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宋元明時期以來,伴隨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出版業的發達,產生了諸多普及性史書,江贄《少微通鑒節要》和曾先之《十八史略》即其典型代表。兩書約在麗末鮮初傳入朝鮮半島,明人以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義例改訂的版本迅速風靡朝鮮社會,成為朝鮮各階層了解和學習中國歷史的重要渠道。曾、江二史在朝鮮王朝前期備受推崇,出現了諸多續補之書,但到朝鮮王朝后期,士人特別是實學學者受清代學術影響,針對兩書展開了系統批評,不僅抨擊其義例與內容不符之類形式方面的問題,也對書中所載史實的可靠性進行質疑。即便如此,兩書在童蒙教育中仍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關鍵詞:普及性史書;《少微通鑒節要》;《十八史略》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2.013
普及性史書,也有學者稱通俗史書,其特點在于簡明易懂,通俗淺顯,有明確的史學普及意識,流布范圍廣泛,可以滿足社會各階層特別是平民階層了解和學習歷史知識的需要。1宋元以降,商業活動日趨繁盛,市肆中出現的講史說書成為史學走向民間的一個重要渠道。進入明代中后期,科舉應試、娛樂消遣和孩童課蒙等共同造就了巨大的商業需求,刺激了各類圖書的大規模出版,也使史學的普及化更為深入。2在宋元以來眾多的普及性史書中,江贄《少微通鑒節要》與曾先之《十八史略》顯得尤為特殊。3它們在中國歷史上隱而不彰,傳入朝鮮、日本等鄰國后卻受到極大重視,尤其在朝鮮不僅以“曾史江鑒”齊名,成為朝鮮人了解中國歷史和進行啟蒙教育的重要媒介,也在思想文化等方面產生了巨大影響。4本文就二書在朝鮮的傳播及影響展開討論,以就教于方家。
一、宋元明以來普及性史書的興起與江、曾二書的傳播
宋代以來,隨著雕版印刷術的廣泛應用,史書與佛經、歷書等一樣,得以大量刊刻。《十七史蒙求》等蒙求類史書在宋朝大量出現,蔚然成風。與此類書籍相似,由《資治通鑒》而衍生的“通鑒”類史書的盛行,也為當時的講史說書活動提供了鮮活的素材,從而對普及歷史知識、教化民眾起到了重要作用。
《資治通鑒》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編年體史書之一。同時,圍繞《資治通鑒》也產生大量續補、注釋、節略以及闡發義理之書,形成所謂“通鑒學”。不過,由于該書部帙浩繁,普通士夫、民眾不僅置辦困難,讀之更如墮煙海。司馬光生前即著手將該書簡編為《資治通鑒舉要歷》80卷。此后有呂祖謙《呂氏家塾通鑒節要》、陸唐老《增修陸狀元集百家注資治通鑒詳節》等多種縮寫本,這些縮寫本或著重于開蒙,或以科舉應試為目的,成為當時流行的歷史讀本。相比其他節本在宋代以后的式微,江贄《少微通鑒節要》是其中最為普及且流傳至今的一種。
據史書記載,《少微通鑒節要》的作者為兩宋之際的江贄。弘治《八閩通志》簡要說明了江贄生前事跡與該書名稱的由來:
江贄,字叔圭,崇安人。初游上庠,與龔深之以易學并著名。后歸隱里中。近臣薦其賢,召不赴。政和中,太史奏少微星見,朝廷舉遺逸。命下,邑宰陳難謁其廬,聘以殊禮,復以詩勉其行,凡三聘不起,賜號少微先生。所著《通鑒節要》行于世。1
又據《少微家塾點校附音通鑒節要》卷首江氏后人江镕作于嘉熙丁酉年(1237年)之序:
