我滿腹狐疑,忍不住東猜西想,越來越忐忑不安:整整三天,無論是在棋隊,在田徑場,在體校周圍的犄角旮旯還是在南園小學,統統不見阿阮的人影。這小子居然動真格的!我大半夜跑到漆黑一片的訓練室里,想看看阿阮是不是蹲在桌子底下,抱著一張木質棋盤,正要一點一點摳下來吃掉。我去澡堂找他,去手球館找他,去技巧隊的宿舍找他。阿阮十分適合當寵物。我擔心他變成了老鼠,在陰溝里亂竄。那家伙不會跟哪個印度尼西亞華僑私奔吧?莫非他已經遁入華僑農場的莽莽林區?開什么玩笑。阿阮并不是爪哇族小姑娘呀!抑或他是?我好幾日魂不守合,訓練中差點兒輸給小苗裕。長著一張麻團臉的汪立國也趁火打劫,公然發下戰書,要與我對壘十番棋,升降賽制。看來麻團臉斗志滿滿,不死不休啊。這一刻,我真想跟阿阮互換身份。我思念他。我一定誠心誠意給他道歉,沖他點頭哈腰,屈膝下跪,請求他寬恕。阿阮,好朋友,好兄弟,眼下你身在何處?快出來呀,別耍性子,別倚老賣老!我陸小風向你認錯,向你懺悔!我向月亮偷偷許愿!……為了找到阿阮,我像風一樣跑過許多奇奇怪怪的場所,我爬樹,我鉆洞,我飛檐走壁,我朝一扇扇窗子里窺望,目光如炬,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我仿佛是一名蹩腳的無線電測向選手,行跡詭異,忽左忽右,只差穿上他們讓人臉紅的短褲,那種短褲好似一面旌旗在你臀間飄蕩……
我心中的惶恐升級了。我覺得自己滿頭包。阿阮父母遲遲不來收走兒子的鋪蓋,領隊盛大倫卻沒吭聲。我注意到他那兩片發暗的嘴唇緊緊閉攏,中間一道白線,有如錫焊。然而,更加令人費解的狀況仍在不斷發生。首先是主教練黃材晉也沒再露面,副主教練吳照驄暫代其職,緊接著是盛領隊走進宿舍樓,神情嚴峻地攤開記事簿,手握英雄牌鋼筆,與圍棋隊的成員談話。我們三個三個一組,并排坐在鐵面無私的男人跟前,感到事態非同一般,回答問題無不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猜之所以不采取一對一的方式,大約是怕孩子們胡言亂語,又沒個質證。因此,關于黃教練的秘密,我打算以后再找機會說。盛領隊低頭記錄時,沒人敢喘一口大氣,銀亮的筆尖在本子上,隱隱揭示那些橫豎撇捺的堅硬程度。他偶爾停頓,好讓房間的寧靜滲入剛寫完的句子之中,給它們些許安撫,讓它們盡快冷卻。這一通力透紙背的文字足以表明,執筆者本人有多威猛。或許,今天他思維稍欠縝密,情緒稍含火躁,鼻子下面的胡須稍顯凌亂,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在為國家的利益而披荊斬棘,在為振興本省的體育事業而鞠躬盡瘁,鏟除疑難雜癥,男人也就平靜下來,并且漸漸品嘗到忠于職守、克己奉公的香甜滋味。
“黃教練有沒有打過阮璘?”
“算是有吧。”我看苗裕和汪立國不吱聲,硬著頭皮答道。
“到底有沒有?”盛領隊放下筆,以馬克西姆·高爾基的灼熱眼神來回掃視我們三個。“汪立國,”他不愧為抽烏龜的老手,能夠根據對手的表情變化而隨機應變,“你來講講……”
麻團臉汪立國說話結結巴巴。他自己挨過多少下板子,再長一個腦袋都數不過來。可是跟隊友們一樣,這家伙也拿不準黃教練施加在我等身上的種種懲罰該如何歸類。眾所周知,若不用有機玻璃尺抽打,或者抽打力度不夠,尺子并未折斷成兩截,那么,要我們知錯能改甚至乖乖聽話,根本是天方夜譚。汪立國很清楚自己野j生難馴。他是我們當中第一個偷著抽煙的孩子;他買來高倍望遠鏡,窺望衛校的女學生洗澡;他不穿內褲;他喜歡抓人卵……有一回,汪立國自恃塊頭大,去抓苗裕的卵蛋,刑警之子反手勒住他長滿痱瘡的脖頸。二人互不退讓,揚言絕不首先放手。他們倒在地上,手纏腳繞,活像連體嬰,又像兩只緊緊抱對的紫色牛蛙,因強烈的快感而麻木,而僵硬,而抽搐。我們這些旁觀者圍成一圈,或是由于震驚,或是出于嫌惡,或是礙于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頑劣秉性,總之沒一個上前把苗裕和汪立國掰開。再說除了我陸小風的七爺爺,傲視鄉野、橫行壟間的捉田雞神人陸憲彰,誰還有本事將他們鉗住,抖松,扯散?只好等教練來插手汪苗雙傻的死局。黃材晉不出面處置,這兩個蠢材沒準兒會一直撐到氣絕身亡……所以說,豈可顛倒黑白,把裝滿自己糞便的屎盆子,扣在主教練閣下的腦袋上?我們于心何忍啊!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
不過,既然盛領隊發問,汪立國也唯有支支吾吾應付幾句。他說黃教練雖很嚴厲,但極其公正,好比天上的星座,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倒吊下來。他,整天就知道胡混的麻團臉,住在大多數市民嗤之以鼻的南城水街,爹娘又窮又笨,多虧黃教練發慈悲,招他進入棋隊,指導他,養大他,鞭策他,培養他成材,否則他有什么前途有什么希望可言?恩同再造哇!汪立國哽咽了。他喜歡體校,擁護黃教練,他要勤學苦練,超過陸小風,超過唐克克,下次比賽一馬當先拿下全省少年組冠軍,向職業初段發起沖擊,他志在必得。
終于,盛大倫合上記事簿,起身告辭。這位南人北相的優秀黨員在我們宿合留下了一股樟腦丸味兒,竹席上他溫暖的屁股印久久不見消散。幾天后,黃材晉回到棋隊,躲入自己的房間,我幾乎來不及沮喪,又立即被他可驚可駭的慘相刺激得興奮難當。精彩啊!黃教練眼眶烏黑,拄著根拐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傷口剛結痂,明顯是挨了頓暴揍。不知有沒有打出屎來。傳言很快便獲得權威證實:阿阮離隊前夕,找人好好整治了黃材晉。那伙街痞拿酒瓶子敲他,還拿棍子抽他,把它抽成一根面條。黃教練,黃老師,噢哇,你從蒼穹之間倒吊下來!你是五光十色的臭屁眼星座,在禿頭上縫針,縫個王八圖案!你好歹爬到了醫院急診室,沒直接抬進停尸房,算你命格夠硬!……原來如此!阿阮,累受欺凌的馬鈴薯頭阿阮,哦,你是男子漢的七色花,是我陸小風的復仇天使!不,你不是馬鈴薯頭的小笨蛋,你是無頭的刑天,你手執一柄巨斧,砍瓜切菜!我有眼不識泰山啊,我慚愧無地自容啊!這小子本該揍我才對。難道我不欠揍?但他竟沒有揍我,而去揍了黃材晉……南無阿彌陀佛,阮璘是一位天使!理應給你立一塊主牌。朗朗乾坤啊!又一次,我體驗到輪回在世間轉動,仿如一個大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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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留下的床位并沒有空置太久,他在我意念深處激發的瞬間明悟,很快也再度蒙上灰影。接替者姓楊名小揚,來自城北的新建住宅區,這孩子的主要特點是漂亮,次要特點還是漂亮。他那么漂亮,讓我相形見絀。無論如何,本人挺高興有這樣一位師弟,我拍拍他肩膀,管他叫楊小賤。這家伙不單長得眉清目秀,連脾氣都像個娘兒們。他比我更不適合學圍棋,他很難招架尹秋琳犀利的攻殺,只配跟王媛媛這等蠢豬比試。我暗暗期盼,楊小賤可以當一回替死鬼,拖住黃材晉,因為阿阮走后,這個大齡青年不等傷勢痊愈,又跑來脫我褲子。哼,他從未吸取教訓,指望他自動收手是我一廂情愿!為何沉默多時,始終沒去告發他?或許是羞于啟齒,或許是另有原因,某些幽晦難明、微不足道的原因,比方說我屈服于小恩小惠的誘惑,比方說斯德哥爾摩效應,再比方說本人天生冷漠,從來就沒心沒肺的。我父親了解實情,可他似乎也只會反反復復敷衍自己的小兒子:“你笨啊,躲遠點兒啊,別讓他親你啊……”我父親是個孱頭,早在多年以前的文攻武斗時代就嚇破了膽,此事人盡皆知。他堪比一座神像,全憑一張喝了些墨水和苦酒的嘴巴嘰里呱啦,沒個卵用。然而老頭子堅稱,當初是他去找盛領隊反映情況,才最終解決問題的。哦,反映情況?解決問題?真他娘好笑啊!……我為什么留在圍棋隊遲遲不走?天曉得!直到今日,我絞盡腦汁,依然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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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本人不得不正面強攻記憶這根硬骨頭最難啃的部位。初識黃材晉的場景已模糊不清……六歲時,我端坐在一幢無比高大、敞亮、散發著鐵腥味的體育館內噼噼啪啪下棋,冷風從四面八方灌入空曠的場地,將勻整分布的桌案逐一包圍,繞著棋手們打旋。有個裁判員模樣的瘦子站在我身旁,頻頻頷首,夸我“落子如飛”,這位仁兄正是黃材晉……他稀奇古怪的贊許把我坑慘了,他鬼畫符似的書法也隨即堂而皇之闖進我家,煞有介事地鋪展于墻頭……此后,我們經常在清樂棋社碰面,那是一長串屋舍彼此連接、交叉所形成的怪異空間,在六歲的小孩子看來近乎無限,反正我從未走遍它七彎八拐的廊道,也從未數清楚它煙籠霧罩的房梁下究竟擺了多少張三合板兩用棋盤。清樂棋社,代表著我本該憎惡乃至恐瞑的陌生世界,它太過復雜,不懷好意,充滿成年人的欺詐和絞殺。但是,唐克克的力量和他天賜的明快節奏,舒緩了我刻意掩飾的怯懼。這家伙抿著他那張遐邇聞名的闊嘴,整日在清樂棋社鏖戰,盤盤帶有彩頭。唐克克的氣勢與日俱增,引來各方高手和達官貴人關注。我逐漸認識到,在這片縱橫十九路的天地里,反倒是小孩子更容易揚威逞志:只要不斷學習,不斷磨煉,擊敗大人也絕非難事。棋場如沙場啊!開局無父子,對弈無兄弟!可以在棋盤上整垮他們,折辱他們,任意暴打他們,捶到鼻青臉腫,豈不快哉!而集體的新鮮氣息越發使我著迷,甚至沒等進入圍棋隊,只不過參加了兩三周集訓外加一次在本省東北角舉行的比賽,本人已脫胎換骨。那個眼淚汪汪到處找娘的可憐蟲不見了,換來一個目光灼灼的小無賴,日夜跟新老朋友打牌。拱豬!梭哈!升級!七鬼五二三!……父親驚訝地發現我不再想待在他們身邊,天天亂跑撒野還能掙津貼,于是頓覺輕快。他由衷感謝上蒼的恩典,并且神不知鬼不覺地縮回了自己無形無相的毓之中……
黃材晉領著我們到處玩。去冷清的人民公園坐碰碰車,去喧鬧的周末大排檔吃炒粉,去他朋友家賞月,吃螃蟹吃到吐,邊吐邊彈琴唱歌……我們像江湖戲子一樣在城市中流竄,我們賣藝為生,我們互相下注……圍棋隊成立前,黃材晉與唐克克的父親同在商標印刷廠上班。他有過一個女朋友,復姓歐陽,癟嘴,掛面似的短發,身體肥胖,鼻子非常靈敏,手指非常好看。黃材晉不懂欣賞她耐人尋味的美感,當上主教練第一天就把她給踹了。這姑娘有嚼頭啊,性子夠辣,如同一顆處于保質期邊緣的牛軋糖。黃材晉得志便猖狂,絲毫不顧念女友數百次留他過夜的恩情和歡愛!歐陽姑娘是一名讀書破萬卷的詩壇新秀,是一位左手橫握球拍的乒壇老將,她笑聲爽朗,她能寫能畫,她彈煙灰的姿勢優雅至極……姑娘倒也來過圍棋隊幾次,但一直沒跟前男友復合……黃材晉狗眼看人低,有時候拳腳相向,有時候用頭撞墻,有時候摳挖女友的肋骨。他們哭哭啼啼,嘻嘻哈哈,活似兩個瘋子,實在是令人膩煩。某天下午,宿舍樓附近傳來頻密的籃球擊地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初夏的熱風吹開窗簾,涌入房間,原本沉眠于昏暗角落的柜子忽然發亮,四周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水暈。我使勁揉眼搓眉,沖黃教練亂嚷,他抬手便扇過來一耳光。不知為什么,男人這一記回魂掌立即讓我領悟到,歐陽姑娘,那個總是穿著一件超大號白襯衫的文靜女流氓,永遠不可能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
黃材晉每天起床刷牙,必定大聲發嘔,嘔出痰和血,嘔出沒法消化的隔夜穢物、眾多噩夢的殘渣,以及他三十幾年積攢下來的惡濁怨氣。早晨八點鐘,我們要么去南園小學上課,要么去體校的文化班上課,黃教練輕輕松松安排自己的日程表。中午,如果剛發完工資,手頭寬余,他會請我們下館子,如果趕上月尾的拮據時期,他就隨便找個小孩幫忙在食堂打飯。下午,他拍腦袋決定訓練內容:要么打譜要么對戰。我們也經常替他出主意,好讓他昏昏沉沉的權力在小棋手身上發一陣威,留些痕跡……我很不爭氣,老想偷個懶。我把黃材晉的“阿詩瑪”(有錢時抽)或“軟紅梅”(沒錢時抽)藏到床底下,靜待他派我去街上買煙,往往如愿。三點鐘,走在市體委的環形路上,刺眼的陽光深含自由。四下行人稀少,遠處飄來瑯瑯讀書聲,更讓我欣快欲狂,感到全身的細胞都在輕輕顫動。我享受著短暫而超然的無牽無掛,相信自己是如此非凡,不屬于任何群體,不接受任何管束,比隱形人還悠閑愜意。我滿腔歡喜,胸懷無法容納,于是進發為一首彌漫著宇宙風韻的詠嘆式情歌:
太陽,星辰,即使變灰暗,心中記憶……
我花樣百出地犒賞自己。先嘗一串酸木瓜或者酸刀豆,再喝一瓶豆奶或者茅根竹蔗水,再買一小袋牛甘果,蘸著辣椒吃……我故意走錯方向,繞行遠路,以便延長這個下午,讓它遂心如意,以豪邁的氣度稱雄那一年夏天……本來,南方世界持續九個月的漫長暑季和一閃即逝的短促春季令我懨懨欲睡,過早埋下了逃離此地的種子。然而當日的朱槿花分外紅艷,使路人不由恍神,深受迷惑,因此城市各處,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接連發生……我得在車禍現場多待一會兒,好好瞧上幾眼。我底氣十足:車禍,即便僅僅是一次輕微的擦撞,是一次不痛不癢的追尾,也并非每天都有幸遇見,機不可失呀……我千方百計拖一秒算一秒,直至挨抽的風險急劇增加,才磨磨蹭蹭返回訓練室。歸途曲折,景物依舊,但心情已大為不同!走過一片荒地,我看到上面生長著父親時常提到的老虎蒙,據說用它們的心形葉子擦屎,肛門會奇癢無比,可以把人逼瘋……好吧,快咬緊牙關,邁進院子,爬上樓梯,精神抖擻地投入訓練!我開動腦筋,我窮思竭慮,我先前儲存的能量塊足夠支撐到太陽落山,絕無問題!今天不許輸,今天要贏!想想該怎么贏,使勁想啊,拼啊,勝負心啊,平常心啊,專注啊……不知不覺,五點半,黃昏的大赦降臨了。低氣壓陡然消失!我們推開棋盤,桌子椅子嘎吱亂響。我們奔向食堂,刷碗!來一瓶雪碧,打嗝!我們滾作一團看動畫片,我們風風火火洗澡,我們沒頭蒼蠅似的沖入黑暗樹林,瘋跑一陣。我們日復一日跟舉重隊的姑娘、藤球隊的漢子爭奪電視機主導權。實力懸殊,顯然沒戲。父母陸續來探望,來洗臟衣服臭襪子,來給兒女補課或假裝補課。愛來不來!我們忙著呢!晚上仍要訓練。可有時候,兩位教練先后開溜,交代我們各自練習,互相督促。分明是與虎謀皮啊!大伙一哄而散。假如黃材晉心血來潮,殺個回馬槍,碰到這等倒霉事,我們認栽,我們排成一隊,魚貫走上樓頂,在滿天星子大音希聲的俯視下反省思過,互相指戳,竊竊私語……哦,尹秋琳!哦,神秘、歡樂的夜間時光,這份神秘和歡樂實難想象,閃耀著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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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你所知,那一片明朗之中還分布著許多黑暗裂紋。它們極其粗大。凌晨時分,美夢會消失,可我拒絕醒來。黃材晉猶如根根魔藤纏住我。窗外是一輪著魔的銀月,魔物疾掠于老城區上空的月光之海,萬象已入魔境……我不敢動彈,不敢攪碎這夏夜深處的寂謐。男人一邊摸我一邊朝我耳朵吹入咕咕咕喂雞的叫聲,或者喂鸚鵡的叫聲,這個手法嫻熟的禽類學家壓抑著欲望,他呼出的臭氣夾雜著焦油味兒和韭菜味兒……宿合越來越安靜,陰影越來越濃厚。我已經不受控制,開始脹大,變成一只巨鷹,笨拙地展開翅膀,同時又開始萎縮,變成一截死蚯蚓,精華蒸發殆盡……我在混亂中想找個庇護所,早些脫離火辣辣的牢獄。然而一切還遠未結束。接下來,我將墜入黏糊糊的泥淖,滾熱的泥淖,頭昏眼花……
我幾次三番試著習慣這檔子怪事,可惜辦不到。阿阮離隊兩個多月后,黃材晉拉我去他房間,把我當成一份快餐,用粗糙的舌頭掃來掃去,用開裂發硬的嘴唇扎來扎去,還要我撅屁股……他終究是把我搞崩潰了,媽了個巴子的,頂不住了!我惡向膽邊生,提上褲子,沖下樓去找吳照驄,再去找盛大倫……休想再吃霸王餐,沒門兒!你另請高明!誰愛遭罪誰來,反正我不干了!……我去哭訴,去揭發,我讓丑事大白于天下。別指望任何人幫你。得自己捅破,攪他個稀巴爛!……陸小風,你很勇敢!……記住,沒必要跟人說,讓領導來處理……我馬上找黃材晉談……今晚不用訓練,批準你回家。
說實話,當初我既不覺得多么羞恥,也不覺得多么憤恨,那時候壓倒一切的情緒是心煩,是惱火:事情太多,完全顧不過來,從早到晚我焦頭爛額啊!然而,今時今日,情況又何嘗改觀?忙啊!忙到沒空拉屎。我連滾帶爬,我爭分奪秒,我挨更抵夜,拿冷水潑臉,不讓自己倒在床上昏睡。行路難呀!我劇烈咳嗽,引發眼結膜出血,眸子上印著妖異的焰苗狀紅斑。荊棘載途呀!捉襟見肘的生活,還奢談什么愛恨,什么健康成長?成長個屁啊!我好比水淹的老鼠,我死死攥住一根將斷未斷的枯藤條,生怕被一陣狂風刮走,飄向高空,落到天邊外……哦,你從未領教過勁風吹大野的陣仗?恭喜呀,你這個幸運兒,屁眼里塞著顆定風珠降生的小混球!你知不知道,我們絕大多數窮光蛋,必須拼盡全力,手腳并用,才可能撈到、抓牢那么一兩簇扎根于懸崖峭壁的筋骨草,或許還撈不到,抓不牢……
