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曲 秦艷
摘? ?要:彝語支民族的民間長詩從題材到內容都很豐富,其中傈僳族、基諾族、拉祜族民間長詩中的洪水災難及其人類的再繁衍作品,反映了他們先民的葫蘆圖騰信仰和由于社會發展而導致的人神消長現象。葫蘆圖騰信仰還反映出先民萬物所出同一的觀念,在中華民族中流布很廣,并由最初的葫蘆圖騰崇拜發展為葫蘆吉祥物。
關鍵詞:傈僳;基諾;拉祜;民間長詩;洪水災難
民間長詩包括史詩和敘事詩,是各民族寶貴的精神遺產。洪水災難及人類再繁衍的母題,存在于很多民族的民間長詩之中。但是,洪水災難的原因以及“人種”的選留和人類再繁衍的表現,在各民族民間長詩中不盡相同,表現出民族的或地域的特點、語支的特點。比如,處于彝語支民族中的傈僳族、基諾族、拉祜族民間長詩中關于洪水災難與人類繁衍的文本,就既有共同的特點又表現出民族的、地域的和支系的特點。
一、傈僳族、基諾族、拉祜族洪水災難及人類再繁衍的長詩文本概述
基諾族的創世長詩《大鼓和葫蘆》說:創世主阿嫫肖貝造出天地后,接著造了喘氣的生物和不喘氣的生物;但是出現了一個怪現象:“有氣沒氣一個樣,動物植物能言語,大家都講一種話。”這種現狀,導致了世界生物各自為了自己的生存都向創世主告狀:
人去山上摘野果,果子叫嚷不能摘。地上人群眾親族,摘吃野果采嫩葉,打殺走獸射飛鳥,動物宗族激怒了;植物跟人們爭吵,動物和人們吵鬧。人們沒有了吃的,也就沒有了活路。見到阿嫫肖貝時,訴說苦處難生活。植物到處去訴苦,果實葉子被人剝,我們哪還有活路?動物也有苦情說,飛禽天天被射落,走獸日日被打殺,我們哪還有活路 ?[1]
阿嫫肖貝面對這種情況,極為心煩。為了結束動物、植物都能說話而且告狀令其心煩的狀況,造物主阿嫫肖貝下決心滅掉舊類生物,重新創造新類生物。于是,造物始祖女神阿嫫肖貝造出了七個大太陽,對她原來所造的生物進行持續暴曬。結果水體全曬干了,除了躲在巖洞中的一群動物外,其他有生物全曬死了。造物始祖見持續的烈日沒有把所有生物全部曬死,就決定用洪水徹底毀滅世界。但是阿嫫肖貝轉念一想,世上的人類不能絕,于是她打算發洪水滅絕其他動物時把一對幼小的兄妹瑪黑和瑪妞裝在大鼓里以躲過洪水之災。打定主意后,阿嫫肖貝撒下一粒樹種籽,且規定長成樹后不能說話。阿嫫肖貝以三天就長成的大樹做成了一個大鼓,并在里面放一個雞蛋、一把芝麻、一坨糯米飯后,叫來瑪黑和瑪妞兄妹倆吩咐說:
一餐只吃一粒飯,一粒芝麻當一頓,
鼓中雞蛋不能吃,鼓不落地不能出。[2]
隨后,創世主阿嫫肖貝叫螃蟹和魚蝦堵死地上的水洞,于是大地被水淹成汪洋大海,瑪黑和瑪妞所在的大鼓隨波漂蕩著。待水退大鼓落地之后,大鼓內的雞蛋所孵化出的雞已經成為了大公雞,啼叫三聲呼喚出太陽。瑪黑和瑪妞出大鼓后,遇到一位名叫阿妣厄的老奶奶,給了他倆葫蘆籽。他倆按老奶奶的吩咐種下葫蘆籽。葫蘆成熟后跌落在山坡,滾動中從里面涌出成片的動物群、植物群、水果生物群,布滿山坡。
當時老奶奶阿妣厄還教了兄妹倆基本的生活常識,對他們說:“喘氣動物要成雙,成雙的生活要交配,繁衍子孫傳后代。”當瑪黑和瑪妞長大成人后便結為夫妻,與老奶奶阿妣厄生活在一起。兄妹生下三男三女,在阿妣老奶奶的指教下,分別取名為烏優、阿哈、阿細。老大烏優結婚安家后,組成烏優大家族;老二阿哈結婚后,組成阿哈大家族;老三阿細結婚安家后,組成了阿細大家族。阿妣老奶奶向瑪黑和瑪妞的后代傳授了世界上所有知識后,就離開了人世。
關于洪水災難及人類的再繁衍,傈僳族長詩《創世紀》說,自有人類以來,人心不齊,社會不和諧:男子講九種語,女子說七種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出現了令天翁、地神不開心的事:
人類繁衍沒住處,人旺山谷已住滿。
生產糧食裝滿倉,織布布匹裝滿柜。
高的高來矮的矮,大的大來小的小。
天翁看了就心疼,地神瞅了不甘心 。[3]
