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分鐘”改變新西蘭

李靜

3月19日，在新西蘭克賴斯特徹奇， 一所教堂外擺放著50雙鞋子，以悼念槍擊事件中的50名遇難者。

但尼丁一條安靜的街道上，拐角處的一棟白色小房子被警察圍了起來。周圍不少鄰居還記得，住客布倫頓·塔蘭特（Brenton Tarrant）是一個安靜且隨和的人，喜歡談自己的旅行經歷。在街上碰到時，他常常會友好地向鄰居“揮揮手”。

不過，當地時間3月15日下午，他卻展現了另外一種面目。在克賴斯特徹奇市哈格利公園附近的努爾（Al-Noor）清真寺入口，當一個人友好地對塔蘭特張開雙臂說“你好，兄弟”時，塔蘭特用子彈作出了回應。由此，他在清真寺內進行了共計長達17分鐘左右的射擊，并用頭戴式攝像頭在社交媒體臉書（Facebook）上進行了直播。

兩天后，新西蘭警方宣布，在這場震驚世界的襲擊中，有50人死亡，50人受傷。恐怖襲擊發生后，新西蘭總理阿德恩在發表電視講話時稱，“這是新西蘭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世界上沒有哪里是安全的”

在槍擊事件發生的第二天，布倫頓·塔蘭特出庭，被控謀殺罪。與塔蘭特一同出現在法庭上的還有兩名被拘留的人員，但他們在槍擊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仍不清楚。法官宣讀指控時，塔蘭特面無表情，無動于衷。在庭審現場看到有媒體在場時，塔蘭特笑著打出一個白人至上主義團體慣用的手勢。

塔蘭特在襲擊前發布的一份長達70多頁的網絡“宣言”中，哀嘆歐洲文明的衰落，稱穆斯林和移民是“入侵者”，選擇新西蘭發動襲擊，是要表明世界上沒有哪里是安全的。他還自問自答說自己只是“普通白人”，但猜測自己可能會像納爾遜·曼德拉一樣被判27年監禁，并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今年28歲的塔蘭特來自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的河畔小鎮格拉夫頓，他的媽媽和姐姐如今仍然住在那。塔蘭特從格拉夫頓高中畢業后，于2009年至2011年在當地的一家名叫大河的健身中心擔任私人教練。

2010年，父親因癌癥病逝，塔蘭特獲得一筆遺產。之后不久，他便前往法國、土耳其、保加利亞、巴基斯坦等地。在一趟悠長的亞歐旅行后，塔蘭特選擇定居新西蘭。他在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均沒有犯罪史，也沒有引起兩國情報部門對其極端主義觀點的注意。

新西蘭駐華大使傅恩萊（Clare Fearnley）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發生在克賴斯特徹奇的槍擊事件是十分悲慘且令人震驚的，在新西蘭的歷史上，從未發生過類似的悲劇。

塔蘭特出庭受審時，法庭外，槍擊事件第一位身份被確認的遇難者納比的兒子悲傷地舉著自己父親的照片。納比今年71歲，來自阿富汗。他兒子說，納比生前曾告訴他，新西蘭是“一片天堂”。

在全球最安全國家排行榜上，新西蘭長期穩居前列。與其他國家相比，新西蘭的槍支犯罪率非常低。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新西蘭現行槍支管理較為寬松。

阿德恩在接受采訪時透露，犯罪嫌疑人塔蘭特于2017年11月獲得“A類”槍支執照，共合法購買了五支武器，分別是兩支半自動步槍、兩支獵槍和一把杠桿式手槍。有跡象顯示，其中一些槍支經過改裝，殺傷力更強。

在新西蘭，合法擁有槍支的最低年齡為16歲，合法擁有軍用半自動武器的年齡為18歲;持槍者須持有槍支許可證，但并不要求所有的槍支都要登記;在獲得持槍許可證后，持槍者購買武器的數量不受限制。這使得當局對該國的槍支監管不力。

“警方根本不知道新西蘭到底有多少槍支。”澳大利亞槍支法律專家、槍械政策網站的負責人菲利普·阿爾帕斯說。他介紹，人口不足500萬的新西蘭估計擁有150萬支槍。在澳大利亞被禁止的軍用半自動步槍，在新西蘭是允許的，但必須注冊。

在此次襲擊發生前，在新西蘭造成傷亡最慘重的大規模槍擊事件發生在1990年，當時一名男子與鄰居起口角后射殺14人。1992年新西蘭加強了對獲得半自動步槍途徑的管制，但之后全面禁止半自動武器的方案未獲議會通過。

阿德恩3月16日在記者會上說，考慮對半自動武器下禁令。“雖然目前正在對導致持有槍支許可證和擁有這些武器的一系列事件進行調查，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的槍支法將會改變。是改變的時候了。” 3月18日，在內閣會議后，阿德恩公開宣稱，政府會在十天內出臺槍支改革辦法。