黃材晉把我當快餐的日子宣告結束。我聽從父親的指點,躲得遠遠的,不讓他再親我。又過了幾個星期,體工大隊一紙文件,把黃材晉從主教練的位子上拽下來,換成吳照驄擔任,調整的理由是棋隊戰績不佳。大齡青年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黑,似乎會一夜之間變為木炭。他權力劇減,只夠去收拾汪立國、楊小賤之類的貨色,本人則改由吳教練直接指導。不過,在很長一段時光里,黃材晉威風猶存,依舊頑強地僵立在我面前,扮演著某個職責模糊不清、關系若即若離的奇特角色,感覺猶如一尊蠟像,雖然逼真,但徒具形骸。他繼續跟我下棋,盤盤悔棋,他繼續帶著孩子們到處比賽,赴外省集訓……這根矍鑠的老黃瓜多年陰魂不散,游蕩于我周圍的三街六巷,甚至圍棋隊解體之后,他仍屢屢現形,今天在你學校附近租房,明天在你親戚朋友的言談間若隱若現,好像隨時會推門走進來……我那不可理喻的母親一遍遍提醒、建議、鼓動自己的兒子,去聯絡他情深義重的啟蒙老師。而本人同樣不可理喻,竟低下頭乖乖照辦。大學四年,我總在寒暑假跑到黃材晉開辦的圍棋道場串個門,露個臉,瞎扯幾句,偶爾還撞見唐克克、汪立國,以及身材走樣的大師兄關衛海。我始終隱忍不發。直到有一天上午,時近除夕,母親又在噦里啰唆,嘮嘮叨叨:“黃老師結婚了,你是不是應該去恭喜恭喜,參觀新房……”應該?啊!啊!應該個屁啊!我受夠了,今生今世不想再聽到這鳥人的任何消息!我終于又一次失控,當場掀翻老男老女們其樂融融的麻將桌,霎時間紅中白板齊飛,南風北風亂碰,滿屋子七萬八條九餅和幺雞……本以為這下子可以耳根清凈了吧,在家可以安逸了吧,豈料我母親頑固得令人切齒,令人發狂!她不是省油的燈啊,她耿耿于懷!這位中學校長之妻的執念簡直匪夷所思!她暫且蟄伏,她藏頭露尾,她迂回繞道,等到時機成熟,才冷不丁再度拋出那個使我心頭一顫的名字,還假裝是無意中提起的,讓你不好發作……不可理喻啊,不可理喻的一家子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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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說過,我事情太多,整天屁滾尿流,自顧不暇。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兒浮夸。但是,以本人當時超負荷的精神狀態而言,確有七八分近似。三年級,我從星園小學轉到南園小學借讀。父親認為,這兒離市體委很近,師資又大大好于市體委自辦的小學,于是運用他教育局的人脈,將我安插進來。辦完這件事,男人感到頗有面子,得意揚揚。我在南園小學的班主任是一位年輕女教師,姓羅名韶芬,她眼睛很大,顴骨很高,兩條腿又粗又長,撐得喇叭牛仔褲緊繃發白。羅老師發話斬釘截鐵,非如此不可,否則無法鎮壓本班級的鬼怪妖魔。我在接下來的兩年漸漸體會到,她骨子里其實相當溫柔,是個極富正義感的純真大姐姐。轉校生闖入新集體的首次化學反應,亦即我們共同面對的第一道難題,自然與座位有關。教室十分擁擠,五十多個小皇帝嘰嘰喳喳終日吵嚷,斗爭激烈,但是,我還注意到,有個肥仔正趴在偏遠的角落里,如同擱淺的巨鯨,全無動靜。這家伙身邊是一片肉眼可見的無人區,仿佛隔離帶,仿佛他以強大火力掃清的射界……實際上,在我們坎坷波折的一生當中,會不間斷地遇到一連串肥仔、肥佬,比如我眼前的禽獸陸慶春,比如我后來在鄭州結識的電子游戲先知陽少丸。這些滿身悲劇氣質的龐大生物似乎貶謫白天界,其碾壓常人的力量如此短促、蠻荒而飽含毀滅的意味。諸位想必也接觸過此類肥仔、肥佬,他們跟親切友善等字眼完全不沾邊,他們踞坐于自己寂靜的領域之內,時刻準備把不知死活的入侵者撕成碎片,拋向飲血的祭壇。這種肥仔、肥佬是一只只人形火藥桶,極不穩定且極度致命,他們一旦生無可戀,或者凡間受苦期滿,很可能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自燃自爆,肉體炸成碎末,讓脂肪包裹的真身大張旗鼓地潰陷于一團金焰之中,陰郁的靈魂則脫離塵世,升往星叢……那天上午九點鐘,跟隨羅老師走進教室,我一看到陸慶春趴在課桌上癱廢如泥的鬼樣子,立刻心驚肉跳,明白這一劫注定難逃,今后將不得不與此人做伴,險象環生……
陸慶春,這個跟我同姓的大魔王,腰圍比我粗六圈的留級生,坐在垃圾桶旁邊,緊挨鐵條焊死的窗臺,離本人不足兩尺遠。他靠著新粉刷的潔凈墻壁,臉上的肥肉不時抽動,似醒似睡,神情邈然。布滿劃痕的桌子底下,死肥仔用腳不斷蹂躪前排小男孩的屁股,他涼粽似的腳丫很臭,很臟,趾甲又長又硬,被它戳中的屁股肯定不好受……陸慶春是個早產兒,生下來囟門寬大、胎毛濃密,像只怪物,把親娘嚇得魂飛魄散。他從小劣跡斑斑,放過火,留過級,拿秤砣敲碎過一名保姆的鼻梁,用刀子捅傷過另一所小學的體育老師。陸慶春第一次來找麻煩時,我并不知道他一身癡肥是因為腦子有毛病,也不知道他已在南園小學周邊打下地盤,更不知道他祖父剛當上軍分區司令,而這個參加過七九年對越反擊戰的老男人并不喜歡自己又胖又黑又壞的大孫子。陸慶春問我借十塊錢,明天上學,要見到鈔票。好一筆巨款!獅子大開口啊!可是本人沒那個閑工夫去琢磨他言語中流露的威脅,簡單點頭答應……忽然間,我又想起些什么。
“給你市體委的飯票,成不成?”
陸慶春永遠困乏的眼睛似乎睜開了一線。
“再加一張五塊的。”
我打開書包,翻出兩張紅色的塑料票子,遞給肥仔。這是前一天從苗裕手里贏來的。盯著陸慶春一貫頹喪、此刻還藏了少許好奇的熊貓眼,我說:
“你要么只拿一張,要么拿兩張,找我五塊錢……”
死肥仔一抄手,奪過兩張紅票子。我也并不指望真能撈回五塊錢,于是轉身便走。棋隊的小孩只上半天課,下午還得訓練。本人近來正連續抵抗唐克克、關衛海大師兄的凌厲攻勢,以及強硬的吳照驄教頭那蠻不講理的亂戰著數。沒錯,這固然是提高棋力的良機,但我情緒低落,腳步沉重,冥思苦索卻無計可施……唉,我太軟,又怕輸啊。真正的天才,他們對失敗就毫無畏懼!他們是一幫唯我獨尊的狂人或假裝精神正常的瘋仔癲佬,腦袋里擺著一張、兩張,甚至三五十張棋盤,堆滿黑子白子……唉,下個月的少年個人賽,我贏不了舊省城的四眼劉青霖,好歹要打敗比我年齡還小的栗子頭鄒駿捷啊……你陸慶春算條卵毛。
“等一等,”死肥仔笑瞇瞇的,很討人嫌,“我們再聊聊……”那天中午,日暈廣大,蟬鳴刺耳,陸慶春拉著我到桃源飯店側門旁蹲街。他攔在窄巷前,勒令來往的低年級學生留下買路財,否則拳打腳踢,再用他又臭又臟的大屁股鎮壓。陸慶春收夠十元錢,揣進褲兜,又從另一個褲兜內抽出一張洗過的大團結,遞給我。老兄你在變魔術嗎?誰見過如此弱智的魔術?隨后這個死肥仔叼起一根貴得要命的硬殼希爾頓香煙,模仿港片里黑社會大哥的架勢,拍了拍我肩膀。
“去吃牛腩粉吧,”陸慶春說,“請你喝豆奶。”
本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各方面發動的討伐已經上路,惡狗般競相朝我撲來。竊鉤者誅啊!黑云壓城啊!不許百姓點燈啊!……傍晚時分,訓練賽結束,我從失敗的泥塘中掙扎著爬回現實,腦子一片紛亂,劫后余生的輕松感逐漸將意識泡軟、麻醉、猛烈侵蝕,僅保留絲絲縷縷無端的憤怒使它維持運轉。我站在欄桿前,向夕陽下披著橙光的田徑場投去厭恨的目光。奔跑吧,雜碎!亂聳亂顛吧,姑娘們!左騰右閃吧,激情勃發吧,牛鬼蛇神!暴風雨之前的寧靜好像一個小腳老太婆蹣跚走近,菜籃子里裝滿了死魚爛蝦,沿途滴落金閃閃的腥臭汁液……我在等待閆文靜,等待雷蓓,我可愛的同學,我尊敬的班長以及副班長。她倆住在市體委家屬區。她倆每天繞過大半個田徑場,來告訴我老師們下午放學時布置的家庭作業。家庭作業!為什么要寫家庭作業?本人明明已離開家庭,住進圍棋隊宿舍……有時候閆文靜直接塞給我一張紙片,有時候指示我自己動手抄錄,全看她心情。那天黃昏,兩旁栽滿了扁桃樹的林蔭路被無數道斜暉刺穿,千瘡百孔。我在三樓陽臺望見兩個女孩子,邁著小跳步遠遠走來,心中莫名欣喜,不禁沖她倆揮了幾下胳膊。閆文靜一抬頭,笑容收斂,招呼本人立即滾到她跟前聽令。我倒騎在步梯扶手上,沿著油光光的水泥斜面,哧溜哧溜飛速滑到樓底。可是閆文靜既沒有遞來一張半張紙片,也沒有交出任何東西以供抄寫。她翻著白眼,反復背誦一段話,催我趕快記錄。
“有人看見你中午和陸慶春在一起。”雷蓓說。我當然明白,是閆文靜要她講這句話。
我繼續寫字,沒敢看她們。“陸慶春又不是瘟神,又不是冥界三巨頭,”我筆走龍蛇,紙上呈現一團團鬼畫符,“跟他吃個米粉而已,別大驚小怪……”
“陸小風!”閆文靜眸子一掃,終于開槍放炮,她威風凜凜,她英姿颯爽,讓我感覺大事不妙,“你要跟誰玩,沒人管得著,你要當冥界三巨頭,要當一百。八天煞星、地煞星也請便,”她戳了戳本人鎖骨下方最怕癢的部位,“不過,我身為中隊長,絕不會讓你們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我暗想,用你閆文靜煮湯,應該不錯哇。當天晚上,本人下到宿舍樓的值班室,交兩毛錢,往兇巴巴又俏生生的中隊長家里打了個電話。我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問候她的父親,自稱是某某,想請教令千金一道數學題。實際上我可沒打算做什么數學題。本人向電話那頭不大吭聲的閆文靜提議,如果她給我抄作業,我答應不再招惹陸慶春,不再跟他上街亂耍,說到做到。中隊長誤以為,我下午不上課,學習吃力,難以跟上她一日千里的驚人步伐,于是才頹廢墮落,甘與陸慶春之徒為伍。
“要不然我幫你……幫你補一補課?”
給我抄作業,再幫我補一補內褲吧!
“不大好啊,多勞煩你老人家啊……”
“沒關系,”閆文靜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像一只打洞時不經意掘到一線光明的土豚,越來越興奮,“說定了,陸小風!隔天給你補一次課!讓我想想,是一三五,還是二四六?……”
閆文靜,我好心沒好報的親愛班長,我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男孩頭姑娘,我無緣一啟齒的小鄰居以及受創深重的童年之友!
★★★
十月下旬,我們去海南島參加比賽。吳照驄帶隊——謝天謝地!——他老婆和五歲的兒子佳佳同行。我們先坐火車,來到湛江,再換乘快船,前往海口市。橫渡瓊州海峽僅需四十分鐘。湛青的大海。我們仿佛是一小撮寄生蟲,依附在一條巨大飛魚的背鰭上。尹秋琳狂吐不止!吳教練的老婆狂吐不止!我也狂吐不止!佳佳臉色慘白。苗裕嗷嗷亂吼。關衛海大師兄托著下巴沉思他狗日的人生。我們確實看到了飛魚,它們稀稀拉拉,層出不窮,像一根根硬屎橛子沖破泛著浪沫的水面,僵然滑翔片刻,又隱入波濤形成的莽原深處。暈眩啊!是飛魚還是飛屎,根本無所謂!我拼死拼活承受著工業文明與大自然狼狽為奸的合作成果。真希望全體乘客,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貴賤貧富,統統抱頭痛嘔,挨著摟著一吐為快!但有些人偏偏屁事沒有!苦啊,這天殺的客船!馬達強勁,轟鳴不休,我們在轉暗的漩渦狀海面上起落,頭頂是蒼穹的無限層級,到處烏云堆積,猶如爛棉絮,浸泡于低緯度陽光的金色濃漿里。長風橫掠,搖撼船身,擊打耳鼓。強烈的汽油味鉆進鼻孔,伸出爪子掏肝挖肺,把你虛弱無助的小腸擰斷,把你臭烘烘的大腸當九節鞭耍,企圖榨干你體內的最后一滴汁液,包括膽汁、尿液……我們一個個自身難保,預感到滅頂之災即將來臨,唯恐發生海難,葬身魚腹,于是人人都瘋狂地抱住椅子扶手,歇斯底里地尖叫,哭號、咒罵,乃至擠作一堆,互相亂踩。當半身不遂的腦癱老快艇從波峰重重跌落時,我們血管收縮,瞳孔散大,我們像一排排掛在晾衣繩上飛舞的布片,稍不留神就可能脫離集體,呼啦啦一陣亂滾,飄向生死未知的浩蕩遠空……
終于離船登岸。我撿回一條小命。我把自己顛得八分九裂的魂兒湊齊拼好。下午兩點鐘,經毒辣的太陽一曬,大伙汗毛倒豎,渾身起雞皮疙瘩。這些討厭的顆粒一直不消退,反而持續增多,轉化成厚厚的鎧甲把人裹住。在碼頭外面的街道上,我花九塊錢買來一顆極其碩大的雜交杧果,個頭賽過番木瓜。它黃里透紅,但不太好吃,應該說相當難吃,味同嚼蠟……正是這顆金玉其外的老杧果使本人淪為笑柄,長久遭受親戚的揶揄挖苦,父親則認定此事折射出我荒唐、敗家、惹禍招災的惡劣本質。
然而,海南島之行其實很不賴,我紅運當頭,既沒有被高空墜落的椰子砸死,比賽成績也令人滿意。那幾天,來自全國各省市的大小棋手聚在一所療養院里捉對廝殺。我們四周是面積廣闊的破舊居民區,終日人來人往,路邊商販的吆喝聲、收廢品的鈴鐺聲、摩托車的喇叭聲以及嬰兒的啼哭聲此起彼伏。不過比賽場地卻挺安靜,上述喧囂在這兒已衰減為若有若無的嗡鳴,室內只有落子、拍鐘的噼里啪啦,外加咳濃痰、以及啜飲滾茶者那無比快意的唏嚦呼嚕……在熱帶風暴余威的加持下,本人接連取勝,令教頭和領導眼睛一亮,最終使他們決定,將我送去舊省城訓練,送去鄭州訓練,請馮先進老師出手打磨、錘煉、鍛造,盡管我仍然很不夠格……哦,當地的海灘使人難忘!棋賽間歇,迅猛發育的尹秋琳穿上她緊窄的粉色泳衣,在細沙上奔跑,在躺椅上曬日光浴,把關衛海大師兄撩撥得燥熱難耐,也讓小苗裕看得眼珠子幾乎掉下來。我盯著尹秋琳還沒什么肉的屁股蛋,想到陸慶春,想到班長閆文靜,再想到我自己滴血的心頭爛瘡……哦,尹秋琳要暢游一番!姑娘興致勃勃!管他危險不危險!關衛海師兄和小苗裕緊隨其后。沖入大海之前,兩人飛快地屈腿伸臂,動作好似巖畫上環繞火跳舞、用青蛙當圖騰的遠古先民。不久,我們一個不落地拽住海洋的裙邊,接受波浪之褶的兇猛拍拂,痛得哇哇哇直嚷,鼻腔里填滿咸腥味。苗裕像獸性大發的巨猿一樣捶打自己的胸膛,圍著尹秋琳又蹦又跳;關衛海師兄怒目挺身,搖搖晃晃站在擺蕩不已的潮汐之間,大玩金雞獨立,雙手折攏如一對烤焦的禽翅;吳教練絆倒了,在苦澀的咸沫中翻騰,在亮晶晶的銀色斑紋里狂打噴嚏,撈摸貝殼、破爛兒、死蟹,陽光從他樹樁似的兩腿間透過,將他暈染成一只金光燦爛的、倒豎的大號彈弓;連五歲的佳佳也掙脫他母親豐滿的懷抱,扔掉充氣海豚,脫掉褲子,露著無恥的小麻雀,去找黑美人姐姐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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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島,我兩度曬傷,兩度脫皮,兩度搽抹綠瑩瑩的透明藥膏,背部如火燒針刺,又疼又辣,不得不趴著睡覺。熬到比賽結束,我們拎上大包小包的土特產,如同一伙逃難的災民,乘坐夜航的慢速班輪回省。那一晚風平浪靜,可以望見遠處的稀疏燈火,充滿夢幻色彩,也不知它們是來自陸地,還是來自虛無縹緲的海上城市。徘徊于船頭的男男女女無不覺得,他們好像在循著低緩的洋流騎自行車。天空多云,看不到幾顆星星,發藍的圓月忽隱忽現,水面一片深紫,細浪稠厚如焦油,似乎毫無生機。咣咣作響的甲板上,有幾個男人在輪番吟詠關于月亮的唐詩宋詞,他們一會兒哀嘆一會兒狼嗥,哭一陣笑一陣,酷似一群拜月教的病態祭司,正在以咒語召喚高空的氣浪,驅趕礙事的朵朵陰云……哦,海上生明月……啊,明月來相照……哦,舉杯邀明月……啊,天涯共明月!……哦,明月幾時有?……哎喲喲,這下子輪到蘇東坡了!他們大為振奮。他們朗聲齊誦。他們自覺排著隊,哼著小調欲乘風歸去,又恐半路摔死。他們起舞弄清影,卻高處不勝寒,涕淚橫流亂淌……蘇東坡,你這個屎棋,你受虐成癮,胡謅什么勝固可喜,敗亦欣然!真是句蠢話。輸了還好意思欣然,要臉不要臉?但一位膀大腰圓的先生說,蘇仙的境界學不來呀,根本沒法子效仿呀。我舉雙手贊同。蘇東坡無愧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夠硬啊,既臭且硬,堪比一截石化的攪屎棍!……
我沒有繼續聽那幾個無限崇拜蘇東坡的老男人哇啦哇啦講話。海南島之旅誠然是一次朝圣,可他們再怎么群情激昂、血壓飆升也不肯跳船自殺啊,因此接下來的交談全無懸念,令人興致索然。我返回船艙,去找昏昏欲睡的尹秋琳閑聊。我又一次提到不幸受傷的舉重少女韋鮮花,提到這姑娘已無路可退,提到她父母靠種幾畝芋頭供她哥哥讀書。然而黑美人對女子舉重隊歷來沒什么好感,興許再加上困倦、勞累、迷茫,她很不耐煩,競輕率地指斥我小小年紀已變成色情狂,無可救藥!尹秋琳,你當真冷酷。你沒有一丁點兒同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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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市體委,我把軟塌塌的皮箱子往床底一塞,洗個冷水澡,繼續原先的生活:上午去南園小學,下午訓練……同班的小家伙們不得不接受我神出鬼沒的現實,于是有人羨慕,有人厭惡,更多人則漠不關心,總之,不外乎男孩女孩的眾生相……與閆文靜的約定,我不敢忘記,而且執行得還算合格,所以她網開一面,默許陸慶春上完課回家前跟我隨意聊幾句,談談他腦子的病變、他為人處世的暴力哲學,以及他天理難容的愿望和夢想……某個星期六早上,做課間操時,班主任羅韶芬突然派班長傳話,讓我去一趟她辦公室。古怪呀!本人沒偷沒搶,沒在課堂上拉稀,完成了作業,撐過了考試,為什么要去那個鬼地方,那個暗無天日的黑風洞?我正在認真做操!第六節踢腿運動!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啊啊啊,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我玩命鍛煉身體!我一板一眼,我嚴絲合縫!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干嗎?你大點兒聲!別妨礙我做操哇!下面是第七節跳躍運動!愛祖國,愛人民,少先隊員是我們驕傲的名稱!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勇敢前進!……眾目睽睽之下,閆文靜也不好意思直接卡我脖子,揪我耳朵,她抓住廣播站的大喇叭停下喘氣的瞬間,迅速傳達了羅老師的指示,轉身便走……
辦公室里,陸慶春正站在堆滿試卷、作業本以及學生手冊的桌子旁,按照老人們的說法,站沒個站相,歪著腦袋接受羅韶芬訓話。聽見我喊“報告”,她朝門外招招手:
“陸小風,坐我對面。”
耍離間計,老師,你煩不煩啊!但以本人的年紀,要違逆這道溫柔的命令還太早,要裝瘋賣傻又太遲了,因此毫無辦法,唯有乖乖遵旨照辦。
羅韶芬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開動她滔滔不絕的聯合收割機,在陸慶春的惡行惡狀之上推進。不知道她是為了哪件破事、哪個短命鬼而沖著死肥仔發功吐火,反正我只管回味她剛才喝茶的凄苦姿態。羅老師講道理,談感情,不憚唇焦舌敝,手指尖亂畫亂戳,要陸慶春睜開眼睛,要他捫心自問。我們年輕的班主任不惜把咸魚掰活,不惜屁股離開椅面兩寸,不惜耗空自己沒什么內蘊的閱歷家底,她發于肺腑的勸誡足以令頑石點頭,鐵人落淚。可是陸慶春巋然不動。
“老師,我想大便。”
羅韶芬像個被戳了洞的充氣玩具,頓時萎靡不振。她頹坐良久,才批準胖子使用辦公室的洗手間,指派我當看守,自己則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外,走向教室。
“我馬上回來。”這句話傳進房間時,她又粗又長的雙腿已不見蹤影。
陸慶春在廁所里連連呻吟。老實說,我很擔心大胖子光著腚沖出來,到處找手紙。而且,他要逃跑,誰敢擋啊?拿什么擋啊?我坐在辦公桌前,隨便抽出幾本作業,亂翻亂瞟……副班長雷蓓的字跡娟秀而工整,不像閆文靜的,雖然也算漂亮,可是隱藏著一份煩躁,暗示她渴望拯救世界,或者摧毀世界,總之不樂意把時間浪費在雞零狗碎的事上。閆文靜是人類之中的神族啊!她毫不畏懼陸慶春這等兇殘惡魔,她似乎能把黑胖子高舉過頂……哦,她是另一個韋鮮花,另一款女大力士!朦朦朧朧的唐悟讓我激動不已。當她們拎起杠鈴或者陸慶春,我躲在一旁,從容欣賞這雌威大發的場面,欣賞渾身是勁的姑娘緊繃到顫抖的健與美……哦,卑微的綺夢!哦,不可言說的人生享受……
在我們坎坷波折的一生當中,除了不間斷地遇到一連串肥仔、肥佬,還會遇到多少名女大力士,把這些肉墩子當成杠鈴,高舉過頂?
