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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莊行

2019-04-29 00:00:00
十月·長篇小說 2019年6期

李莊一日

葉兆言

到李莊是晚上九點多,過去一段時間,出門坐飛機都準點,或者基本準點,因此產生錯覺,現在的起飛時間終于開始靠譜。從張家港出發去浦東機場,這之前還有個講座,講座結束立刻發車,司機說如果高速公路擁堵,可能會有麻煩。好在一路沒問題,快到目的地,手機上在提示,你乘坐的班機已到達浦東機場,飛機將準時起飛。

手機預訂了座位,不托運行李,進機場大廳,通過安檢到登機口,標牌上寫著“航班正常”。時間突然變得富裕,心情頓時愉悅,找個人少的地方,打開電腦,開始修改剛完成的短篇小說,隨時準備登機。根本沒想到會被很抱歉地通知,飛機因為某個理由要延誤。坐飛機的旅客都熟悉和習慣這個“很抱歉地通知”,一句最令人生厭的套話,非常可惡,飛機明明就停放在那兒,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它銀色巨大的身體,可是你也只能很抱歉地與它相顧無言。

接下來,還要趕往珠海參加莫言的“京師杰出教授”授予儀式,因此在李莊的時間只有一天。同乘一架飛機的還有作家小白和斯繼東,也是登上飛機才知道。抵達宜賓,小白在城里有朋友,要明天才去目的地,我和斯繼東被等候的接待人員接走。一個小時后到達李莊,在酒店辦入住手續,匆匆又吃了些東西,肚子并不餓,飛機上吃過,接待人員為了等我們,一直餓著肚子,因此實際上是我們陪著主人在用餐。

吃完了,到大街上漫步。大隊人馬早已抵達李莊,這時候,都坐在一家小酒館前喝酒,一大桌人,興致很高。看到老友肖亦農,他遠遠地喊快過來一起喝,我不擅飲酒,便坐下來喝茶。這一喝,大呼小叫,就喝過了十二點。夜深人不靜,氣氛十分熱烈,情緒特別高昂。酒開了一瓶又一瓶,好像有人醉了,結果都沒醉,都能喝,男人能喝,女人也能喝,我只能暗自慚愧。一個沒酒量的書呆子,在這種場合陪坐,顯得很不合群,相當丟人。多年以前,王朔曾因此調侃過我,你又不抽煙又不喝酒,除了寫字,還能干些什么。今晚又被同樣的問題追問。

睡得很晚,偏偏又醒得很早,起來獨自在古鎮上散步,東張西望,抓緊時間多看幾眼。對李莊向往已久,好像很久以前就來過這里,當然只是在書本上,在夢中。李莊介紹自己,喜歡說“中國李莊”,喜歡說位于長江的最上游,岷江和金沙江的交匯處,萬里長江有多個源頭,只有到了這一段,才正式開始定名為長江。西南半壁古戎州,萬里長江第一城,李莊緊挨著長江邊,景色非常優美。因為有了抗戰時的那段歷史,它被譽為“中國文化的折射點”,被譽為“民族精神的涵養地”。在張家祠,也就是國立中央博物院舊址的兩個柱子上,以上兩句話被書寫成一副對聯,十分顯眼地掛在那里。

可惜時間還太早,張家祠還沒開門,只能在門口往里張望。街上三三兩兩行人,茶館門外露天放著桌椅,已經有茶客坐那喝茶聊天。一個不大的小廣場上,成群的大媽在跳健身舞。沿江碼頭要經過許多級臺階,一艘不大的渡輪停靠了,背著竹簍的川民正排隊走上來,嗓門很大。與江南水鄉古鎮的小橋流水相比,李莊有種別樣風味,仿佛川劇中的變臉,它一會兒寧靜,一會兒又突然喧囂。這里的狗特別愛叫,在街上走,發現它們不是因為見了陌生游客,而是在跟主人嬉鬧,一邊叫,一邊往主人身上撲。兩只小狗遠遠相見,也是搖著尾巴亂叫,好像通過吠聲來打招呼。

上午要開會,這是必需的,來李莊的名義就是為了這個會。主辦方知道我只有一天時間,下午的參觀路線做了精心安排。本來應該是次集體活動,事實上卻成了一個人的旅行。李莊并不大,時間足夠,沒想到會開到一半,原定從昆明轉機飛珠海的航班取消了,發一個通知過來,請辦理退票。這樣一來,麻煩真是不小,主辦方趕緊想方設法,商量來商量去,從哪兒起飛,飛到哪,重慶還是成都,珠海還是廣州,最后方案是從成都飛珠海。從李莊去成都要三個多小時,原來一下午時間,為了趕飛機,壓縮成兩小時。

于是連飯都沒心思吃,匆匆吃一大片當地最著名的白肉,白米飯就著川江紅鍋黃臘丁,吃完立刻參觀。進張家祠,好在都是附近,抬腳便到。除了專人陪同,還有一名很好的導游。張家祠抗戰中是中央博物院所在地,現在易名為“中國李莊抗戰文化陳列館”,有許多老照片,看到許多熟悉面孔,趙元任、傅斯年、陳寅恪、曾昭燏,都是自己曾經寫過的人物。中央博物院就是今天的南京博物院,當年很多珍貴文物都收藏在這里。以今天的眼光看,那么多國寶級文物,收藏條件實在太差、太危險。不知道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不是也藏在這兒,四川氣候那樣潮濕,萬一日本人飛機來轟炸怎么辦,想想都覺得后怕。

出了張家祠,去同濟大學工學部舊址,抗戰期間,為了保留讀書種子,許多大學西遷。這里原本是一座廟,叫東岳廟,依然當年模樣,只是墻上掛了很多老照片。歷史都停留在這些當年的映像上。參觀這個地方,看到當時的辦學條件,你可能會突然領悟,說到大學精神,美麗的校園,新建的豪華大樓,211和985,這些其實都不重要,真正的讀書人,在哪都能讀書,在哪都能把書讀好。

時間太緊張,不得不趕快去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中國營造學社。這地方是李莊的精華所在,來到李莊,你一定要到這里來朝拜。導游介紹十分動情,熱淚盈眶,說起當年的環境簡陋、物質條件的匱乏、梁思成夫婦做學問之用功、林徽因的多病臥床,我聽了也忍不住為之動容,心有戚戚焉。要知道,林徽因向來都是話題人物,通常只是活在故事中,或者說活在各種戲劇性的段子里。真相對很多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只有到了這個地方,只有親眼看見,你才可能見到一位更真實的完全不一樣的林徽因。

也許太熟悉這一代文化人,兩個小時走馬觀花,倉促地經過,我的腦子里一直在胡思亂想。天空海闊,有時候會突然感到很悲哀,很無能為力,想不明白中國文化人為什么非要被逼到這種境界,被逼到走投無路,才能綻放出如此燦爛的光輝。“國難不廢研求”“室陋也蘊才情”,如果沒有抗戰,沒有山窮水盡,中華民族沒有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無論梁思成夫婦有多大的學問,他們家的太太客廳,只不過是北平的一個文化沙龍,到了作家筆下,譬如在冰心的描述中、在錢鍾書的小說里,都會成為諷刺和影射的對象。

國破山河在,時窮節乃現,為什么有文化的一代知識分子,抵抗貧窮容易,抵抗富裕的平庸,面對名利時尚、各種榮耀頭銜、江湖地位,反而會不知所措,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人生總是有太多的不可說。留給我參觀的時間太短,都是匆匆掃一眼,看得少想得多,無限遺憾,只好留給下一次,只好寄希望于以后再來。還有幾個該去的地方沒去成,譬如栗峰山莊,國立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所在地,還有當年的人類體質學研究所,與這些地方失之交臂,有點罪過,太可惜太遺憾。

最后補充說一句,匆匆趕到成都,飛珠海的航班還是延誤。航班可以延誤,旅客不可以遲到,這耽誤的大好時光,如果不是枯坐候機大廳,讓我能在李莊再看幾眼,多好,多么美妙。

李莊的風花雪月

邵 麗

從來不曾這樣下筆遲疑過。李莊這塊土地太重,而我們太輕太輕。輕輕地來,輕輕地走——原以為來的時候輕,走的時候會重,因為我們來過李莊了。誰知我們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還輕。輕輕地走,是因為不想打擾那些高貴的靈魂。那些曾經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已經成為李莊的風景,有時候是一棵樹,有時候是街角的一座老房子,有時候又是李莊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的確,我們很輕。我們這些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的過客,還比不上小巷子里飄過的一片樹葉。

我們輕,是因為我們不了解李莊。不了解李莊,是因為我們對歷史的無知。高速路上赫然出現的廣告牌——中國李莊。很多地方的標牌都是這樣的句式,著實讓人想笑。可若是你這樣笑話李莊,你自己就會成為一個笑話。有史料記載,抗戰期間,來自海外的郵件和電報,只要寫上“中國李莊”,就能準確送達此地。同盟國的一些科研機構,也經常收到寄自“中國李莊”的學術刊物和書籍。李莊,一個長江岸邊地道的小村莊,卻承載過一個東方大國生死存亡之際的光榮與夢想,成為中國文化版圖上一個歷久彌新的文化符號。

女人總是感性的,此前對李莊的認知,僅限于在李莊生活過的林徽因。這個聞名遐邇的傳奇女子,關于她的美麗,關于她的“太太的客廳”,關于她的愛情,凡此種種,絲毫不遜色于宋家的那幾個姐妹,不遜于丁玲和冰心,更不會輸給徐志摩后來的愛人陸小曼。林徽因在李莊生活了六年,不是六天,不是六個月,是六年,兩千多個沉甸甸的日子,春夏秋冬。這塊土地,該是怎么一個模樣,有如此博大的胸懷和深邃的內涵?

李莊啊,請寬恕我的無知,我是奔著林徽因、奔著梁思成、奔著金岳霖,奔著尋找一段愛情故事而來。七十多年后的我,終于驚愕地知道了,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在李莊,有那么一大批人,一批最優秀的男人女人,中華文化的命脈是如何在他們的手里薪火相傳的。

今天,李莊已儼然成為一個人文博物館,大大小小的宮觀廟宇、會館祠堂、民家小院。這里仍保留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社會科學研究所、中國營造學社、同濟大學等單位的遺址。

想象著以前的舊時光里,傅斯年、陶孟和、李濟、李方桂、梁思成、董作賓、童第周等一大批國內一流、有國際影響的學者,撐一把油紙傘,或捏一柄折扇,步履匆匆,在小街巷里穿行。1948年,國民政府選出八十一位首屆院士,從李莊走出的就有九位。

那些已經遠去的大師,他們在這個小村莊里的舉手投足,曾經令世界為之動容。

今天在李莊游走的我們,聽到這些享譽天下的名字,看著他們留在李莊的照片,是不是應該輕飄到心生愧疚?

李莊的著名女人何止一個林徽因,傅斯年的夫人俞大彩、董同龢的夫人王守京、陶孟和的夫人沈性仁,皆出身名門望族,個個不愧為一代名媛。俞大彩是曾國藩的外曾孫女、曾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和國防部部長的俞大維的親妹妹。王守京更是名門之后,世代簪纓,祖父王頌蔚是清代著名的“蘇州三才”之一,伯父和父親都是名滿天下的物理、機電大家,堂兄王守競在量子力學方面發明的“王氏公式”,至今仍被大學物理教科書所引用。

最值得一說的是沈性仁,她是民國年間浙江嘉興的“沈氏四姐弟”之一,可以說這是當年唯一可以與“宋氏四姐弟”相頡頏的又一家族性風云人物。在胡適、徐志摩、金岳霖等人的文字記載里,都有關于沈性仁的美麗和聰慧的記載。她幾乎和林徽因一樣明亮,更為奇特的是,她和她都是英年早逝,甚至生的病都是當年的不治之癥,肺結核。

這一個個光艷照人的女子,在李莊,度過的是怎樣的時光?

幾次揣測,又一個個放下。斯人已去,空余蒼茫。

也未必空,只是時代又換了一副容顏。今天的李莊是美好的,風光秀美的江邊小鎮,望不斷碧綠的一江春水,吃不完的美食,喝不盡的美酒……思緒終未走遠。在我的想象中,那些風流名士、佳人靚婦,生活里,總該是浪漫的。終于,看到梁林夫婦的居所,我們不禁感慨萬千。李莊的“太太的客廳”是一座看不見光亮的愁城,如終年不散的霧里的濕氣一樣,簡陋和窮困覆蓋著屋舍的全部。照片里,病榻上的林徽因瘦成一具骷髏。1942年,梁思成的妹妹梁思莊來李莊探親,她說,她已經完全認不出嫂子了,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個衣服架子,蠟黃的臉,只有在瞳孔里才看得到以往美麗的影子。梁思成在給費正清夫婦的信里寫道:在菜油燈下,做著孩子們的布鞋,購買和烹調便宜的粗食,我們過著父輩們在他們幾十歲時過過的生活但又做著現代的工作。有時候讀著外國雜志里現代化設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面對奇跡一樣……

這就是林徽因的李莊生活。自然,李莊所有太太們的生活,大抵也都是如此困頓。沒有風花雪月,沒有美食,連她們的旗袍和高跟鞋也不常見了。那蕭瑟陰冷的氣候、泥濘不堪的道路、發霉變質的大米……什么樣的浪漫,怕也經不起苦難的揉搓。窮且益堅,恐只是一廂情愿,很難打磨出生活的堅韌。

我們沒有找到金岳霖在梁家附近住處的遺跡,一棵樹一片瓦都沒有留下,只看到一張照片,一個瘦弱的人,彎著身軀,在喂他的幾只雞。他的身邊立著的,是梁家的幾個孩子。據說,金岳霖為了給生病的林徽因補身體,精心喂養了一些雞。一個大哲學家親手飼養的雞,燉出補養的湯,將愛情的華美演繹成最樸素的家常。這是我們在林徽因的李莊生活里,尋找到的唯有的一點浪漫,算得上是愛情嗎?對于一個肺癆病人來說,這土氣的、完全脫離了哲學意味的奢侈,可能是她最后的人生最溫暖的慰藉吧!

