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讀書、寫作到黃昏時分,我都會到大院后面的山坡上漫步。這每天的漫步能讓我放松有些疲勞的大腦,也讓我感受到自然界的變化。
山林中叢生的大都是北方山區慣有的松柏,它們中也夾雜著一些楓樹、楊樹和低矮的灌木。這兩年,來山坡上健身的老年人多了起來。在一處安裝了健身器材的平坦處,經常聚著一些來此壓腿、抻腰、仰臥起坐的人,他們也一起聊家常,聊股票和社會上的新聞逸事,彼此逐漸就熟悉起來。
有一次,見有一位七旬老人坐在一棵楓樹的前面。我走近了看,原來他正在畫楓樹的速寫。秋天的楓樹,葉子已經紅得鮮亮,不時地在微風中飄落下一片,裝點著斑斕的林間。老人一筆一筆地描畫著那些樹上的、飄落下來的片片楓葉,它們曾經在不同的季節,承載過生靈的使命。
“我喜歡繪畫,年輕時沒有條件,沒有打下基礎,現在就是畫給自己看。”老人認真地對我解釋。他的老伴兒嫻靜地坐在一邊陪伴著。
我說這個年紀有愛好就很好,生活得充實、快樂。
他們是一對身材都很清瘦的老夫妻,兒女都已經成家立業,能夠不時地回報他們。
我的先生做一些書畫研究工作,便時常與老人聊一些書畫方面的知識。老人退休前是一所學校的門衛,但他一直喜歡畫畫,這個愿望現在有條件實現了。他竟然還收藏有我先生的一次書法展覽的圖片,說非常喜歡他的草書。
春去秋來,山林又斑斕、絢麗了起來。鳥兒們嘰嘰喳喳地忙碌著,一只黑羽白腹的鵲來來往往地銜著枝條,在一棵楊樹上搭窩。明年春天,這只鵲窩中就會飛出一兩只小鵲來吧?
有10多天沒有看到老夫妻了。一天,我與家人剛走上山坡,就看到老人站在那里等待著我們。老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告訴我:“我倆這幾天去辦了一個身后捐獻遺體的協議。她一開始不同意,我說你不同意,我就自己去辦。她最后還是同意了,跟我一起去簽了協議,一起捐獻。我們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哪天就走了,不早辦到時候來不及?!?/p>
我看著兩位衣著簡樸的老人,心中充滿了感動和敬意。他們一生過著辛苦、平淡的生活,卻有著奉獻自己微弱價值的心懷。他們知道自己生命的終點不遠了,就想為世人留下他們最后的一點回饋和奉獻。
“不說了,咱回家吧,天黑了?!崩习閮捍叽僦O﹃柕奈⒐庀?,兩位老人緩緩地融入了遠處的山林。
晚上回家,我與家人一起為老人寫了一幅字:“知魚樂畫。”取自莊子的寓言“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們在與老人的交往中,已經了解了老人的一些愿望與心懷,感受到了他生活的一些快樂。
第二天相遇,老人很開心地接受了禮物。他說回家就找人裝裱、掛到墻上,這樣每天都能看到,心里都會涌滿快樂。
又一個秋天來臨,老夫妻又有一些日子沒有來了。山上的楓葉又開始紅了,一片片不時地飄落在林間。這一棵棵的楓樹,它們在春天新綠了,夏天茂盛了,秋天經了風霜紅艷起來,又在冬天來臨時,飄落下葉子裝點大地。它們讓我想起曾經畫過楓樹的老人。
記得童年時讀過美國作家歐·亨利的《最后一片葉子》:在華盛頓的貧民區,初冬的寒風剛剛吹起來的時候,一位年輕的畫家瓊西患病、臥床不起,她將生命的希望寄托在窗外最后一片藤葉上,以為藤葉落下之時,就是她生命結束之時。她的鄰居、老畫家貝爾曼為了拯救奄奄一息的瓊西,在冷風濕雨中,把那最后一片常春藤葉畫到了藤樹上。貝爾曼是一個在社會底層掙扎了一輩子的小人物,一生飽經風霜、窮困潦倒,卻熱愛繪畫藝術。瓊西看著窗戶外藤樹上的葉子,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然而,貝爾曼因為寒風濕雨感染了肺炎,為挽救一個青年畫家的生命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撿起地上飄落的一片楓葉,看著葉子那鮮亮的紅黃色和清晰的葉脈。這山坡上的每一片葉子,都是不同的材質,它們組成、裝點著豐富的山林,億萬年地綿延著。而走過它們身邊的每一個人,也都有著一些特別的生命經歷。
我想著一位老人描畫它們時的情景,默默地祝福著他和老伴兒安康、快樂、長壽。
(摘自《齊魯晚報》2019年9月18日,水云間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