羅韶芬返回辦公室,掩上門,問起圍棋隊的情況。我沒頭沒腦地胡亂作答,把一堆格調粗俗、底色陰郁的畫卷隨意拋到善良女教師身前,讓她以為那是一個奴隸市場,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龍潭虎穴。然而我這位班主任的目光滿含猜疑。足見她像牛皮癬一樣頑固不化,她平等、自由、博愛的信念像雞眼一樣不可動搖!……我們的想法勢同水火,差點兒迎頭相撞,幸虧她轉移了注意力,因為陸慶春仍待在廁所里。時間真夠長的。難道他便秘了?睡著了?或是蹲坑太久,腿麻無法站起?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在羅老師的坐鎮指揮下前去拍門。沒有任何回應!我耳朵貼著鎖孔,屏息凝聽。沒有絲毫動靜!羅老師急忙鉆進文具和紙張的密林中尋找鑰匙。她一言不發,臉頰微紅,手抖得挺厲害。櫥柜上松散擺放的文件夾、訂書釘、回形針、墨水瓶、黑板擦、信箋、彩色鉛筆以及空白獎狀,連同大大小小的字條、紙片,紛紛攪作一鍋粥,接連塌倒,往外跌落……陸慶春腦子有病啊,再加上他隨時自爆的肥仔特質……糟糕,這家伙會不會大限已至?他會不會悄無聲息地炸開,濺得墻壁上全是肉醬?他那兩顆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會不會保持完整,骨碌碌滾入便池,奔向無比幽深的化糞池?他一年四季穿在身上的長袖海魂衫,會不會粉碎成絮狀?……我滿腦子陸慶春慘死糞坑的駭人幻象……鎖頭終于打開,衛生間里空空如也,連個鬼影都看不見!老天爺,大胖子屎遁了!嗖嗖兩下,從窗戶飛走了!這可怎么辦!羅韶芬肯定認為是陸小風在裝妖作怪,放跑同伙陸慶春。我冤啊,我枉做小人啊,我必須排除嫌疑……
從南園小學返回市體委,仿佛從一場乏味皮影戲的高潮返回真實生活。這樣的切換,不得不再三享受,沒完沒了。路過關衛海大師兄的宿合時,我發現他盤坐于床鋪上,猶如一條藏身珊瑚叢中的隆頭魚,蚊帳垂掛兩側。他大約又在埋首鉆研什么吐血的可怕棋譜。我打算一探究竟,走進屋子,繞過一張堆滿了撲克牌、舊報紙、果皮菜渣、爛絨破布的長形書桌。這個房間永遠比外面陰涼,又濕又暗,好像蜈蚣精的巢穴……與關衛海大師兄同屋的鹿武韜、馬毅兩人應該是去了食堂,他們還在長身體,他們針尖對麥芒的身體越來越魁碩……眼下,關衛海大師兄耐住饑餓,倚著巨枕,雙手捧著一盤小小的磁鐵圍棋,竭力想從吳清源挑戰本因坊秀哉的名局當中摳出一點點他可以消化的陳年真髓。我這位師兄,家住西郊的平板玻璃廠,所以他年輕的骨質和血液里羼雜著許多硼酸、氧化硅、稀有金屬,如今再加上濃縮于臟兮兮的蚊帳之內不分晝夜的棋譜精粹。他心愛的寶貝蚊帳密不透風,未經允許,切不可擅自撩開,否則就是捋虎須,觸逆鱗,就是純粹找死……我在床邊站了兩秒鐘,關衛海大師兄才將老蚊帳收起,準我坐到涼席上。
“風仔,你看看這一步……”臉部痤瘡通紅的少年以指作戟,為我點撥激戰正酣的混沌局面,“妙手啊,棋筋啊,神鬼莫測啊……”
實際上,當年我之所以屁滾尿流,自顧不暇,首先是因為那些個棋理太過高深,根本弄不明白!而唐克克、關衛海大師兄似乎已摸到門徑,即將登堂入室……為什么這一步是妙手?樣子很普通啊,搞不懂啊!我一知半解,霧里看花,恍惚覺得大凡吐過兩口血的棋圣無不在蚊下隱隱發光,映照著關師兄搖來晃去的漂亮小分頭。他不愧是吐血愛好者,古今中外的吐血名局如數家珍,黃龍士對徐星友、吳清源對木谷實、本因坊秀策對井上幻庵因碩……關衛海大師兄如此迷戀流鼻血、咯血、尿血,他面色蒼白,他暗戀尹秋琳,始終善待阿阮,這名又高又瘦的溫柔少年愛說冷笑話,其實非常抑郁……他豁達啊,他耿直啊,他內心苦楚啊!他抬起頭,沖你微微一笑,哦,無限哀愁在其中!……年齡的狂風巨浪不斷拍打他棋藝的城垣,他剛過完第十五個生日,歲月不待人呀。關衛海大師兄晚上睡不安穩,經常大半夜跑到樓頂,光著膀子仰觀星象,感悟無上棋道。他默默與炯朗夜空的眾多天體辯論,他舌戰群儒,不分個高下決不罷休!……這位少年發狠時地動山搖,發呆時眼珠似兩顆泥丸,他會唱幾嗓子粵劇,他日復一日穿著一雙舊拖鞋,他洗了又洗的短袖襯衫白得發亮……關衛海大師兄親切、深沉、機智,讓我嘗到有個哥哥的滋味,那陣子他比我親哥哥還親,而我真正的哥哥不但沒什么做哥哥的樣子,更是屎棋中的屎棋,跟蘇東坡一樣……關衛海,你是省城三教九流的棋王啊,你讓那幫子茶館老油條俯首稱臣!唉,你怎么就中年發福了,你怎么就心肌梗死了,轉個身就死翹翹了?何以如此突然?我想念你呀,關衛海大師兄……
★★★
時隔三十年,重訪故地,我發現原本浩大、深宏的市體育委員會已蛻變為寧靜、狹窄的市體育局。街邊的小葉榕不見蹤影。從太平天國運動時就一直坐在樹蔭下乘涼的老漢們,也被無形的大笤帚三下五除二掃進了光陰垃圾堆。市體委的正門,我曾經無數次穿過的崔嵬巨拱,頂部的紅旗狀水泥棱子插成倒八字,蘇聯風格,如今竟升格為文物,磚壁嵌著一塊黑色花崗巖銘牌,上書“省體育場門樓”六個行楷大字。而在市體委核心位置的主體育場,經過反復拆建、改造、涂刷、粉飾,僅剩西北一隅仍依稀可見早年光景。野草叢生的空地上豎起了密集的新場館,它們與多次翻修并偽裝成新場館的舊場館格格不入,相互敵視。原先的幾棟宿舍樓業已拆除,代之以高聳的大廈以及擁擠的油污店鋪……
我在這里住過六七個寒暑,感覺好像待了漫長的一生一世。
九歲以前,父親周末便來接我回家。下午五點,他蹬著歷久彌新的自行車,鉆過翻胎廠外涌動的團團焦臭,橫穿鐵路,騎過吵吵鬧鬧的水電廳幼兒園,騎過實驗電影院,騎過寬窄各異的條條馬路,最終來到市體委,進入黃昏之光籠罩的雄奇大門……歸途平靜舒緩,混合著難以言傳的憂郁,男人還把我當成原先那個呆坐在他單車杠上、聽他亂唱亂吼的傻孩子,其實我已經大為變樣,不復從前。父親的保留曲目,統統是天底下最凄慘的歌謠。他嗓子沙啞,不緊不慢的男低音在河南平頂山摩天嶺結結實實磨礪過。而我相當苦惱,因為時光隨著父親的歌聲徐徐減速,足以令人一日比一日更多愁善感。街道兩旁,大葉桉的樹皮如蔥油餅層層剝落。父親一路哀號,好似伏爾加河上苦難深重的纖夫拖著破船,從《三套車》唱到《老黑奴》再唱到殺傷力極強的本土歌謠《泥娃娃》。但我沒有像幾年前一樣淚眼婆娑。我拼命忍住。父親的單車超過了走路回家的汪立國,又被苗氏父子的三輪摩托超過。那天父親騎車的速度不及平常的二分之一。我們莫名其妙穿過中山橋下方的街廊。此處原為一段護城河,因市區不可遏制地擴張而兩頭淤塞,于是政府派人將死水排干,鋪設沙石路面,再搭起鐵架棚子,裝上紋路繁復的有機玻璃板,改建成眼下這番模樣。它終年承受著北回歸線以南的太陽那無比熱情的直射,不論春夏秋冬,大多數日子總是玲瓏剔透,五彩斑斕。作為本城沉寂舊時代僅存的遺跡,街廊內還有炒龍虱售賣,此種黑油油的美味蟲子散發著幾乎令人痛苦的香味……單車穿廊而過,我很放松,很自在。斜陽余暉勾勒出街頭男女的輪廓,給他們套上锃亮的盔鎧。這些歸巢者變成半人半獸的奇特生靈,長著明燦燦的鞭毛,在營養液中安靜劃水。周遭萬物鍍上了一層熔融的黃金,被夕火折磨得病懨懨、軟乎乎。道路兩旁,貧窮的窗戶熾灼發亮,房門內一團漆黑,屋檐下久坐的老人好似一截柳木,全身滿是蟲癭……光芒沉厚的空氣里,鈴鐺聲回蕩無休,格外蕭條落寞。抬頭,瞇眼,可以看到污穢的玻璃板在虹膜上反射著七彩圓暈……父親的單車如一條鐵魚游過長街短巷,來到星湖,進一步放慢了速度。這片人跡罕至的開闊地當初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菱形水塘,如今已悉數填掉,據說是因為附近居民嫌它們招蚊子,誰也不曉得真假,基本上無從考證……那天黃昏,穿行于蛙聲陣陣的星湖之中,我毫無預兆地意識到父子間的鴻溝何在。麻雀、鵲鴝、白頭鵯,如萬箭齊發,從我們上方掠過,要躲進蒼穹的無窮褶皺深處。東南天際,三千丈暝色正緩緩降下,即將覆蓋凡塵。我發覺,父親像鳥一樣害怕不可預知的事物,他在兒子長大成人之前就匆匆老去了。星湖的暮空比別處更加明湛。我們全然不知霧霾為何物!低垂的塔狀積云將粼粼水光反射到周邊區域,讓溫柔、晃蕩、明暗交錯的波紋掃過人煙稠密的樓房街道和操場。每到日落時分,附近的居民便徜徉在海底龍宮的瑰奇幻景里,微笑著走人夢境……
崎嶇不平的塘邊小徑上,父親推車步行,指導我辨認水鳥、云氣乃至星座。知識宏富的文理雙料本科!他是省城中學教師界公認的才子,是社區名人以及大伙交相稱頌的萬事通,他滿足于諸如此類的頭銜,而我根本不把他這點兒可笑的聲望當一回事。多年以后,我才總算明白,那是古老時代殘留在父親身上的余緒,是地方傳統和市鎮榮譽感的最后一抹亮色,而作為他生來叛逆的小兒子,我勢必一天天遠離這個漸冷漸暗的太陽系。九歲,學會騎單車,正是我踏上獨立征程的第一步。
父親開始沿著一道坑坑洼洼、歪歪扭扭的陡坡上行,鉆進一座僻靜的大院。我于是猛然清醒。我生怕遇到一個聲若洪鐘而眼似銅鈴的禿漢,此人一現身,必定擋在車前,要我叫大大,他年輕時可以連翻七十二個筋斗。哦,這里是字正腔圓的京劇團!與外界相比,這里似乎連天候也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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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團,原本是一座遠離市中心的荒寂大院,系由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伙支援邊疆的首都藝人所創立。他們的調子委實動聽,比本省的蠻聲不知悅耳多少倍!活像畫眉鳥在引吭高歌!他們的卷舌音繞梁三日啊!他們的兒孫則在此地實現了京腔與本地腔的奇妙混合,能熟練運用省城的俚詞黑話,給人的印象猶如血統不純而導致魔力消散的次代牛頭怪……每年夏天,我習慣上劇場看一遍《蘇三起解》的彩排,或者再看一遍《思凡下山》里小沙彌玩雜耍的戲碼。幻燈機把春聯似的臺詞投影到舞臺兩旁的粉墻上,讓我十分著迷,反復揣摩其中奧妙。某天傍晚,實驗電影院上映一部泰國片,父親給我買了張票……哇,凄美的故事,恐怖的鏡頭!于是,轉瞬之間,我感覺天翻地覆,排練場幻燈片上難懂的行書大字魅力全失……
我們住在家屬樓頂層的盡頭,鄰居之中有個拉小提琴的孩子,他臉光無毛,體形像個高音譜號,胳臂上貼著麝香跌打風濕膏,自幼頻繁獲獎。還有個演奏揚琴的小姑娘,長發遮面,地包天的下巴,手背上全是青筋,似乎從未獲獎。他倆把樂器當成飛機大炮,朝我家狂轟濫炸。啊,如泣如訴!隔壁是哭個沒完的帕格尼尼!對門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歷代演奏大師!客廳成為主戰場,音符的龍卷風終年在這里肆虐,兩種截然不同的琴聲猶如兩名相撲選手,耐力十足地展開殊死搏斗,將整套房子推來搡去,將瓶瓶罐罐悉數震裂……我們仿佛置身于音樂煉獄的底層,不知不覺受到節拍器的控制,隨著重復的旋律吃喝拉撒,胡思亂想。父親那間雜物室式的小書齋外頭,生長著一株高大的玉蘭樹。六七月份,不少穿麻布褂子的中年人舉著細細長長的蚊帳竹,跑到我們樓下打玉蘭。夜晚,這些白色幽靈在熱烘烘的土地上游走,低頭撿拾掉落的沉重花骨朵兒。他們默不作聲,視彼此如無物而又互不妨礙。竿子碰撞樹枝的沉悶聲聽上去使人心里發毛,玉蘭倏倏往下落……最初那兩年,我時常與父親下棋下到深更半夜。雖然父子三人同在一張大床上,但哥哥早已墜入夢鄉,正游蕩于他朝思暮想的星野之下,揮舞著撲網捕捉螢火蟲。父親則手執一柄灰布條包邊的蒲葵扇——祖母的精神乃至形象,永遠寄寓其間——在哥哥的腦袋上扇啊扇啊,好讓他狂喜的夢境清涼些。空氣中還殘留著少許炎晝的熱意,玉蘭花的濃香從窗外飄進屋子,在白熾燈周圍盤旋。我沉迷于爭勝,手上的玻璃棋子滑來滑去,催眠般嘁嚓直響……
天蒙蒙亮時,吊嗓子的演員咿咿呀呀喊成一片,再過不久,京胡、小號、短簫等樂器你呼我應,各種忽高忽低、沒腔沒調的聲音混作一團,從大院上空撲棱撲棱朝四面八方飛去……我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因白天的來臨而深感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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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的小白狼出現了。他注定要掀起驚濤駭浪。此人不是圍棋隊成員,不是體委職工,更不是偶爾來陪練的業余強手,而僅僅是我們的玩伴和吉祥物。白狼一出現,楊小賤在男色榜的排名立即下跌,屈居次席。鉆石面孔的大帥哥!如此俊美的流氓,本人這輩子只見過他一個。我第一眼看到小白狼,就相信容貌丑陋是苦悶的根源,但我那時并不明白為什么長得漂亮等同于開門迎禍。這個街頭狂走的阿喀琉斯!這個無憂無慮、喜歡賣弄兩下子打狗棍法的當代潘安!他是姑娘的大寶貝,他是少婦的小玩偶!王媛媛像花癡一樣整天圍著他轉。我們紛紛猜測這家伙要去挑逗國際象棋隊的柏蕓。畢竟,他倆更般配嘛,活脫脫是兩根牛奶雪條!誰知小白狼虛晃一槍,直取黑美人尹秋琳。他年齡與大師兄關衛海差不多,棋力比苗裕還弱,于是名正言順地打著向我們求教的幌子,三天兩頭往訓練室跑。棋盤上小白狼和小毛驢殺得日月無光,鬼哭狼嚎。激烈而不精彩啊。這么個天生造化的美少年居然這么蠢,大伙很意外,又或許他并不蠢,只是不適合下圍棋,也不適合讀書考試。
我本以為小白狼肯定認識南園小學的魔頭陸慶春,豈料他竟表情輕蔑地搖頭。在街痞的世界里,沒長毛的小家伙完全不足掛齒,跟一只屎殼郎并無太多區別。他小白狼可是打架不要命的兇神,是真真正正的江湖人物!不過,作為市體委食堂大師傅之子,他在我們圍棋隊卻非常親切友善。那一陣,與大師兄關衛海同住的鹿武韜、馬毅二人越來越互相仇恨,天王老子都壓不住,唯獨笑容燦爛的小白狼,能把他們拉到一塊兒吃飯。但即使坐在桌子兩頭,鹿武韜和馬毅還是忍不住想痛毆對方,想朝對方臉上飛起一腳。他們死死盯視著自己宿命難逃的敵手,目光如鷹一般鋒利,而且誰也不打算先轉一轉眼珠子。此等情境之中,他們的長相實在是難以名狀!他們的五官扭曲成一個個橫軸旋渦!沒人關注過鹿、馬二人為何積怨至如此地步,剛開始這兩個家伙還一起打譜、走路、沉默,乃是主動疏遠隊友的孤獨雙子星。大概只有小白狼同情他倆無處發泄的憂愁。本來,我們英俊的編外隊員有機會阻止鹿武韜和馬毅的悲劇,怎奈他自己太活躍,長年麻煩纏身……不時可以看見小白狼腿上裹著石膏,手上纏著繃帶,要么弄傷了股骨,要么撞折了橈骨,不一而足。在他父母眼里小白狼無異于一堆金玉其外的人形垃圾,但在許多姑娘眼里,他是北齊美男子高長恭與猶太美男子大衛的神奇合體。這哥們兒能打啊!不僅能打,還能折騰摩托車!想到他修理摩托車而沾滿機油的修長十指,在尹秋琳身上亂摸,摘取青澀、鮮嫩的果實,想到他脫掉女孩的衣服,靈巧的手法使她顫抖不已,在熱乎乎的房間內一陣發冷一陣發燙,幾乎滴下巧克力色的黏稠汁水……想到這些場景,想到姑娘濕答答的花蕊,我又羨又恨。可是小白狼討人喜歡呀。歡樂的小伙子!講下流故事的高手!巧舌如簧的采花大盜!連大師兄關衛海都拋開芥蒂,壓住燒心的妒火,同他勾肩搭背去浴房沖澡。連教頭吳照驄和黃材晉都不由張開雙臂,歡迎他常來玩耍,順便傳播傳播市體委各個角落發生的丑聞以及笑料。至于領隊盛大倫,則一貫以政治工作者的高度,對闖入他權力地盤的流氓分子時刻提防,全天候無死角地嚴密監視這個年輕人的一舉一動。有一回,剛過完中秋節,快活的小白狼灌了大量生啤酒,坐摩托車顛到膀胱破裂,跌下車座又摔得鼻梁塌陷,當晚我們還跑去醫院探望他,跟他那些胳膊上布滿刺青的好兄弟彼此點頭致意……