于是天翁、地神決定對人間施以洪水災難,但是天翁在向人類施行洪水災難時早有準備,為了人類不絕種,把萊颯哥和青颯妹裝于葫蘆中,躲過了洪水災難。世上除萊颯哥和青颯外再沒有人了,于是萊颯哥哥對青颯妹妹說:只能兄妹成親了。青颯妹開始不答應,最后通過射麻團心、滾磨盤、穿針眼等形式,明白兄妹婚配是天意后,才和萊颯結為夫妻,生下了說傈僳語的傈僳族、說漢語的漢族、說怒語的怒族、說獨龍語的獨龍族,說藏語的藏族、說彝語的彝族、說白語的白族。
至于拉祜族的史詩,就其所反映的社會生活而言,可按時代先后排序,有《牡帕密帕》(一)、《牡帕密帕》(二)、《盤古根》《苦聰他世歌》《扎努扎別》《根古》等。其反映早期社會生活的作品如兩部《牡帕密帕》等中,并沒有洪水災難及其人類再繁衍的內容,但有造湖水海水和葫蘆出人的情節。《盤古根》則說,造物祖厄沙在找尋孕育著拉祜族祖先的葫蘆的過程中,砸石頭碰撞出火星,導致 “翠林化灰燼”的漫山遍野大火,什么都燒光了。厄沙對此很焦慮,歷盡千辛請來風神,“三天狂風怒吼,三天暴雨淋淋。野火熄滅了,洪水暴漲,波濤滾滾。天翻地覆,四野昏昏。”洪水滔天之后,厄沙才找到葫蘆。老鼠和小谷雀弄開葫蘆,里面走出一對名叫扎羅的童男和名叫娜羅的童女。他們長大后繁衍了人類,其情節與創世長詩——兩部《牡帕密帕》大同小異。很明顯,這里出現的洪水災難先于人類出現之前,也不是造物主或最高神靈用來懲罰世間的工具。但是在拉祜族反映晚期社會生活的史詩《扎努扎別》中,卻出現了與傈僳族和基諾族甚至整個彝語支民族的洪水神話很不同的內容。這個文本記述說:造物主厄沙來到地上召集拉祜人說,世界萬物連同拉祜人都是他創造的,所以天下的大小事情都應由他管。對此,有個叫扎努扎別的青年很不服氣,暗中把人們邀約在一起說:“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不要聽厄沙的鬼話。我們要拿定主意,一樣東西也不要給厄沙!”大家都贊同扎努扎別的主張。面對拉祜人的反抗,厄沙先是用烈日暴曬,但拉祜人沒有屈服。于是厄沙就從天上潑下傾盆大雨,想把人類統統淹死。但扎努扎別領著人們扎竹筏浮于水面捉魚蝦過日子,厄沙沒有達到以洪水滅絕人類的目的。最后厄沙施毒計害死了扎努扎別,但后者的尸體卻變成了后來拉祜族生活所需要的物質。
二、傈僳族、基諾族、拉祜族洪水災難的隱喻
凡事必有因果,因果是一切事物發生發展的規律。基諾族的《大鼓和葫蘆》記載,都會說話的萬事萬物各自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向造物主阿嫫肖貝告狀,導致造物主決心毀滅世上生物。在造物主發起的這場洪水災難中,留下了一對童男童女。而傈僳族的《創世紀》則說之所以出現洪水災難,是自有人類以來,人心不齊,社會不和諧;而且人口密度與自然能承載的能力大大失調,出現 “人類繁衍沒住處,人旺山谷已住滿”的境況,于是天翁才以洪水災難毀滅人類來達到生態平衡。在拉祜族的《扎努扎別》中,洪水災難是因為人世間不服從造物主厄沙的命令,才遭到洪水懲罰。
人類社會發展是從低級到高級的。在不發達的先民社會里,人們信仰萬物有靈論,創造了各種神靈以作為自己生存的一種文化力。在人們的信念里,一切神靈都是超自然的,法力無邊的,當在面對自己不能支配的自然力時,只要崇敬神靈并進行相關儀式,神靈就會保佑自己。而且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將自己的現實社會現象,影射到神靈的世界里,在神靈中出現了凌駕于眾神之上的最高神靈。于是,人們在構建世界萬物起源的認知系統時,自然會想到最高神靈的作用。因此,在關于天地起源萬物來源的創世長詩中,出現了最高神靈創造天地萬物的內容:基諾族的創世長詩中出現了創世主阿嫫肖貝,傈僳族創世長詩中出現了天翁,拉祜族創世長詩中出現了厄沙。后來,人們發現自己身邊的頭人權高位重,時常欺負平民百姓,動輒對民眾施以“懲罰”。所以,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中的最高神靈也懲罰人類,人神關系開始出現不和諧。