魯迅在日記中多次提及的“恪士師”俞明震,就是傅斯年夫人俞大彩的祖父。她的母親曾廣珊,是曾國藩的嫡親孫女。俞大彩畢業于上海滬江大學外語系,思想開通,興趣廣泛,騎馬、溜冰、打網球、跳舞,樣樣愛好。為了丈夫和家庭,俞大彩變成了一個主婦和孩子的家庭教師。有一位作家曾經寫道:“我驚訝那位閉門不出的傅太太,大家閨秀的花樣年華,時代女性的知性浪漫,如何抗得住茅屋中的風雨,撐得過李莊的晦暗與泥濘?”

她嬌柔的身軀,蘊藉過才情,也擔承了苦難。

李莊的舊照片里,同濟大學女大學生在江邊的合影是一抹亮色,她們漂亮,衣著整潔,旗袍和小披肩的精致,記錄下了青春的美好。可唯獨那美好如驚鴻之一瞥,才更讓我們心疼如割。那美好的背后,又綿延著多少一望無際的磨難啊!

同濟大學的遺址里,有張書信照片,只十六個字:“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這封邀請信由鄉紳羅南陔手書。當時李莊只有三千人口,抗戰期間,外籍人士遷川七百余萬,李莊最盛時容納了一萬兩千人。該有多大的胸襟,才能促成這場對中國文化有深遠影響的歷史事件?只有請進來,方可走出去。據記載,羅南陔的女兒和外甥女都嫁給了史語所的研究員,一個去了臺灣,一個定居在天津。李莊的女孩受其影響,有不少都嫁給了這些外鄉的知識分子,成為李莊人至今津津樂道的佳話。

灼痛我的,還有“鄉紳”這個詞兒。我的親戚,那些年有很多被打成“黑五類”,只是因為他們的身份是鄉紳。中國傳統文化的流失,與鄉紳的消失有極大的關系,是那些血液中流動著中國文化基因的鄉紳,將傳統文化精義的薪火相傳。沒有他們的知識與懷抱,我們所謂五千年文明,也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李莊的鄉紳們,向戰火中流離失所的知識分子伸出援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們由此改變了中國很多大知識分子的命運,改變了中國文化的走向,也因此改變了他們自己的命運。以羅南陔為首的數名鄉紳最后的結局,讓我們扼腕長嘆、唏噓不已。

李莊的繁盛,是中華民族不幸中之萬幸,但它依然像所有的光榮與夢想一樣,輝煌之后,最終還是收束于慣常的歷史。我們聽到看到的,只是歷史的余音。但是,曲終人未散,隨著美麗鄉村建設的開啟,李莊又開始喧鬧起來。我想,如果能從李莊的歲月深處,打撈出歷史留給我們的精神密碼,就是對李莊和被李莊收留過的精英們最好的告慰。

人間四月去李莊

胡學文

李莊的四季各有風姿,但我更喜歡四月去。李莊坐落在蜿蜒奔騰的長江邊上,被稱為萬里長江第一鎮。

到李莊已是晚上,滿天星光。拂過面頰的風和煦柔軟,挾帶著花草樹木的氣息,似乎還有淡淡的書香,好像那也是從泥土里長出的植物。李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稱得上是厚重的書籍。

夜色給古鎮罩上了面紗,難以辨析真容,然這朦朧的美卻別有風味。飯后被領隊帶著草草走了一遭,燈光是昏黃的,街道是寂靜的,老宅是沉默的,唯有兩側的樹木沙沙作響。行走在石板路上,如同擁著戀人曼舞,說不出的溫馨。忽然間,雙腳踏入旋轉的圓形光團,而整個人也立刻置身于舞臺中央似的,瞬間有些不知所措,急惶地跳到外面,那時的樣子一定是狼狽的。鎮定細瞅,才知道那是李莊的燈光投影。一只仙鶴、一棵古松、一條江水、一束桃花、一首古詩、一幅名畫,穿越時空,與暗夜的李莊相約。如果有雅興,哪怕是烏云遮月的夜晚,也可吟詩品賦、觀花聽濤。小巷幽深,如同迷宮,偶爾瞅瞅門匾,便急急地追趕隊伍。被撇下肯定會迷路,整個夜晚怕都要在巷子里打轉。從巷子回到并不寬闊的主街,因沒被甩下,松了口氣,但又覺得不過癮,頻頻回頭。

夜晚因牽掛友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知什么時候終于有了睡意,然沒多久就醒了。風很大,一下一下拍打著窗戶,像要告知什么。凌晨又迷糊了一會兒,直到粉色的陽光從窗簾間的縫隙擠進來。拉開窗簾,才發現所住的古韻酒店緊傍著長江。一艘郵輪在江面上移動,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要到何處去。

門外,孟老正與當地導游聊天。雖然知道對面是長江無疑,但為了驗證,還是問了一句。就像每次鎖了門或車,記得做過那個動作,可免不了懷疑,總要重復一遍。孟老問我對長江有何感受,我說長江很長,孟老被逗笑了。

沿江邊走了數百米,刺桐紅色的花遍地都是。形狀如刀,又如蟈蟈,似乎那些紅色的“蟈蟈”是突然間從樹梢跳下來的,等著享受盛宴。然后便看到羊市街的牌子,古時為牛羊交易市場,突然有了興致。牲畜交易市場,北方常見。在寫作長篇小說《生死鏡》時,我專門寫了張北的市場,還寫了中間人,叫“馬牙”。馬牙給買賣雙方說價,均是用手比畫,甚至只在袖筒里交易。馬牙這個行當不容易混,行家既讓買方放心,又讓賣方滿意。不知李莊的羊市街是否有馬牙,牌子上沒介紹這么詳細,只能去想象。像李莊的其他街道一樣,刻滿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故事,靠想象才能進入。

白日不怕迷路,即便獨自一人,有興趣的就多瞅瞅,沒興趣的就粗略掃過。九曲十八彎,沒有路標指引,全憑感覺或尋幽探秘的好奇。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李莊的繁鬧處,塵世的煙火頓時濃烈地彌漫開來。

進入古鎮的通道很多,可以從歷史和傳奇進入,可以從街道和巷口進入,而人間的煙火亦是極佳的入口,那會嗅到不一樣的氣息。

古鎮房屋的構造大致相同,前面是店鋪,后面居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坐在門口,柜臺上擺著腌制的菜肴,自然樣樣都是辣的。所有的菜都帶辣,昨晚吳玄說感覺嘴里著了火一樣,或許這樣的體驗才深刻。另一個店鋪賣竹編的器具,竹盆竹椅竹背簍。背簍在川人的生活中無所不能,可背蔬菜、糧食、嬰孩,等等。背嬰孩的竹簍更精致,既可坐又可站,那就是背上的獨人轎。一男子背著竹簍走出快遞公司,我瞅了瞅,竹簍里是各式各樣的快件,心生感慨,果真是無所不能啊。

數位老人坐在臨街的石桌邊,每人面前放著一杯茶,茶芽嫩綠,香氣襲人,顯然是新茶。有的在交談,我聽不懂,不知在向同伴講述昨晚的夢,還是從別處聽來的故事。有的獨自靜坐,似在養神。一處又一處門店,一杯又一杯濃茶。仿佛大清早坐這兒,就為這一杯茶。無論交談還是靜坐,都是氣定神閑,與古鎮的氛圍完全合拍,也算李莊的特色景致。

我不抽煙,對煙的氣味極敏感,常常數十米之外就能聞到。環顧一圈,果然就看到一漢子叼著長長的自卷煙,面前的攤位上放著一捆一捆褐色的煙葉。不知他自己種的,還是販運來的。他不吆喝,也不吸,只是叼著,任煙自燃。這樣的廣告也很特別呢。

在古鎮的煙火中熏染一遭,不知不覺就親近許多。

相比俗世生活,李莊對世人的吸引,更多在于她抗戰中的傳奇,和灑遍古鎮角落的文化。

1940年,一封“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的電報發出,國立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等十多家高等院校,大批珍貴文物典籍陸續遷到李莊。小巷深處那一座座普通的院子曾經住過許多非凡的人物,粗略瀏覽,便肅然起敬。李莊供養了他們,他們也改變了李莊,就連飲食,也烙上了別樣的印記。比如李莊白肉,原先叫蒜泥裹腳肉,陶孟和常到留芬飯館吃,認為此名不雅,應老板的要求,改名“李莊刀工蒜泥白肉”。不但成了名吃,也是絕技表演。肉片極薄,沒有極好的刀工絕對削不成。店鋪門口,總能看見戴著白帽的廚師揮刀削切,身姿瀟灑。

下午參觀的同濟大學工學部舊址,原系東岳廟,墻壁的角落仍能窺見先前廟中的壁畫。隔開的教室并不大,也不怎么敞亮。一個個宏愿就是在這狹小的房間生長出來的。不見桌椅板凳,亦難聞瑯瑯書聲,唯有墻上的照片言說著往事。從上海到浙江再到昆明,最后到李莊。李莊雖是一鎮,卻是福地。對傅斯年如此,對陶孟和如此,對梁思成、林徽因更是如此。

游覽車出了古鎮,兩旁是大片的田野,綠油油的。數分鐘后,便到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舊居,也是中國營造學社舊址。那是一座極普通的農家小院,梁思成和林徽因在這里種菜,在這里養雞,挑水則要到幾里外的地方。自然還有寫作。《中國建筑史》就是在這個小院完成的。梁思成身體不好,有一張他寫作時的照片,下巴頂著支撐物,就像脖子突然變粗了。而林徽因身體就更差了,因肺病常常臥床,但就是這樣,她堅持完成了書稿的校閱和潤色,并執筆寫了五代、宋、遼、金部分。兩人的臥室很小,陋室無疑,書桌也不大,沒有什么特別。如一同行的作家所言,大師在哪里,哪里就有光芒。

四月,在李莊,沐浴著輕靈柔軟的風,漫步在早春的云煙,耳邊交響燕子的呢喃,吟誦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體味春的鮮妍和光艷: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

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

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

李莊的堅守

范 穩

我的家鄉離李莊不遠,大約相距200公里,同屬四川南部。相對于四川盆地成渝兩地間的富庶與交通之便利,川南顯得相對閉塞一些,民風也更為淳厚、拙樸一些。2015年我第一次到李莊,感覺就像游子回鄉,似曾相識的丘陵地貌,掩映在一叢叢竹林里的農舍,炊煙里還飄拂著鄉鄰的私語,不規整的田疇在大地上蜿蜒鋪展,連出沒田間的家禽們都像多年不見的老相識。當然,還有李莊古鎮的民居,青磚黑瓦穿斗房、木板墻雕花窗,無不泛著歲月的痕跡,像我兒時曾經生活過的某個片段,從一片清澈的湖底悠悠然浮現,讓我恍惚看見一個少年正背著書包穿過曲徑通幽的石板小巷,行走在時間的縱深處。

我知道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人文歷史,在漫長的時間之河里也都有它獨具特色的輝煌與燦爛。譬如李莊,不僅是因為它享有“萬里長江第一古鎮”的美譽,更因為它在抗戰的烽煙中由于一幫文化大家的到來而走進了眾人的視野,為那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寫下了頗具文化分量的一筆。多年來我一直關注抗戰歷史中的文化堅守,我認為歷史悠久的中華文化是我們的抗戰得以堅持十四年之久,并最終戰勝窮兇極惡的日本侵略者的重要因素之一。抗戰時期的中國積貧積弱、國力疲憊,面對武裝到牙齒的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喪師失地,大片國土淪陷,但我們的文化始終沒有倒下,沒有被侵略者的淫威所征服。相反,正是這樣一種偉大的文化,支撐著每一個有家國責任感的中國人走上抗日第一線。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大字不識幾個,但他們知道一個樸素的道理:寧死不做亡國奴。中國是中國人的家園,家即是國,國即是家,絕不容許侵略者踐踏凌辱。正由于此,我關注那些有文化的人,那些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讀書人、大知識分子,他們在戰火紛飛中的行色和尊嚴,他們的隱忍和堅守。因為他們,是中華文化的傳承者和捍衛者;也因為他們,讓中華文化在戰火中巍然屹立并增添了新的光彩。

李莊便是在“國破山河在”的崢嶸歲月里,迎來了當時中國最頂尖的一批知識分子。他們不是普通的難民,但又與因受戰爭的威脅而流離失所的大多數中國人一樣,衣衫破爛,面帶菜色,神色凄惶,失魂落魄。痛失家園的人應該都是這個樣子吧,更何況他們還失去了自己的講臺、書房、實驗室,以及潛心學問的一顆寧靜的心。無論是傅斯年、梁思成、童第周、林徽因、李濟、董作賓、陶孟和這些學術大家,還是同濟大學的教授和莘莘學子,在沒有來到李莊之前,他們同樣是被炮火驅趕的戰爭難民,是滿目瘡痍的大地上的流浪者。戰爭的猙獰面孔之下,可還有一方凈土能安放一張書桌、搭建一間研究室或實驗室?抑或找到一處安全之地,存放一個國家的歷史文化遺產和幾千年的文明?