棋隊中唯一無視小白狼的孩子是唐克克。最近,我們歪嘴的頭號選手一天比一天神色嚴峻,他使勁地集中精力,他橫下一條心要沖擊當年的職業初段資格,為此必須把好端端的一張臉變作冷屁股,給嘴巴加條拉鏈,套上眼罩,再用火蠟堵住耳孔,總之搞得像一具木乃伊,或者鐵面王子,或者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反正是諸如此類的邪神野鬼……這混蛋夠狠啊,他豈止不搭理小白狼,他還不搭理任何無關男女,他已獨自做完《發陽論》最難的部分。啊,我們的差距何啻天壤!……唐克克聽說,舊省城花費重金從鄭州請來一位職業七段當棋隊主教練,便毫不遲疑地乘火車北上,跑去拜師學藝。七段!儼然是從紫微仙界下至凡間的強力神使,唐克克在此公面前狗屁不如!他非得立即動身,刻不容緩!他無法阻擋,他火燒屁股,堪比一群受驚的蠻牛!去吧,去跟盤踞在舊省城的劉青霖、鄒駿捷見面,組合成三巨頭!他們氣度不凡的腦顱骨可嵌于萬仞高山之上,與風化的巉巖怪石相媲美……我原本要與唐克克同行,但很不走運,大人們經過好幾輪認真討論,決定讓我先緩一緩,至少等到這學期結束,再動身不遲。
于是乎,我不得不首先應付討厭的期末考試。于是乎,我不得不仰仗中隊長閆文靜和副中隊長雷蓓那似有似無的鼻息!含淚簽了那份城下之盟吧,讓姓閻王的小姑奶奶來給我補課吧,來吧!閆文靜的名號,居然讓小白狼也覺得如雷貫耳。是啊,市體委家屬區的女士們,從七歲到四十七歲,哪一個他不了如指掌?閆文靜,不甘于人下的驍勇女將,必然要在本省的社會攀爬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小白狼忌憚她不足為奇!這類女子若切實聯手,不難給予男權金字塔致命的打擊,可惜她們一個個都在盤算著建造屬于自己的金字塔。為此小白狼極其罕見地警告我,切勿貪色輕敵。那小妞絕不能招惹!你將嘗到皮鞭的火辣疼痛!嗖嗖嗖,啪啪啪!皮開肉綻啊!腹股溝血花點點!我敬重小白狼,我使勁點頭,心中卻不以為然:本人并非無知的牲畜,豈會任由女孩子欺壓、凌辱?開什么玩笑!說到底,她又不是真正的舉重選手,何必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事實證明,我絲毫沒有領悟小白狼這番言辭的深意。
既然要補課,我與閆文靜商定,周三晚上我去她家,周五晚上她來我宿合,禮尚往來。姑娘住在體操館斜對面,住在西側一樓。她家陽臺外頭是個小菜園,木板和鐵線拼湊成的圍欄上,有一扇活動柵子,可通往冷冷清清的紅土網球場、終日晃悠著幾個老漢的門球場,以及雜蕪叢生的陌生地域。六七月間,荒草瘋長至一人多高,刮風時波翻浪滾,很是壯觀,很是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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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大雨傾盆而下,持續數周。八月十日,立秋節氣的第一個星期五下午,我看見一道水桶粗細的閃電砸在足球場正中央,轟隆一聲巨響,隨即騰起一小綹青煙。黃昏時,亮晃晃的龍卷風橫掃街道,屋瓦亂飛,升向無限蒼穹。游手好閑的小白狼沖進我們宿合,找人跟他玩撲克。訓練結束啦?來來來,打拖拉機!有賭不為輸啊!賭奸賭滑不賭詐啊!……除了楊小賤、鹿武韜和胖妞王媛媛等人響應,汪立國也舉雙手贊成,這孩子對小白狼崇拜得五體投地,極力討好他,刻意模仿他愉快的神態、他說話的腔調,以及他瀟灑的一姿一勢。我們的麻團臉還高高興興地喝下小白狼專門為其炮制的各色迷魂湯,例如接受這家伙動機不良的建議,將大量啫喱水噴涂在頭上,硬邦邦的頭發扎得死狗……可惜我無法參加牌局,因為閆文靜隨時會來,揣著老師們布置的作業,外加今天要往本人腦子里裝填的大量補課內容。窗玻璃上,掛滿了彎彎曲曲的雨水條痕,它們拽著陰晦的天空,使之不斷沉降…一樓下單車棚內,吳教練五歲的兒子佳佳正在閑蕩,腿上和屁股上全是紫癜暴發留下的瘡疤。他喜歡摧花折樹,喜歡把抓到的蚱蜢塞進易拉罐,燒蠟燭烤死,再送給小苗裕吃。佳佳養過白壁虎,還養過毛毛蟲。他說話時眼珠亂轉,鼻子亂抽,臉上的兩團肉亂顫。他耳朵很長,耳垂的形狀很怪異,像兩個死結。他掌握的生理知識大大超越同齡人水準,對脫肛尤其懂得多,這是因為吳教練當過醫生,來棋隊之前一直在江南區皮鞋廠的診所上班。佳佳是個討厭鬼,喜歡扒人褲子,他突施冷箭,讓你猝不及防……石棉瓦車棚下,小家伙到處亂鉆,腦袋不慎夾在鐵欄桿間,進退兩難,殺豬般又喊又叫。許多人聞聲趕去救援,見狀紛紛稱奇,這五歲小男孩的頭顱之大,簡直前所未見。吳教練急忙弄來些機油,滴到兒子腦袋和生銹鐵條的結合處,然后使勁把他往外拽。佳佳哭得要死。所幸,他腦袋不僅大,還頗有彈性,只受了點兒看似矛盾的皮外傷……
那個星期,閆文靜的情緒明顯異常,忽而高興,忽而不高興,切換殊為迅疾,令你手足無措。看來這姑娘也在猛烈發育。她一跨進我宿舍,同屋的其他人紛紛躲閃,汪立國去隔壁玩牌,苗裕去樓下訓練室跟大師兄關衛海打譜。我們并排坐在床邊,書本擺在一張又高又窄的掀蓋課桌上。這張桌子上上下下滿是蛀洞,木頭正一點一點化為淺黃粉末。我不能容忍可恨的小蟲子將本人的財產當作美餐,我仔仔細細摳出所有粉末,把五顏六色的滾燙蠟油滴入裂縫與孔隙之中。我想象那些討厭的蛀蟲在巖漿巨流中掙扎斃命,燒得吱吱作響,感到萬分痛快。我用刀片刮掉溢出的熔蠟,使桌面看上去平整如新,乃至晶瑩剔透。閆文靜見證了本人非凡的戰果,同意我下次去她家照葫蘆畫瓢,給一只老舊的五斗柜滴蠟防蛀。好啊,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殺蟲運動!相比之下,補課很敗興,很沒勁……日光燈投下一深一淺兩重影子,把宿合里咝咝作響的空氣分割成好幾塊,也照得地板支離破碎。我埋頭做題時,閆文靜因無聊而東張西望,注意到黃材晉貼在我床前的書法帖子:“所志不出一枰之上,所務不過方罫之間。”姑娘問我,正數第六個字是什么意思,倒數第三個字又是什么意思。我告訴她,前者指棋盤,后者大約指棋盤上的方格子,古人愛講究,非要用不同字眼表示差不多同一種東西……閆文靜盯著我身旁那些該死的隸書字,把小腦袋擱在我肩膀上,她下巴很尖,我肩膀很瘦,很不舒服,但我還頂得住。突然間,她在我臉上摸了一下。我身體一抖猶如尿震!我跳起便走,奔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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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省城,擁有牛皮吹上天的風景名勝,擁有當年周總理指示栽種的無數鳳尾竹,市區內外,遍布奇峰怪石。此地的居民三句不離一個卵字,如果少了這個前綴式偉大漢字,這個沉甸甸的臟字,如果不卵、卵、卵地說話,他們基本上無法傳情達意,以致變相失語,張嘴成啞巴的尷尬情形將遍地開花。卵人!卵事!卵天!卵命!……舊省城,你一如既往,像條瞎眼老狗在塵寰間漫游!你根本趕不上時代的步伐,你氣喘吁吁,你胡亂生長,于是滿身膿瘡!……十二歲以前,我頻頻造訪該市,趟數之多,時間之長,致使本人的舊省城方言在那幾年極為流利,并且,與天生陰郁而善妒的當地居民一樣,開口閉口全是卵、卵、卵……
我即將第一次離家超過三個月,這讓素來鎮定的母親也大為驚駭。你才九歲,才剛剛斷奶,才剛剛不尿床!……實際上,永遠無法向她表明,我已經走過多少路。別說九歲,即便十九歲、三十九歲,甚至九十九歲,大概也于事無補。她完全聽不進去!她完全聽不懂!有時候她假裝聽懂,好讓我冷靜下來,仿佛在安撫咿呀亂嚷的男嬰……
我們的母子關系不可能改善。從無改善一說。當然,如果我還年輕氣盛,沒準兒會繼續刺激她,同時想方設法要她承認,我肯定可以闖出一番名堂。犯不著啊!何必跟自己的老娘較勁?……她督促我好好工作,勸我不要惹惱上司,丟掉飯碗。她生怕我窮困潦倒,露宿街頭,更怕我鋃鐺入獄,遭人毆打。她假設過種種慘狀,懇請我勿使噩夢成真。她離我十萬八千里遠!她小市民的無線電波從遙遠的南方源源不絕射來,好比洪水猛獸,幾無間歇!她并不要求我承歡膝下,她十年如一日勸我報考公務員,旱澇保收。她最不愿聽到我炒老板魷魚。她巴望我娶個市長的女兒!明知我腦后有反骨,卻屢屢言語相逼!啊!啊!還讓不讓人活?她唯恐我得遺傳的小市民性格仍不夠明顯,擔心我繼承自父母的小資產階級烙印仍不夠深重。必須一勞永逸地粉碎她庸劣、鄙俗的規劃!母親,你目光短淺,急功近利,你一生躲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坐井觀天,那是不容爭辯的事實,是無可避諱的疾癥。你這樣的婦人根本不值得我浪費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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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街市動蕩,聶棋圣在應氏杯決賽中折戟,據說敗因是對手曹薰鉉的腳丫子臭到令他缺氧,導致計算出錯,下了兩步昏著,故而痛失冠軍頭銜以及四十萬美元的獎金……四十萬美元啊,天文數字,我父親一個月工資也就一百多塊人民幣。想想看,曹薰鉉的腳丫子得有多臭,聶棋圣才會輸掉這四十萬美元,驚世駭俗的四十萬美元。
北上舊省城前一天,我聽從母親指令,老老實實去了趟華東路的外公家……當時期末考試已經結束,散學典禮尚未舉行,閆文靜的成績位列全年級之首,而本人運氣不錯,好歹順利過關。她再也沒有來幫我補課。只剩下雷蓓還隔三岔五往棋隊跑。副班長是個好人呀!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你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雖然我喜歡舉重隊的姑娘,喜歡韋鮮花這類女大力士,但如果少了我們副班長,江河必將斷流,陸地必將沉陷……雷蓓說,由于我一直在跟陸慶春瞎混,屢教不改,閆文靜很惱火,很失望,很痛心。這當然是班長大人的托詞,有些氣泡不應該戳破……其實,我對自己七月份的某個晚上的反應也相當意外。為何偏偏在那一刻打尿震?鬼使神差啊!時也命也運也!解釋不清,干脆不再解釋……如今我走進教室,無論做什么,閆文靜一概視而不見。她天天給陸慶春調座位,讓他像盲流一樣持續遷移,又無處落腳。可是,妄圖限制肥仔的活動,豈非癡人說夢?只要不是班主任羅韶芬上語文課,霸王陸慶春想坐哪兒就坐哪兒,想坐誰旁邊就坐誰旁邊,連個滾字都不必說。我也經常跟死肥仔周圍的同學換位置,他們求之不得,爭相自薦……
行前讓我去趟華東路的外公家,不知母親又在虛構什么胡七亂八的噩夢?外公操著一口老派的省城白話,整日躺在一張油黑、光滑的搖椅上,嘴巴微微張開,似乎久遠回憶的寒氣正從內往外蔓延,將他凍住。我是老人年齡最小的外孫。每次見面,他從來不忘記給我幾毛錢,去買一小袋酸酸甜甜的無花果絲,或者一小包香脆的魚皮花生豆。新中國成立前,外公是一家棺材行的襄理。他對死亡很熟悉。他靠死亡養育兒女。死亡早已潛入他生命本質深處……老人的屋子終年不見陽光,淡淡的霉味彌漫其間,角落里擺著外婆的靈位,木牌上鑲嵌有一張歲深月久、發黃泛褐的橢圓形黑白照片,向兒孫輩呈現一副陌生的婦人面孔,瘦削,冰冷,毫無笑容,皺紋雖少,卻堆積了太多世道艱辛。
外公一看見我,立即掀開床頭的百寶箱,抓出一捧他珍藏的神秘糖果,遞到我眼前。
“風仔,試一試呀,”老人的眸子,猶如龍眼核,散發著他那張搖椅一樣的黑色油光,“奇好吃,奇好吃!……”很多時候,我感到非常滿足。
時隔多年,父親在某天晚上告訴我,外公是說“極好吃”,只因脫牙漏風,才導致發音不準。男人這番節外生枝的講解,讓我記憶中朦朦朧朧的美好場景眨眼間光暈全無。
華東路的舊宅結構古怪。四層小樓,臨街的屋子最規整,照例租給別人當店鋪,多年來一直在銷售水泥、瓷磚、各類鋼管,以及馬桶等建材。穿過鋪面,走進一條窄廊,等到光線由暗轉亮,來訪者會發現,他們已經站在我外公的房間外,而老頭子正僵臥于三尺斗室的陰暗處,不聲不響地透過灰蒙蒙的窗戶實施觀察……詭異啊,駭人啊!這算什么待客之道?……再往前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天井,擠滿了洗手池、遍生苔蘚的假山石頭,還有幾棵不論天冷天熱一概枯黃半死的盆栽植物。接下來,便是客廳,它永遠無辜地敞開著,無門無窗,能擺下一張大餐桌,外加一張孩子們專用的小圓案……哦,往昔的家族議事堂,裝著一臺老吊扇的血緣中樞!多少次高朋滿座,老幼齊聚,猶如過眼云煙!……我舅舅,外公唯一的兒子,眾星捧月的陳家獨苗,既是一位深度近視的精神病醫生,又是一名業余畫家,他為自己的得意之作裝上精美的木框,掛在房屋四壁,供大伙欣賞。客廳墻頭還懸著一把蒙以蛇皮的三弦,琴柱間積了不少灰塵,從來沒有人取下彈撥。客廳背后,是個露天雞窩,連接著半開放的廚房,以及整棟宅子獨此一處的狹小糞坑……
長輩們在客廳高談闊論,我跑上三樓,鉆進舅舅的臥室看連環畫公仔書。什么《黃巢》《闖王》《陳玉成》《瓦崗寨》《岳飛傳》《信陵君救趙》……我一冊接一冊翻開,我過目不忘,對故事情節爛熟于胸。這些個正義凜然、血流成河的公仔書,復活了諸多視人命如草芥的古代英雄,他們濃眉大眼,不近女色,不愛錢財,他們將一長串冰糖葫蘆似的勁敵斬于馬下,伴我度過了無比同情且欽佩農民暴動的童年時光……我表哥,舅舅的獨生子,處于青春叛逆期的高考補習生,滿臉痘瘡,躲在四樓的鐵皮屋子里,斷絕與外界的聯系,所有聯系……如今我們相安無事,我們因為曾經的共同生活而彼此嫌惡。我是個壞小孩啊!非得跟他爭什么電視頻道。當初我根本不理解他悲苦到何種程度……
外公向每一個孩子抱怨天冷,即使在溽夏伏暑時節,他依然穿著燈芯絨長褲。老人常哀嘆,他八成活不到我中學畢業。母親和諸位姨媽卻說,從外公第一次對他年齡最大的孫輩講這句話,已經過去了不止三十年。然而,正所謂人老精,鬼老靈!外公的預言并未落空!他歸西前幾日,潛伏于一代代陳家男子體內的癲狂基因被激活了……邪門啊,老人在送終病房的床鋪上不停地做仰臥起坐!那兩天他身體是多么虛弱,怎堪承受如此不要命的仰臥起坐!啊,陰毒的仰臥起坐,吃人不吐骨頭的仰臥起坐!……外公吹燈拔蠟了,他閉眼時全身脫水,軀體枯癟,仿佛死于嚴重的營養不良,仿佛半個世紀之前那場饑荒給他造成了毀滅性打擊,但他一直拖到今天才終于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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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場官司,舅舅賣掉了華東路舊宅,搬進了社會福利院的靜謐家屬區。那里偏僻啊,大樹連片,荒無人煙。而法律攻防在原本共處一個屋檐下的親戚之間展開。這是一次大躍進式的訴訟狂歡。外公的女兒女婿們紛紛加入戰團,母親和諸位姨媽火急火燎地上躥下跳,輪番登場,動用全部關系和人脈幫助舅舅。哦,牛皮糖般勁道十足的家族意識!她們把舅舅當寶貝。她們布下群雌粥粥的天罡北斗陣。她們到底是打官司還是辦酒席?