此次恐襲事件發生后，原定于本月23日舉行的新西蘭規模最大的槍展“庫姆軍用物品展”被取消。

德國《世界報》評論說，17分鐘改變了新西蘭。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稱，這次襲擊事件的恐懼可能會在新西蘭社會中造成深刻裂痕，而新西蘭原本并不容忍其他地方普遍的極化現象。

傅恩萊認為，克賴斯特徹奇成為襲擊者的目標，正是因為“我們和襲擊者持有不同的世界觀”，不論極端主義也好，暴力行為也罷，或是種族主義也好，新西蘭不存在那些東西。“如果說這次恐怖襲擊會給新西蘭社會帶來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愛和同情心在我們這個群體內部彰顯得更加明顯了。”

“新西蘭是一個非常多樣化的國家，它象征著多樣性、善良和同理心。這些價值觀不會因為星期五所發生的槍擊事件而動搖。” 傅恩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從槍擊案第二天開始，新西蘭各地舉辦了多場紀念活動。一些新西蘭基督徒在穆斯林教徒進行禱告時，主動為對方把守清真寺。在努爾清真寺附近的植物園外，墻邊的鮮花已經堆得很高，仍然有大批市民前來獻花悼念。

一個名為Give a Little的線上募款活動，開始支持受害者和他們的家人，目前已籌得130多萬新西蘭元（約合600萬人民幣）。目前，新西蘭各方總共為受害者及其家屬籌集了400多萬新西蘭元。

“在新西蘭，毛利人是原住民，其他成員都是從別的地方移民來的，這也就定義了我們是誰，我們是一個非常多元化、具有多樣性的國家。” 傅恩萊說。她還表示，所有新西蘭人以及全世界很多受到影響的人，都應該集合起來一致抵抗這一愚蠢的、毫無意義的槍擊。

社交媒體上的恐怖襲擊

通過塔蘭特的頭戴式攝像頭，襲擊事件的直播畫面在社交媒體上迅速傳播。隨后，一些社交媒體展開了一場精疲力盡的競賽，試圖將視頻撤下，但是轉載和下載速度遠比刪除速度要快，以圖片、動態圖甚至完整視頻的形式被廣泛地傳播開了。

3月17日，阿德恩要求臉書等社交媒體就槍手如何能夠能在這些社交平臺上進行殺人直播給出回應，而臉書公司的首席運營官桑德伯格已與阿德恩取得聯系，臉書方面承認槍擊事件發生后社交網絡上所出現的問題。但目前，雙方未就這一問題進行實質性會談。新西蘭前總理海倫·克拉克告訴當地電視臺，社交媒體平臺在移除仇恨言論等內容方面反應遲緩。

3月16日，在新西蘭克賴斯特徹奇，犯罪嫌疑人布倫頓·塔蘭特（中）出庭受審。

事實上，這不是社交媒體第一次在極端言論和恐怖襲擊上受到指責。

2016年6月，恐怖分子在法國巴黎一名警察的住所外用刀刺死這名42歲的警察，又闖入他家，殺害他的伴侶并劫持了3歲的兒子。行兇后，這名曾因牽涉極端組織而入獄的恐怖分子借助臉書的視頻直播功能，發布了一段時長超過10分鐘的視頻，內容包括宣稱效忠極端組織IS、呼吁他人效仿他發動襲擊等。

2015年1月，一名恐怖分子在巴黎東部一個猶太潔食市場開槍打死4人，并用相機記錄下了襲擊過程。在被警方擊斃之前，他試圖用電子郵件發送視頻。

克賴斯特徹奇市清真寺的襲擊發生后，臉書公司在新西蘭發言人米婭·加里克說：“直播開始后不久，新西蘭警方就提醒我們注意Facebook上的一段視頻，我們很快刪除了槍手在Facebook和Instagram上的賬號以及視頻。”但在襲擊發生數小時后，包括Twitter在內的很多社交媒體平臺上，視頻仍能很容易找到。

英國薩里大學政治學博士蘭·吉萊斯皮在接受BBC采訪時說，盡管視頻內容令人震驚，但更大的問題是在這之前發生了什么。作為一名政治研究員，他經常在視頻網站YouTube上被推薦各種極右翼內容，“有大量這樣的內容，我們無法估計有多少”。

就在不久前，英國國會議員伊維特·庫珀指責YouTube在處理一段宣傳新納粹組織“國家行動”（National Action）的視頻時要么無能，要么不負責任。他說，YouTube曾多次承諾將屏蔽該視頻，結果卻只是讓它重新出現在該服務上。