蒼生有幸,人們發現了李莊;讀書做學問的人有幸,李莊張開了它溫暖的臂膀——“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這簡樸熱情的電文,當年不知濕潤了多少讀書人的眼睛。一座地處大西南一隅、長江邊的古鎮,慷慨豪邁地接納了一所四處流亡的著名高等學府——同濟大學,同時還毫不猶豫地迎來了中央博物院和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社會科學研究所、人類體質學研究所三家國家級研究機構,以及梁思成的中國營造學社。在抗戰時期,遷入四川各地的外省人口逾七百萬,他們多被稱為“下江人”(指長江中下游一帶的人),而一個小小的李莊“下江人”則有一萬多人。其數量雖然不能跟重慶、成都的“下江人”相比,但卻絕對是知識含量最密集、最高大上、最精英珍稀的一群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中國沒有哪處鄉村,會薈萃如此多的大師巨匠,也沒有哪個小鎮,會在戰火烽煙當中,為保存中華文化、傳承文明薪火做出過如此巨大的犧牲和努力。

當下的文人學者,面對李莊,就像在歷史的煙塵中重新打撈出來的一塊璞玉,用文化發現的眼光將它再度擦亮。一座古老的村莊何以匯聚了如此多國家級別的科研機構?當然是國家民族命運使然;而那些國寶級的大師巨匠又何以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李莊”安身立命、潛心學問?則是中國學人的歷史責任感和民族骨氣之具體體現。一段史料上記載,那個寫《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李約瑟博士,于1943年的夏天來到了李莊,見到了他的老朋友、留歐歸來的童第周博士。那年月童第周經常帶著自己的家人和學生,在李莊的田間地頭四處捕捉青蛙,借助在舊貨市場淘來的陳舊顯微鏡做實驗,發表了數篇引起世界生物學家高度重視的學術論文。李約瑟在參觀了童第周簡陋到不忍一看的實驗室后,問童第周,在布魯塞爾有那樣好的實驗室,你為什么一定要到這樣偏僻的山村進行實驗呢?童第周的回答非常簡單:“我是中國人嘛。”恐怕李約瑟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個中國科學家的家國情懷。李莊固然地處偏遠、條件簡陋,看上去與一個大科學家所應匹配的科研環境相去甚遠,沒有一間合乎標準的實驗室,沒有一件像樣的實驗器材,甚至起碼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可是李莊在中國,中國也在李莊。對童第周這樣的科學家而言,歐洲雖美好,亦非吾故國也。當我們梳理那些曾在李莊生活工作過的大師的人生經歷,便會發現,他們幾乎無不是“海歸”,無不是在國家遭受外侮時,默默收拾起行裝,滿懷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毅然決然地奔回自己的祖國,共赴國難。

今天的李莊游人如織,歌舞升平。滾滾長江不舍晝夜,走在李莊的大街小巷,追尋著先賢們的身影和足跡,看似簡單,實則很難。他們已經活在典籍里,沉默在老照片上。導游們舉著旗幟,用擴音器向游客們一遍又一遍地介紹著曾借駐在張家祠里的中央博物研究院、板栗坳栗峰山莊的歷史語言研究所,以及一般游客頗感興趣的林徽因與梁思成的愛情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國家曾經歷過的苦難,看到一個民族絕不屈服的氣節,看到一群學人難能可貴的堅韌,看到那些在觀音殿、尼姑庵、寺廟里讀書做學問的學者們清瘦堅毅的面龐。在板栗坳史語所舊址,我聽見一個游人說,外面在跟日本人打仗,這些人卻躲在這里研究甲骨文,真是好安逸哦。

我很想告訴他,老鄉,這不是一件“好安逸”的事情。甲骨文是我們祖先的文字,是漢字的起源。在那些在李莊搞學問的人研究它之前,沒有幾個中國人能讀懂甲骨文。正是在李莊的板栗坳,一個叫董作賓的大學者,青燈黃卷苦苦鉆研,埋首于成千上萬片殷墟出土的龜片中,積十年之功,終于在1945年完成了皇皇學術巨著《殷歷譜》。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的大學者陳寅恪對該書的評價為:“抗戰八年,學術界著作當以尊著為第一部書”,足見《殷歷譜》在當時中國學界之貴重。是的,識讀一片三千多年前的龜殼上的古老文字,或者解剖一只青蛙、研究一座寺廟的構造、調查一個村莊的人口結構與經濟狀況、撰寫一篇關于唐詩宋詞的論文,跟攻城略地、浴血奮戰的抗日戰場看似沒有多大關聯,但是你要知道,日本人那時不僅在戰場上耀武揚威,在文化學術領域也膨脹狂妄到極致,竟然叫囂“漢學的中心在日本”。可是,有董作賓這樣的學者在,那些倚仗著軍國主義強大戰爭機器的文化霸權者,面對《殷歷譜》,難道不該感到汗顏?董作賓先生為中華文化所做出的學術貢獻,難道不也是在為全民族的抗戰奉獻出自己的一腔熱血?須知我們的抗戰,不僅是軍事上的抵抗,還有文化上的堅守。一個民族的文化亡了,才是真正的滅亡。董先生寫作《殷歷譜》時,常常衣不避寒、食不果腹,蓬戶甕牖,篳路藍縷。在我看來,這才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高大形象,也是真正的抗日志士。難道非此簡陋惡劣之環境,方可砥礪人生之大勇大智乎?

今天的李莊,不僅僅因為它作為一座保存較為完好的古鎮,而成為人們發幽古之情、尋淳樸民風的旅游勝地,它還是一個巨大的文化隱喻。我們應該感謝李莊,在抗戰年代,它不假思索地接納了華夏文明中最為重要的幾筆歷史遺產,似乎作為一個中國的村莊,為那些傳承中華文化薪火的人提供遮風避雨之地,是它應盡的義務。我們還應該永遠記住李莊,因為它已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的象征。大師先賢們曾在此續寫過我們的文明,保留過我們的文化遺產。他們隱忍、頑強、堅守、發奮、守望,用讀書人的士大夫之氣,證明一個民族的氣節,用知識分子的責任擔當,傳承數千年來的華夏文明。一個民族的文脈曾在這里延續,正如那流經李莊的長江之水,源遠流長,浩浩蕩蕩。

從戎州到宜州

東 君

去李莊,帶上了一本舊書《日記四種》。里面收錄的是宋人黃庭堅、陸游與明人袁中道、葉紹袁的日記。在飛機靠窗的位置坐下,書攤開,光線透進來,不浮不散。溫州至成都的飛行距離大約是一千八百公里,飛行時間近三小時。此間的閑讀是逆向加速度入古,漸漸地,也就有了一種時空錯位感:腦袋沉浸在古代某個時刻,身體卻被現代航空器懸置云端。閱讀的速度是陸游坐船穿過赤壁磯的速度,它偷換了飛機的飛行速度,卻在不知不覺中緩解了機身顛簸給我帶來的不安。旅行包里還有一本小書,每次出門坐飛機我都會隨身攜帶,我沒想到要翻看,但它放在那里,心就穩靜。有這么一種說法:一只不到半公斤的小鳥與時速八百公里的飛機相撞,會產生一百五十多公斤的沖擊力。小鳥與飛機相撞的可能性極其微小,可是,誰能確保這只小鳥不會在什么時辰冷不丁地冒出來?還有這么一種說法:坐飛機的風險極低,一個人如果每天要坐一次飛機,依照飛機失事的概率來計算,他需要連續乘坐八千年才有可能遇上一次空難。可是,誰能確保你就是那個僥天之幸躲過一劫的人?有一次,我從拉薩坐飛機返回,飛機剛起飛不久,就遭遇強勁的擾動氣流,機身陡地向下一沉,仿佛要墜落地面了,隨后又猛地一顫,奮然向上振拔,一座壁立千仞的雪山從眼前掠過的一瞬間,我感覺飛機就是從死神的唇邊擦過去的。此行有驚無險,不過,事后回想,越發覺得這世上有很多事冥冥之中都是安排好了的。比如,在拉薩機場過安檢時,安檢人員曾從我背包里檢出一塊瑪尼石,視作鈍器,不許我隨身攜帶。時間倉促,再打包托運已來不及,我只好割愛。當飛機在高原上空遭遇強勁氣流,又回復平穩之后,我就想:如果安檢人員允許我把瑪尼石帶上飛機,結果會怎樣?這架飛機也許就因為多出一塊瑪尼石的重量,引發不可預測的事件。這么尋思著,我就用手緊緊地攥住那本放在口袋里的小書。然后,我又想,這本書也許就是一塊壓艙石,因為飛機的一側多出這樣一本書,它才不至于在高空中傾斜。

陸游的《入蜀記》還沒讀完,人已入蜀。飛機在成都機場降落,前不見古人,之后就見到前來接機的人,之后就坐上一輛小車循高速公路貼地而行,車速一百二十公里。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宜賓機場那邊還有十六位從北京過來參加頒獎典禮的作家,正坐著一輛大巴趕往一個名叫李莊的古鎮,而我們將會于七點二十分左右在那里的一家酒店門口相遇。

天色已暗。站在古韻軒門口,看著一輛車緩緩駛來。人影散亂,不知道該向誰打招呼。那一刻,有人剛踏上李莊地面,就癱軟在地;不是飲李莊白干醉倒了,而是心臟病猝發支撐不住了。晚些時候,我們就聽到了他在醫院里停止心跳的噩耗。怎么說走就走了?那個想要跟他握手卻沒握成的朋友嘆息一聲:他在李莊還沒吃過一頓飯、留下一串腳印呢。聽者憮然,紛紛感嘆:這世事也真夠無常的。是晚,酒在桌上,大江在一旁流淌,一桌人喝得有些索落,有些傷感。深夜時分,我跟幾位朋友一道沿著長江散步。江風一吹,很多話題也就彌散開來。有人談董作賓,有人談梁思成和林徽因。總之,都是一些作古的人。說話間,我們已經從幾棟民國老建筑前經過。我們離民國只有幾米遠,但雙腳就是跨不進去。有位同行者問我:如果你要寫宜賓的歷史人物,你會選擇誰?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黃庭堅。

是的,黃山谷。后世的人通常這樣稱呼他。在四川這地方,黃山谷還有另一個為人所熟知的稱呼:涪翁。涪翁與涪州有關,正如東坡居士與黃州的東坡有關。

后世的人多將他與蘇軾放在一起談,不僅僅是因為他是“蘇門四學士”之一,或是他跟蘇東坡并稱“蘇黃”什么的,而是他們的性情與命運的確有不少相同之處。有關他的逸事也多,像錢鍾書這樣的學者,還從一些冷僻的書中了解到黃山谷“曾患腋氣(狐臭)”、五十六歲那年“得了個疽剛好”什么的。山谷好談,是因為很多人談過他;山谷不好談,也是因為很多人談過他。

紹圣二年,黃山谷以一句“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被新黨的人抓住把柄,斥為“犯上”。黃山谷盡管作了上書條陳,但仍然無濟于事。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的消息很快就從京城傳來,他身邊的朋友都為之唏噓,而他卻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大放鼾聲。一本由黃山谷的重孫編寫的《黃山谷年譜》上這樣寫道:先生是歲拜黔州謫命。他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認命了。對他來說,官可以不做,但詩不可不寫,字也不可不寫。那些長到肌肉記憶中的文字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黃山谷年譜》卷之二十七還有這樣的記載:“元符元年戊寅。先生是歲在黔州,是春以避外兄張向之嫌,遷戎州。”看到黔州與戎州兩個地名,我便想起涪翁日記中提到的宜州。起初,我以為宜州就是宜賓的舊稱,后來一查資料,才知道,宜州在廣西,是黃山谷的終老之地,而宜賓就是他謫居的戎州。我不知道古時候宜賓為什么叫作戎州,也許是因為這里有過一段兵戎相爭的歷史。“戎”字從十從戈,“十”是盔甲,“戈”是兵器。“戎州”二字,寫到詩里面多少還是會生出一股寒氣的。相比之下,宜賓這個地名就帶有一種化干戈為玉帛、以萬象為賓客的意思了。黃山谷第一次來到戎州,也正好是春天,一片爛熟的春光里兵氣全消,但他的內心想必還有一絲從北方帶來的余寒吧。

車過宜賓。岷江北岸天柱山下的流杯池不去也罷,濱江公園那個著名謫客的雕像不看也罷。窗外一抹新綠間雜著高低錯落的屋舍,春天總是沒有什么新意的。人來人往的街市也沒有什么新意。無聊的時候,望著路牌或店招上頻頻出現的“宜賓”地名,腦子里浮現的卻是長江、竹、酒——三個與宜賓這座城市有關的名詞組合在一起,讓人無端端想到了一本旅行手冊上涪翁寫的一首詩:“井邊分水過寒廳,斬竹南溪仗友生。來釀百壺春酒味,怒流三峽夜泉聲。”(《從陳季張求竹竿引水入廚》)會后微倦,獨自一人沿長江堤岸散步。眼前鋪開的,依舊是民國那些過客曾經見過的古老風景:不動的山的高古,和永在流動的水的靜穆。繞一圈,見到幾株在溫州很常見的桂樹與榕樹,如遇故人,感覺自己只是坐著甌江的小船,轉了個彎就瞥見了這些熟悉的風物。天陰,也不知道太陽是幾時落山的。眼前這條被老杜、涪翁吟詠過的江流把一條看不見的時間軌道聯結起來,在暮色中靜定成一幅顏色有些暗舊的青綠山水。那一刻,一片竹葉飄墜,足可以想象“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意境;一滴水落入掌心,也能感受“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氣勢。

這就是宜賓,處于金沙江、岷江、長江三江匯流地帶,西南高而東北低的地勢使它看起來就像黃山谷那些左低右高的擘窠大字。假如我是一個時間旅行者,坐著隱形航空器穿越宋朝,把時間對準元符元年,然后把地理坐標經度緯度對準四川盆地南緣,或許就會看到山野間尺馬寸人的悠然;離地面再近些,看到的或許就是路長人困的景象;再近些,或許還會看到幾張焦慮的面孔,聽到數聲粗重的喘息。那時節,一個叫黃山谷的老人在哪里?沒錯,他就在舟中,正望著去馬來船,口念指畫,若有所悟。

山谷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到筆不到。他自謂:“于僰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得用筆。”(《山谷題跋》卷九《跋唐道人編余草稿》)