少微先生江氏家塾有《通鑒節要》,詳略適宜……其后建寧公默游晦庵先生門,嘗以此書質之,先生深加賞嘆。自是士友爭相傳錄,益增重焉。今南山主人淵力學清修,有光前烈,復取此書附益而潤色之,增入諸史表志序贊,參以名公議論,音注簡嚴明白,得失曉然,以為庭下訓。2
知在江贄《通鑒節要》之后,又有江淵新訂本,這些有限的記錄成為了解江贄《少微通鑒節要》早期情況的重要依據。
《少微通鑒節要》及其諸種改編本在宋元明時期大量生產與反復刊刻,產生了諸多不同的官、私、坊刻本。關于其現存版本概況,王重民詳細考察了該書明代相關版本的信息,主要有宣德年間王逢、劉剡刻本《少微家塾點校附音通鑒節要》,弘治二年(1489年)、正德九年(1514年)司禮監刻本《少微通鑒節要》50卷,坊刻本《新刊憲臺考正少微通鑒全編》20卷,《重刊翰林校正少微通鑒大全》20卷等,就卷數而言大體是50卷本和20卷本兩種,且書末多附劉恕《通鑒外紀》并行。值得注意的是,王重民強調了明初王、劉改編本在《少微通鑒節要》流傳過程中的關鍵作用,指出該本完全改編自宋元時期的陸狀元節本,其竊取痕跡至為明顯,徒以文辭簡略、便于閱讀而在明中葉以后傳播甚廣;王氏還進一步梳理了明代中晚期《少微通鑒節要》各刊本之間的相互關系。1金菊園針對該書早期版本
特別是元刊本進行了專門梳理,認為該書現存的最早版本元刊《少微家塾點校附音通鑒節要》56卷乃根據《資治通鑒》的入注附音本、集百家注本等節本改訂而成,其成書約在南宋中期以后,與江贄決無關系,唯江氏在當時聲望甚隆,故書商偽托其名以利銷售。2因此,綜合現有研究,風行宋元明時期的《少微通鑒節要》諸版本就內容而言,并非由單一作者寫就,更不是成于江贄之手,而是在歷史過程中“進化”而成。然而這部“通鑒”節本卻對通俗教育產生了重大影響。明代中前期史家范理寫道:“史學之繁浩乎不可勝記,少微先生《節要》所以述也。大書以系國家之政,分注以備諸史之言,包舉眾善,囊括無遺,文公先生《綱目》作焉。《節要》固已家傳而人誦之矣。《綱目》書法精嚴,斷乎為世教設也。”3從“家傳而人誦”可知《節要》普及程度之深,更重要的是,范氏將《節要》與《綱目》相提并論的做法透露出時人對該書的重視程度,且儼然有以“節要”代替“通鑒”原書之勢。弘治二年、正德九年,司禮監先后兩次刊印《節要》,明武宗還親自“御制”作序,可見《節要》不僅在民間十分風行,也吸引了皇室的關注,成為帝王經常寓目之書,而皇家的刊印出版又促使該書在社會上備受追捧。
《少微通鑒節要》之外,《十八史略》作為宋元時期另一部重要的普及性史書,不僅為此類史書的編纂開一新境,也極大推動了當時歷史知識的傳播。《十八史略》乃宋末元初人曾先之所編,記述了自上古時代至宋朝的歷史。4該書問世后以簡明淺顯、詳略得當的特點流行于蒙學教育中,在元朝官私學堂中用作歷史教本。其元刊本今存2卷本、10卷本兩種。進入明代后,不僅有學者對原來版本加以增補、注釋形成新本,也有續補元朝歷史者,乃至將《十八史略》與續補“元史”合編為“十九史略”。5從而形成《立齋先生標題解注音釋十八史略》7卷、《標題詳注十九史音義明解》10卷、《古今歷代標題注釋十九史略通考》8卷等多種版本。其中,《十九史略通考》乃余進編次、通考,該書流傳至朝鮮,成為東國最為通行的《史略》版本。此外,《立齋先生標題解注音釋十八史略》7卷乃前述王逢、劉剡改編而成。王、劉二人乃師徒關系,他們合作重編、刊刻了大批普及性史書,《十八史略》、《少微通鑒節要》、《通鑒節要續編》等都屬此類。值得注意的是,今《立齋先生標題解注音釋十八史略》卷三存劉剡之修訂按語:“曾氏仍陳壽之舊,以魏稱帝而附漢、吳。剡即尊朱子《綱目》義例而改正《少微通鑒》矣,今復正此書,以漢接統云。”6這里透露出他改編史書的一條原則,即以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凡例改正各書書法,特別是對正統的安排,這成為王、劉改編本區別于以往版本或同時期其他改編本的重要特征。
