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我們都知曉郭沫若作為成長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現代知識分子,一生中完成了大量的著譯作品,在文學、史學、古文字學和翻譯等領域都留下了眾多經典之作,堪稱現代文化界和學術領域的“勞模”。當然,創作只是郭沫若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一個方面;他在藏書、讀書等日常生活過程中,也留下了值得我們關注的諸多文化財富。
一、不同時期郭沫若用于藏書的書柜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后,郭沫若由日本歸國參加全民族抗戰。其后在嚴峻的戰爭局勢下,他作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不得不隨著軍隊一起轉移,過著四處遷徙的生活。1938年12月,郭沫若一家由武漢經由桂林來到重慶,住在重慶天官府4號,直到1945年抗戰結束。他在重慶的寓所是因抗戰撤離而被動搬遷而來,而且還要應對隨時可能的再搬遷,因此住所內的布置和相關物品都顯示出簡便臨時的特征。最能體現臨時性特點的便是郭沫若書房中的書柜了。它由三個裝彈藥的彈藥箱橫放摞置而成。這也許是中國現代文化名人所使用過的最簡陋的書柜吧。目前這組三層彈藥箱式的書柜原件藏在北京郭沫若紀念館中;在該館第二展廳的西墻邊上則長期展出這三個彈藥箱書柜的復制品。書柜中書的排列并不整齊,有的橫著放,有的豎著放,書的大小和年代也不一致,厚薄全部混合在一起;特別是第二層中的線裝書顯然是郭沫若在剛使用不久后臨時放上去的。書柜中的書很多并非是郭沫若自己的,因為書脊上有非常明顯的圖書館館藏書目分類的標簽。從書柜的樣式,以及書柜中書目擺放的樣態來看,顯然都是一種權宜之計:如果遇有突發情況,就可以隨時收拾撤離。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在北京的居所也固定下來。西四大院胡同5號是郭沫若在北京第一個居住較為長久的固定寓所。郭沫若女兒郭庶英在《我的父親郭沫若》書中記敘大院胡同5號院“是一個中西式結合的院子,有南房,有北房……還有一座比較大的山石假山,……南房中間建著一座兩層西式樓房”。郭沫若的辦公室兼書房便在這座兩層西式樓房的東側。自西四大院胡同起,郭沫若寓所中的客廳、辦公室和書房就聯系在一起,成為三位一體式的格局了。這種布局也延續到前海西街18號。西四大院胡同5號院樓房一層中門的上方懸掛著何紹基題寫的“不染亭”牌匾。這是郭沫若在文物市場上自行購買的。這顯示出郭沫若對何紹基書法的欣賞;當然,也是他對“不染”二字的深深認同。從現存郭沫若在該寓所的照片可見,此時書房的陳列井井有條,桌面除了筆架等必須品外,已經不再堆積多余的書籍。隨手所用的參考資料多放置于窗臺之上,而不太經常使用的圖書則放入嶄新的書柜之中。
郭沫若在北京的最后一個居所是前海西街18號。在這個占地7000平米的傳統四合院中,也有一間非常寬敞的書房。這是目前國內唯一留存下來的郭沫若原裝書房。書房內各種物品的擺設錯落有致,靠窗擺放著兩張寬大的書桌。郭沫若通常在東面的書桌辦公寫作。書房中還有接待來訪客人的長條沙發和茶幾。茶幾上擺放有一摞摞的書籍。最能體現書房特性的是緊靠書房西面墻而放置的書柜。它長約1.5米,高約2.5米,為三層木質雙開門書柜,每一層按照類別整齊擺放著郭沫若日常的用書。其主要是成套的系列書籍。
在書房內其他區域,工具書、資料集等都零散堆放,如在東面沙發前的條幾上,有郭沫若長期使用的一些工具書;靠近書桌的窗臺上則擺放著郭沫若隨手使用的圖書資料及文件。
書柜形態的變遷,從側面說明了郭沫若從借閱書籍到自己藏書的重要變化過程,這也說明藏書情況是受經濟條件的影響而變化的。
二? 前海西街18號書房里的藏書
“藏書愈多,則人愈幽,智愈深,心愈閑,目愈空。悉由日與圣賢對話,工夫到處,卓然高堅,能挽世風而易時俗,是為藏書之大有益也。”(黃圖珌:《看山閣閑筆》卷十二》)藏書的情況可以從側面看出現代知識分子的學問和修養的情形。