如果一顆敏感、堅韌的心沒有對抗過現實的壓力,他如何能從蕩槳、撥棹這種與水對抗的動作中悟得筆法?我之前讀到“僰道”這個地名,就把它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了。及來宜賓,知道“僰道”就是當年的戎州,我就對這個地名有了新的體認。謫居戎州之后,黃山谷的書風有了變化。他的長撇大捺比往日多了些波折,橫豎也變得直中有曲。他那曲折的筆法對應的是曲折的道路,正如他詩中的隱晦表達對應的是一個隱晦的時代。對他來說,寫字就是用手走路,腳所能感受到的曲折困頓,同樣可以由一只手上的神經末梢來感受。

同年,蘇東坡謫居儋州,他被人逐出了官舍,只能在城南一座桄榔林里搭建茅屋。黃山谷六月至戎州,先是住一座寺廟里,后來僦居城南,他把自己的寓舍命名為“槁木庵”“死灰寮”。可以想見,他當時的確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死灰”這個詞也許會讓我們自然而然地想起蘇東坡當年被貶到黃州后在一首名為《寒食雨》的詩中寫下的一個句子:“死灰吹不起”。黃山谷不僅讀過此詩,還曾用一種近乎詼諧的口吻寫過跋語。因此,他把自己的貶所稱為“死灰寮”,恐怕跟蘇東坡那首詩對他的心理暗示不無關系。從年譜來看,黃山谷每每到一個貶所,似乎都要病一場。元符元年,黃山谷就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區區西來,以多病,所至就醫藥。”而他在《經伏波神祠》一詩的跋語中也曾寫到自己的病況:“建中靖國元年五月乙亥,荊州沙尾水漲一丈,堤上泥深一尺,山谷老人病起,須發盡白。”水漲一丈、堤上泥深一尺與須發盡白固然沒有什么關系,但這兩件事放一起談,就讓人想起蘇東坡那句“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黃山谷在戎州除了留下一些詩與逸聞,還留下一幅《戎州帖》(當然,戎州帖是后人的稱法)。彼時正是元符三年,徽宗即位,黃山谷即將履新。七月廿一日,一個自稱涪翁的人坐船自戎州出發,三日后抵牛口莊,宿廖致平(養正)家,此間喝了點酒,下了幾盤棋,有了快意,就在自己抄錄的唐懶殘和尚詩卷后用正書大字寫了一段跋語。這段行程,我猜想涪翁也記到了自己的日記里,但他有關這段生活的日記沒有留存,我們只能憑《戎州帖》中寥寥數語猜想。涪翁寫下這一幅字后,似乎有些自得,否則他不會在跋后附帶一句: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張法亨是誰,廖致平是誰,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們從這幅字里讀到的,是涪翁的豁達、平實、幽默。這一年,涪翁五十五歲,離蘇東坡病死常州不到一年,離他病死宜州還有六年。

在李莊晚飯席間上了一道菜。是苦筍炒五花肉。一位本地人告訴我,這就是宜賓的苦筍,這個時節(春末)出土的苦筍最佳。我吃了一口,淡定的舌頭突然像是受了一點驚擾,往里收縮了一下。那種滑過舌尖的微苦,延宕片刻,還沒等到回甘,就迅速湮沒于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的麻辣。本地人又問我:吃出回甘的味道了?我未置一詞。那位本地人接著介紹說:這苦筍要用加點鹽的水煮一下才能化去一點苦味,如果瀝干后清燴,你更能品嘗到原汁原味了。后來讀到黃山谷的《苦筍賦》,始知自己那晚吃的,就是山谷老人吃過的苦筍。那年冬天,他謫居黔州,心里奇苦,某日在山中掘得苦筍,才二寸許,味如蜜蔗,大喜。之后來到戎州,正是春天,他又吃到了苦筍,苦而有味,竟一連吃了四十多天。現代人也把苦筍叫作甘筍。苦筍之苦,只是微苦而已,據說“其呈苦味的糖苷有刺激巨噬細胞生成之效”。黃山谷當然不知道什么“糖苷”或“巨噬細胞”,他喜歡吃苦筍只是因為他當時已戒酒戒肉,實在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吃了。另一方面,我以為黃山谷作為一個詩人,在無意間把吃苦筍當作苦吟來接受了——苦中之樂,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體味的。我在于非闇先生畫的青菜蘿卜圖中曾見過這樣一句跋語:“昔黃山谷題畫菜云:不可使士大夫不知,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士大夫中吃菜吃出這種小情趣與大情懷的,大概只有坡翁與涪翁。坡翁是四川人,也喜歡吃苦筍,也寫過苦筍詩。其中有一首詩就是《和黃魯直食筍次韻》。黃山谷在政治立場、文學趣味上與坡翁引為同調,在飲食口味上,或有同嗜也不奇怪。借用他《跋子瞻和陶詩》里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山谷命運多舛,說起來還是跟這位東坡兄有關。三十五歲那年,他受“烏臺詩案”牽連,就注定他命運的走向。黃山谷寫過這樣一句詩:“蓮生于淤泥中,不與泥同調。”他追隨蘇東坡,作為一名元祐黨人,與新黨不唱同調,因此也就難免要得罪一些人,這便有了猝然臨之的“黨禍”。五十歲之后,他參與編纂的《神宗實錄》一書變成了政敵攻擊他的口實,給他帶來了可想而知的麻煩,這便有了無故加之的“史禍”。我們站在蘇黃的立場談論這場黨爭,新黨固然可惡。事實上,新黨中也有可敬可愛之輩,舊黨中也有可憎可鄙之徒。黃山谷卷入其中,說不清是“黨禍”帶來了“史禍”,還是“史禍”帶來了“黨禍”。在哲宗那個時代,他可以接受貶謫外放的懲罰,同樣,在徽宗的時代,他也可以拒絕恩加的任命。他有自己的政治立場,不隨人是非強作態度。用現在的話來說,他就是那個時代的異見人士。這樣的人,皇帝不喜歡,新黨(甚至包括舊黨的一部分人)也不喜歡。但黃山谷就是黃山谷。他的為人,正如名字所示:魯直,就是忠厚、正直的意思;庭堅的庭,據一位學者考證,也可作“直”解。中國有句古話:人貴直,文貴曲。這句話同樣可以顯明黃山谷做人、為文的一個特點。他曾在一篇詩論中主張“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這與他書法中那種“隨意曲折”的審美取向不無暗合之處。因言獲罪之后,黃山谷在詩風上更側重一種曲折有致且充滿隱喻的表達,這就難怪錢鍾書說:“他的詩給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澀,語言不夠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上蒙上一層水汽、凍成一片冰花”。“一片冰花”,這是一個多么貼切的比喻,它讓我想到黃山谷借以自況的那朵蓮花。五十七歲之后,黃山谷已經離開四川,日子過得更加不堪,他想遠離污泥,保持一朵蓮花的素凈,已是不可能的事了。這朵蓮花的命運跟東坡詩中的海棠花一樣:無非是墮入污泥,被污泥所欺。

暮年。老身。一次又一次地被命運拋入異鄉。白發欺人。疾病欺人。異地的寒氣欺人。時間也欺人。八月十五日,欺月下獨坐的人;九月九日,欺獨在異鄉的人;十二月三十日,欺爐火邊打盹的老漢。但,山谷老人不自欺。他善待自己,也善待自己所遇到的每一個人。

祗因瘴鄉老,難答故人情。

這是他就將遠赴宜州貶所時寫下的一句詩。崇寧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山谷將行,一些親舊與鄰里攜酒追送。他為此寫了一首詩,題目有點長,這里就不做照錄了。不過,這首紀事詩一點兒都不像黃山谷其他詩作那樣晦澀費解,首句寫來,平實如話,結尾一句來看,詩人對此行已心懷不祥的預感。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遠行,也是他最后一次退縮。“做夢中夢”,竟落得個噩夢;“悟身外身”,竟落得個戴罪之身。

他是以戴罪之身來到宜州,當地自然不做官舍安排。不僅沒有官舍,甚至連像樣的住所都沒有。楊萬里在一篇文章中以一種憤憤不平的口吻描述了他的境遇:有村民留他暫住,太守罪之;有和尚留他暫住,太守又罪之;有客棧老板留他暫住,還是要治罪。太守讓他住哪里?就住在一座撂荒的戍樓里面,這意思就是讓他活受罪。那么,太守為何對他如此苛刻?原因就在于,黃山谷這人不知好歹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太守當然是聽命于當朝宰相的,按照這種政治關系,黃山谷得罪宰相就是得罪太守。其實,太守完全可以放黃山谷一馬,但他羞辱黃山谷,無非是為了討好宰相。所以,楊萬里感慨地說:“先生饑寒窮死之地,今乃為騷人文士佇瞻之場。來者思而去者懷。而所謂太守者,猶有臭焉。”世遠人湮,真相如何,我們已經無從知道了。

我們所知道的是,黃山谷貶官至黔州時,尚有一廟可以暫且容身;到了宜州,貶所破陋得讓人不可想象,洗個澡據說也要借民家浴室。我沒研究過宋代官僚制度,不知道當時朝廷是如何處置那些接受羈管的官員。黃山谷住在黔州時,曾在詩中感嘆“居屋終日如乘船”。這就有點近于蘇東坡當年住黃州長江邊上的情形:“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他們都把破屋比喻成木船,也許跟那些動蕩不安的日子有關。“烏臺詩案”發生之后,山谷與東坡其實都在同一條船上,都有一種隨時可能遭遇滅頂之災的憂患感。相比黔州,宜州的生活條件更為惡劣。那地方處于粵西邊陲,苗瑤雜處,民風獷戾,黃山谷在詩中更是將它視為“瘴鄉”——瘴癘之鄉。古時候的貶客但凡寫到這個詞,都不免哀嘆,他帶著老病之身至此,能得茍活已經算是不錯了。按照當時羈管條例,他不得擅離宜州。但他想混跡漁樵、隱身藏名也難,因為他畢竟是犯官,名字曾三度列入元祐黨籍黑名單。

所幸的是,他每次被貶,哥哥與弟弟總會過來送他一程。宋哲宗紹圣二年,山谷被貶至黔州的時候,哥哥一路相送,途經一百零八盤和四十八渡;次年,弟弟帶著山谷的家眷來到黔南貶所與之團聚。山谷老人流放宜州的時候,弟弟已歿,而哥哥依舊在寒冷的冬天趕過來看望他。《宜州家乘》第一日記的便是此事:“四年春正庚午朔,元明自永州與唐次公俱來。”兄弟情篤,讓人想起蘇氏兄弟。蘇東坡被貶到黃州之后,蘇轍也是帶著哥哥的家眷過來,與他團聚。那個年代,交通極不便利,郵路也不是很暢通,隔著關山重重,就是生死茫茫。有時候,兩個人見上一面,就有可能成為最后一面。蘇軾與蘇轍是在廣西滕州見了最后一面,而黃山谷與黃元明則是在廣西宜州見了最后一面。

將《宜州家乘》與《山谷先生年譜》卷三十并讀,既能看到黃山谷在橫逆之境所持的忠直本性,也能看到他在展促之間的從容把玩。有兩件事,他終生沒有放棄:一是寫詩,因為他覺得來自杜甫的詩歌傳統可以在他手中延續下去,從他的詩里面,我們依稀可以聽到唐詩的回聲;二是寫字,他在最困頓的時候也會以三錢買雞毫筆寫字,從他的蕩槳筆法里,我們甚至可以聽到浩蕩江流的聲音。

黃山谷如果活在這個自媒體時代,或許會在微博或微信朋友圈曬曬詩、曬曬字。這部《宜州家乘》,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它的確有點像時下的微文,排日紀事,著筆不多,記的只是風雨晦明、出入起居。在日記里,時常可以看到山谷老人談到飲酒的事。他四十歲時作過的一篇《發愿文》——發愿要戒酒戒色戒肉食——并不妨礙他在晚年打破禁忌,從心所欲地喝一點小酒。不過,他不喜歡獨酌,而是喜歡跟二三知己對飲,興致來了,坐而論道,兼以抒情。對他來說,這種酒桌上的逸樂遠勝于官場的酬酢,未嘗不是涪翁失意之后的一種精神代償。讀黃山谷的詩,我總覺得他比蘇東坡多了一些莊重之氣。也許只有喝了點酒之后,他身上那種東坡式的幽默才會被激活。于是,他就可以像蘇東坡那樣: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

黃山谷的日記里倒是真的沒有一句怨天尤人之語。即便那位明哲保身、不敢與他多有接觸的郡守黨明遠,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及。比如三月二十七日那一天:“大雷雨。郡守殺鵝于城南之龍泓,于是三日矣。”八月初三日又記:“晴。宜守黨明遠是日下世。”從日記來看,他對太守黨明遠未置貶詞。而他所記的,大都是親朋好友和當地人的饋贈與照顧。黃山谷的日記止于九月二十八日,那天先是小雨,及晚大雨,一個叫積微的人送來了糯米三擔、八桂四壺。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山谷老人不知道自己會在兩天之后死去。

黃山谷的日記記到三月十五日那天,一個神秘人物出現了。他就是范寥。

如果不是范寥,黃庭堅的日記或許就此湮沒。范寥是何許人?在黃庭堅的日記中只記了一筆:他是成都人,是個好學之士。事實上,此人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范寥,字信中,早年據說叫范祖石。他顯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一個上天派來注定要為山谷老人料理后事的人。

那么,黃山谷又是怎么死的?史書上沒有記載。有人從他二月二十日中的一段日記“累日苦心悸,合定志小丸成”來推斷,他很有可能死于心臟病突發。

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援引了當年的見證者范寥的一段話,似乎可以視作山谷老人的謝幕致辭:

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出外以受雨,顧謂寥曰:信中,吾生平無此快也。未幾而卒。

“吾生平無此快也”。其生也快,其死也快。

范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逆長江而上舍舟洞庭取道荊湘直奔八桂,原來就是為了給山谷老人送終。而山谷老人跟這位素不相識的忘年交居然也玩得很好,他曾對范寥說:有朝一日我回北方去,將把這部日記贈送給你。從這句話可以看得出,他雖然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但他仍然寄望于一次來自北方的赦免。

富于戲劇性的是,山谷老人死了之后,他的日記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據說后來輾轉傳到宋高宗手中。這位年輕的皇帝讀了之后,輕輕地嘆息一聲。同樣富于戲劇性的是,若干年后,這部日記的手抄本又傳到了范寥手中。

最后把這部日記整理出版的人,還是范寥。我們理當感謝這位飽受爭議的“好學之士”,他畢竟為后人保存了中國第一部傳諸后世的私人日記。至于后世有人把它稱作《宜州家乘》也好,稱作《乙酉家乘》也好,無非是因地而名或因時而名。地方志學者或許更注重“宜州”作為一個地名的地理空間意義,而年譜編撰者——比如黃山谷的重孫——或許更注重“乙酉”這個年份的時間意義。

這部日記從正月初一那天一直記到九月二十八日,歷歷分明。需要注意的是,山谷老人的日記中極少寫到自己的病況。我這里使用“極少”這個詞是因為他在這一年四月中旬確實患過一場腹瀉,九天之后大腑始和。他只是以“不興”這個詞略略帶了過去,更多的時候,他記下的,都是瑣碎日子里的詩意與善意。事實上,他經歷了種種喪亂、挫敗和遷播,內心渴望的是一塊向陽的山坡,而不是被陰影籠罩的山谷。處江湖之遠,他努力讓自己忘掉那些紛爭、那些仇恨,而身魂所受,是時光饋贈的柔情蜜意。我很奇怪,在宜州那樣一個被喚作“瘴鄉”的地方,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包括“路轉粉”)遠來相訪?為什么他常常可以收到老朋友從遠方寄來的禮物(包括美食)?