《少微通鑒節要》與《十八史略》兩書作為普及性史書在宋元明時期歷史知識的傳播上發揮了巨大作用,但它們在學術上卻屢遭貶斥,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清代四庫館臣評《十八史略》曰:“其書抄節史文,簡略殊甚,卷首冠以《歌括》,尤為弇陋。蓋鄉塾課蒙之本,視同時胡一桂《古今通略》,遜之遠矣。”7表現出館臣強烈的鄙夷態度,這顯然是以學術水平的高下加以評判的結果。與此類似,四庫館臣論《少微通鑒節要》云:“是書取司馬光《資治通鑒》刪存大要,然首尾賅貫,究不及原書。”更有甚者言“考羅愿《鄂州小集》末載王瓚《月山錄跋》,結銜稱‘通鑒節要纂修官,疑正德時又為重修,非復贄之舊本。又《明史·李東陽傳》稱東陽奉命編《通鑒纂要》……又《張元禎傳》稱為《通鑒纂要》副總裁。《纂要》當即《節要》,蓋史偶異文。”1乃將《少微通鑒節要》誤作明弘治、正德年間的官修史書《歷代通鑒纂要》。朝鮮學者洪奭周在19世紀初讀過《四庫提要》后,即指出四庫館臣之誤,“以江贄之《通鑒》,為李東陽之《纂要》,江默之載朱子書而不之知。”2與館臣同時代的王鳴盛則言:“《通鑒節要》五十六卷,宋少微先生崇安江贄撰……乃江贄先有此抄略剽擬之作,想晦庵必不賞嘆及此。江镕序云爾,恐不足信。”3不僅將《少微通鑒節要》指為抄略之作,更對朱熹高度評價該書的說法提出質疑,由此一筆抹殺了其歷史價值,未能注意到它在普及歷史知識上發揮的重要作用。
與之相反,《節要》與《史略》傳入朝鮮王朝后,在政治、文化、教育等多方面都對朝鮮產生了很大影響,非常值得深入考察。
二、《節要》、《史略》二書的東傳朝鮮
據《朝鮮太宗實錄》載,朝鮮太宗三年(明永樂元年,1403年)九月十日,“覽《十八史略》畢”,4本年十月二十七日,明朝使臣黃儼帶來的頒賜諸書中即包含《十八史略》在內。可見《十八史略》至晚在15世紀初已傳入朝鮮半島,成為國王御覽之書。到成宗二十三年(明弘治五年,1492年),經筵講讀中出現《十九史略》,此后中宗、宣祖年間的經筵中也多次講論該書。與《十八史略》相比,《節要》的東傳時間要更早一些,大約是在高麗末期。朝鮮后期學者李圭景(1788—1856)認為,“《少微通鑒節要》,中原已絕無。我東小兒初學專習此書者,有一證,蓋元、麗相通時染襲元俗故也。按《元史》元世祖至元八年,詔立京師蒙古國子學,教習諸生以《通鑒節要》,用蒙古語言譯寫教之。至元九年,以譯寫《通鑒節要》頒行各路,俾肄習之。當時亦入麗朝,流行東方,沿習至今者也。”5即《節要》早在元世祖至元九年(1272年)左右已通過官方頒賜的方式由元朝傳入高麗,目前尚未有明確的證據支撐這一推測。相對可靠的記載乃高麗辛禑王七年(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李詹(1345—1405)所作《少微通鑒跋》,其言當時晉州長官樸公熱心文教,向典理判書河侖求得一部《少微》加以重刊以廣流傳,后樸公去職,后繼者踵成其事。6淺見所及,此條文字乃目前所見該書傳入東國的最早記載。前述金允朝亦持此說。雖然傳入的上限仍無法確定,但它說明至少在1381年之前,《節要》已進入朝鮮,并逐漸流傳開來。