目前全世界郭沫若藏書比較集中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日本東京都三鷹市的新川亞非圖書館中“沫若文庫”,這是郭沫若將自己在日本生活期間所有藏書等資料捐獻后所建成的資料庫;另外一處就是位于北京西城區前海西街18號的郭沫若紀念館。這是郭沫若生命最后15年的居所,他去世后所存留在此的書籍都作為藏書被保存下來。日本三鷹“沫若文庫”,因條件所限,國內人員能夠親臨查閱的并不多;而國內的藏書處,也因以前在郭沫若身邊的工作人員或者訪客,大都未關注或談及過這方面的問題,未能留下相關的記憶性的文字。郭沫若的藏書目前除郭沫若紀念館相關工作人員外,很少有人見到過。
郭沫若在前海西街18號的四合院中完成了《李白與杜甫》《出土文物二三事》等史學、考古等方面的學術論著,也進行了《英詩譯稿》的文學翻譯。郭沫若在耄耋之年所進行的文化探究,無一不是在他廣泛閱讀和思考中完成的。而這自然與他擁有豐富的藏書密切相關。
類別多樣,書目繁多是郭沫若藏書的一個重要特點。郭沫若的藏書大致可分為線裝古書和現代版式書兩大類別。目前在郭沫若紀念館原狀展廳書房的書柜中,展示出來的多是現代版式的圖書。在這些藏書中社會科學類的書籍較為全面。郭沫若是一位具有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文化巨匠。馬克思主義思想是郭沫若走向中國文化和政治舞臺的指導原則,并貫穿了他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一生。從翻譯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開始,郭沫若便致力于馬克思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與研究。郭沫若到了晚年,即便身兼國家要職,仍能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思想。這可以從他在書房書柜中的藏書略見一斑。距離他書桌最近的一排書柜中,擺放的是他所生活的時代最新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等系列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另外,作為一名歷史學家,《資治通鑒》《續資治通鑒》 與“二十四史”以及《世界通史》等中外歷史著作更是他書柜中重要的藏書。在文學方面,書柜中的《魯迅全集》《魯迅譯文集》顯示了郭沫若對魯迅文化成就的敬重。他通過不斷閱讀魯迅的著作,去探究其深邃的哲理內涵和美學意蘊。除了中文圖書外,外文書籍也占據了書柜的整整一格,其中不乏《THE DIALOGUES OF PLATO TRANSLATED INTO ENGLISH》《THE SITUATIONG IN BIOLOGICAL SCIENCE》《戰後十五年の日本美術史》等世界各國重要的書籍。
簽字本的贈書,是郭沫若藏書的另外一個主要特征。早在1942年,周恩來在《我要說的話》中便指出郭沫若“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明確了郭沫若在現代中國文化發展中的領導地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長期擔任中國文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長等新中國文化建設方面的領導工作。隨著郭沫若在學術圈內的知識交流、以及與世界國際文化人士的文化交往的開展等,郭沫若與文化同仁的相互贈書,相關學者將出版的學術專著的贈閱,還有國際友人來訪時的饋贈,都成為郭沫若簽名本藏書的重要來源。日本歌舞伎表演藝術家、導演河原崎長十郎,曾將郭沫若歷史劇《屈原》搬上日本舞臺。他在1970年便題贈給郭沫若日本演劇研究雜志《舞曲扇林》。日本進步作家、“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會長鹿地亙,在1960年時也將自己的作品《心的軌跡》題贈給郭沫若。簽名本的藏書相對于直接購買的書籍來講更加具有文獻歷史價值。
諸多善本線裝古籍書也是郭沫若藏書的重要組成部分。郭沫若有著深厚的文化功底。1949年后,郭沫若為了完成《管子集校》的工作,收藏了諸多有關管子的善本書。如明刻本《新鍥官板注釋管子全集》,明刻本《合諸名家評定管子全書》,日本慶應元年(1865)刻本《管子纂詁》都在他收藏之列。郭沫若還完成了《李白與杜甫》等重要學術論著,校訂了長篇彈詞《再生緣》。