判決結果應該說皆大歡喜,只有我外公深受傷害。搬家后,再也沒有那么一間處于陰陽交錯地帶的屋子,供他棲息,供他收藏奇異的糖果,方便他穿梭往返于人鬼兩界。所以,外公很快去了他更喜歡的那一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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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北上舊省城前夕的華東路之行,竟然是我最后一次造訪外公的老宅子。他年齡懸殊的眾多外孫從此流落各方,再也不曾齊聚一堂。四層老樓的頂部,有個橘紅色方磚鋪設的寬敞天臺,視野十分開闊。它周圍的景致、云端復雜萬狀的光影色彩,以及在街區上空無拘無束漫步的幻覺,至今還時常進入我遙不可及的夢境。這個天臺從未搭設任何網線,從不晾曬任何物件,是表兄弟們放風箏、放煙花的理想場所。春天,蒙蒙細雨籠罩著城市,我居高臨下,目睹一輛又一輛公共汽車間隔有序地停在老宅的大門外,并接連駛向十字街頭。那兒已屬于我活動范圍的邊界,再過去,便是華西路、衡陽路,乃至更多虛無縹緲、徒有其名的街道。終點站為西郊動物園。由于它離市區太遠,假如坐車去春游秋游,往返途中難免要嘔上個三五回。那時候,學校租用的大巴分明是一長溜裝上轱轆的破鐵盒,孩子們透過生銹的底板,可以看見朝后方飛速流逝的水泥路面……
等到我從舊省城歸來,外公一家已遷入社會福利院的家屬區。老頭子一天天衰朽下去,而身為精神病醫師的舅舅也日益走上他那發瘋的曲折單行道,漸行漸遠……從我第一個本命年開始,男人就越來越不正常,頻繁跟外甥們講外語。當初,給他開小灶的英文老師是一位印尼華僑,舅舅向此公學了一口南洋腔。又因為他還上過好幾年俄文課,所以言談間始終保留著濃重的蘇聯韻味。
“良立吾雀爾面茂!浪浪立吾雀爾面茂!……”
舅舅的唾沫噴到我臉上。他戴著厚如瓶底的特殊近視鏡,眼神狃障。他俄式英語的發音令外甥們嘆服不已。
我第二個本命年到來時,舅舅已數次將祖傳的金項鏈掛到陌生人的脖子上,并拿著民國早期的廣東毫銀去街邊買彩票……啊,我可憐的親娘舅!看看無情的光陰把你糟蹋成什么鬼樣子!年輕時,他多才多藝,風流倜儻。他是根深葉茂的陳氏家族的明星啊!多少個晚風習習的涼爽夏夜,他興之所至,便高唱一曲《美麗的梭羅河》,他自彈自唱,他琴聲悠揚……哦,舅舅!你性子溫暾,你曾經在這降水豐沛的世間快樂生活,正如歌詞所寫:
旱季來臨,你輕輕流淌,雨季時波濤滾滾,你流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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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特快列車,全程八九個小時,鉆過十六七個隧洞,我跟隨主教練吳照驄抵達舊省城。吳教頭生于斯長于斯,因此也習慣卵、卵、卵地說話……古老的小城坐落于一片廣袤的喀斯特地形邊緣,突兀的石峰駁錯分布在市區之中,好像一張硬餅上隆起的鼓包,好像千百萬年前冷卻凝固的眾多怪夢。它們是巨大的天然空調,冬暖夏涼,造福山腳下世代居住的男男女女。不過,即便如此,舊省城的氣候依然很惡劣,有時冷似冰窖,有時熱似火爐。歷史上,從北方遠道而來的王師往往止步于該城,堅守不出,將南方的遼闊地域留給土司、酋長、寨老、頭人等百越各族的首領們去折騰。所以這里是文明的開端和野蠻的終結。我將在此一次次挑戰可惡的四眼劉青霖、奸詐的栗子頭鄒駿捷,嘗試打敗他們,盡管機會渺茫;我將在此與唐克克重聚,同往電子游戲廳再敘兄弟之誼……
舊省城少年圍棋隊的主教練姓姬,是個唇紅齒白、雙目炯炯、身材微胖的河南漢子,形如一只腦袋圓鈍的大夜鶚。他可不簡單,堂堂職業七段!神明般難以企及的高度!三個月時間,姬老師跟我下過五六盤指導棋。我似乎走進了一座鐵打的漆黑迷宮,撞得頭破血流,摔得遍體鱗傷,卻無絲毫益處。不過,上面的豎排繁體字很恐怖,我從來不讀,寧可盯著印有序號的黑子白子亂擺一氣。姬老師也常常挑選一兩本這樣的雜志,讓少年們看他打譜,此時他高深莫測的神情總在變化,幾近故弄玄虛,他肉乎乎的小手來回翻轉,所蘊藏的威力不可估量……兩年后,我遠赴鄭州,才知道這其實是河南隊教頭馮先進老師的訓練方法。我喜歡看他們打譜,不論是眼前的姬老師,還是姬老師的老師馮老師,大凡高手擺棋、講棋,我在一旁都格外放松,那是徹底的放松,是一瀉如注的放松,是魂不附體的放松……然而巨頭即使在研究棋譜時,依舊吵得不可開交,他們過剩的荷爾蒙無處發泄,滿腦子輸贏,忍受著勝負思想的酷烈灼燒。姬老師說,看別人打譜也能夠長棋,甚至最容易長棋……所謂長棋,并非指棋形之長短,而是與長高類似,指棋藝提升。但長棋這個說法更專業,更地道,使你聯想到厚積薄發,聯想到大陸板塊的造山運動,仿佛長棋者不僅高度增加了,連體積也相應變大,而且手腳變粗,肌肉變硬。長棋者猶如充氣的飛艇,即將橫越浩瀚無邊的海洋,奔向一片樂土,贏得豐厚的回報和閃光的榮譽!……唉,我想入非非,我胡說八道,不是嗎?自從阿阮離隊以來,我對圍棋的厭煩日甚一日,我精神渙散,計算力每況愈下。煩人啊!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天曉得還要持續多久。
在舊省城的體委招待所,我生平第一次觸摸漏電的插座,差點兒命喪他鄉……行李箱里那幾條有些年頭的三角內褲,已太過窄小,嚴重影響我發育。從始至終,本人對三角內褲相當反感,這份根深蒂固的反感,無疑是舊省城生活的隱秘后遺癥。我在陰沉沉的街道上專心發育,目不斜視,體會三角內褲那近乎摧殘人性的痛苦。我不受管束的靈魂越來越瘋狂,我羞于外露的人格越來越變態……我不舍晝夜地追看一部名叫《金劍雕翎》的武俠電視劇。男主角長得像個憨瓜,天天坐著一只紙糊的大鳥飛過來飛過去,可是兩位女主角偏偏針情于他,非他不嫁,其中那個冷若冰霜的白衣女俠時常要遭受歹人暗算,總是直挺挺地躺在山洞或者破廟里,等待她騎大鳥的憨瓜情郎趕來搭救。她豁出性命,甘當魚餌,好讓男主角的頭號跟屁蟲、自詡體貼溫柔的青衣女俠醋意大發……深刻啊,真是一部啟迪智慧的哲理片,也是導致我染上恐女癥的罪魁禍首!仔細看完這幾十集古裝電視劇,本人走出了愚昧無知的洞穴,開始警惕招待所服務員的奇特目光。她們存心不良地戲弄我,取笑我,突然闖進房間來打掃衛生,實際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們走路扭屁股的幅度極其夸張!她們在兩棟樓房之間的空地上晾曬床單、被套,同時晾曬自己的內衣、褲襪。我害怕這些無法無天的姐姐。她們僅僅在表面上當我是個小孩,她們對本人日新月異的發育程度一清二楚……走過一間間客房,不時會發現,某個女服務員正站在窗簾后面盯著我。炎熱的夜晚,這些大姑娘沖出自己的屋子,向我撲來,不由分說把我拽走,給我剝柚子吃,請我幫忙撓一撓她們奇癢難忍的身體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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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唐克克、劉青霖、鄒駿捷這三座大山,另外幾個人也不讓我好過。有一對嘴巴上長滿了粗大軟須的孿生兄弟,莫小龍和莫小虎,他倆下棋,往往下著下著突然互換黑白,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落子。我從這對雙胞胎身上覺察到某種非人的東西,某種錫兵、玩具熊或者俄羅斯套娃的驚悚意味。他倆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視彼此為替身,終日形影不離,相效相仿,好像每時每刻都在照鏡子。說實話,雙胞胎跟我們的差異很顯著,幾乎不是同一類生物,這些家伙的思維活動非常之詭譎、怪誕,令人毛骨悚然!比如姓莫的龍兄虎弟,他倆分享世上的一切,其程度勝過古往今來所有親密無間的伴侶,遠超最狂妄、最激進的共產主義理想。跟其中一人談戀愛,便等于跟兩人談戀愛。莫氏兄弟打個電子游戲也要換來換去。他們只精通一件事情:換來換去,換來換去!……哦,相濡以沫……真他娘惡心啊,魔鬼雙生子那黑暗海面下無從想象、不堪入目的生活細節!我對他們敬而遠之,我假裝比他們還要木訥一千倍一萬倍……
舊省城棋隊有兩名女棋手。年紀大的那個,堪稱十足的賤貨,已經病入膏肓,不提也罷。年紀小的那個,與唐克克同姓,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死相,似乎滿腔哀怨。我感覺與她心意相通,因為她肯定也討厭下圍棋。但這姑娘又很像阿阮,特別遲鈍,特別笨拙。劉青霖經常拍打她大而無當的扁卵形腦袋,拍得乒乓作響,聽著讓人縮脖子。
“哎,你打我干嗎呀?”
“我就打你,”劉青霖根本不停手,“我就打你怎樣?……”
姑娘抱頭逃走,窘狀令劉青霖哈哈大笑:“唐飛飛,快飛!飛去捉屎蟲!……”
我沒法幫她報仇,不僅沒法幫她報仇,訓練賽遇到她更是毫不留情。除了那個無可救藥的賤貨,唐飛飛是我最穩妥、最牢靠的墊背。我喜歡跟她下棋啊!我一眼將小姑娘悲涼的身世洞穿:是父母逼她走進圍棋隊這個死胡同!天良喪盡呀!試問她如何在角斗場似的定段賽上出線?唐飛飛,你跟我一樣注定是炮灰……
為了唐飛飛,姬老師痛斥過劉青霖和鄒駿捷,也罵過唐克克和孿生兄弟,他讓我們好好向小姑娘學習,學習她百折不撓,學習她屢敗屢戰。本省巨頭以及姓莫的雙胞胎低頭不語,大約是在偷笑。我們做夢也想不到小姑娘將來的傳奇戰績。雖然,唐飛飛終歸躲不過全國定段賽那一輪又一輪的殘酷淘汰,如同她一直躲不過劉青霖那平白無故的猛烈拍打,可是姑娘在某個沒人注意的時刻悄然蘇醒了,兩只小眼睛破天荒頭一遭完全睜開了!她顧不上找份工作,顧不上談婚論嫁,于二十一世紀初幾度奔赴鄭州,求教于馮先進老師,發奮吸取棋藝的濃濁湯汁。誰見識過如此鍥而不舍的傻瓜?汝之不惠甚矣!……那陣子我大學剛畢業,正起早貪黑顛仆于職場,夜間玩命寫作,頭懸梁錐刺股,聞尿臊啜濃茶,我寫啊,寫啊,用一行行文字將所有仇敵冤家和卑鄙小人都禽了個遍。而昔日的少年巨靈神之中,唯有鄒駿捷在棋壇上曇花一現,很快也落入不可逆轉的沉淪境地……毫無疑問,唐飛飛兩年前便已超齡,沒有資格再參加定段賽,但是,倔強的姑娘制訂了一個異常大膽的翻盤計劃!驚人啊,豪情萬丈的翻盤計劃,斗志昂揚的翻盤計劃,使這名扁卵形腦袋的女子開始第二次發育!她在愚鈍外表的掩護下陡然虎變!該計劃從姑娘心底涌現時,我敢打賭,她一定震驚得臉色發青,又激動得好幾個晚上難以入睡:如此狂妄的計劃,連她自己都怕呀!沒錯,唐飛飛要從歲數和性別的夾縫里殺出一條血路!她茅塞頓開,她煥然一新,并仰賴老教頭馮先進的指導而進步神速!姑娘在一場場城際圍棋擂臺賽中嶄露頭角,又以業余選手的身份投入乙級聯賽的征戰,她十年磨一劍,她吹盡狂沙始到金!……終于,唐飛飛獲得一張全國女子個人賽的入場券,寶貴的入場券啊,鉆石般閃閃發光!姑娘開足馬力,猛沖猛撞,打得那些高高在上的職業棋手們措手不及!瞧哇,她首先拿河南隊的梁大美女祭旗,堂堂正正將對手擊敗!已嫁作人婦的梁大美女潰不成軍!已嫁作人婦的梁大美女呆若木雞!史詩般的勝利!此后姑娘連戰連捷,勢如破竹,竟一舉奪得冠軍,大爆冷門。而根據國家棋院的規定,闖入前三名的業余選手,可獲專業段位。壯哉我唐飛飛!你不可思議地激活了這一僵尸條款,實現了夙愿,成為令人又羨又懼的職業棋手!時至今日,她仍在大大小小的各種比賽中拼殺,她老而彌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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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邊進發的奇跡閃光,無論它們是來源于舊省城的唐飛飛,還是來源于河南開封的王姓神童,似乎都不含任何熱度,僅僅將我乏善可陳的現實照亮片刻,讓我自慚形穢片刻,旋即又回歸黑暗,重新陷于未知的迷茫。
在三個月集訓的末期,我已經近乎野獸化。風從南方吹來。肥美的花鷚掠過電線桿、灌木叢,以及舊省城普遍低矮的房頂。我常到工人文化宮里散步,唐克克偶爾跟我一塊兒去,更多時候是我獨去。那兒有一株奇異的圓柏,傳說栽植于乾隆年間,它最大的丫杈上居然還生長著一棵小臭椿。工人文化宮內外開了幾家電子游戲室。我在里面挨過一次搶、兩三次偷。那伙將電子游戲室當作據點的小流氓十分詫異,想不通我為什么反復前來送死,以為我是個神經病……重陽節過后,舊省城鈷藍色的晴空幾度使我失去時間感……我走進自己的寂靜,沉湎于寂靜,徊翔于世界之上。孤僻的病毒在我體內增殖。我走啊走啊,渴望融入迥遠的天際。這樣的日子不可能再有啊!但是,假如我心跳停止,它會否駐留?十月末的傍晚,我在年代久遠的王城里亂晃,身邊盡是古榕、舊磚、老藤、朽柱……我腦海中枯槁的想象力屢經催發,正隱隱萌蘗,企圖復生。日輪朝西方下墜,大約是不情愿就此淪亡,便在蒼穹間燃起短促而狂烈的大火……我有一股無法遏制的沖動,要鉆進樹叢,蹲伏于密密沉沉的寧謐深處,暗中觀察塵世的炎涼百態,而陰影逐漸變濃,讓白色從萬事萬物的皺褶里析出……在林子邊緣,紅松鴉受到我無禮的驚擾,紛紛振翅飛上光線紊亂的暮空,滑向夕陽與落霞。這些鮮艷奪目的小鳥越過城垣,穿過街燈尚未點亮的昏黑市鎮,如同利剪,把渾厚的秋意裁開……整座乾坤儼然已靈魂出竅,云頂一派絢爛,引得街頭的行人相繼抬首,好似在仰望天堂的幸福。某一刻,男女老幼的須發皆呈枯草色,面容空洞而發暗。從他們臉上,仿佛可以看到一場冷血的城市暴亂在疾速傳播,大舉蔓延……最終,我走出樹林,返回工人文化宮的水泥路面,撞見莫小龍莫小虎兩兄弟在繞圈慢跑,他們的動作如機器人般同步,他們的神韻如雙頭怪般協調。幾十年后,我閱讀一部名為《暹羅連體人之謎》的推理小說時,還屢屢回想起生活在舊省城的莫氏雙胞胎……晚空歸于沉寂,只剩三五道紫紋橫亙于地平線上,直到天幕完全黑下來,才消失不見……
月亮宛若一杯香檳汽水,泛著氣泡的光澤。傳聞這款含酒精的飲料喝多了能要人命,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相信,將別人的勸告當成耳旁風,照樣買回來自斟自飲。夜間,我醉眼蒙嚨,逐漸把棋盤上五花八門的布局、定式、手筋,把窄小內褲的殘忍折磨,把阿阮、黃材晉、韋鮮花、尹秋琳、陸慶春、閆文靜,把我慣做縮頭烏龜的父親母親,把快要發瘋的外公和已經發瘋的舅舅,把昨天、今天和明天,把繁雜近物和蒼茫遠景,把市體校、南園小學和京劇團大院,把歡欣、愁苦、榮耀、羞恥,把上述一切組成的人間海洋,統統拋諸腦后,忘了個一干二凈。我只能透過香檳汽水的空瓶底去觀望前路!除此之外,沒有更好或更容易的辦法。
回到自己的城市,我痛苦難言,猶如迫于饑寒而低頭馴服的野馬。母親非要留我在家多住幾天,還拽我去看中醫,求中藥,說是治一治我身體歪斜的頑疾……鐵道口旁邊的妙春堂內,有一位打扮不倫不類的胖長者,蓄著兩綹八字胡,梳著個混元髻,掛著條姜黃色褡褳,永遠守在臟兮兮的簾子后頭,靜待各色疑難雜癥送上門來。他給本人號脈,按摩,針灸,診斷我全身上下的什么奇恒之腑受邪氣入侵,影響神志,必須好好調理。母親在一旁隨聲附和。媽媽,住口吧,別不懂裝懂啊!可這下子胖郎中卻來勁了。他決定救我一命,非要收我為徒,向我傳授強身健體之術。他以難度極大的標準動作將一套五禽操輕松演示了兩遍,并講解了要領,叮囑我多多練習。據說該長者還會縮陽入腹……
然而,我沒法在家里待下去。且不說我已經習慣住宿舍,也不說我討厭父母教訓人的臭架子,單說樓下那個神經衰弱的老頭,就足以讓你狂躁癥發作。趿著拖鞋走路,或失手掉落一支圓珠筆,甚至坐著放一通響屁,無論我做什么,他一律聽得見。這個老不死的東西當真下作啊!他白天上操場舞紅纓槍,夜間失眠,整晚躲在床底下盤算著大清早跑我們家來砸門,不整死我們絕不收兵!他還拿晾衣竿戳天花板!吃錯藥的老狗!趕緊坐上土飛機回你姥姥家喝稀粥去吧!趕緊燒成灰!但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如今我快四十歲了,老頭竟然仍沒有嗝屁……或許他已經把自己徹徹底底熬煮過,鞣制過,已經煉成不死之身?他可以像聲吶一樣洞悉我們家所有人的一舉一動,我們在他恬不知恥的聽覺系統面前統統是裸體。他史前人類的敏銳感應力豈能說破就破?老頭子戳著我們的脊梁骨罵個沒完。他污言穢語,臟話連篇,他喪心病狂,他用一張嘴巴掘你祖墳。不堪入耳啊!氣得我父親怒目切齒,又不敢發作,他那張習慣于浮現恭謙笑容而微腫的由字臉一陣青一陣白。慘啊,威風掃地的一家之主!他腦門越來越亮,脖頸子越來越紅,你們瞧瞧這男人已經被羞辱成什么鳥樣!我哥哥火冒三丈,要沖出去將老頭子鋸成兩段,毀尸滅跡。還好母親死死抱住他,沒讓他原本稀少的血性突然爆炸……
本人在大院里亂竄時,經常看見該老頭沖我咧嘴笑,下巴頦上似乎還沾著些墓穴深處的泥土,又濕又臭。真個是白日撞鬼!