從黃山谷日記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晚年的朋友圈,還可以看到一份饒有風味的物品清單。別人贈他什么東西,他總是不憚其煩地記錄下來:

正月二十四日,癸巳。雨不已。得曹醇老書,以元明至宜,予暫開肉,故寄一羊及仔魚,蝦朐、蛤蜊醬、蟹螯、醋蟹醬、金橘三百……

二月七日,丙午,晴……得李仲牖書,寄來建溪葉剛四十銙,婆婁幽四兩,蜀箋四軸,鱟桶赤魚鰾五十枚……

二月二十五日,甲子。晴。不可挾纊。蔣侃送蠻布坐薦四,絮以蕃花、金鈴子、雪菌一篰。

三月初二日,己亥。丁酉、戊戌中夜皆澍雨。德謹砦寄大簟一床,又寄大苦筍數十頭,甚珍,與蜀中苦筍相似,江南所無也。

一路讀下去,我便想起弘一法師的斷食日記:

十二月一日,晴,微風,五十度。斷食前期第一日。疾稍愈,七時半起床。是日午十一時食粥二盂,紫蘇葉二片,豆腐三小方。晚五時食粥二盂,紫蘇葉二片,梅干一枚。飲冷水三杯,有時混杏仁露,食小橘五片。

一物之微,都要細錄,或示感念,或示惜福。山谷與弘一都是惜物之人。惜物者必敬人,敬人者亦必敬天。

四月十三日,李莊歸來。李莊人贈白酒一壺,黑花生、白糕、黃粑各一。

不贅。

誰是誰的四月天

肖 勤

仿佛很多故事和傳奇都和那個年代有關。帶著月色的清涼、水的微涼,卻又偏偏在時光深處婉轉彌漫著薔薇或茉莉的香,于是就愛上了那亂世中的一個個人、一件件事。

比如林徽因,比如蕭紅,比如張愛玲。

都有絕世的才情,都在那兵荒馬亂國難家破的亂世中開出皎白的花,但我終歸更愛林徽因,一個原因顯得我很持重,因為她比蕭紅、張愛玲更多一層建筑大師的身份;一個原因顯得我很幼稚,因為一代哲學大家金岳霖為她終身不娶。

“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這是金岳霖為林徽因寫下的挽聯,每每觸及,心底都一陣憾痛,只覺得世間所有愛情之美,都抵不上這一紙生死相隔的訴念。到底是林徽因,到底是寫下《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的那個人,才值得有這么一個人,這么明目張膽地賠上一生,且在光陰流轉數十年后,依然成為一段不滅的傳奇。

一度以為我離林徽因和她的四月天是遠的。兩年前,我寫完兒童文學《外婆的月亮田》,有一天在微信上查“月亮田”三個字時,卻看到了一個屬于林徽因的月亮田,它在四川宜賓的李莊。一瞬間得意揚揚,覺得跟這位嚴謹又浪漫的才女大師攀上了點關系——她有她的月亮田,我也有我的。只不過她的月亮田因為她和梁思成、中國營造社的存在而聞名中外,以至于在那個年代,從國外寄信到那里,只需寫下四個字:“中國李莊”。而我的月亮田只在一個遙遠不知名的故鄉。

親近是一種臆想,我依然觸摸不到屬于她的溫度。

直到2019年4月,接到十月雜志社的獲獎通知,受寵若驚之余,又得知頒獎的地點在李莊。

那一天,天氣不錯,桃李都還盛開著,貴州春天的天空遠不抵秋天那樣的碧藍澄澈,但空氣中有粉色的光,比陽光柔,比花香軟。十月文學獎我艷羨了十余年,一直只能自我安慰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就像林徽因的月亮田,也是同理。結果季亞婭居然同時告訴我說:一、拿獎了。二、頒獎在李莊。

你來嗎?亞婭問,特意加了句,我們選的是周末,你只需要請一兩天假。

想必這些年大家已經見慣了我吃著一分地的糧瞎操著百萬畝的心那份惡心矯情勁兒,我覺得亞婭問的時候好像已經在等著我回答來不了了。但十月文學獎,多么不容易啊,十多年來它終于“在人群中看了我一眼”。而且頒獎在四月的李莊,怎能不去。

4月11日,我抵達李莊。

從機場到李莊,路的左面是長江,看著寬闊平緩的江面,我遙想著1940年冬天,林徽因和梁思成在駛往李莊的船上,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而他們離他們的城已遠,前面是從未到過的異鄉……

待我到達李莊,已是黃昏,巨大的黃葛樹下三三兩兩坐著人,看長江、吹江風、喝晚茶,十分安然。除了景區進口處顯得現代感十足,李莊的內里依然是歲月深處的模樣。泛著回憶的灰白陳舊的墻,寫著故事的悠長狹小的巷,一盞盞紅色的燈籠夢一般延展到巷道盡頭,散漫的光,像飄過的誰家十幾歲女兒的羅裳。站在路旁,我只是不經意看一眼,就忍不住要走進去。

獨自穿越一條條燈光迷離的小巷,我想找到林徽因坐過走過甚至喝過茶的地方,可我沒找到,只聞到一股暗香,尋過去,是拐角處的一株鴛鴦茉莉,茂密地開滿了花,一白一紫、相倚相依、濃香撲鼻,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若拿這花色比作梁思成與林徽因的話,林徽因必當是白的那一朵,這么一來,梁思成只得是紫色那朵,一個建筑史大師、男性,怎么可以是紫色呢,但無論如何,林徽因絕不是紫色……如此這般想來想去,梁思成毫無辦法地成了那一朵紫色茉莉。

一位老人坐在腰門里安閑地看著一臉糾結的我,我問他,可知林徽因當年住哪里。

他搖頭,手往后揮了揮,仿佛在說一個很熟悉的故人:她嘛,又不在鎮上,她住上壩。

我回頭走,梁思成的紫色花朵和小巷的燈光就在我背后散落成一地星子般的約定。

月亮田,老人的聲音從腰門里傳來,上壩的月亮田。

我抿嘴笑,是的,月亮田。

4月13日,十月文學獎頒獎典禮第二天,晨起,江面籠起一層白霧,霧中的李莊和長江無比靜謐。

李莊的小美女說:今天帶你們去月亮田。

太好了,看江面,霧正散去,林徽因正向我走來。

說是幾里地,其實乘車很近,來不及漫想,月亮田就到了,時光荏苒,沒想到這個誕生第一本由中國人書寫的中國建筑史巨著的地方,數十年后依然如此淡泊寧靜。一道細長的刷著白灰的圍墻圍起的院落,便是梁林一家的居所。院落外和院落內都有著一塊塊碧綠的菜畦,栽滿茄子辣椒、插著豇豆撐竿。云散開了,藍藍的天露出來,映著眼前熱鬧的一片片綠色。走進白墻黑瓦的小院,梁思成和林徽因工作生活的一間間屋子映入眼簾,又一個沒想到的是,它們小得超乎我們想象——一個轉身,就從桌邊到了門邊,一個跨步,就從門里到了門外。

再往前,我看到了林徽因病重臥榻的小屋。

那張小小的床,知不知道它呵護的這個受盡肺病折磨的女人,就是人民英雄紀念碑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深化方案的設計者之一與一代建筑師的林徽因?

我亦不知道,從當年燈火輝煌的“太太的客廳”顛沛流離到艱難困苦的李莊,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精神在支撐著林徽因。

小小的幾間屋里,掛滿了她的照片,溫婉知性,像所有女性期待成為的模樣。當然,也掛著她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黃昏吹著風的軟……”

突然眼前就迷離了。

身后傳來文友的提醒——看到沒有?窗子那邊的小內院,金岳霖當年就在這里養雞,等小雞長大生了蛋,煮給林徽因,養病。

我頓了一下,問,梁思成不吃醋嗎?

沒有人回答我。

或許,三位堪稱大師級的人物的胸懷、情懷還有愛情,身為俗物的我們不懂;又或許,梁思成亦被金岳霖的真誠與坦然打動。總之,那是一個特有的時代,一位位大師們在執著追尋自由、真理與科學的同時保存著最天真爛漫的心性,所以有了徐志摩的《偶然》,有了金岳霖的雞蛋。就像五四時期因為白話文生成的兩大陣營的罵仗,罵時罵得淋漓盡致,談到彼此才華時卻又坦然深表“佩服得五體投地”。

所以,人間最美的,不是四月天,而是這一群人——他們在李莊(中國營造學社、史語所)、在昆明(西南聯大)、在四川江安(國立劇專)、在貴州湄潭(浙江大學),為了民族的延續、家國的崛起、文化的生生不息,共同做著一件事,撐著一片天。

他們是中國的脊梁。

他們撐著的這一片天,正是我們眼前最美的——人間四月天。

第三個李莊

宋 尾

這是一個非常確鑿但總被忽略的事實:咱們所“認識”的李莊,其實有三個。至少三個。

聽起來似乎很奇怪,長江之濱,李莊古鎮,不是獨一份嗎,哪來三個?

好吧,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當未曾抵達前,提到李莊,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自然是這對著名的伉儷——梁思成、林徽因。但我想更多是因為“林徽因”——這位被大眾媒體津津樂道的“民國才女”,包括圍繞她而展開的那些關乎愛情的浪漫與緋聞。某種意義上,是的,多數自天南海北風塵仆仆趕來的旅人,是因為“林徽因”這個名字而來到李莊的。這大概是古鎮的第一層顯明的標志:“林徽因的李莊”。退一萬步,也是“林徽因與梁思成的李莊”。但總歸,很多人——尤其是某些偏好文藝的女性——是因一位交織了詩意、個性與浪漫的想象中的傳奇女性而來。

誠實地說,四年前,我也是因“林徽因”而來。林徽因太有名了。如果不是她,又有多少人會對這座潛藏于川南的小漁村——一度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提起興趣呢?

這其實是一個有意思的諷喻。在很多人心里,“李莊”是“林徽因”的,但林徽因故居卻稍稍游離于古鎮景區。當然也不遠,乘游覽車,經鄉村小道,倏爾就到。行至一處開闊平壩,眼前一叢翠綠的竹林,其后掩映一棟青瓦灰棱的院宅,里面有間L形平磚屋——就是梁思成、林徽因在李莊的居所。房舍簡樸,與想象中“名媛”形象有著許多落差,但如考慮到當時局勢,也算殊為不易了。那次到訪,我還遇見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太太,一只眼已渾濁不辨物。她這里土生土長,看管這間故居幾十年,帶著四川人特有的熱情。問她見過梁思成和林徽因沒,她慍怒地說:“那當然是見過的喲!”