分門別類的各色書籍,揭示了郭沫若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現代學者的閱讀歷程,同時也凸顯出他獨具個性的文化價值。另外,郭沫若紀念館作為文化名人的紀念地,不僅僅只是供游人參觀游覽的公共教育場所,更應是研究現代文化名人的重要武庫。
三 郭沫若所藏百衲本“二十四史”
郭沫若在《我的讀書經驗》一文中講過:“我有研究古代史的志趣,為了完成這志趣,我下了一番苦功,把甲骨文字和青銅器上的銘文完全征服了。”由此可見古代典籍應是郭沫若所必須反復閱讀的圖書。
日本東京都三鷹市的新川亞非圖書館中的“沫若文庫”是郭沫若在日本生活期間的藏書總庫,其中“約有三分之二的是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文獻和參考書”(曾憲通《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從日本“沫若文庫”談起》)。由此可見,郭沫若閱讀的喜好所在。
前海西街18號郭沫若寓所的臥室,是緊挨著書房的一間約10平方左右比較狹小的空間。相對于客廳的寬敞和書房陳列的齊備,臥室倒顯得非常簡樸。一張寬1米2左右的鋼絲床,一個簡單兩開門的衣柜是最基本的配置;除此之外并沒有過多的物品及裝飾,反而是在床頭靠墻位置所放置的一個高約1米5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書柜頗為引人注目。
臥室是專供日常休息睡眠的場所,在臥室中放置書柜自然顯得比較獨特;因為一般來講,即便是臥室中有藏書,也應以娛樂和休閑類為主。目前在郭沫若晚年臥室中陳列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應該是商務印書館所印制。
考慮到郭沫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有了固定居所的史實,像百衲本“二十四史”這樣冊數眾多,而且還有專門書柜(分為15單元格)裝納(非常不方便攜帶),應為1949年后所購置、收藏。百衲本“二十四史”是由張元濟主持完成的巨大學術工程。在他的帶領下,商務印書館通過對“二十四史”許多版本的相互參校、補綴等方式編輯而成百衲本(如僧人之百衲衣)。該版本于1936年全部出齊,從而改變了以前“二十四史”因選用各種珍奇版本所造成殘缺不全的弊端,使“二十四史”的版本更具學術權威性,可滿足專業讀者學術研究使用。所以,就“二十四史”版本的現實價值,大家普遍達成“論享受閱讀,要看‘聚珍本;論版本權威,當推‘百納本”的共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將創作的精力轉向了史學方面,特別是在晚年相繼完成了《李白與杜甫》《出土文物二三事》等多部學術著作。在這些著作中,郭沫若旁征博引,顯現出豐富的史學知識。這可以說與郭沫若閱讀百衲本“二十四史”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郭沫若為什么單獨將“二十四史”放在臥室的床邊呢?這主要還是由于他個人的閱讀習慣,以及自己所從事學術研究的領域和日常工作特性等多方面因素所決定的。如果說郭沫若的客廳是接待客人的場所,那么它就是完全的公共空間,可以毫無遮擋地向外人展示,供客人隨便進出。而書房則具有了半隱蔽的特征,進入其中的人員多是與郭沫若談論書稿、考古等學術相關問題,它界于公共空間和個人空間之間。而臥室則是郭沫若紀念館房間中最私密的地方了,從坐落位置來看,它位于客廳、書房的最里面,只有連續穿越客廳和書房后才能到達臥室。從其狹小的空間來看,也不允許多人的共存,所以,它最具有私密空間的自然屬性。從郭沫若臥室私密屬性的角度來講,主人對百衲本“二十四史”顯然十分珍愛。他將裝幀精美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書柜擺放在自己的床頭,說明他并不想將此套書輕易示人。百納本“二十四史”的出版因恰逢戰火紛飛的時期,所以比原計劃推遲了3年才全部面世;再加上當時印制的數量不多,因此郭沫若所藏的這部百衲本“二十四史”的文獻價值就更加突出。
郭沫若是一位愛藏書、喜讀書的現代知識分子,隨著對于他生前藏書情況的分類整理和數據統計,一大批珍稀書籍版本也會浮出水面。與此相應閱讀史視野中的郭沫若也將會是另一面貌。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