當年,京劇團家屬樓周圍空曠而詭怪,成天回蕩著找尋我母親去處理瑣事雜務的呼喚:“阿華!阿華!”萬千樹葉也隨之嘩嘩作響:“阿華!阿華!”如確有緊急情況,他們會改一改稱謂,使勁大吼:“愛華!愛華!”我母親在大院的各個角落被這些聲音所驅趕,她橫沖直撞,忙得屁顛屁顛,以致犯了急性腎炎仍不自知……京劇團內外,到處栽種著洋金鳳和美人蕉,夏天,紛繁色彩大造反的時節,蜂蝶亂舞,與孩童爭食花蜜。有個外號“沙包”的小伙子,長年無所事事,也同我們一起耍鬧。他右腳微跛,是個搖滾青年,諸如“金屬”啊,“工業”啊之類的字眼接連從他嘴里蹦出來,令我一度以為,這哥們兒的女朋友在京劇團隔壁的冶金研究所上班……沙包希望憑自己的音樂反抗父權,拯救庸庸碌碌的大眾于水深火熱。可是我母親總在揶揄他,奚落他,言辭間充滿了無以復加的鄙夷輕視。“沙包,找到工作沒有?”她劈頭就問。“沙包,給你爸媽交伙食費沒有?”她絕不輕易饒過這名矮胖、年輕的無業游民。“沙包,什么時候吃你喜糖?”真怕沙包受不了我母親市儈的嘴臉,發狠把她一腳踹死。積點兒陰德吧,婦人,別玩得太過火!我難以忍受母親的尷尬問題,扭頭跑開……有個在市體委練藤球的高佬,恰巧也家住京劇團大院,他忸忸怩怩的樣子很好玩,像個娘兒們。“沙包,”身體頎長的藤球運動員柔聲細氣地喊道,“快來接電話……”實際上,這是他們的日常合作模式。只要其中一人受到我母親的糾纏騷擾,另一人便跑去解救。兩名個頭懸殊的青年互助多年,共同抵御我母親那毫無意義、貪圖一時爽快的歹毒進攻,直到藤球運動員發急病暴斃。而頓失庇護的沙包沒過多久也離開京劇團,流入陡坡下面的人世,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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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期我很想上吊。或許并不是真想上吊,只是希望找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獨自生活,索居閑處。但這完全不可能。后來我才知道,我其實想當藝術家,而且必須默默無聞,理應默默無聞……他媽的,我靈魂的痔瘡,反復磨破,反復出血!……當藝術家不過是托詞,當藝術家就可以不再跟人斗個魚死網破……當藝術家,好好掩蓋你深入骨髓的怯懦!……搞創作無須分出勝負,我不適合打打殺殺,我從事的藝術將是遺忘的藝術,而不是記憶的藝術。我想找個樹洞鉆進去,我想在黑暗中點個大炮仗,壓壓驚!……哦,歡聚的時光。哦,無所不用其極的文學同道,你們是一幫磨牙吮血的怪獸,你們風卷殘云吃個精光,你們吃相難看!世事艱難,酒酸狗猛啊!翻白眼吧!哼哼吧!吐唾沫吧!撒尿吧!使勁亂抖吧!……哦,被我扔進垃圾堆或者生吞活剝的老前輩!……姑娘呀,膚淺、愚蠢、激情四射的俏姑娘!……對我來說,不做夢又有什么意思?……長夜,窘困,卑微,詩意!……互相掐架的觀念!……風,我走在熾亮的風之甬道上!……燃燒的生命,啊,我永不饜足!……
我仍能夠感覺到黃材晉教練陰森森的威脅,以及他看不見的潮濕目光,他稠黑似巴麻油的愛意。這個偏執狂從不放棄,多年來一直試圖聯系我……他如此堅持,究竟是為什么啊?
母親不喜歡我自作主張。問題是她屁都不懂。女人那點兒少得可憐的理解力,如何超越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打交道的雞毛蒜皮?你爸爸夠有才華了,你爸爸的情書我到今天還留著,他除了耍耍筆桿子,還可以當個優秀的蛇醫,但他認認真真上班工作,認認真真在省城教育界干出一番業績!領導賞識他,同事們佩服他,鄉下的親戚以他為榮!你父親在本市所有小學中學燃起了職稱評定的熊熊大火。他又因此惹來了多少辱罵!我們供你讀書,不是讓你讀書讀到水里去!聽大人一句勸!……哦,母親,堪比模范的母親,為這個家付出一切的偉大母親,你放過兒子吧,權當你生了塊磚頭,拉了泡屎,眼不見心不煩啊!……然而,我好說歹說,皆屬徒勞。何必再扯廢話?根本沒用!我們的關系最終不得不演化成一種恐怖平衡,雙方誰也不敢隨隨便便打破,否則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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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歲時,每逢星期日,便渴望跟隨母親去逛街,去百貨大樓周圍亂轉。三十幾年前,在我心目中,她一度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今天看來,該印象毫無根據,但也不好說它必定虛假,畢竟那是一個亦幻亦真的神話時期,凡事不應一概而論。
我五歲時,很討厭幼兒園,很討厭午睡,尤其討厭在幼兒園午睡……啊,橙色屋瓦的幼兒園,可悲透頂的幼兒園!地上爬滿了甘當同齡小女孩坐騎的五歲雄性。
那一年春天,記憶開始生根。所以,此后發生的事情,或多或少在我腦子里留下了痕跡。例如,通往交易場的狹長街道上,總是可以看見一些被車輪壓扁的死蛇爛螞拐,它們招來密密麻麻的黑蒼蠅,經受正午日頭的曝曬,經受雨水的沖刷,終將淪為薄薄的一層硬膜,緊貼于沙石路表面……在交易場,母親通常會給我買一碗糖水,或者一根冰棍,或者一小包鹽漬的楊梅。我們穿行于八角、桂皮、紫草、朝天椒、肉豆蔻、羅漢果等氣息各異的干貨之間……我暈乎乎地盲目繪制著自己最初的嗅覺地圖……陳家三姐妹,有時是四姐妹,但從未湊足五姐妹,領著我走過大街小巷,跨過惡臭熏天的朝陽溝,走進西關路。那是一條充滿了塵埃、錘子聲,以及星星點點陽光的林蔭道。眾多鋁匠鋪之中,生長著幾棵年邁的鳳凰樹,它們在民國晚期便已垂下老態龍鐘的根須,千條萬條伸向地面……鋁匠鋪生產的器物,從鋁壺、鋁鍋到白鐵澡盆一應俱全,這些鋁鐵制品覆蓋著亮晃晃的雪花紋,令人目眩,幾乎陷于暈厥。而西關路尾那座銹跡斑駁的鐵橋則讓我心頭醉沉沉的。很久以后,本人在一冊發黃的文史資料中讀到如下句子:“省城的特察里,最先設于西關路鐵橋對面,抗戰時遭到敵機轟炸焚毀,被迫改設于水上花艇……”所謂特察里,亦即紅燈區,不同檔次的妓館在其間分布。當年的西關路想必熱鬧至極,三教九流海內賓朋紛紛涌向此地,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悉數懷著放蕩的欲念前來,攜著性病和輕飄飄的軀體離去……我隨母親和諸位姨媽跨過大鐵橋時,西關路已比較冷清。女人們領著我走過興寧街、民生路,在冠生園買一塊光明牌冰磚,然后沿著擺賣雜色眼鏡、各類皮貨的東關路一直往西,橫穿人民路,便來到魚鉤狀的西關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五歲小孩的時光無非如此:路邊樓宇的影子、街市混亂的氣味,外加有點兒燙手的冰磚,構成了一個漫長的星期日。這一天,不必前往幼兒園,不必分分秒秒提防那幫想在你胳膊上、腿腳上甚至屁股上留下牙印的同班小瘋子……
我還記得,父親說過,如果下次再挨咬,你就揮拳反抗。本人決定將這句話傳諸子孫,畢競,它是我父親此生罕有的豪言壯語。
當然,父親確實見過些大風大浪。他身上有一股子好死不如賴活的韌勁,能把眼光放長遠,于逆境中忍辱偷生。“支床有龜啊!”父親常說。他從不否認自己是一只墊床腳的烏龜。他既畏畏縮縮,順從那足可移山填海的鎮壓之力,又偷偷摸摸探出脖子,強健而伸縮自如的脖子,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捕食蚊蠅。“支床有龜啊!”父親忘情高喊,將成語的原意徹底丟到一邊。曾幾何時,這男人也是個活蹦亂跳的大學生,往返奔逃于兩座輪番武斗的城市之間,躲避四處掃蕩的奪命火舌。多年以后他告訴我,祖父挨整那陣子,夜里鼻青臉腫地回到家,什么都不說,怕他去尋仇……尋仇!這實在難以置信。估計是父親竄改了記憶,好自吹自擂。有一天,他總算苦盡甘來,死魚翻身,僥幸搭上清理“三種人”的便車,成為全省最年輕的中學校長。撥云見日啊!老天爺開眼啊!父親一臉感恩戴德,實質上他越發深刻地領悟到“支床有龜”所蘊含的智慧。許多個傍晚,男人一反常態,無緣無故抱著自己四五歲的小兒子,端坐于鐵軌一側的水泥測量樁上,等待列車呼嘯駛過。他似乎在給我念咒,給我注入神奇的能量……快看,鐵軌的深褐色枕木上鉆出許多亡魂!它們想把活人拉過去,當替死鬼!我怕得要命,唯恐飛濺的砟石把父親或者我自己的腦袋打爆。真嚇人啊,火車頭噴著濃煙,咣哧咣哧從遠處沖來,先是一顆黑點,繼而變作一條鐵青色鼻涕蟲,再變作一長串閃耀不定的積木,接著猛然化為充塞天地的龐大陰影,裹著狂風把世界割去一半。我們幾乎被卷進一道水平的深淵,卷進一堆粗碩的減震器和一對對堅硬無比、邊緣白亮的金屬輪子底下。時間放慢,車廂一節又一節,怎么也過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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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老路,如同沿著并不存在的磁力線,我再度回歸色調越來越陰暗的市體委……見鬼啊,天下大亂!圍棋隊在土崩瓦解。首先是關衛海狀況堪憂。我這位大師兄精神恍惚的程度正不斷逼近臨界值。他渴望躲進深山老林里修煉。他買來一桿氣槍外加幾盒子彈,站在房間里往窗外射擊。有一次,子彈從汪立國耳旁飛過,嗡一聲響,把低頭抽煙的少年嚇出一身冷汗……與關衛海大師兄同屋的鹿武韜、馬毅二人由于日日夜夜的彼此仇恨,由于不休不眠的陰謀斗爭,皆已喪失理智,他們各自積蓄力量,準備終極一戰;吳教練的小毛驢苗裕因為父母鬧離婚,幾乎肯定要走;楊小賤看樣子也要走;而肥妞王媛媛沒等我趕回體校收拾她,早在一個月前就已退隊、轉學,丟下了兩箱子衣服和近百本劣質漫畫書。唯一的好消息,或許是英俊的大流氓小白狼仍未對尹秋琳下手,可見他相當忌憚姑娘那股淺咖啡色的魔力……暴風雨在所有人的腦袋上持續醞釀……訓練室從一樓搬到三樓,宿舍從東邊搬到西邊,桌椅亂堆,反復折騰……盛大倫領隊不再督促隊員們早起鍛煉。最后幾次晨跑,我似乎看到,體育場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黑色碉堡,外墻滿目瘡痍,輪廓如此陌生,仿佛剛剛冒頭的魔怪……災異天降,洪水來犯……吳教練陰郁的面孔!黃教練如臨大敵的訓話!我明確預感到,禍事即將發生……
女子舉重隊經歷了大換血。終年穿短袖短褲的可怕教頭下馬滾蛋,許多歲數更小的農村妹子蜂擁而至,爭相加入這個表面上力大無窮的團體。韋鮮花還沒有離隊,但已經與我們形同陌路。練摔跤的少年個個愁眉苦臉,不是傷就是病,肌肉上布滿奇怪的條痕。踢藤球的小伙子則統統不見人影,宿合門窗緊閉,聽說是去香港參加比賽,接著還要去曼谷、吉隆坡、雅加達參加比賽,總之越走越遠……有一陣子,本人還給他們的王牌選手打過早餐。我喜歡從陽臺爬進房間,問小伙子要錢,不時看見一兩個光屁股的姑娘趴在他床上昏睡……啊,流線型肌肉的藤球隊隊員!你們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愿你們的骨灰能夠回來!
文化課也不好過。父親打算讓我從南園小學轉回星園小學,理由特別稀奇:這樣離家近些。羅韶芬收到消息,隨即發動全班的男生女生挽留我。“在南園小學的支持下,這孩子出了成績,”校長指示羅老師,“絕不許放走……”其實所謂成績,根本算不上什么成績,頂多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只夠騙一騙沒見過世面的小學校長。他們把說服我留下的艱巨任務派到閆文靜頭上,閆文靜又托付給自己的副手雷蓓,而雷蓓束手無策,居然去找陸慶春幫忙。昏招啊,送羊入虎口啊!據說,本人轉學以后,我們可愛的副班長仍一直遭受大胖子蹂躪……
如今,我和陸慶春是一對忘言之交。兩人經常坐在一起,望著窗外風景,半天不說一句話。周圍無論喧囂或寂靜,我們始終以沉默熬煮各自的痛苦膏汁,使其更加深入肺腑……我問大胖子,最近怎么不上街,他說,這幾日游戲機室非常動蕩,來了一些鄉下小伙子,導致群毆不斷。陸慶春曾幻想自己是一只隼,高懸天際,背對著太陽朝獵物俯沖,于電光石火間實施一次完美的撲殺。可實際上,他在烈日底下活像一只大豪豬,不,活像一塊閻王扣肉……
放學后,整棟五層教學樓除了我和陸慶春,再無一人。金色的陽光照進窗子,蟬鳴陣陣,日本動畫片的夏天氛圍籠罩著空空蕩蕩的教室。我們談論著新來的美女音樂老師。說實在的,她并不漂亮,奈何其他老師太丑。又聊了一陣剛上市的圣斗士貼紙。媽的,城戶紗織的低胸長袍越來越暴露了,這個害人精完全不知廉恥啊。又聊了一陣班長閆文靜。陸慶春說,遲早要強奸她,讓她嘗到厲害……突然間,我感覺一切沉寂下來,墜入了比前一刻更寧靜千百倍的強烈寧靜之中。大胖子沒有抬頭,忍受著寧靜的噬咬,緩緩說道:
“陸小風,你今后別再來找我。”
我問他為什么。
“其實一開始想讓別人喜歡我,”陸慶春歪著腦袋,拿刀子在課桌上亂劃,“你看,這辦不到。所以只好讓他們怕我……”
我一聲不吭,等他講完。
“但是,陸小風,你不同……放學別再來……”
“不,我們聯手,可以讓他們又愛又怕,甚至,更愛更怕……”
“你錯了,”大胖子把刀子扔掉,挎上破書包,準備往外走,“到頭來,他們既不再怕我,也不再愛你。”
已經沒什么可說的。正午的色調格外蒼白。我恍然覺得,紫龍為星矢而死很慘烈,至于他們要為城戶紗織而死,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令人欲哭無淚。
★★★
接下來,我想談談柏蕓,談談這個跳河自盡的女棋手,這個臭三八……唉,算了,我們說人死債銷,又說人死為大,因此跳河自盡的臭三八已不再是臭三八。她跳河之前,還試過臥軌,不過并未成功。她以一死洗脫罵名,她重歸純潔無瑕,任你們呼牛喚馬……天不遂人愿啊!還是談談尹秋琳吧,談談近在咫尺又遙似晨星的黑美人尹秋琳。
四月間,姑娘穿著輕盈的連衣裙,倚著鐵欄桿,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目送我走下樓梯……哦,尹秋琳,迷人的姑娘,美目含殺的亞熱帶少女!你備受折磨的神姿無可名狀,令我們垂涎三尺。你身邊迷信巫術的王媛媛夢想長發披肩,現實中卻扎著個很丑很突兀的短辮,杵在腦袋上,頂端別了一枚藍白相間的蝴蝶形發飾,好像一面圣安德魯十字旗懸掛于歐洲大帆船的桅頭……尹秋琳的棋藝也有過進步,她跟鹿武韜、馬毅一起做死活題,這兩個偏執狂一個臉大而體格壯實,另一個臉長而身材魁梧,他們猶如一對行瘟使者,默然走在高深死活題那灑滿腦汁與心血的艱辛道路上……夜晚,如果教練允許,我和尹秋琳常常會下幾盤快棋。姑娘剛從大浴房回來,頭發還沒干,散發著洗發水的香味。有別于她柔順的外表,黑美人對局時到處跟你亂戰,總想屠龍,總想中盤取勝。怎奈姑娘的基本功太差,往往一路追殺,結果卻自己形狀崩潰。她一緊張便身體僵硬,逐漸喘不上氣來,她胸部起起伏伏……尹秋琳每天至少洗澡兩次,盛夏時每天四五次。淋浴噴頭下,她陷入深度癡呆,酷似一株人形植物,或者一座銅雕。這番情景是我在北京親眼所見。在北京,她當著我的面脫下浴袍,穿上裙子,她濕漉漉的皮膚猶如快融化的朱古力奶油冰激凌……后來,尹秋琳終于投入小白狼的懷抱,令好些人傷心欲絕,引發大禍。啊,棒打鴛鴦,黑牢冤獄,血淚縱橫……凄涼呀,尹秋琳從此遠離了故交舊識的圈子,躲藏了很長時間,以避開我母親之流所組成的小道消息網絡的持續窺探。即便圍棋隊已經解散,即便師兄弟們已經各奔前程,這伙三姑六婆仍頻繁交換情報,及時掌握所有人的最新動向。然而,她們打聽不到尹秋琳的新聞,她們很難受,乃至很屈辱。實際上,我大學畢業那年,亦即我狂怒失控將母親的牌桌掀翻那年,尹秋琳也剛好從外省返回家鄉。姑娘一出火車站,有人就認出了她,向她賠罪,請求她原諒。可是原諒或不原諒都毫無意義。光陰不可能倒流,發生的事情不可能推倒重來……
那陣子,我整晚整晚手淫,白天犯困,哈欠連天……女朋友挺詫異我談個戀愛怎么老是沒精打采,她自認為十分嬌俏,十分性感,可以讓小伙子們欲火如焚。本人當然不敢讓姑娘知道真相——這非常冒犯——只好說我通宵讀書。于是,我不得不手淫之余拼命讀書,以免謊言被戳破。時隔多年,回憶往事,我終于向這位昔日的女朋友坦言相告。誰知她一臉懷疑之色,勸我不要一本正經胡扯,更不要為自己當初的懶惰找些不三不四的堂皇辭令!