朝鮮中后期史家安鼎福(1712—1791年)記載:“且《少微通鑒》之盛行于吾東,自壬辰亂后始。亂后書籍蕩然,洪慕堂履祥為安東府使,刊行于世。”7指出《節要》在朝鮮的盛行是在壬辰戰爭結束后,當時大量官私文籍毀于戰火,史書散亡殆盡,有鑒于此,安東府使洪履祥與“方伯月城李公”廣刻諸書,求得蕓閣善本《少微》加以刊行,且將弘文館所撰輯釋附于卷末,有利于蒙學教育甚大。事實上,在《節要》已風行朝鮮的明朝末年,該書仍有輸入,朝鮮名臣金堉(1580—1658年)崇禎九年(1636年)出使明朝時即獲賜一部《節要》,該本成為金氏家族的世傳之寶。8這無疑有賴于朝鮮與明朝相對穩定的宗藩關系以及以朝天使為載體的彼此間頻繁的書籍交流活動。
與最初的傳入本相比,二書在朝鮮的流行版本顯得更為重要。就內容而言,《節要》最盛行的版本乃明初王逢、劉剡改編本。朝鮮后期著名學者丁若鏞曾對《節要》提出嚴厲批評,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即“以溫公書為藍本,卻取朱子
《綱目》為義例,不成文理”。1例如,該書三國部分敘述以魏為主,而義例則以蜀為正統,顯得文、題不相符合。事實上,這恰恰與王、劉改編本《通鑒節要》“尊朱子《綱目》義例而改正《少微通鑒》”的特征若合符節。此外,安鼎福作有“題劉氏剡《少微通鑒節要》外紀后”,李瀷(1579—1624年)亦稱“劉剡《通鑒節要》持其說而辨析之,遂自丙午至壬子,東周滅之歲七年,大書正統”。2以上均是劉剡本《節要》風行朝鮮的明證。據考證,包括明武宗正德九年《節要》刻本在內,明朝官私刊行之《節要》多翻刻自劉剡本而稍加校訂增補,這些刻本東傳之后,客觀上擴大了劉剡本《節要》在朝鮮的接受范圍。值得注意的是,劉氏重編《節要》時深感宋、遼、金、元史事未有著錄,故仿照《節要》體例,以四朝史事纂成《增修附注通鑒節要續編》,簡稱《節要續編》。3兩書不僅在明朝常常并行流傳,傳入朝鮮同樣并行不悖,形成了一個“《節要》系統”。
余進編《十九史略通考》乃是《史略》在朝
鮮最風行的版本。朝鮮著名學者徐有榘(1764—1845年)所撰書板目錄《鏤板考》詳細載錄了該
書冊板的保存情況:“《十九史略通考》八卷。明
進士曾先之撰。其元紀以下,余進續成之,題云
《十九史略》,而其實編年體也。南漢開元寺藏……北漢太古寺藏……寧邊府藏……”4他雖將
曾氏誤作明朝人,但明確指出朝鮮通行的《十九史略》乃余進增補本,由該書藏板在各道府的廣泛分布,足見其流行程度。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有一部朝鮮木版本《十九史略通考》,封面題“十九史略通考”,下有“薪菴”字樣,半頁九行,行十七字,內有九江戴本、鄱陽竹窩余進及元周天驥序,凡8卷。據其所附英文提要,該本約刊刻于15世紀朝鮮成宗年間(1470—1494年)。如其時間確切可靠,則與前述成宗時期經筵中出現《十九史略》相吻合。5據此,早在15世紀時,余進《十九史略通考》就已成為朝鮮比較流行的《史略》版本,其后歷久不衰。
《節要》、《史略》傳入朝鮮后,在社會各階層中得到了廣泛應用。首先,兩書經常出現在國王的經筵講讀中,是他們了解中國歷史和汲取歷
