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我,挨罵如同家常便飯。來自父母的罵聲像村頭刮起的一陣風,田野里落下的一場雨,來得頻繁,也來得自然,在無憂“有”慮的童年里留下一份特殊而難忘的記憶。罵,是父母懲罰我們過錯最常用的手段。
那年初夏,風頑皮地在村前的河面上蕩起一圈圈撩人的漣漪。我看見有人開始在河中捕蝦。捕蝦的方法很獨特,也很簡單。將一塊桌布大小的紗布扎起四角,系到一根竹竿上,制成一個叫“蝦箏”的捕撈工具。捕蝦時,在紗布上撒些香料作誘餌,放到河里,要不了多少工夫,就會引得魚蝦自投羅網。我看得眼饞,可惜家中沒有紗布。后來我靈機一動,偷偷將家中蚊帳的下擺剪了下來,自制了一只“蝦箏”。我興沖沖地把它落到河里,蝦捕到了,家中的那頂遮擋蚊蟲的蚊帳卻因此成了廢品。母親為此氣得罵了我一個夏天。
對目不識丁的父母來說,罵,既是懲罰不諳世事的兒女的一種手段,也是試圖管教引導我們的一種方式,盡管這種方式有些粗魯,甚至暴力,卻十分奏效。有時一頓罵,如同印刻在肌膚上的一道疤痕,令人終生難忘。
有一年端午節,家中吃不上粽子。我正喝著稀飯,鄰居家的同齡伙伴拿著一只香噴噴的粽子在我面前炫耀。我抵擋不住誘惑,悄悄溜到鄰居家里,乘人不備,拿了一只粽子藏在衣服里。事后,鄰居跑到母親面前“告發”。母親一聽,氣急,一邊罵我,一邊揪著我的衣領來到鄰居家,讓我把那只粽子當面交還給鄰居家人。羞愧,連同母親的罵聲,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我恨不得腳下能出現一道裂縫,立刻鉆進去。事后,我找到母親,想向她認錯,卻看到母親獨自一人躲在廚房里,悄悄地抹淚。
母親常說,你們這些孩子,三天不挨罵,能往架上爬。仔細想想,能三天不挨罵的日子還真的很少。挨罵的原因各種各樣,被罵的事由層出不窮,貪玩、打架、逃學、犟嘴、干活磨洋工、做事不長心眼,似乎每一件事,都能成為被罵的起因,都會點燃父母心中的“怒火”。一次家中來客人,母親從木箱中拿出用布包扎了好幾層的兩角錢,讓我去附近代銷店買鹽。我揣著錢,一陣風似的跑出村莊,在一條小河邊看到一群小伙伴正在筑壩逮魚。我立刻飛奔過去,加入逮魚行列,至于買鹽的事,早已丟到腦后。到了中午,我這才想起家中來客,母親正等著鹽燒菜。我慌忙向小店跑去,到了小店,卻發現那兩角買鹽的錢不翼而飛。當我耷拉著腦袋,提著用柳條穿扎的兩條小魚,一身水,一身泥,站到母親面前時,母親氣得直跺腳,罵聲如同暴風驟雨般激烈。我自知做錯了事,嚇得大氣不敢出,呆呆地站在母親面前,任憑她發落。母親的罵聲讓我意識到,貪玩有時真的會誤事。
父母的罵聲還有一種特殊的功能,那就是平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矛盾。我兄弟姊妹多,又雛燕般擠在一個貧窮而擁擠的“窩”里,平時免不了磕磕碰碰,相互“磨牙”,有時為了一點兒小事,吵得勁頭十足。這時,母親就會拿出她的“撒手锏”—連吵帶罵,直到互不相讓的二人偃旗息鼓。雖然雙方都振振有詞,相互指責對方的不是,但母親似乎從來不聽申訴,也不為誰評理,用罵聲“各打五十大板”。事后,母親看到我們和好如初,忍不住笑嗔道:“你們這些‘討債鬼’,就是欠罵!”
貧窮,是我們童年生活一道抹不去的底色。父母不分白天黑夜在田野里勞作,在風雨里奔波,依然難以滿足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在父母看來,似乎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向他們討債的。想想也是,他們操心操勞,除了滿足我們一日三餐外,上學要學費,生病要就醫,過年想新衣,每一件事都讓他們費盡心思。
“餓死鬼”也是母親經常掛在嘴邊的罵語。那個年頭,饑餓像一個甩不掉的陰影,緊緊跟隨著我,在外游蕩或放學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常常是揭開鍋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吃的。只要有,不管好孬,狼吞虎咽吃一通。母親罵我是“餓死鬼”投胎來的。當然,只要能吃上一口,對母親的罵聲我和兄弟們通常用“裝聾作啞”來應付。母親除了罵我們“討債鬼”“餓死鬼”,還有更難聽的,比如“挨槍子的”。挨槍子,自然是罪不能赦。對于這罵聲,其實我們兒時并沒有理解真實含義,只是感覺母親的罵聲充滿了無奈與絕望,似乎已無計可施。每當聽到這樣的罵聲,我知道,我們的“罪惡行徑”已經讓母親氣憤至極了。與母親相比,父親對我們不輕易動罵,但一旦做了錯事,或者是沒有達到他的要求,令他失望、不滿,他的罵聲不高,卻充滿了威力和震撼,讓我們“聞”而生畏。
對于來自父母的罵聲,我們除了偶爾故意頂撞,更多的是全盤接受,從來也不會因為挨罵而產生絲毫怨恨。父母的罵聲點到了兒時不諳世事玩樂的“穴位”,也是讓我們以最小的代價接受犯錯的懲罰。從某種意義上說,來自父母的罵,是促進我們心智成長的一劑“良藥”。
家中房梁上繞飛的燕子一年一年飛來飛去,我們漸漸長大,父母對我們的罵聲也越來越少,后來,甚至連大聲責備也難以聽到。如今,我也身為人父,對孩子有時也免不了呵斥和責罵,但更多的是嬌慣和寵愛。時代不同了,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也發生嬗變,只是罵聲所包含的初衷、本質并沒有改變,它帶著對子女成長過程中的一份遺憾,也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溫情。
(摘自《市場星報》2019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