美國智庫伍德羅·威爾遜中心高級研究員加布里埃爾·魏曼的一項研究顯示，宣揚恐怖主義和極端思想的個人和組織正越來越多地利用“臉書”、推特等社交媒體平臺來傳播信息和招募成員。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所反恐怖研究中心主任李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目前的技術發展來看，對此類內容進行快速識別并嚴格監管是完全可行的，關鍵是這些網絡社交媒體并沒有真正地采取技術和人力手段，防止這種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的傳播。

李偉說，目前國際上最主要的社交媒體都在美國，美國作為情報大國，一直利用這些社交媒體的技術獲取情報，因此并沒有出臺嚴格的法律措施來嚴管這些社交媒體。而社交媒體自身生存要靠廣大用戶來支撐，用戶多經濟利潤就高。正是這兩方面的因素造成了國際反恐在社交媒體上，一直難以取得突破性進展。

據《澳大利亞人報》3月19日報道，澳大利亞總理莫里森呼吁二十國集團（G20）國家間達成一個加強互聯網監管的“全球協議”，以便在社交媒體成為宣傳暴力的平臺時可以對科技公司采取制止措施，能夠確保“讓實施襲擊者和為襲擊提供便利者都承擔相應的后果”。他希望“對社交媒體的治理”能夠在今年6月舉辦的G20大阪峰會上能成為最優先議程中的項目。

李偉說：“技術不是問題，關鍵在于制定相應的法律來規范和約束，指望這些媒體公司自覺自發地去做這些事，它們是不做的。”

白人至上主義的危險

在塔蘭特的“宣言”中，他自問自答道：“你是唐納德·特朗普的支持者嗎？” “作為重新確立白人身份和共同的目標。肯定是。”他還寫道：“只要一個白人活著，他們永遠無法征服我們的土地，他們永遠不會取代我們的人民。”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所反恐怖研究中心主任李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近些年來特別是2016年以來，西方國家內部社會分化問題日益嚴重，排外的情緒不斷突顯。最突出的表現是，西方國家的極右政治勢力也在不斷上升。李偉說：“此次恐怖襲擊背后的原因與目前西方社會的大背景密切相關。”

2017年6月，英國倫敦北部清真寺附近發生廂式貨車沖撞清真寺禱告民眾事件，造成1人死亡，多人受傷。2017年8月，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爆發了10年內最大的白人至上主義游行，并發生右翼駕車沖撞和平抗議極右集會的人群，造成1人死亡和19人受傷。

《紐約時報》在2016年曾撰文指出，民粹主義政黨在大多數西方民主國家的支持率正急劇上升。

特朗普是眾多譴責槍擊事件的世界領導人之一，但據CNN報道，當被問及是否認為世界各地崛起的白人民族主義運動令人擔憂時，特朗普說，“我不這么認為。我認為只有一小群人存在非常、非常嚴重的問題，像這次在新西蘭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個案例。”對于兇手曾上傳數十頁充滿白人極右翼力量的極端主張的“宣言”，特朗普表示“沒看到”。

對于白人至上主義的崛起和發展，東倫敦大學犯罪學高級講師亞倫·溫特在接受NBC新聞采訪時表示：“他們變得更加大膽了，這與他們從主流媒體、社交媒體和極右翼政客那里獲得的合法性和肯定有關。”

李偉認為，目前不少西方國家的政策都是反移民、反難民的，例如美墨邊境修建隔離墻。政治人物的這些主張，會對白人至上主義極端分子產生強烈刺激。

美國聯邦調查局和國土安全部在2017年的一份情報公報中警告稱，過去16年里，白人至上主義組織在美國實施的襲擊比任何其他國內極端組織都要多。報告認為，這些極端主義者可能會采取更多行動。

2019年1月，總部位于紐約的反誹謗聯盟表示，2018年美國國內極端分子殺害了至少50人，高于2017年的37人。該組織稱，白人至上主義者應對絕大多數殺戮負責。美國智庫南方貧困法律中心的數據也顯示，2018年，美國各地的仇恨團體數量升至創紀錄的1020個，這些團體中，絕大多數都堅持某種形式的白人至上主義意識形態。

塔蘭特在“宣言”里還聲稱奧斯瓦爾德·莫斯利（Oswald Mosley）是“歷史上最接近我自己信仰的人”。奧斯瓦爾德·莫斯利是一名英國極右翼政治家，因組織創立英國法西斯聯盟而出名。

CNN評論稱，政客們應該注意，煽動性和非人性化的政治言論可能為極端主義觀點創造有利的氛圍，而極端主義觀點又會通過可怕的暴力表現出來。“極端主義暴力問題被忽視太久了，我們必須認識到極右翼威脅的規模越來越大，這一日益國際化的現象需要全球作出反應。”

（實習生鄭雨晴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