史經驗的重要憑借。宣祖朝名臣柳希春(1513—1577年)在其《經筵日記》中多次記錄了宣祖與大臣討論兩書的場景。例如,宣祖九年(1576年)七月,“(上)仍問臣曰:‘《十九史略》與《少微通鑒》孰善?臣對曰:‘各有所長。《通鑒》初數卷用遷史漢書,文章甚偉,于作文可用之語甚多,而筆法有未明未備處。《史略》依朱子《綱目》而略節之,故筆法大義甚明,而文字好簡太局,令兒童文氣蟄而不進。”6為使經筵講讀更為準確深入,宣祖命柳氏對兩書進行注釋、補充和校正,并撰成《史略疑辨》,還令金睟(1547—1615年)改修《十九史略》,添入注斷,以備御覽和討論。憲宗元年(1835年)二月初六日,在景賢堂舉行召對,講讀《史略》,侍讀官李寅皋進言曰:“此書始自太古,逮至漢、唐、宋歷代治亂事跡也……其為書雖略,其可以鑒戒者,則蓋亦畢備,不可以泛看, 雖一字一句,須以討論領會為主,是所望也。”7強調該書的殷鑒作用,需細細講讀,以掌握歷代興衰成敗之跡。
鑒于《史略》、《節要》簡明扼要、適合開蒙的特征,它們成為王室特別是王世子學習歷史知識的常用教材。中宗二十二年(1527年),朝臣上奏:“今者,東宮于四書,獨未進講《中庸》,而
《十九史略》、《少微通鑒》則皆進講。”1兩書在進講次序上已優先于《中庸》這一傳統的儒家經典。事實上,針對東宮教育中的經史關系問題,臣僚們也頗為關注,一些大臣從“先經后史”和“經史”均不可偏廢的立場出發,擔心世子過于偏重史學而導致經書研習的不足。顯宗十四年(1673年),侍講院啟曰:“王世子方講《通鑒節要·蜀漢紀》,而左議政金壽恒以為,經書進講, 一日為急。《漢紀》畢講后,宜即以《大學》繼講,但史學亦不可偏廢。《大學》進講時,以《通鑒·漢紀》以下,兼讀于夕講為宜云矣。”2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史學特別是《少微節要》在王世子教育中的地位之重。
與此同時,《節要》、《史略》乃是士大夫和儒生閱讀的基本史書,也與科舉考試、史官選拔等存在密切聯系。官私史料中關于朝廷向各道鄉校及朝臣頒賜兩書的記載屢見不鮮。世宗二十六年(1444年)八月,賜《通鑒訓義》、《性理群書》、《近思錄》、《通鑒綱目》、《通鑒節要》等書于清州鄉校;3成宗六年(1475年)十一月,賜永安道永興都會儒生《少微通鑒》、《春秋左傳》、《古文真寶》等書。4宣祖元年(1568年),校書館刻印《十九史略》四百件,國王多頒賜朝臣,弘文館所有官員無一不在受賞之列。5此外,壬辰戰爭結束后,中央和各道所藏典籍毀失嚴重,故而當時重新刊刻了大量圖籍,其中包括《十九史略》在內。另一方面,《史略》、《節要》與朝鮮的各類考試緊密相關。世宗十二年(1430年)規定,武學和譯學選拔人才的考講書目均包括《少微通鑒》,赴宗學就讀的宗親須通《小學》、《少微通鑒》、四書、二經,才能放學結業。6世祖初年,史官選拔“只試《少微通鑒》及制述一篇”。7盡管
《史略》并非考講之書,但文科考試中初場的任選科目和終場的試對策客觀上需要了解歷史知識的內在要求,使得儒生從小多以《史略》、《節要》作為史學啟蒙書。8朝鮮士人幼年熟讀甚至盡誦二書者比比皆是。著名史家李玄錫“八歲,讀盡《史略》、《少微通鑒》”,9尤其是鄭宗魯(1738—1816年)“生五歲讀曾氏史,日誦五六板,六歲授少微史陽節論,三過眼成誦,”堪稱神童。10當然,除作為童蒙讀物加以熟記外,也有士人針對兩書展開過細致品評,正祖朝吏曹判書尹行恁即從漁民手中借得二書,加以評騭,撰成《薪湖隨筆》。
此外,《節要》、《史略》同樣也是王室和兩班家族進行閨閣教育的重要入門書。宣祖第三女貞淑翁主“從宮人受《十九史略》,略通往古興亡,人物是非”。11生活于英祖、正祖時期的李獻慶為女兒開蒙,“只授小學書數卷、《少微通鑒》六十板而已。”12此外,朝鮮王朝中葉以后,王廷專門設置了內侍教官對入宮內侍進行文化教育。英祖繼妃貞純王后(1745—1805年)之兄金龜柱曾擔任內侍教官,據他描述,“每月入闕,試講所講冊子,乃三經、四書及《通鑒》、《史略》等書,而此外未嘗授之以他書。”1由此,《史略》亦屬供宮廷內官學習的教材之一。