故居是翻修過的,但格局基本保留當年形態。長的一端是營造學社的總部,短的一端,是梁思成、林徽因的住房。房舍坐北朝南,屋后有一個隱蔽的狹長的露天小庭院。從1940年到1945年底,林徽因在這個“缺乏最起碼的生活設施”的磚房里居住、生活,直至身罹重病。

只有將自己投身于真切之際,那些附著的想象才會慢慢從你心里剝落——正如房屋木柱上斑駁的紅漆。站在她曾經的臥室,感慨萬千,世人只知她的名聲,卻不知她的成就;只艷羨她的緋聞與浪漫,卻從不見她的困苦。想著幾十年前,李莊被梁思成稱為“誰都難以到達的可詛咒的小鎮”。從重慶坐船,“上水三天,下水兩天”。走陸路也難,林徽因帶著母親和孩子,坐敞篷卡車,從昆明到李莊,費時兩個星期。而今,自北京到李莊,只要短短三個多小時,倏忽就到了。

那時,林徽因——而不是我們從傳媒的幻美碎片勾勒出的那個“林徽因”——躺在這張黯淡的病榻上寫詩、寫小說、和丈夫一起編校《中國建筑史》;常常工作到半夜,為學社經費操心,為兩個孩子縫補衣襪,還要為自己的病肺煎藥熬湯。我想象著她坐在這里,對著窗子,眼眸空洞地投向院外,“望著田壟,土墻上的瓜,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這時,我頓然捕捉到了她的憂愁,不是作為修飾詞語的憂愁,不是少女的憂愁,而是粘連著生活痛厄、時代積郁,以及沉潛于長江薄霧間那種步入中年的女性的患與愁。

李莊當然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李莊。但卻又不單是他們的。第二個李莊,由于眾多文人名家的提煉與描摹,如今也已廣為人知了。那是抗戰時的李莊,一群名士的李莊。若不親身于此,你或許不會相信,這個偏遠狹小的臨江小村,竟然曾是與重慶、昆明等齊名的抗戰時期大后方文化中心之一。

1940年,抗戰進入最為慘烈的階段。傅斯年,正為中研院史語所、社會所和中央博物院等單位搬遷而焦慮,他要尋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以躲避日軍轟炸。此時,同濟大學在輾轉中看上了李莊——此地建鎮上千年,為長江上游重要的碼頭和糧倉,水運便利,又有“九宮十八廟”等大批公共建筑可資利用。收悉此信息,當地鄉紳(包括哥老會)緊急商議后即回電:“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李莊就此進入傅斯年的眼簾。是年秋,國立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央營造學社等高等學府、研究機構歷經多輪遷徙,落籍李莊。在川南,中國終于有了一張“寧靜的書桌”——而這也是李莊絕無僅有的時刻,由原有的三千居民陡增至一萬兩千人。小鎮一時間才俊云集,冠蓋相屬。

很難想象,你走過的這條石板路上,曾亦走著這樣一群人物:傅斯年、李濟、陶孟和、李方桂、吳定良、董作賓、勞干、夏乃鼎、郭沫若、童第周、費正清、李約瑟……有那么一瞬,仿佛真就瞥見了某個背影,在街角,在巷口,在深灰色的掀開一角的歷史帷幕背后。當時,李莊影響力多大?寄一封國際郵件到這兒,只需寫上“中國李莊”四字即可。

所以,李莊,亦是“中國的李莊”。

如果說,“林徽因的李莊”是一種被加諸若干想象的輕靈形象,“抗戰的李莊”彰顯了一種歷史的刻度與厚重。那么,有沒有人思考過李莊的本質呢?李莊的“自己”在哪兒?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李莊。

作為一個古鎮愛好者,近十年來我幾乎游覽遍了西南地域大大小小的古鎮。實話說,現今,古鎮的雷同讓我疲勞與沮喪,但李莊,是為數不多的在我離開后便知道必須回訪的那種地方。

我的意思是,即便沒有“林徽因”與特定的抗戰文化積淀,李莊也是非常值得讓人一再前往的。這就是被大家忽略的:第三個李莊。

如果將“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等等詞語剝離開來,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是它們自身——是慧光寺、東岳廟、旋螺殿、文昌宮、南華宮、奎星閣、張家祠堂……這些顯著的標志注明著,在“中國的李莊”之前,李莊是鄉紳的李莊。建筑非一日之功,張家祠堂,單說令人印象深刻的五十扇窗門,購置楠木花了多少時日,工匠雕刻又費時多久,還不須說整座祠堂。但栗峰山莊我是知道的,建成用了100年。

這些“顯征”——或說李莊的這一部分——毫無疑問是屬于鄉紳的,但并不意味李莊便是鄉紳的李莊。所以我也不贊同這樣輕率的判斷:沒有鄉紳的李莊,已不是李莊。

對個人而言,我更偏愛李莊的另一種形象:條形石板鋪砌而成的老街,穿斗式的建筑,木挑的吊腳樓,隨處可見的石階,狹窄蜿蜒的巷子,石門坊上的對聯,青磚灰瓦的小小四合院……暮色四合,在賓館樓頂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四合院沿街巷相連成片,整座李莊近乎青灰色,如同一個樸素的夢境。

這才是我愛的那個李莊,這才是李莊的本質——是由無數不知名姓的尋常人家構成的,是一種難以打破也難以逾越的綿長,是生活本身。

有一年,我采訪一位老外,他頗為困惑,“我到過北京、上海,卻不知道中國在哪里”。于是我帶他到了磁器口——一個與李莊極為相似的古鎮,他瞬間就理解了,“老百姓的中國在這里”。李莊,就是“老百姓的中國”,一種有別于現代的傳統生活場域與風貌,一種“舊日子”,一種傳統生活的博物館——現在,我們最匱乏的,不就是這種“抱殘守缺”嗎?

還記得第一次造訪李莊,飯后,天已黑了,我愕然發現,飯店兩側的幾間老茶館,剛剛還稀落的門前忽然圍滿了茶客,一些自行車隨意地靠著路邊,那些悠閑的街坊們——你甚至不知他們從何而來——躺在塑料躺椅上,搖著紙扇,釅濃的花茶擺在手邊……這一幕非常奇特,讓我錯愕,儼然像是一天的開始,而非結束。幾年后,那個場景依舊深刻地停留在我腦中。

這次,我隨著《十月》雜志重訪李莊,刻意去回顧了被我記住的那些細節——幾年過去了,外部大千世界都在急速變幻,而古鎮卻依舊故我。“時間”在這里緩慢地凝滯了。我忽然理解了,那觸動我并為我所牽念的李莊,其實就是這么一種玄妙的東西:氣息。

李莊,它的獨特不光在于由獨特的歷史文化而沉淀構成,更因為有大批居民在這里生活,洋溢著濃郁的、無法刻意表現的那種生活氣息。這氣息,才是這座古鎮的靈性所在,也是李莊與其他“仿制”或“打造”古鎮所區分開來的最為本質的原因。

現在我可以說,第三個李莊,是李莊自己,是李莊人的李莊。

我曾寫過一首詩,《夜宿李莊》,我覺得拿它來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喜歡這鎮子

江水使它復活了。

黃昏后,我從當地人

之間穿過,如隱身人。

深夜,我從賓館

溜出來,在黑黢黢的

屋檐上飛行,我

越過野貓,找到了

被游客們省略的東西。

那些荒蕪的雨滴

在夜里明亮極了。

來到李莊

舊海棠

我在深圳有過一位宜賓的鄰居,姓王,是個老太太。我沒叫她王阿姨,也沒叫她阿姨,我叫她老王。老王帶孫女,我帶女兒,倆人平時搭手帶孩子。她沒少給我講古戲。講她成長的年代,講她祖上不是宜賓的,是早年“湖廣填四川”填過去的。老王做過教師,年輕時熱愛讀文學作品,她原本想退休了寫一部關于她經歷的那個時代的小說,因為帶孫女寫不成,改為給我講故事。她這時已經以宜賓人為榮,用川普給我講宜賓的人物風貌,問我知道梁思成、林徽因吧。我說知道。她說她去過梁林故居。

老王在2012年因為孫女上小學,不用她日日夜夜看守回了宜賓,我也因為女兒上小學搬了家。一個小區里相處六年,一晃又七個年頭過去,我這次來李莊采風想過要不要去見她,卻發現我們早就沒有了聯系方式。從我們認識的那年秋天她六十一,到2019年這年,她是七十四歲了吧。像母親一樣的長輩。

這次來李莊采風,大部隊晚上到,我因航班受限,上午就到了。放下行李在酒店對面的巷子里轉了轉,沿著一條長石板路到一個集市一樣的巷子里。我在攤位上翻翻揀揀,想買兩個竹簍,又怕上飛機不好帶,終是放下。集市不甚熱鬧,有老婦用布袋背著孩子、老夫挑著擔子經過,一種遠古生活的氣息還是打動了我,讓我走遠了又折回巷子里去買一個竹編小件。像缽,一摞里最小號的一個,我想可以擺書桌上做插花器。中午后約吳玄和吳雨初兩位老師一起去梁林故居,我寫十幾年詩才轉向寫小說,早早知道林徽因是因為詩,徐志摩的詩,林徽因自己的詩。印象里她是留過洋的小姐、務虛的浪漫詩人、北平城里“太太的客廳”的主人,然后她還是建筑師。

從會務住宿酒店到月亮田張家大院約十五分鐘步行路程,意想不到的,路的盡頭,低矮的一處灰瓦房就是要到的地方。1940年10月底,梁思成、林徽因在戰亂中隨中國營造學社遷住李莊上壩,至1945年月底,歷時近六年的時間里,他們,還有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人就生活、工作在這個院子里。早聽說他們住的是張家大院,大院嘛,以為是壯觀的老建筑,大地主抑或老員外家那樣庭院深深深幾許,幾個進式,多少廂房,樓閣掩在山影里那樣富足詩意的院落。原來并不是,原來就是潦潦草草的、連富裕都說不上的幾大間木料房,很俗常的農家小院。這樣的地方要是生活一家幾口也還算寬敞,一整個中國營造學社把學術研究和生活都放在這里是顯得倉促和擁擠了的。從舊居墻上展示的舊照片上看,這時的林徽因雖然仍舊著裝時尚,但那六年日常生活的困頓在幾十年后的舊建筑里仍然顯而易見。

林徽因在月亮田這里生活期間創作過兩首詩,一首是《十一月的小村》,一首是《哭三弟》。《哭三弟》是悼詩,情感是被動的,不好論詩歌感情。倒是《十一月的小村》這首依然是主動的抒懷詩。也同是抒懷,這首有別太多她早期的激昂抒情和泱泱浪漫,多少是帶著蕭條與涼意了。但說到底這首詩還是顯見著她的浪漫詩人氣質,她還期待明朗,“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也就是說,到底來,抒情和浪漫依然是林徽因詩歌的精神底色,而在這樣困難時刻對她的生活還在起著一點向上的作用。文化人多情,為何日子是那樣的蕭索又燃著希望,為何仍是在不滅的多情里精神又那樣的困苦,這些情感留給后人太多的揣摩與臆想。

當年老王提起梁林故居,是否跟我聊起過不同時期的林徽因?那時的老王在轟隆的抽油煙機下熬制著剁辣椒,我在一米外的軟毯子上照看兩個未滿周歲的孩子。時光在那一刻偏向著生活,現在回想起來,我能記得兩個孩子爭執的是哪一個玩具,也能記得老王熬制的剁辣椒會有我一壇,卻不記得喜歡文學的老王如何評論了不同時期的林徽因。

要在李莊待兩三日,還要了解不少地方,梁林故居給我起了個好頭,身心一下子就落在了李莊這個有著豐饒故事的地方。

頭一晚跟大家聊天很晚,第二天五時一刻我還是照日常習慣醒了。平時在家里,起床后洗漱、準備好早餐,然后下樓跑步。這時因為住酒店,洗漱后只能看書,大約看完一個短篇小說的時間,聽到樓下有掃地聲,想著街上有環衛工在勞作了,于是下了樓。

我住微雨軒,下樓后往左邊走,找了一片平地做熱身,然后往前小跑。可跑不一會兒有路燈的路就斷了,我只好折回頭往相反的方向跑。路是石板路,不十分平整,只能小跑。借著路燈的光,看路邊仿佛有個寺院,走近看叫慧光寺,可惜大門還緊閉。我想看看什么時間開門,打手機燈找了多處并不見有開門時間公示。我只好繼續向前去,依稀的印象里,再往前走走應該有一個操場,我準備去那里跑步。

大概沿著操場跑到第五圈,有三個鎮上的居民來跑步了。我歇下來去到江邊看,江上的領航燈微紅的、微藍的,一盞一盞地亮著,航道顯見。這時天微微亮起,江面泛起一層薄霧,幽幽見藍。我常居沿海城市,常見大海無風起浪,一聲一聲的巨響讓平原長大的我多有驚恐。李莊有“長江第一鎮”美譽,江面雖不及大海一望無際,對于平原長大的我來說也算得寬闊如海了。但它又不是海的洶涌,也不像海那樣無端端怒喝岸上的人間,它比起海顯得有些溫柔了。我看著它一會兒,不聽有水聲,想起白天我見過江中心有成團成團的暗涌推搡,現在薄霧鋪著整個江面,情景變成了一種恬靜的姑娘的樣子。

可能我一直盯著江面看霧,待聽到高岸上有人放廣播體操的聲音,再抬頭看對岸,天已經大亮。

操場是李莊中學操場,中學的旁邊是“東岳廟”。抗戰期間,這里移走神像給同濟工學院使用。抗戰勝利后,同濟回遷復校,這里現在為同濟工學院紀念所。

毛毛細雨灑播的清晨,李莊的空氣里透著草木的濕甜。濱江路上暖調的燈光此時更像是潑了油,每一團都汪汪晶瑩。這時若放眼看全景,李莊很像是一幅筆法厚重的油畫。我打算原路返回微雨軒,一路上落葉已掃成堆,出來散步和遛狗的小鎮居民多了起來。我還惦記著慧光寺幾點開門,特意過去看,仍不見開門跡象。鎮上的古建筑還多,每一座都攜帶著特殊的歷史,但見會務有安排參觀,猶豫了一下朝沒到過的居民區走去。巷子兩旁的餐館陸續開門,肉湯香氣四溢,小鎮上的人們熱氣騰騰的生活開始了。我喜愛面食,數不清吃過多少碗燃面,見每家餐館都打著燃面和白肉的招牌,突然想到,我這是到了燃面的故鄉了。

當我又拐上一條不知名的小巷,有家很文藝氣息的鋪面出現,也不知經營什么,只見一塊木牌子上寫著“因為愛上一個人,戀上李莊古鎮”。我在這塊木牌前停駐了一會,想它應該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李莊確實是一個值得傾戀上的地方,她有歷史,有文化,有富足的江水和田地。她從明代開始設鎮,并在那個時期已經成為長江上游的重要碼頭。即使從眼下的李莊來看,仍是能隱約見到碼頭文化的痕跡。現如今,李莊又是十月文學獎永久頒發地,各路文化人及遠方游客正在源源不斷到來。每一個到來的人可能有他不同的機緣,但到來后的收獲卻是相同的,了解一段歷史,讓身臨其境,讓仿佛遙遠的人和故事,一下子到了心田。

李莊的容量

小 白

在李莊沿河石板路上逛了一大圈,腿酸了。隨便找了一家店坐下來歇歇。原來是家豆腐鋪子。做豆腐是老法,所以那股豆味兒,很重,用筷子挑了一小塊吃了,有點怪怪,可是加了蘸水之后,味道就不一樣了。但對我們這些吃慣了精致豆腐的人來說,吃在嘴里仍覺得不習慣。

李莊名氣很大,兩千年古鎮,岷江金沙江交匯后,長江陡然添了氣勢,李莊就在南岸。沒來時做了一點點攻略,早知李莊到處都是古宅,連梁思成都稱贊不已。旋螺殿、奎星閣、九龍石碑、百鶴窗,游客可以有一大堆打卡點,如果是建筑系學生,每天細看一幢,兩個月看不完。

李莊曾是停靠在長江岸邊的一葉方舟,在日軍入侵的浩劫中保存了中國文脈。史語所、同濟大學、營造學社,這些耳熟能詳的文化史重要名詞,都跟李莊有一段深厚淵源。

但是真到了李莊,卻沒有發現那種設計好了的“炫耀”,一切都很平淡。就是一個川南小鎮,山山水水,古舊石板,木樓,稍事整飭,好像也全都是因為游客蜂擁而至,不得已造幾處地方招待客人,開幾家店鋪讓客人有地方坐,有紀念品買。仍舊是平常日子。

店家是一對老年夫婦,老太太看我不大吃,就問:“怎么不吃呢?不好吃?”