比如在基諾族的長詩《大鼓和葫蘆》中,創世主阿嫫肖貝見人們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向她告狀而感到厭煩,遂用洪水滅絕世間萬物。因此,人們將身邊的統治者與最高神靈相聯系,把人類的大災難與最高神靈相聯系,以為人類歷史上的毀滅性災難是最高神靈對人世間的報復或懲罰。于是最高神靈的形象在后世人們的心目中,已經從應當感恩的造物主演變為敵對惡神。正因為如此,與基諾族的長詩《大鼓和葫蘆》中的阿嫫肖貝一樣,傈僳族長詩《創世紀》中的天翁,看不慣人世間的生活,甚至以為世上的人口太多,所以要對人世間施以洪水災難以毀滅之。拉祜族的長詩《扎努扎別》在反映最高神靈對人間懲罰時,其生活事象更接近近世、現代一些,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矛盾表現得更加的明顯;所描述被統治者對統治者的反抗更加具體,甚至塑造了人世間一直被傳頌的英雄人物扎努扎別。
總之,傈僳族、基諾族、拉祜族長詩中的洪水神話,反映了因為社會進步、人們認識提高后,人神消長的社會生活。隨著生產力的提高、社會的發展,人們對神靈從敬畏、服從到不再逆來順受,于是出現了拉祜族長詩《扎努扎別》中的英雄人物扎努扎別,率眾與原來的創世主厄沙進行殊死斗爭的場面。這說明了階級社會中“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真理千真萬確。但是,從文本所記述的婚姻家庭看,其時還處于以女性為尊的血緣兄妹婚的母系社會階段。
三、傈僳族、基諾族、拉祜族洪水災難后人類再繁衍的文化內涵
應當指出的是,在上述反映拉祜族洪水災難的文本中,并沒有洪水災難后人類再繁衍的內容,它更像是一部英雄史詩。此外,就整體而言,傈僳族、拉祜族、基諾族的民間長詩,都有表現人類生命與葫蘆的淵源關系的情節。
葫蘆是天然的浮渡工具。葫蘆的自然物理形態又使之可做人類日常生活中的容器。葫蘆多籽更容易用來表達人類對繁衍的期望。所以,葫蘆在先民認知系統里,即是實用的器物,又是追求生殖以及生命之源的文化符號,從而導致人們對葫蘆的圖騰崇拜。而且,因為葫蘆在中華民族先民社會種植普遍,遂成為一種比較普遍的圖騰崇拜物,涉及眾多的民族。關于創世之初葫蘆中出人和洪水災難后葫蘆與人類再繁衍關系的神話傳說,流傳于許多民族中。比如早在漢族的《詩經》中就有“綿綿瓜瓞,民之初生”的詩句。在彝語支民族的長詩中,有的作品雖然只有創世之初葫蘆生人而沒有洪災后人類再繁衍與葫蘆關系的情節,但其神話傳說里卻有表現葫蘆圖騰崇拜的內容,如拉祐族的神話傳說。
在拉祜族的苦聰人支系中曾流傳著這樣一則葫蘆圖騰神話:很久以前洪水漫天,除一對兄妹外所有的人都淹死了。這對兄妹躲在一個大葫蘆里在洪水中漂泊了七天七夜后幸存下來,結為夫妻繁衍了后代。苦聰人的另一則葫蘆神話說,在遠古時代的洪水之后,世上只剩下一個孤兒。有一天他在池塘邊玩耍時遇到一條小紅魚,這小紅魚吐了一粒葫蘆籽給他。孤兒把葫蘆籽種在自己的茅棚外,不久結了很多葫蘆。一天夜里一聲巨響后出現一道金光,從葫蘆里走出一個美麗的姑娘,與孤兒結成夫妻,繁衍了人類。從此,苦聰人就將葫蘆作為圖騰給予崇拜。另一則傳說講,造物主的一只葫蘆滾落到大河里,烏龜見到后好心將其駝到山上。小米雀和老鼠將葫蘆弄開后,從葫蘆里走出一對名叫扎迪和娜迪的男女青年。這對男女青年結為夫婦成為拉祜族的祖先,孕育繁衍出了拉祜族后代,因此拉祜族將葫蘆作為圖騰加以崇拜。
拉祜族崇拜葫蘆圖騰的文化源遠流長,直到現在還常見其文化孑遺現象。今天拉祜族苦聰支系的村寨,不僅每家每戶都種植葫蘆,而且在周圍的建筑、路燈的樣式以及日常生活用品上都透溢出對葫蘆的情結。被納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拉祜族民間舞蹈蘆笙舞和創世長詩《牡帕密帕》也都與葫蘆崇拜密切相關。每年的農歷十月十五、十六、十七日,是拉祜族最隆重的節日——葫蘆節,人們會舉行三天的慶祝活動。屆時,拉祜族民眾在廣場上擺放一個大的葫蘆進行祭拜儀式,唱頌《牡帕密帕》,跳蘆笙舞等,并舉行各類文體比賽娛樂活動。