更重要的是,《史略》、《節要》逐漸成為朝鮮社會最為普及的蒙學教材,對朝鮮整體的通俗歷史教育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安鼎福曾梳理出朝鮮時代童蒙教育的大致過程和幾本基礎
性教材的閱讀次序,首先是《千字文》、《類合》或《居正》,其次為《童蒙先習》,再次為《十九史略》,此外又有《剪燈新話》。2其中,《千字文》、《十九史略》、《剪燈新話》三書均來自中國,顯示出古代中國文化對朝鮮的巨大影響。特別是《十九史略》乃當時蒙學教育較高階段的必備教材,以至后來鄉塾徑以《十九史略》、《童蒙先習》、《類合》、《剪燈新話》為“四書”,3直呼《少微通鑒節要》為《通鑒》,二者在課蒙教育中的地位儼然已超越甚至代替《資治通鑒》和《通鑒綱目》。難怪當時有學者稱《千字文》、《節要》、《史略》三書“有功于東人殆過于六經”。4
綜上所述,自高麗末期開始,特別是在朝鮮王朝時代,上至國王宗親,下至平民百姓,無論男女,均以《節要》、《史略》作為學習歷史知識的重要教材。兩書深入到了朝鮮社會的諸多方面,影響巨大。那么,兩書為何在朝鮮如此盛行?其一,《節要》、《史略》具有簡明淺顯、通俗易懂、篇幅適中的特征,閱讀者借之能迅速掌握中國歷代王朝歷史。王室成員、兩班貴族借之可了解歷代興衰事跡以為殷鑒,儒生借之可習得與科舉考試相關的歷史知識,孩童及普通平民借之開蒙識字,各類人群均能從中汲取養分、取其所需,因此,兩書內容面向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適應性是其風靡東國的重要基礎。其二,更重要的是,風行朝鮮的兩書版本大多是經過明人修訂之本,其書法義例以朱子《綱目》為準,符合朝鮮王朝尊朱子學為正宗的意識形態。朝鮮王朝以朱子學立國,他們的歷史觀尤其是對正統的安排亦深受朱子影響。《資治通鑒》在正統問題上與朱熹多有不同,特別是關于三國正統,司馬氏宗魏,朱氏尊蜀,劉剡以朱熹之說改定先前之《節要》,由此也更符合朝鮮人的正統觀念。余進《十九史略通考》凡例云:“自秦漢至于五代,亦依曾氏舊本,而以朱子《綱目》正之,”5且卷首列《通鑒綱目》凡例,故其筆法深得紫陽微旨。特別是明清鼎革之后,朝鮮王朝長期堅持尊明貶清理念,并通過史書編纂、建立大報壇等方式來扶植尊攘大義、綱常名教,以《綱目》義例改定之《節要》、《史略》無疑適應了這種社會氛圍。6朝鮮士人韓汝愈即言:“惟少微先生江氏之《通鑒節要》也……立皇極之一統,斥僭竊之偽邦。揭中華之正脈,絕四夷之憑陵。袞忠孝而芳者自芳,鉞亂賊而丑者自丑。”7可以說,豐富的內容、詳略得當的篇幅和“正統”的義例,促成了兩書在東國的大量傳播。
三、朝鮮士人對《節要》、《史略》的續補與批評
《節要》、《史略》在朝鮮廣泛傳布的過程中,不但留下了大量朝鮮刊本、鈔本,譬如《節要》即有庚申孟春京中刊本、韓構字本、戊申字翻刻本、壬辰字金屬活字本等眾多版本,8同時,圍繞二書,特別是《史略》,也出現了一些朝鮮續補本,值得進一步探討。
兩書在朝鮮王朝的普及性歷史教育中,雖大體雙峰并峙,但時人對它們的評價仍有差異。李時善(1625—1715年)曾選錄《節要》、《史略》二書內容合編為《史選》,其原因就在于“使人知有三皇之首太古而歷代昭昭者,曾史也;首尾未該而精華可咀者,江史也;舍曾則無首尾,舍江則失精華”。1在他看來,《史略》貫通古今而內容過簡,《節要》文字可取而首尾不彰,兩者互補性強,缺一不可,故李氏將二者改造為既通古今又存精華之《史選》。李氏指出了二書各自的不足之處,但相對而言,對《節要》的指摘更為常見。鄭弘溟即言:“《少微通鑒》,國俗所尚,而仔細看來,非徒裁翦《資治》,文字頗失取舍,間有文理