麻團臉汪立國一直與尹秋琳保持聯系。他整天揣著個破爛尋呼機,十年如一日給她打電話。真人不露相啊!誰能想到,這家伙居然是個婦女之友,無可比擬的婦女之友。我還以為自己更得黑美人信任,我大錯特錯!……很久以后的某天晚上,汪立國幾乎喝掉一整瓶三花酒,方才向我們透露了尹秋琳離開棋隊的真正原因:姑娘不慎懷孕,孩子是小白狼的,而她堅決不肯打掉。活見鬼啊,黑美人這是想借狗種生龍胎?……在汪立國醉意昏沉的連串畫面里,我們似乎看見,尹秋琳由她父親陪同,跑到外地的私人診所分娩。她咬著自己的頭發呻吟,免得失聲大叫。但是接生的赤腳大夫極其無知、粗魯,只會牢騷滿腹……別磨磨蹭蹭,想象一下自己在拉屎!拉不出來?必須拉出來!生小孩可不是鬧著玩,不是聽戲、打麻將!使勁兒,再使勁兒!屎尿流就流吧!天地之大德日生!你以為小孩怎么來的,是從房頂上掉下來的,還是順著臭水溝沖下來的?不勞無獲啊!使勁兒,姑娘,光哭可不行!……
★★★
北京之行實在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末世狂歡。我原本以為,無論如何去不成北京,畢竟棋隊已岌岌可危,朝夕難保,而馬毅和鹿武韜這兩頭牲口的決斗,無疑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當時,吳教練剛申請到一筆寶貴資金,正準備讓我再度前往舊省城,繼續接受姬老師高屋建瓴、力道千鈞的專業指導……不料,領隊盛大倫召集眾人開全體會議,他一肚子火,他聲嘶力竭,反復強調那場發生在樓頂的鬧劇影響惡劣,挑事者必須嚴懲,作風必須整頓。于是我只好暫緩動身,扎扎實實清理自己思想中毒化的部分,以及心靈中腐爛的部分,乃至肉體中殘疾的部分……那個同室操戈的星期六上午,恰逢冷空氣大舉南下,漫天的透光層積云被壓成一線,蒼穹洞開,給人雞犬飛升的幻象。決斗一開始,馬毅和鹿武韜立刻鬼上身一樣亂跑亂跳,高聲怪叫,大伙不免會想起市體校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一直是個刑場,污血遍地的刑場,眾多冤魂厲魄至今仍纏著活人不放,興許馬、鹿雙雄已然中邪,按照道家的說法,已遭奪舍……瞧,他倆抱成一團!他倆翻滾扭打!他倆拳腳兇狠,勢若脫兔!……啊!馬毅發飆了!……嚯喳!鹿武韜打算以驚天怒吼震暈對方!馬在摳鹿的眼睛,鹿在捏馬的喉結,他奶奶的,相煎何太急啊,果然鬼上身啊!誰見過如此不堪的場面?我深深為他們感到不齒:這兩個家伙完全是因為死要面子才相約決斗的。這兩個家伙竭力將各自的人生觀傾瀉到彼此的脊椎骨四周。可是,他們腦袋發蒙,六神無主,根本找不著北!實際上,他們的仇恨、怨毒、歹意,大多消散于白天黑夜的對弈之中了,他們已從憤怒的巔峰滑落,跌入彼此厭煩的臭糞坑。不錯,以棋手的覺悟來看,那才算真正的決斗。揮拳互毆太過于庸俗,太過于低級!不錯,我們的命運是戰爭,不是揮拳互毆!我們用骨碌骨碌轉動的大腦發起戰爭!我們接受的訓練,要求我們在棋盤上決不示弱,決不退縮……你贏不了我,即使打我一頓又怎樣?無能!軟弱!幼稚!勝負,純粹的勝負,不應該羼雜除勝負之外的任何東西!所以馬毅和鹿武韜的決斗注定虎頭蛇尾,令圍觀者大為失望。掃興啊!真你老母的沒意思啊!他們噓聲四起,把手中沒吃完的包子、卷餅、炒飯、豆蓉糯米團丟到樓下,紛紛散去……事后兩人雙雙被棋隊開除,還被拉去派出所登記備案。馬毅,這位極其能吃辣的大個子少年,他家境貧寒,沒讀過什么書,但他下棋時無意識的抽搐是多么動人啊,他忍饑挨餓時耷拉著腦袋的一舉手一投足又是多么優雅啊!他會吹豎笛,他梳個漢奸式中分頭,他穿人造革皮衣,多么特立獨行啊!他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他絲毫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眼神,他才不管你怎樣說怎樣想。假如我有大個子少年一半的自信,沒準兒可以再進一步,成為職業初段……而鹿武韜,馬毅的死對頭,天生是一名插科打諢的小丑,是喜劇演員,是肢體語言大師。這哥們兒永遠穿著短窄的淺色格子襯衫和深色粗紋布長褲,腳下一雙屎黃色涼鞋,或者一雙硬塑人字拖,圓碩的腦袋剪個板寸……他應該去找周星馳拍電影,不應該來下什么磨屁股的圍棋!鹿武韜、馬毅為何好端端地鬧到反目成仇,原因我已經忘記,原因往往是空洞的。多虧小苗裕的警長父親打招呼關照,否則這兩個活寶難免要在局子里蹲上幾天……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吳照驄和黃材晉不得不拋開私怨,團結一致,到處填堵裂縫。他們火燎眉毛,再也顧不上爭權奪利,因為領導威脅說要將兩人統統解聘,要徹底改組圍棋隊,甚至終結圍棋隊。他們腳下是萬丈深淵!他們在用死神的大鐮刀剃頭!看來盛領隊是想讓吳照驄和黃材晉背黑鍋啊,可見我們這位徒有其表的馬克西姆·高爾基自身難保……危急時刻,象棋隊的主教練周壽階站出來說話了。老先生早在五十年代已獲得大師頭銜,他德隆望尊,地位超然,臉皮粗糙,走路的樣子酷似非洲禿鸛。他不僅齒缺漏風,而且舌頭肥大,總是把本人的名字發成“落小轟”。周老爺子以莊重的態度,誠懇的語調,請領導切勿為難小棋手,切勿苛責教練員,應該再給我們一點兒時間證明自己……長者一席話,好歹將有關人等的飯碗保住,讓大伙逃過一劫。不過,問題的根源依然是比賽成績,圍棋隊四分五裂的前景依然懸在我們頭頂。
當時,韓國少年李昌鎬以其鬼神附體的官子本領,超越他正處于鼎盛歲月的師父,亦即人稱“不死燕子”、“柔風快槍”和“火焰噴射器”的曹薰鉉九段,登上王者寶座。這個位子李昌鎬一屁股坐了十多年,雷打不動,他恐怖的持久力無與倫比,令一眾天才飲恨終身……
我從南園小學轉回星園小學,閆文靜無法勸阻,班主任羅韶芬無力挽留,連兇神惡煞的女校長也無從抗衡我父親在教育局發動的遠程攻擊。然而,去星園小學讀五年級,必須騎單車往返。父親并不情愿傳授他浸淫三十余載的雙輪平衡術,理由是我不夠謹慎,或者說心智不夠成熟,上街有可能被汽車撞死。但不管怎樣,父子同乘的時代正式結束了……爸爸,你不容易啊!你一向是個精明的大懶鬼,你動不動就口腔潰瘍,你流星趕月,席不暇暖,你屙屎兼捉虱,偏偏又吃過那么多苦頭,受過那么多驚嚇,如今還得為我這反骨仔浪費許多力氣!啊,你咒天罵地的腹式發音!你終年緊鎖的眉頭!你愁城難破的嘆息!我萬分歉疚哇……不錯,父親是全家的頂梁柱,是一窩子老老小小的主心骨,可他仍然有自己的世界要闖啊,他仍然有自己的理想要追求啊,這個鬼鬼祟祟的逐夢男子,他如牛負重,他支床有龜啊!父親憑什么沒日沒夜幫我們換尿布?父親憑什么放下手頭的大事小事為我們擦屁股?我們不該患上腦膜炎,不該摔斷腿,凈給他添麻煩!我們是一堆可恨的未知數!不能再賴在他慢悠悠的單車上,傻乎乎地聽他詠唱全世界各民族的悲慘歌謠。我必須使勁發育!我必須遠遠離開父親,越遠越好。他濃重的厭世情緒隔空打來,傳到我身上,遺毒甚深……
★★★
由于過度焦慮,黃材晉開始不停掉頭發,他腦殼上日益顯眼的斑禿欲蓋彌彰,他那張煙鬼臉也日益透出淺紫色,他大小不一的兩只眼睛則日益混濁。隊員們意識到,這家伙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幾乎沒法再撐下去了。我幸災樂禍啊,我繼續百折不撓地躲躲閃閃……反觀主教練吳照驄,不僅非常鎮定,還因為伙食太好而容光煥發。他下棋時蹺著腿,抖著腳,胡亂哼著小調……嘸噻嚨噻呱,嘸噻嚦噻咣!嘸噻嚨噻呱,嘸噻嚨噻嚦噻咣!……吳教練可以這樣哼上三天三夜,既不累也不煩,而且越哼越順暢,越哼越滑溜,仿佛在熬制糖油。作怪啊!配合不同曲式,他踩著拍子,即興組合那幾個沒頭沒腦的字眼,飽含深隋!……來呀,嘸噻嚨,嚦噻呱,嘸噻嚨噻嘸噻嚦噻咣!……快活呀,吳教練,你目光如電,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你擺弄五行八卦,已算到自己否極陽回!受他感染,不少人也莫名振作,缺兵短將的訓練室灑滿了陽光……
果然,七月間,杭州報捷,唐克克晉級職業初段。各級領導紛紛發函祝賀、褒獎。教練們喜極而泣。兩人一時間拋開恩怨,互相祝賀,彼此吹捧。唐克克你是大伙的救星!唐克克你是一朵開在窮鄉僻壤的奇葩!你是父老鄉親的驕傲!你起死人而肉白骨,你是他娘的靈丹妙藥!……經費下來了!圍棋隊原地復活!有錢底氣壯啊!吳教頭當即拍板,去北京!去偉大祖國的首都見見世面,三人行必有我師!他立即打報告,他一秒鐘也不想耽擱。幾天后,吳照驄帶著我、尹秋琳和關衛海大師兄,拋下老婆孩子,神清氣爽地動身北上。
★★★
旅途漫漫。吳教頭坐在臥鋪車廂的彈簧軟凳上,耷拉著嘴角,瞇著眼睛望向黑漆漆的窗外。男人穿了一件立領針織衫,體格雄壯得像個守衛南天門的神祗。他一上火車,就不停吃方便面,不停吃快餐盒飯,他咂動舌頭,響聲大得跟打梆子一樣。列車播音員假裝應乘客要求放送的《穆桂英掛帥》選段,又讓我想起女子舉重隊,韋鮮花們好像一顆顆大鐵珠子在本人腦袋里滾動。隔著厚厚的窗玻璃,可以看到地平線上方有一抹月痕浮現,火車駛過林地時,它隨即變成一條金環蛇,在密集的枝丫間狂舞……
關衛海大師兄沒怎么吃晚飯,他從旅行包里取出一塊折疊的磁力棋盤,開始打譜。這小伙子是個棋癡!他并非左撇子,卻經常用左手下棋;別人用中指和食指夾棋子,他倒好,經常用中指和無名指夾棋子。真是個怪胎!關衛海大師兄躲在積滿灰塵的蚊帳下面研究吳清源時,臉龐好似一塊凍肉,雕著兩只小眼睛的病死豬的凍肉!他那張從來不洗不換的床單上,印滿了姿態各異的小棕熊,這些生動的幼獸圖形令他整晚勃起,堅挺直至清晨。
關衛海大師兄喜歡吳清源,而我更喜歡藤澤秀行。我認真揣摩藤澤秀行的布局。他為數眾多的弟子像孔門諸賢一樣拎著肉、排著隊前來提問,并把一代棋圣的見解記錄下來:“秀行老師說,這一手乃是急所啊……”
車廂劇烈搖晃。關衛海大師兄的棋局一片凌亂。機不可失,我當即撇下他,脫掉鞋子往高處爬。尹秋琳一直躲在上鋪,戴著耳機聽音樂。我擠到姑娘身旁趴下,摘了她一邊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眼里。轉動的錄音帶上,張學友正情啊愛啊故鄉啊望月啊唱個沒完。尹秋琳不知為什么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我猜姑娘不是在思春,而是在考慮北京的比賽。沒錯,我們可不是去觀光旅游,我們要應付一群極其頑強的對手,如果將這幫人的求勝欲望換算成黃色炸藥,總當量必定超過歷史上威力最大的氫彈,足夠轟碎月球……其實,我也不愿跟尹秋琳同睡一個床位,怎奈吳教頭只買到三張臥鋪票,因此兩個孩子不得不湊合一晚。
晚上十點鐘,休息時段,車廂一派昏黑。鐵龍在夜色中馳行。經過城市,可以看到一條由燈光組成的虛幻河流。樓群宛如塊狀的灰燼。半是金黃半是青灰的月亮高臥云端。我和尹秋琳各躺一頭。她弓起一條腿,露出裙底擋住私處的粉紅內褲。姑娘發育得不太好啊。她始終套著一件銀朱色雪紡小衫,穿著一雙奶棕色棉質短襪,睡覺也不脫下來。我湊過去,感覺正在接近一個明燦燦的星夜。我脈搏狂跳,像一只蝙蝠……顫動的幽暗之中,我摸向尹秋琳的胸部。她小小的圓圓的乳房終于落在我手里。我的心冰冷到極點。她陷于深眠,完全不省人事。興許是裝睡。顧不得他媽的那么多了。反正她一定知道,我也不過是夢游而已。我摸她。我不由自主。我如饑似渴。我左右開弓。我在猶豫要不要上嘴,要不要像關衛海大師兄夾棋子一樣夾她乳頭……尹秋琳原本側躺著,后來索性一翻身,改為平臥,方便我撫弄她身上的那些個仨瓜倆棗……假如姑娘的每一次輕喘都化作一朵玫瑰,假如它們在貧乏、焦灼的黑暗中逐一綻放,那么,我倆身處的這段車廂大概已變成一座五彩斑斕的花壇……她身子發燙,卻一動不動,仿佛一具尸體,活靈活現、雖死猶生的尸體,姑娘鼓勵我恰如尸體鼓勵尸蛆……這時候,就在劍拔弩張之際,我突然想到黃材晉,感到一陣惡寒。但我沒有把自己夢游的雙手縮回來。我不敢。鮮艷的圖景轟然倒塌,眨眼間淪為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彩色碎片……
第二天上午,尹秋琳告訴我,她長了痱子。難道我昨晚摸得太厲害,竟摸出了痱子?不好說啊。然而,我十分鎮定,我古井無波!天熱嘛。當著吳教練和關衛海大師兄的面,我打開旅行箱,拿出個小圓盒子,遞給姑娘。來,撲點兒痱子粉,我媽非要我帶著,沒想到還真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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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讀者,我取次花叢懶回顧啊!……唉,姑娘,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啊!……唉,母親,你兒子是個直腸直肚的笨小孩,不識好歹,又全無長進!……除了許多惡言潑語,本人沒學到任何東西,老天爺從不給我發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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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北京,我大感新奇。首都市民的卷舌音促使我反復產生錯覺,以為這兒是一座遼闊無邊的京劇團……實際上,即使是今天,在北京的廣袤郊野蝸居了十八九年之后,我依然無法吃透它宏大規模的深層寓意,而我南方的舌頭也生硬如初,絲毫未見軟熟的跡象……
主教練吳照驄、大師兄關衛海、我陸小風,還有差兩個月滿十三歲的美少女尹秋琳,四人住在北京動物園旁邊的國家氣象局招待所里。時值仲夏,賽程相當緊張,但黃昏十分冗長,落日在天邊懸掛良久,遲遲不愿沉墜。我們潦潦草草復盤,急急忙忙奔向餐廳,隨后洗澡,隨后走進動物園轉悠。暮色四合,百獸歸籠,周圍一派靜謐,尹秋琳被冷寂的氛圍所懾,始終拽著本人柴棍似的細胳膊。姑娘比我還要高半頭,她這個樣子,讓我覺得頗為丟臉,可又不想費力氣掙脫。休賽日——美妙的時光!——我們去招待所附近的一座大禮堂看電影。有部片子,大約叫作“過關斬將”吧,男主角在故事高潮揮舞著瘋狂轉動的電鋸,把一名惡棍的襠部徹底搗毀,那一刻,濕木屑和生蛋黃似的物質橫飛,沾在鏡頭上。諸位曉得,吳教頭原先當過幾年醫生,他指著銀幕上淺黃的模糊斑點說,這就是男人的卵。我們還看過一部討論夢中殺人的電影,片子里咣咣咣行駛的有軌電車、暗紅色的天穹、稀薄的空氣、地鐵乘客戴著防毒面具的喘息聲……遠比沾在鏡頭上的男人的卵更恐怖。白天,我們在寬街窄巷間亂逛,見到許多漂亮的京城大妞,她們的豪情豐姿比之元朝公主也不遑多讓,還見到水鴨大小的喜鵲在松樹下嘎嗒嘎嗒啼鳴,似要飛到天邊的煙云中夜宿。吳教頭喜歡去住宅小區的露天排檔吃炒菜。他和關衛海大師兄一人一瓶五星啤酒,我則與尹秋琳共同分擔一瓶……
當時,棋局的勝負特別殘酷,首都的恢宏氣勢很顯然大大助長了少年們建功立業的雄心。戰況空前激烈。我打算放手一搏,憑戰績搶到一張去鄭州的車票。奪取一個好名次,讓冷眼旁觀的賤人統統閉嘴!……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如此堅持,按道理,我早已經認命,超脫于競爭失利的陰霾,不再愁容滿面。莫非還要表演垂死掙扎的壓軸戲碼?我想了又想,百思不得其解,我茫然無措……
★★★
在北京,我遇到坐飛機來參加全國精神病大會的好舅舅。他碰巧也住在動物園附近。賽程結束那天,我步行去找他。走進三層旅館的正門,隨即聽見《美麗的梭羅河》如蜿蜒大水從樓梯上奔瀉而下:
旱季來臨,你輕輕流淌,雨季時波濤滾
滾,你流向遠方……
舅舅,親愛的舅舅,你小點兒聲呀,做人要低調呀!眼下整棟樓全是來自天南海北的精神病醫生。你這些同行一個個火眼金睛,手段高強,瞧瞧他們可怕的目光,恨不得把我這類深藏不露的精神病人統統逮住,擇肥而噬……舅舅情緒極佳,他擁抱我,笑吟吟地拍我腦袋瓜,帶我上街挑了雙氣派且昂貴的皮涼鞋,再給我一百塊錢零用。真沒想到哇,舅舅在中西醫結合治療多種精神病方面成就斐然。他這次來北京開會,是要領取一份蓋著好幾個大紅章子的榮譽證書,不過獎金只有象征性的兩百元,還抵不上他剛才幫我買皮涼鞋外加給零用錢的花銷……舅舅打小當少爺,大手大腳慣了。銀子鈔票從四面八方朝他涌來,聚沙成塔,可是一位卓有建樹的精神病醫師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他不停揮動散財的衣袖。他出資讓鄉下的族人蓋宗祠,他跟窮得叮當響的騙子遠親合伙做生意,他買蘭花,他集郵,他請朋友上萬國酒樓,他送金條支持老同學移民加拿大……所以,母親時常勸我,要多去舅舅家走動: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吳教頭并不急于打道回府,決定在京城好好玩他幾天。每日上午七點,用過早餐,我們便精神百倍地奔赴東西南北中各大名勝古跡。故宮,天壇,十三陵,頤和園……我們拍照,投寄明信片,亂走亂看亂買。在游人罕至的司馬臺長城,三個男子漢吃壞了肚子要拉稀,找不到廁所,只好在荒郊野嶺分頭行事。夏末秋初時節,猛烈的山風寒意十足。我來到一個不長草的土堆旁,脫掉短褲蹲下,激蕩的氣流馬上把我飽經滄桑的小雞巴凍硬了。但它不得不繼續承受風沙的吹襲,因為我腹痛如絞,顧頭難顧腚,我閉上眼睛拼命忍耐,我牙關緊咬,大腦一片空白,嘰里咕嚕,噼里噗嚨!……炒肝,鹵煮,涮肉,驢打滾,糖火燒,老面餅,催魂奪魄的豆汁,烤鴨,酸菜魚,疙瘩湯,宮保雞丁,開胃的山楂糕,核桃酥,棗花酥,包羅萬象的雜糧拼盤,扭秧歌階級的紅燒肉,大國風范、意識形態的麻辣燙……首都北京,我對不住你,當天我囫圇吞進肚子的,這一刻憑我久經戰陣、百煉成鋼的屁眼悉數奉還!嗚哇,暢快呀!嗚哇,舒坦呀!嗚哇,大腿沾到屎!……