葫蘆在中華民族中、尤其是在西南地區的彝語支民族及苗瑤語族的部分民族、以及臺灣的高山族中,都有與人類生命有關的葫蘆圖騰崇拜文化現象。究其原因,在于先民們的“相似”思維和“聯想”思維。首先,葫蘆不僅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器物,而且其形狀與婦女懷孕時的腹部相似,與婦女喂嬰兒時鼓脹的乳房相似。其次,葫蘆肉多籽粒,在生產力低下,人丁的多寡決定著家庭勢力和財富積累的年代里,人們追求多子多福。所以,葫蘆的外形及其多籽的物態特點,成為人們子嗣繁衍昌盛,繼世綿長于千秋萬代的希望的載體。
中華大地上廣泛存在的葫蘆崇拜文化,反映了我國原始先民曾有著共同的物質生活環境(葫蘆是天然容器),有著以葫蘆為維系基礎的原始思維。中華民族在其發展歷程中形成六大板塊、三大走廊的多族群統一體,文化交流頻繁,所以在洪水災難后的人類再繁衍的文學母題中,出現了萬物出現于葫蘆或各民族出于葫蘆的主題和由葫蘆中幸存的兄妹繁衍了人類的主題。比如前述傈僳族長詩《創世紀》說,天翁以洪水毀滅人類,幸存的兄妹萊颯和青颯結為夫妻生下了說傈僳語的傈僳族、說漢語的漢族、說怒語的怒族、說獨龍語的獨龍族、說藏語的藏族、說彝語的彝族、說白語的白族——這樣的內容,便蘊含了各民族為一家的認同意識。
由于在基諾、拉祜、傈僳等彝語支民族的創世長詩中包含有葫蘆圖騰崇拜以及由這種崇拜所蘊含的各民族自古源于一處的認同;再加上中華大地先民普遍種植葫蘆,而葫蘆的多子象征和在漢語里“葫蘆”與“福祿”諧音,葫蘆的枝“蔓”與“萬”諧音,所以,葫蘆亦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最有代表性的吉祥物之一。
在傳統社會生活中,人們常將葫蘆掛在門口用來避邪、招寶。就連電視劇(如兒童電視劇《葫蘆娃》)中也要賦于葫蘆以多能的功效。葫蘆形體本身形態各異而優美,無須人工雕琢就會給人以喜氣祥和的美感;加之其體內多籽,古人便賦予其可以驅災辟邪,祈求幸福,使子孫人丁興旺的象征意義。比如有一種葫蘆在外型上看是由兩個球體組成,人們便以為象征著和諧美滿,寓意著夫妻互敬互愛。在傳統社會里,如果夫妻不和諧時,會將由兩個球體組成的葫蘆擺放在床頭,以增加夫妻感情。在人們的傳統認知里,因為葫蘆是吉祥物,會吸收進妖怪,也能除病,所以只須掛在病者的床尾或擺放在病者的床邊,就可以使其恢復健康。如果是健康人,常帶葫蘆或在床邊掛一葫蘆,則可以吸取人身上的晦氣,提升運勢。把葫蘆掛在大門外,則有保屋內之人平安的作用。因此,千百年來,葫蘆作為一種吉祥物和觀賞品,一直受到人們的普遍喜愛和珍藏。直到現在的民間傳故事中,還把葫蘆視為一種“靈物”。例如廣泛流傳的“寶葫蘆”故事就說主人公擁有了寶葫蘆,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因為葫蘆崇拜及其作為吉祥物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地位,道教興起后就將葫蘆納入其宗教體系,從而豐富了道教的文化內涵。佛教傳入中國之后,也將葫蘆作為八吉祥之一。
注釋:
[1][2][3]云南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劃辦公室編《云南少數民族古典史詩全集》中卷,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00頁,第400頁,第50頁。
作者 羅曲:西南民族大學教授
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
秦艷:西南民族大學彝族文獻中心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