不相接續……其精詳不及《史略》甚遠。”2魏伯珪(1727—1798年)也指出:“至《少微通鑒》行而村學巷塾,皆能談周說唐,猶不如曾氏《十九史略》,文簡而事賅,語略而意備,還有勝焉。”3于是,朝鮮王朝圍繞《史略》產生了諸多續補和模仿之作。
首先是對中國歷史的續補。由于《十九史略》止于元,明亡后需補充明史,特別是朝鮮王朝基于對明朝“再造之恩”的感激和明亡后的尊周思明心態,及其對清修《明史》的不滿,因此特別熱衷于編纂明史,朝鮮朝野出現了大量明史著作,其中很大一部分以續補“史略”命名。如洪仁謨《續史略》、魏伯珪《新編十九史略續集大明紀》及鄭昌順《古今歷代標題注釋十九史略通考·續錄》。其次是增補東國歷史即朝鮮歷史。朝鮮王朝中期的鄭澔(1648—1736年)曾撰有《史略補要》一書,他在書序中指出,朝鮮人對曾氏《十九史略》評價很高,士人無不講讀該書,因此對于中國歷史十分熟悉,但由于《史略》不載朝鮮史事,朝鮮人對于本國歷史反而不甚清楚。為扭轉這一局面,鄭氏決定在《十九史略》后加上相關朝鮮史事,“逐條添附于曾氏原史編記之下,”力圖強化朝鮮人對本國史的了解。4這一寫法為后代史家所繼承,洪仁謨、洪奭周父子所撰《續史略翼箋》即與此頗有相同之處,書中先記明代史事,若該年有涉及朝鮮之事或朝鮮有大事發生,則在年末附上相關史事梗概。到近代,朝鮮文人金澤榮(1850—1927年)所編《東史輯略》11卷,作為當時朝鮮人學習本國歷史的入門讀本,其筆法仍仿效曾氏,足見《史略》生命力之強大,其影響可謂幾與朝鮮王朝相始終。
此外,在補充東國歷史的基礎上,也出現了
合編中朝兩國歷史為一書的史略類著作。前述《史略補要》、《續史略翼箋》是將東國歷史作為補充,放入以中國史為主體的史書中,而“中韓
合編史”則是將兩國歷史放在比較均等的位置來共同書寫。金命壽在其論文中提到肅宗朝佚名撰《華東十九史略》一書,5指出此書是比較早的史略類中朝合編史。
然而,幾百年來為朝鮮社會帶來深遠影響的
《史略》、《節要》,到朝鮮后期卻遭至嚴厲抨擊。朝鮮后期,士人特別是實學學者針對兩書進行了系統批評。他們吸收朝鮮前期學者對兩書的零星批評,進而徹底否定二者,觸動了兩書在朝鮮歷史教育中的地位。一反之前對《節要》、《史略》的表彰論調,樸趾源、丁若鏞等開始大力批評二書在中國無人問津,東國反而奉之若寶。他們不僅得知《四庫全書》未收錄二書,還了解到中國人甚至不知《史略》為何物,“中國所不傳之書,獨遍于一隅海東,”6朝鮮儒者在震驚之余,更感到無比汗顏,由此漸漸萌生徹底否定兩書的傾向。樸趾源(1737—1805年)撰有《<史略>不可讀說》、《<通鑒節要>不可讀說》二文,文章標題顯現出他對兩書的批判態度,丁若鏞文集中也有與樸氏類似的文字。事實上,這些士人不唯批評《節要》義例與內容不符等外在形式問題,也對其所載歷史的可靠性產生質疑,樸趾源針對《史略》開頭關于遠古歷史的記載,連環發問道:“吾不知所謂天皇氏者君乎?牧乎?鬼神乎?人乎?木有何德令此氏王?攝提何物,歲由此起?化之云何?所化者何物?若云兄弟是同胞名,即此天皇厥有父母,當不名首出,若云首出,云何兄弟?至于十二兄為天皇,弟即非是,若云序及,何年祚之短長,若是相同?”一連串的疑問旨在揭示《史略》的荒誕無經、不足憑信,樸氏甚至明確表態,“欲我邦文教蔚興,必自焚《史略》始也。”1洪翰周也持有類似觀點,他還對其堂兄洪奭周編寫《續史略翼箋》作為《史略》續補之書提出不同意見,指出“曾先之不過一無名鯫生也,不能與于四庫之書者,何足取則,而必為繼此書以續之也?”2