我也說不清,本來就很便宜,沒有道理挑剔,說只是不習慣。

她說:“吃豆腐就吃個蘸水。”語氣像是有很多抱歉。站在邊上笑著看我,不肯離開。

這么樸實簡單的好意,最讓人難以招架。我只能推說不怎么能吃辣,把自己做成一個有幾分好笑的異鄉客人。

她果然笑了:“下次吃點別的。”

沒有當即建議我另買,好像她是在跟個鄰居做生意,不急不慌,下次再來。

李莊的好吃食物,白糕白肉,也都是那么日常。最著名長裙竹蓀,燉了土雞湯,鮮美異常,看起來卻也如同平常日子偶爾隆重一下。

看了幾處舊址,墻上有抗戰到底的字跡,墻角有水漫的印漬,窄巷路面石板碎裂,用青磚打了補丁。小飯館有人坐著打葉子牌,灶臺就在飯桌邊上。游客雖然不少,似乎也沒有太多干擾到地方原有生態,至少沒有把李莊改變成又一個看不到本地人本地生活的那種景點。

它的好客有一種鄰里態度,好像覺得理當如此,也不用太當回事。不用特地收拾雜亂,也不用急著呈現什么,該干什么仍舊干什么。

只是大家都知道,李莊是有容量的。

1940年,日本侵略軍又一次發動進攻,已抵昆明的同濟大學等機構需要再一次搬遷,國民政府緊急向各地詢問,希望有地方能自告奮勇,接納安置這些避難機構。接到征詢電報的地方,大多保持沉默。李莊鄉紳們接到電報后,到羊街八號開了會,羅南陔、張訪琴、張官周、羅伯希、宛玉亭、范伯楷、楊明武、李清泉、鄧云陔,這些地方紳士一致決定,向政府發出回應電報,十六個字: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

不僅同濟大學,李莊歡迎所有文化機構。這下,呼啦啦來了上萬人,一住就是好幾年。

而那個時候,李莊整個小鎮只有三千居民。

李莊的安靜

趙大河

李莊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孩子。我們一行到李莊時,天已傍晚,光線被白天收起,夜幕正在徐徐降下。街燈亮了,照得長長的街巷像個光的隧道。隧道之外,是黑暗的領地,看上去仿佛不存在一般。

一街兩行,全是客棧和店鋪。客棧燈火通明,店鋪大多仍在營業。游人不多,非常安靜。濕潤的空氣像吸墨紙一樣吸去聲音。我們在客棧安頓下來,就去吃飯。吃飯的地方不遠,接待人員讓我們坐擺渡車。兩分鐘就到了。我簡單吃了一些,因為有事,提前離席,返回客棧。

一個人走在光影迷離的街上,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我想象和夢到過李莊,是這種氣息,沉靜、安閑、低調。陌生是因為這個地方蘊藏著難以言說的力量,從容、自信、開放、包容。這種印象,在隨后的參觀中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強烈。直覺,或者說第一感覺,往往驚人地準確。

這天晚上,我有一個電話會要開,可以說躲進小樓成一統。沒能夜游李莊,也沒能和朋友們一起喝酒神聊。電話會開完,已是深夜,只好上床睡覺。夜,自是安靜,沒有一絲聲音。街上偶爾有人說話,反而更襯托出這份安靜來。

早上起來,下樓。窗外一片明亮。猛然抬頭,一條大江橫亙眼前,著實令我吃驚不小。哇,原來窗外就是長江!江水靜靜流淌,沒有絲毫波瀾,江面像少女的皮膚一樣光滑。昨天入住客棧時,沒看到長江,長江隱在蒼茫暮色中。夜里,沒聽到長江,長江在溫暖的大地上沉睡。長江在這里,竟是如此安靜,如此低調。夜色,像高明的魔術師,黑袍一抖,把長江藏了起來。走出客棧,便看到碼頭,碼頭上停泊著一艘可容納百人的大船。船上看不到人,也沒有要航行的跡象。大船旁邊停一條小木船,一個漁佬挑一魚簍正朝小船走去,一會兒,小船會劃走吧。欸乃一聲山水綠,船入江心四面闊。

到昨晚吃飯的地方,竟是隔窗就能看到長江。昨天錯過了,今天多看一眼。江上霧靄沉沉,對岸山色朦朧。再遠,便邈不可見。

李莊,終于完全展現在眼前。這個江邊小鎮,號稱萬里長江第一古鎮。建筑多為明清風格,風火山墻,雕花門窗,古樸典雅。即使新建的酒肆客棧,也是仿古形制,與古建渾然一體。來之前,我知道李莊是長江邊上一古鎮,沒想到離長江如此之近,可以說,完全傍著長江了。

最早知道李莊,是因看了岳南的《南渡北歸》。這本寫民國以降知識分子命運的書,記述了頗多令人感慨的人與事。其中,寫到抗戰時期,一批大師遷到李莊,在李莊度過了六年平靜而艱苦的生活。這里面隨便列幾個名字都可謂如雷貫耳。如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如大學者李濟,如考古學家梁思永,如甲骨文大家董作賓等。此外,傅斯年、李約瑟、梅貽琦等都到訪過李莊。那時候,李莊的交通主要靠水運。好在有條長江,物資、人員皆可走水路。史語所所在的栗峰山莊,從碼頭上去,要爬五百多級臺階,對那些上年紀的學者來說,出入皆不輕松。書中多次寫到李莊,便記住了這個有著九宮十八廟和大片莊園的地方。隨著閱讀,頭腦中便浮現出長江、古鎮、蔥郁的植被和裊裊炊煙。那時候,大半個中國淪陷,昆明屢遭轟炸,一些學校和科研院所奉命再遷。同濟大學先遷到李莊,當時,同濟大學看中的是南溪縣。南溪縣的官員和鄉紳說廟小供不起大菩薩,予以拒絕。李莊的開明士紳向同濟大學伸出橄欖枝,發去十六字電報:“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于是,三千人的李莊,接納了上萬的同濟大學師生。隨后,史語所、營造學社等一批機構也遷到李莊,李莊一下子熱鬧了、出名了。據說,外國寄來的信件,只要寫“中國李莊”,就能送達。

在我的想象中,李莊自是安靜的。中國東部自北到南炮火連天,華北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長沙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昆明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李莊呢,應是能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我想日軍不會將炸彈丟到這個偏僻的小鎮吧。可據梅貽琦日記記載,這里也有警報,且有“隆隆”的轟炸聲。

在李莊的幾天,我們參觀了東岳廟、張家祠、胡家院子、祖師殿、席子巷、梁林舊居、旋螺殿、栗峰山莊、奎星閣等。每個景點,雖然游人如織,但仍然是安靜的。在東岳廟,我們看到的不是神像,而是同濟大學的課桌,聽到的是師生為村民普及科學知識的故事。在梁林故居,我們看到梁思成和林徽因艱苦生活的場景,每個人都屏息靜氣,怕打擾梁林的生活和工作。栗峰山莊在一個幽靜的山坳里,前面有一方池塘,塘邊有幾只鵝大搖大擺地走著,不叫一聲,萬物都是安靜的。看到介紹說,李濟兩個豆蔻年華的女兒因缺少藥品,一個死于路途,一個死于李莊,心便沉痛起來。

在李莊,到處是“下江人”(李莊人稱長江下游的人為下江人)的身影和故事。正是同濟大學和一批高級知識分子的到來,使李莊成為今天的李莊。九宮十八廟的李莊,變成了庇護高等學府和學界大師的李莊。中華文明數千年來不知經歷過多少浩劫,之所以能存留下來,一次次浴火重生,我想正是得益于許許多多個“李莊”的庇護,得益于許許多多個梁思成、林徽因、李濟、董作賓“為往圣繼絕學”的薪火相傳吧。在李莊,同濟大學培養了一批批人才,梁思成寫出了《中國建筑史》,董作賓解讀出甲骨文的年代譜系,等等。我有時突然會冒出這樣一個想法:那時生活困頓,條件極差,一幫人在這里苦中作樂,事業精進,他們一定渴望早日出川,回歸正常生活,大展宏圖。設若,他們能夠預知未來的風浪,他們大概會無限留戀李莊吧。當初發出電報的著名鄉紳羅南陔先生,假若能夠知道等待他的命運,他也會無限留戀與“下江人”相處的這六年時光吧。歷史不容假設,但后人睹物思人,不能不發一番感慨。命運,這沉重的東西,也讓李莊變得安靜。

離開李莊時,細雨霏霏,潤物無聲,建筑、樹木、石板路都濕漉漉的,長江煙波浩渺,靜靜流淌。游人有打傘的,有不打傘的,皆從容安靜地走著看著聽著。江邊有一個球場,一群學生在打籃球。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學校球場。此時,是四月中旬,我想到林徽因詩句中的“人間四月天”,無盡的美,這五個字便傳達了。四月,是李莊最好的時節吧。一趟多么美好的旅行啊!

車沿江而行,開出一段距離,回頭看,李莊已隱身于山林之中,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孩子……

使客至如歸

葉淺韻

李莊仁心

打開李莊的方式,是一塊白肉。盤子里盛放著生命最原初的姿態,它以一扇門的樣子,推開我的味蕾。鄰座,有大快朵頤之聲。他用筷子甩起一塊白肉,熟練地卷成一個花骨朵,輕放進蘸水里,吃得津津有味。我學他的樣子試著擺弄了幾下,未得竅門,有些小尷尬,但隨即就被舌苔上鋪開的香色淹沒了。

鄰桌,有一個座位是空的。有人說他病了。我曾在文字里認識他,又在首都機場候機時看見過他。聽他正在與人笑談著某一篇作品的由頭,暢快而安然。賓客頻頻舉杯,杯酒漸淺,我意漸濃,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慢慢消融。座位一直空著,在等待一個人歸來,飲下一杯相識酒。眼前,一些從文字中走來的緣分正在被一一相認,記住,留白。我向那個空了的位置看去,想著,他只是病了,去看看醫生就回來。

我試圖給時間或是他留著一個座位。對一件人事的惦記,類似于強迫癥患者心上乍起的寬大皺褶。來到這里,是因為歡慶和紀念,更或者宿命地說,是一種選擇。眼前這座被無數人用筆墨認真書寫過的小鎮,因一些閃閃發光的名字而動人生輝。抗戰時期,傅斯年、李濟、董作賓、陶孟和、吳定良、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童第周、梁思永、勞干、李方桂先后來到這里,選擇它成為他們精神和身體的避難之地。他們在這里尋得一張安靜的書桌,讓文脈的香火綿延不絕。李莊因此而成為中國李莊,成為世界的李莊。

李莊原是古僰人的聚居地,傳說是因一對打魚的李姓兄弟而得名。戰火紛飛時,這個位于長江邊上的蜀南小鎮,以一顆仁心,聚焦中國文脈,成為“民族精神的涵養地,傳統文化的折射點”。一個三千人的小鎮,一群人已經遠去了,歷史記住了他們的名字。現在,另外一群人來了,他們以一本雜志的寬度承接了這燦爛的文心。這些被漢字選定的代言人——莫言、孟繁華、肖亦農、徐則臣、陳繼明、張翎、蘇童、葉兆言、毛子、肖勤、斯繼東、吳雨初、李宏偉等,他們接過一把燃燒的火炬。情懷與情景交融,歷史與歷程交會,聚攏在仁心之上的文脈再一次流進了李莊,讓李莊成為十月文學獎的永久頒獎地。而我有幸在這一刻,聆聽和感受仁心跳動下的歷史和現在。

我們在青石板上緩緩而行,在江邊駐足而立,在巷子里徘徊往返,任李莊的氣息滋養身心。當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時,高懸的心口被重重地敲擊了一下,生死之間的距離竟在一把空了的椅子上落下。我不知道他的家人聽到這個消息時,會是怎樣的傷心和悲痛。我不知道坍塌的天空要經過時間怎樣的修補,才能接受這永別的現實。我也不知道一個渺小的自己,需要以怎樣的方式,才可以減輕一點點承擔在別人身上的壓力和悲傷。江水嗚咽,江風嚎嚎。夜晚,大雨來臨,打在窗欞上,打在青石板上,打在隱憂未散的心上,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告別。

這些年,我們都在不斷失去親人朋友的路上,被時間清算和撫慰。沒有誰可以代替誰去罹難,該來的都一一來了,沒有來的正在路上。所謂幸運,不過是在看不見的地方與黑暗的抵消和對抗。我打開一些文字的路徑,用閱讀的方式走近一顆文心,在文友們悼念的文字中與他認識、道別。一個作家,在文學的路上離開、走失,這或許正是文心的最好歸宿。如果另一個世界還有文學,那一定是那里正在需要他、召喚他。無論寫作成為他生命的入口還是出口,都是他活過的尊嚴。