我匍匐在土堆上休息,下肢麻痹。樹木稀疏的山谷依然炎熱,烈焰般升騰的擾流不斷生成,恍如幻境的邊界。遠處籠罩于似霧非霧的蒼茫之中,儼然是一片元氣的大海。尹秋琳在做什么?我看到姑娘沿著殘破的墻垛一路往前走,不顧危險要攀上烽火臺。她成功了!她驚詫于自己的膽量,興奮得大喊大叫,姑娘穿著條牛仔短裙,而西風勁吹無已……噢呀呀,我激動莫名,立刻提上褲子去追她。注意!別發昏!別發狂!我告誡自己。小心踩空!小心腳底打滑!摔下去可就沒命了啊!好不容易來到搖搖欲墜的烽火臺旁邊。抬起頭,才發現尹秋琳原來一直在盯著我看,她兩只眼睛像涂上了粉金的釉彩……我心里滲出一絲奇異的快慰,認為相比之下,姑娘更接近湛藍的天宇,更接近太陽的圓拱,而太陽正在北國蒼穹上發威,黃昏的空氣向東方涌去,往千溝萬壑的大地投下層層陰影,明暗條紋交替從我們頭頂掠過……吳照驄、關衛海也大解完畢,朝烽火臺走來,兩個男人一腳高一腳低,雙雙面龐泛青,身體似乎很虛弱。這時候,輪到尹秋琳要拉屎了,但她并不是鬧肚子,她從從容容走下煤堆似的烽火臺……我體內的潮水又一陣波動,于是跑向一個雜草叢生的城墻崩塌處,迎風放尿,結果淋到自己的褲腳;關衛海大師兄伸長了脖子眺望山海關,可它遠在三百公里之外,連半點影子都看不到;吳教練扯開衣領,露出柔亮的胸毛,沖著低緩、遼闊而人煙稠密的華北平原,接連拋去一陣陣長嘯。
我想瞧一瞧尹秋琳的大便。我如愿以償。哦,美少女的大便,朱古力色洛麗塔的大便!金光閃閃的大便!再加上余暉照耀的效果:深金色的大便!我感到眩暈。色彩在滾沸歡騰……
我們乘坐一輛面包車返回住處。司機極為沉默。他大概有意跟離合器過不去,幾乎毫無必要地頻繁猛拽變速桿,令車子忽快忽慢。他氣急敗壞,狂按喇叭,驅趕盤山道上慢吞吞步行的男女。他動輒超車,動輒抄近路,偶爾嘟囔一句聽不懂的臟話。風擋玻璃上失靈的雨刷間或神經質地抖晃兩下,好似抽筋……夜色越來越濃,面包車內一片昏暗,唯有儀表板在熒熒放光。我不時瞟一眼后視鏡,看見司機咬牙切齒,雙目發綠。真是活撞鬼啊,緊握方向盤的哪里是什么京郊漢子,妥妥是個黑熊精!這家伙沒打算把我們送回城區,他在不停兜圈子,他在找機會下手,他兇相畢露!吳教練居然還敢打盹,還敢打呼嚕!而關衛海大師兄始終瞎懵懂懂,神情呆滯,像一只待宰的閹雞。暗算無常死不知啊!尹秋琳倒是很害怕,可她故作鎮定。恐懼一分一秒注入我們的心胸。這下完蛋了,我們絕對碰上劫匪了。姑娘八成會被歹人拖進黑魃魃的玉米地強奸,我八成會被拐子賣到天涯海角……
晚上九點鐘,面包車回到國家氣象局的招待所。不知什么緣故,黑熊精最終決定放我們一馬,讓我們留在人間。他一定是發了善心啊!感恩啊!神鬼之力!真要燒高香呀!……我驚魂甫定,匆匆忙忙洗完澡,跟隨他們去大排檔吃晚餐。然而,端上桌子的炒菜令我聯想起那泡拉在長城腳下的稀屎,瞬間食欲全消。尹秋琳幫我要了瓶豆奶,自己卻依舊倒啤酒喝。她提議待會兒上大禮堂看場電影。
“別折騰太晚……”吳教練這時才想到安全問題。他準備回房睡覺,吩咐關衛海大師兄陪我們同去。男人酒足飯飽,付了錢,抹了嘴,搖搖晃晃走上星月暗淡的歸途。晚風吹送,遠處飄來一首不知其名的悠揚歌曲:
縱有千金,縱有千金,千金難買年少……
夜已深沉,路燈吱啦吱啦閃爍不定,輻射著催眠的暗號。我們迷失在闃寂無人的氛圍之中,不知所措,只好低下頭,不聲不響往前走,走過花壇、籃球架、空蕩蕩的辦公樓和勻整的草坪,走過變化無窮的透明迷宮,走進黑暗深處。離電影開場還有一段時間,我們無事可做,便坐在大禮堂外面的長椅上休息,望著徐徐旋轉的晚穹,企圖找到一兩顆似曾相識的星星,但是一無所獲。尹秋琳似乎故意將我和關衛海大師兄隔開,她撥弄著自己的頭發,蹺著一條腿,身體向垂頭喪氣的小伙子傾斜。我偷偷撫摸姑娘的屁股。她壓根兒不理不睬,反倒去撫摸關衛海大師兄的腦袋。他倆同屬于發呆者聯盟。姑娘默默安慰著不說話的少年,而他因為心事重重,對此全無反應。好吧,摸吧,我們各摸各的,互不妨礙……哦,這是憂傷之夜,也是溫柔之夜,這是沉醉之夜,也是醒悟之夜,這是輕浮之夜,也是命運之夜……我十一歲,已經知道愛情比色情更珍貴。尹秋琳,好姐姐,你長腿冰涼!關衛海,大師兄,今晚黑美人的心向著你!而我陸小風,我孤獨呀!我只能從姑娘撅過來的屁股上搜求些許補償,榨取些許快樂,聊勝于無……
時近凌晨,大禮堂內放映著一部講述早期日本電影工作者艱難創業的片子。滑稽啊,笑中帶淚啊!我看得津津有味。關衛海大師兄早已困得眼皮直打架,不住點頭。尹秋琳倚住我瘦巴巴的肩膀假寐。她長發上沾了些露水,透著讓人煩亂的香味。姑娘用指尖在我膝蓋上不斷畫圈。我疲憊的膝蓋不堪其擾。我怦然心動。但我沒有再伸出爪子,去探尋她身上撩人的神秘。我不愿攪動這份寧靜,不想破壞銀幕上連貫的故事情節,玷污電影工作者們崇高的信仰。這幫癡狂的男女為了拍片子而苦練十八般武藝,為了博取一聲喝彩而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們奮力鞭笞著整個反電影的俗世,他們懇求,謾罵,打滾,他們為了日本映畫工業的明天恨不得肝腦涂地……哦,你大爺的,這伙子太陽女神的后裔多么歡實啊!我非常感佩。我玩弄著黑美人的頭發,壓抑著哭鼻子的沖動。但沉迷于自身韻致的姑娘才懶得管我是哭是笑。尹秋琳,你當真冷酷。如此一來,我們粗俗的關系只好建立在相互索取的丑陋真實之上,甚至更凄慘,建立在本人尚待發育的情欲之上。不過我毫無怨言!尹秋琳,你供不應求,你炙手可熱啊。我穩賺不賠!姐姐,你花枝招展,你緊俏啊。我在黑暗中滿懷感激……
第二天清晨,我像前幾日一樣,領命去催促尹秋琳起床。昨晚灼灼燃燒又遭冷水澆潑的神魂已恢復常態。可是,我看到姑娘的房門居然沒鎖。搞什么鬼名堂!如果這一趟換成別人來,比方說換成吳教練來,姐姐呀,你也照樣門戶洞開放他進去:亂摸一通?老男人的手皮很粗糙!換成關衛海倒好了,讓他摸摸無妨……當然,還有可能是姑娘整晚沒鎖門,這家破爛平房招待所啊……
尹秋琳的房間朦朦朧朧,如置水底。姑娘穿著一件套頭衫,裸露著四肢,歪歪扭扭躺在大床一側,眼睛半睜半閉,也不知她是睡是醒。淺藍色薄毯子皺巴巴一團堆在姑娘腳邊,枕頭已經掉到刷著綠油漆的木地板上:自然是她夜間與夢魔拼斗時,踢來拽去留下的戰場遺跡。痛心啊,尹秋琳平時相當機警,眼下為何這副德行?姑娘的模樣,好像一段活生生的波浪線,她這高難度的睡姿,令人起敬。倘若她再多彎折幾下,說不定我會把她當成蛇精來膜拜。我站在床前,完全沉浸于秘密的奇跡之中,并未伸手去摸姑娘。其實我很想伸手去摸她,我想往她身上涂橄欖油,或者勾起食欲的芝麻油……我拉開窗簾,陽光照進屋子,姑娘慢慢醒來。她沒管我,單手支在床面上,擺了個哥本哈根小美人魚的姿勢,雙眼無神。幾秒鐘后,她看向一塊貼墻擺放的大鏡子,與鏡中的自己長久對望。我不敢吭聲,也不敢走到姑娘和她詭譎的虛像之間,生怕被來來回回反射的視線切成碎塊,變為一堆肉末子……尹秋琳還在回味剛才的夢境,將本人完全忽略,而我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姑娘光腳走進衛生間,脫掉那件她當成睡衣來穿的寬松套頭衫,開始淋浴。我換了個位置,通過鏡子窺探水霧繚繞的尹秋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完整、清晰、安穩地目睹異性的裸體。當時太無知呀,還以為尹秋琳看不見我,還以為自己那一刻十分隱秘!……凝視著黑美人的裸體,我心中一片空明,而時光緩慢且充實,滿含濃稠的愉悅。姑娘洗完澡,裹著浴袍走進臥房,撞見我,嚇了一跳。
“拿衣服過來。”尹秋琳退回衛生間,沖我發號施令。
我表示愛莫能助,理由是女人的衣服太煩瑣。我無恥啊。
“不如我放下窗簾,你自己……”
聞言,姑娘重新走了出來。她跪坐在床邊,解開浴袍,背對我戴上筍青色胸罩,穿上粉色內褲,再套上白色連衣裙……我冷靜觀察,我呼吸平穩,我飄在半空,我銘感肺腑。時光又一次緩慢下來,而且越到末尾,越近于停滯……
尹秋琳讓我幫忙提上連衣裙側面的拉鏈。接著,她扭頭深深望了我一眼……說實在的,我搞不清她這深深一望的含義,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她深深一望,還是渴求她深深一望。我巴不得姑娘也深深望一眼關衛海,或者深深望一眼小白狼,如此一來,我便可以仔細觀察他們的反應,詳盡詢問他們的感受,好弄明白這深深一望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黑美人想朝我褲襠上踢一腳?那樣我肯定得在她跟前跪下來哭啊!無論如何,姑娘這深深一望既是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我從中僅僅領悟到,沒幾天好日子可過了。
“看完了吧?”尹秋琳拾起毛巾,正要把濕乎乎的頭發擦干一些,“看完你可以滾蛋了。”
我二話不說,立即拽開房門,向著屋外的明亮飛快滾走……
★★★
我們回到省城,再度回到省城。黃材晉也領著苗裕、楊小賤和汪立國等人坐火車從南京歸來。唐克克本該為明年的升段賽而繼續用功。可是我明顯察覺到,他氣勢已大不如前,他那股狠勁正一點一點消散,而一直以來,他視野太過狹窄,腦筋過于直來直去,他沒什么靈光,猶如兇猛、直愣、發狂發昏的大野豬……哦,唐克克,令人傷感的蠻荒怪才,我們很快要同赴鄭州,求教于勇武而博大的馮先進老師,為了家鄉的下一個段位……光陰如流水啊,好像一切已無可挽回……秋天,我升上初中一年級,遇到一名姓李的斗雞眼同學。他拼命把一本又一本淫穢書刊塞給我看,他抖動著四肢向我形容劇烈的性高潮,簡直無法自拔,他屁股不時炸出一陣陣可厭的聲響。李倍光,除了你這家伙,我一個朋友也沒交上!……的確,圍棋隊崩壞的速度因為唐克克成功人段而放緩,但隊里人數越來越少,連我們的主教練吳照驄,竟然都辭職做生意去了。不過汪立國腦袋上穸著的黃毛倒一天比一天硬。他并未滿足于啫喱水的效果,改為使用更加可怕的發泥和發蠟,如今,麻團臉對頭發硬度的追求已完全滅絕人性……至于我們的女神尹秋琳,苗裕告別市體校之前曾向領隊盛大倫舉報,揭發她品行敗壞,跟流氓頭目小白狼亂搞。不消說,姑娘早就沒心思下棋了。
被開除的鹿武韜和馬毅還經常回來聊天、吃飯、玩耍。他們在外頭混得不怎么樣,整日無事可做。他們相逢一笑泯恩仇!正是這兩人繼承并強化了最初由阿阮開創的棋隊傳統:離去者必然大鬧一場。眼下輪到小苗裕退隊。這一次,誰會撲街,誰會傷筋折骨?我們忐忑不安地等待謎底揭曉,結果等了又等,沒等來任何動靜,便以為劇幕已輕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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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么,我再也沒見過閆文靜。照理說,姑娘還住在體操館斜對面,遇上她應該不難。可是很奇怪,我再也沒見過她。或許閆文靜通曉障眼法,讓你根本看不到她,更找不到她。豈止如此?連副班長雷蓓也沒再出現,仿佛她們倆從來都不存在。媽的,真邪門啊。
十二歲,我終于踏上遠赴鄭州的求學之路,亦即撲朔迷離的童年末路。鐵軌那頭,生活著李一凡、馮小蠻、陽少丸、席芊芊、梁大美女……還有一位迎風流淚的施虐狂職業四段。他們斗得死去活來,魂顛夢倒,他們一邊修煉自己的頭部形狀一邊叩問神靈的旨意。在河南省的日日夜夜,我表面上很用功,實際上完全沒往心里去。而那個姓王的小天才像泥鰍一樣鉆進深奧棋道和高強度思考之中,其樂無窮……過了大半年,我直接從鄭州前往哈爾濱,第四度參加職業定段賽。我整晚失眠,滿腦子雜念,并在關鍵的一局埋頭長考,可是長考出臭棋啊,結果又一次敗下陣來……
我們互相角逐,彼此絞殺,據說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恨,而是為了共同的愿望。
好吧,你贏了,我輸了。你們都贏了,我們都輸了……
★★★
苗裕離開市體校時,我尚在哈爾濱比賽,正咬牙跟一群小怪物生死相搏。汪立國說,當天是小毛驢的母親來宿舍收拾東西,并跟黃教練和盛領隊告別。這個寬臉北方女人的眼睛永遠紅腫,可誰也沒有見過她哭。想必是苗裕爸爸的婚外情,讓他老婆徹夜垂泣,淚流成河。苗警長管不住自己。苗裕為此痛徹心扉!他一連數天面如死灰,他瞳仁周圍遍布著仇恨的暗黃斑點,以及大腦陷入死循環的深紅血絲……
沒多久,尹秋琳的男人小白狼進了公安局:尋釁滋事罪。晴天霹靂啊!除了英俊大流氓的父親母親,所有人都極度震驚。公審大會上,荷槍實彈的武警將小白狼等近百名犯罪分子押至眾人面前。這是何等陣勢!巨大的條幅從樓頂垂落!兵哥哥們額頭上紅底金邊的國徽在陽光下交相輝映!大伙還以為法官要判處小白狼死刑,徑直拖到郊外槍斃。他身旁不乏搶劫犯、強奸犯、投毒犯、敲詐勒索犯、故意殺人犯……這群壞男女惡貫滿盈,罪不容誅!都死吧!九九歸一吧!當天上午,楊小賤和汪立國還向學校請了病假,專門跑去圍觀。兩人緊張得不停打嗝,胳肢窩不停冒臭汗,兩腿瑟瑟發抖。幸虧已不是嚴打年月,你小白狼真夠命大啊……
沒人拿得出過硬的憑據,證明是苗裕在暗中使壞。但除了這頭死毛驢還能有誰?別忘了他爸爸做過刑偵大隊隊長,而且他迷戀尹秋琳……汪立國說,姑娘曾去茅橋監獄探望小白狼。男人剃了光頭,滿臉青紫瘀傷,請求女友等他重見天日。她似乎答應了,似乎又沒答應,反正小白狼從不知道她懷有身孕。當時,尹秋琳十六歲。
等到小白狼刑滿釋放,尹秋琳已經外嫁他鄉,她先前非要生下來的男嬰也已經送給鄰省的遠房親戚。在那個年代,我依稀記得,未婚先孕不僅僅是巨大的丑聞,而且普通人幾乎搞不清類似問題的性質,大多覺得沒領結婚證便懷上小孩無異于作奸犯科,恐怕會蹲監獄!
我不想再多談。總之,苗裕從小是一匹挨過棍棒、視錐細胞異常的毛驢,終生不辨方位、鼠目寸光。其他師兄弟也絕口不提這段往事。多年以來,每當我路過某某小區的大門,老是忍不住扭頭掃它一眼。尹秋琳以前就住在里面。我還去過她家兩三回,跟她又黑又壯的父親吃過一頓晚飯。當然,姑娘早已從這兒搬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定段賽失利,擺在本人面前的出路只剩下重返校園。汪立國這死皮賴臉的家伙抓緊時間向我挑戰,攻勢一波比一波更猛,不讓我清靜。沒想到,他在棋隊的末日來臨時居然越下越好。再過幾個星期,頂多幾個月,他一定能戰勝我,達成他邁進體校大門的首個目標。可惜呀!這是棋隊歷史的最終章,我已無意死守自己的位置。父親再一次發動他教育系統的人脈,神速辦妥了復學手續,選了個名師坐鎮、兵精將猛的班級,甚至還趁著暑假為我補習數學和英語。十年一度,父親短暫中斷他靈魂的休眠狀態,從龜殼里探出頭來,令人印象深刻……
★★★
我徹底回歸校園,沒工夫再去圍棋隊看一眼。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在訓練室下棋;有時候,我午睡醒來,昏昏沉沉,會不由自主鋪開一張塑料棋盤,忘了應該趕緊去上課。多少有點兒像孤狼懷念荒野,又有點兒像脫獄者惦記牢房。奇怪啊……
我去跟黃材晉說,我要離隊了。本以為男人早已料到。誰知他毫無思想準備。你還可以再打三四年定段賽呀,為什么現在就走?為什么非得放棄?他真是肝腸寸斷啊!他煙熏火燎的面龐當場裂開,兩顆眼珠子接連爆炸,濺出許多汁水。我不禁想到霸天虎空襲指揮官紅蜘蛛的無敵氖射線……
離開棋隊,離開一個舊世界。經歷,記憶,緩緩遠去。我仿佛生長出一副嶄新的呼吸器官,我歡暢呼吸。陳年老屎已鞭長莫及,對我無計可施。
★★★
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曾向任何人說起自己的童年,將來也無須再說起。僅此一次,該說的不該說的,皆已說盡。
自從離開棋隊,我才算與真實聯結。自從離開棋隊,我的生活就一直是春天,是毛毛雨。
如今,我躲在回憶暗房里沖洗似水流年的相片。如今,每逢遇到挫折,遇到千奇百怪的厄運、災劫,我總是默默對自己說:你們贏了,你們贏了……但人生并不是圍棋啊……
責任編輯 谷禾 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