可以說,朝鮮王朝后期知識界對《節要》、《史略》的批評可謂愈演愈烈。這些前后迥異的評價究竟何以發生?這實際源于明清兩朝學術風潮的不同,亦即明清時期學術風氣的轉變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朝鮮王朝對《節要》、《史略》認識的變化。明朝特別是明中后期以后,重視歷史知識的普及,無論官方抑或私家都撰寫了大量普及性史書,由此,普及性史學成為明代史學的一大重要特征。《史略》、《節要》在元明時期風靡一時,多次刊印,《節要》一書更經司禮監刊刻,故流風所及,朝鮮王朝亦對二書推崇備至。到朝鮮中后期,明清鼎革后,學風為之一變,普及性潮流逐漸衰退,取而代之的是強調精深考證的考據學。3進入18世紀后,隨著北學派、實學派的興起,部分朝鮮士人逐漸跳脫出視清朝為夷狄的狹隘義理觀,他們開始從積極的角度看待清朝的文物風尚,主張向清朝學習“利用厚生”之學,以推進朝鮮的發展。在此背景下,18世紀中后期,清代考據學傳入朝鮮半島后,盡管很多朝鮮學者仍秉持朱子學立場,但也有部分學者吸收了清代學術的因素。前已述及,四庫館臣以及王鳴盛等清代學者均對二書嗤之以鼻,以為“簡略殊甚”,“尤為弇陋”,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朝鮮士人對二書的評判。因而,他們開始反思并批判過往被視作“經典”的《節要》、《史略》。盡管如此,兩書在童蒙教育中仍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由魏伯珪、洪奭周等同一時期的學者仍對二書給予高度評價即可見一斑。甚至到近代,兩書雖逐漸被棄而不用,為朝鮮本土的歷史教科書所取代,但它們在史書寫法等方面仍對后來的朝鮮史家產生了很大影響。
四、結 語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史學對古代朝鮮、日本、越南等國形成了巨大的輻射力,在史書編纂、史學觀念、修史機制等多方面給予后者以廣泛影響。“曾史江鑒”作為宋元明時期的代表性的普及性史書,雖不入四庫館臣等人法眼,但在童蒙教育領域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二書大約在麗末鮮初東傳朝鮮,此后明人依據朱熹《綱目》體例改訂的版本大行于道,朝鮮社會圍繞兩書還出現許多續補之作,足見二書對朝鮮人的史書編纂產生了諸多影響。值得注意的是,《節要》、《史略》在朝鮮經歷了由推崇到批評的過程。兩書在朝鮮中前期的備受推崇,既受到明代普及性史學潮流的影響,同時也適應了當時朝鮮王朝強調尊王攘夷、尊明貶清的社會氛圍。到朝鮮后期,伴隨明清王朝學術風氣的變化,特別是進入18世紀后,朝鮮國內主張向清朝學習的北學派逐漸抬頭;而在清朝,重視精深考證的考據學也取代普及性史學潮流,在此背景下,部分朝鮮士人,特別是實學者對曾、江二史的態度也由推崇變為批判,從而成為中朝史學交流、社會思潮與史學交互影響的重要事例。
[作者秦麗(1989年—),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收稿日期:2018年10月1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