所有的謝幕都會是親人身上的傷痕,早或者是晚,都不該來臨。向死而生,或是向生而死的語境無法熨帖什么。逝者已逝,仁心在歸途。青石板路上,一些人正在到來,一些人已經離開。如此,歷史在轉承之間,才有了動人的精彩。想起了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先生,一九四二年,他十七歲的大女兒鳳徵在這里染上傷寒,病逝于李莊,隨后他的二女兒鶴徵也在昆明病逝。任何把悲痛化為力量的說法都是殘忍的,有誰愿意去靠近悲痛呢?然而悲痛總是在暗中窺視著人間。李濟先生強忍悲痛,把自己置身野外荒郊,穿過一切艱難,不斷地調查、鉆研、發現,寫就《殷墟器物甲編·陶器》《李濟考古學論文集》等著作,把中國的歷史向前推移了數百年。

李莊壩西一公里處,茅舍竹籬笆,菜園小黃昏,這正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舊居。與我到過的許多農村小院別無二致,簡單,樸素,動人。溫暖的情愫流淌在人間四月天,是愛,是暖,是梁上燕子的呢喃,是稚子夢中的囈語。他們之間的故事已成為中國愛情的經典版本,然而,無論他們有多少偉大的成就和多么動人的情話,都在一張病榻上照見生離死別的無奈。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年有人問病中的林先生,如若日本人打過來了怎么辦?林先生無比決絕地說,身后就是長江!究竟是什么東西照進了她那嬌小的軀體,方才可以發出那么絢麗的光芒。

我想,這正是李莊人用仁心接納了他們,他們用仁心反哺了歷史,才有了這段輝煌的史詩,才有了中國李莊獨特的引力。這一場安靜而浩蕩的遇見,發出藍色的波光,超越于生死的邊界,成為永恒的絕唱。生死在古鎮的渡口其實沒有答案,所來所往,因因由由,都像是一種自然的歸宿,無聲之處亦有聲。當李莊的渡口由熱鬧走向空寂,再由空寂走向熱鬧時,被回放的歷史中的悲喜已成為一張張舊畫,正在被一一翻開、重復。

李莊的又一個早晨來了,它被一個女作家用掃帚打開。街上有一株古老的黃葛樹,它的落葉不分季節,生發自按它的道理。她揮舞著掃帚,落葉在她的腳下就有了去處,她追趕著它們,追趕著街道的清凈。古鎮巷子里的門、窗、凳子、椅子、箱子,這些舊了的器物身上,還附著先師們的靈氣。迎面而來的是活生生的煙火之氣——娃娃的哭聲。女人的笑聲,狗的叫聲。它們一一從屋里傳到街上,傳到我的耳朵里,與初下的小雨,與長流的江水,成為李莊的日子。

問道的作家們被李莊人以自己的方式尊崇著,就像許多年前,李莊人對文化人的敬仰一樣。一封電報:“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我站在那十六個字面前,心潮澎湃。要何等的仁愛,才得以讓一座小鎮容下偌大的慈悲和不舍呀。眼前的人,都是用刀筆雕刻的妙手,經過他們的手的漢字,長成滿山的叢林,經冬歷春,予人清涼,讓人倚靠。此時,活著的我們是何其幸運啊,文心之上的雕龍畫鳳終將成為李莊的一部分,以一塊磚、一根木頭,或是一滴水的形式,定居在這里。

四月,人間最美的四月。我們在這里。再過半年,一本雜志的名字就與時光重合了。一些悲喜也將變得平靜。借著一些偉大的光芒,打開腳下的一段路。彼十月,是一場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的開端,是世界現代史的開端。此十月,是文學的芳草地,百家爭鳴,百花齊香。無論是十月選擇了李莊,還是李莊選擇了十月,都肩負著一種使命,聚墨浮金,在此所生。

我們在李莊見到的生死,已成為仁者心上的渡口。渡人,渡己。來來去去的,不是我們,而是江風。離開時,忽地想起了傅斯年先生等幾十名專家在臨別李莊時署名鐫刻的《告別栗峰碑刻》:“爾來五年……幸而有托,不廢研求。雖國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歸,從容樂居,以從事于游心廣義,斯仁里主人暨軍政當道、地方明達,其為借助,有不可忘者。”使客至如歸,是李莊人悅納世界的姿勢,我們在此,曾被深深擁抱。

江水悠悠,山巒靜穆,所有的悲欣都將回歸于它的堅硬和柔軟,像一滴雨的往事收藏在李莊某座古建筑屋檐下的蜘蛛網上,被人看見,被人遺忘。我們來,或是去,都在“如歸”的路上。于我,更或者是從異鄉抵達異鄉的通道,而故鄉的聲音,正從一道生生不息的門里傳來。

江安竹心

天空低垂,細雨和黃昏交織前的樣子,有些局促和迷亂,一個叫江安的縣城與我初識。與所有的城市一樣,高樓,車流,行人。我們穿過這些,去探訪江安區別于其他地域的物象。

竹,是這個縣城的一種文化旅游標識,它以海的形象被世人揭開面紗。蜀南竹海翠甲天下的美名,讓一些漢字在這里找到最具象的注解。無論是雄奇險幽,還是俊秀清絕,溪流、飛瀑、湖泊在竹林里詩意地棲居。我們在一座竹子的島嶼上,聽一些被剛剛編撰過的誓言,新奇、興奮,和著一些對陌生世界的欣喜,像竹子下面開得正歡的秋英,燦爛、多情。

四百多種竹子在這座小小的島嶼上,安家落戶,順命而生。孝順竹彎著腰,信奉受行著長輩們的教誨;紫竹林風情搖曳,像是要把一些音符從身體里以笙簫的形式奏響;金絲竹清逸俊朗,像一個得了志的青年,灼灼華彩,亮澤照人;巨龍竹高大威猛,參天而立,傲然獨立。緩緩地走過它們,感受江安的竹心。

觀賞的愉悅在眼波流轉之間,向黑夜隱退。如果僅僅是這樣,對一座城市的辨識還相對模糊。直到第二天,我走進江安的明清古街。從桂花街到桂香街,從黃家大院到呂家大院,它們帶給我比夕佳山民居更生活的體驗。在庭院深深的地方,我容易迷失自己,唯有在這些散散漫漫的街道上,我才能感受到來自家的呼吸。麻將的聲音、老人的笑聲、孩子們的哭聲、女人的罵聲,穿過桂樹的意象,迎面撲來。我敞開胸膛,以迎接一個舉人中榜的歡喜,欣悅地走進寬寬窄窄的巷子里。

一道古舊的門里露出一張笑臉,滄桑而親切。一個老大爺伸出頭,從里面探了出來,問及高壽,他用大拇指和小指比了一下。異鄉人的謎底在他的指尖上,延長了歡樂和見識,仿佛六旬的數字只是一次彈指的造型。江安人的喜色在一個老人會心的笑里,徐徐打開。院子里的金銀花爬滿了用竹子圍成的籬笆墻,熱鬧嚷嚷著向上伸長脖子。女人的秘密和孩子的頑皮像生活舞臺上的道具,被閑置在兩根長長的竹竿上。竹凳子上坐著揀菜的女人,竹簸箕里曬著黑豆子。

就是在這一瞬間,江安人被竹子的秩序歸順過的生活,從明清的古巷里向我走來。我在這里看見了竹子的心跳,那一頭連著我的故鄉,這一頭連著我的心臟,用竹子做成的臍帶,在律動,在召喚。細細碎碎的腳步,裹挾著細細碎碎的思緒,就像八月的桂花細細碎碎地開在蔥郁的葉子下面。毫不起眼,但香氣彌漫。我把竹子特有的芳香和氣節,裝進一碗酒里,一口干了。

此前我曾不止一次來過蜀南竹海,但遺憾地沒有想過要來縣城里親近什么物事和人事。第一次進入竹海的時候,還是被驚呆了。這對于一個在竹林環抱的村子中長大的孩子,太過奢華的竹子陣容,令人忌妒和羨慕。有種小中見大時的浩瀚知覺被外延無限拓寬時的震撼,類似于小時候把池塘當作大海,待見到真正的大海時的極度慌亂和驚喜。

我的神思在清幽的小徑上被滿目的綠色收復、擁抱。穿梭在竹林里,體驗著這不一般的綠色。眼前這四季常新的綠色,帶我進入瀑布、進入寺廟、進入我取、進入護持。我在塵世里曾有那么多深深的失望,那些前途未卜的熱烈、死無葬身的勇敢、刀槍不入的癡心,那些最后成為一團團面目不清的舊棉花的過往。它們正在被眼前的綠色清洗,正在被竹子一一丈量。

我慢慢進入竹子的海洋中,在靜謐的世界里呼吸,吞納。浸泡和凈化的身心,暫時脫離了塵俗的喧囂和執念,我和竹子都成為氧離子的一部分。打開自己,讓凌駕在身體之上的愚癡、嗔怒、昏眠、欲貪和愛戀,放下,再放下。那些終其一生,信受、奉行和修持的,不過是從心上經過的仙和魔,就讓它們在竹心里虛化和過濾吧。

許多時候,旅行的意義顯得過于淺陋。從此地到達彼地的異鄉里,釋放一些生活的戾氣,又回到庸常里。我曾到過一片海,它們以竹子的名義,讓許多平淡的生活,烙上清奇的神韻。我確定,在江安,我的記憶是被巷子里的一根竹子打開的。它們像是我在異鄉遇見的一個故人,經年未見,情意深深。

在中國古典文化里,竹子類同于君子。可以不食肉糜,但必以與竹同居樂。松竹菊、歲寒三友,從古至今,文人墨客嗜竹詠竹者素來有眾。它不畏嚴寒酷暑、寧折不彎的品格,是取之不盡的精神和物質財富。一座城市區別于其他城市,與一個人區別于另一個人,總會帶著一些暗合的氣質。就像江安的竹,唯有深入一座城市的中心,才能看見它的心跳。我便以此判斷,竹心是江安的一種文化符號。

竹子的高潔雅趣從一首首詩中茂然走來,大品大格,耐人尋味。當承載著江安精神氣象的竹子以藝術的形式被呈現時,我更加確定了我的判斷。一個叫何華一的老爺子帶著他的女兒們,把藝術鑲嵌在竹子的身上。名川大山、龍鳳祥瑞和花鳥蟲魚在雕刻的微顯中像活生生的靈物。竹子的清高在他們的工具上變得更加崇高。我一時分不清這是竹子在向藝術致敬,還是藝術在向竹子致敬。天下的匠心讓藝術和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竹子在他們精細的刀工下煥發了新的生命力。

江安人說起這些是自豪的,從縣委書記到平頭百姓。縣委書記李強記得一雙筷子成為藝術品后的價格,細數藝術世家的家珍時,與他隨口而出GDP產值一樣熟稔。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天氣地氣人氣仙氣,都聚攏在竹子的身體里,法度自然,開合自在。落在俗世,像是一個母親為自己的閨女找到了好人家,你安,我安,江安。

成為一種產業,肯定不是竹子的選擇。但一定是江安的選擇。生活的著落,在竹子身上放大成為藝術。我為此熱淚盈眶。我一時忽視了江安給人視覺和感官上的雷同和異端。那些承載著歷史使命的重要人物和事件,被陳列,被抒發,被膜拜。而眼前這些竹子吸引著我的眼睛,從巷子的深處走到竹子藝術世家。

我從小在竹林里長大,那些陪伴我長大的竹子,它們沒有成為藝術品的資質和條件,但它們同樣締造了我們的物質生活。竹子也成為故鄉人生活的一種秩序。在云南的那個小山村里,大片大片的竹子環抱著村子。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男人都是篾匠。忙在土地里,閑在竹子里。

竹子在他們的手上被編成各式各樣的生產工具,籮、筐、篼、簸箕、糞箕、簍子。眼手所及的地方,都是竹子制造的生活。曬衣裳、打核桃板栗、編竹籬笆,餐桌上的筷子、竹凳子、竹椅子,就連形容小白菜們長高一截都用一篾片的詞語。我們每一天的生活都離不了竹子。詩人們用它來表達君子的氣節,村子里的人們用它來向生活致意。

竹筍成為江安人餐桌上的美食。而我家鄉的竹筍,是舍不得食用的。它們要留著長大了換取生活的資本。許多年后,當我知道竹筍是可以食用的時候,竹子給我的苦涼由心而起。直到今天,人們的生活已經富裕了許多,但村子里的人還是舍不得食用它們。像是懷念過去的苦難,遵守著一種竹心之上的秩序。

如今,竹子成為藝術品的可能,被一個身殘志堅的人打開了。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下肢的發小,在竹子的身上找到了另外一種出路。他用雙手把竹子變成竹器,換得孩子們的學費伙食費,換得一天天好起來的日子。竹子成為他生命中一根隱形的拐杖,他仰仗著它邁開更遠的步子。每當我看見他拄著拐杖在院子里用刀具讓手與竹子對話,我就對竹子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那些在村子里坐在竹凳子上編制竹器的父老鄉親們的形象一一向我走來。竹子的清香,頓時從我的鼻孔爬滿了心間。

蘇東坡說:“食者竹筍,庇者竹瓦,載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書者竹紙,履者竹鞋,真可謂不可一日無此君也!”我有幸來此,與竹親擁,打開江安的竹心,打開自己的竹心。比起江安的竹藝,發小的手藝還是粗淺的。就像所有初起謀生的手段,都不可能會成為藝術最好的歸宿,但技藝將會在逐漸熟悉的慧心中生成百巧。但愿現代信息的通暢能引領他的竹心變得寬闊,讓竹子與他都成為翠綠的四季,生機勃勃。

遠山青色,萬物生長。像是每一片土地與它身上的植被們都有一個秘密的約定,竹子造福了江安和我的故鄉人民的生活。更多的植物在廣袤的大地上,以使者的身份扶攜著不同地域的人民。他們倚著自然的賦予,撫摸著山水草木的屬性,開鑿、創造、締造出一代又一代人的新鮮日子。

責任編輯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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