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一棟高樓,孤零零地立在遠處,四周是空曠的原野,沒有一棵樹,沒有一間房,連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只彌漫著淡淡的紫色霧靄。這樓真高,劉敏的脖子都仰酸了,也看不到頂。天空中積滿了暗紅色的云,翻滾著,像蒙著一群怪獸的帷幕。這樓插到了云里,幾十條繩子從云里垂下來,貼著樓面,每條繩子下都吊著一個人。她知道,這些人是干飛板的。他們坐在一塊巴掌寬的木板上,木板連接著繩子,繩子在胸前扭出一個壓扣,用手一抬壓扣下的繩子,身體就會向下滑一段距離。這些人手里都持著一根長桿滾刷,屁股旁吊著一個大塑料桶,他們正在給這棟樓刷涂料,左面刷完一滾刷,用腳一蹬墻面,身子蕩向右面,右面就又滾了一刷子。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樓上吊下來的許多小蜘蛛。這棟樓可真奇怪,沒有一扇窗子,而且選了一種瘆人的暗紅色的涂料,是棺材的顏色,像凝固的血。她有些緊張,身上的皮膚在一寸寸地收緊。
劉敏正猶豫要不要繼續向前走,這時她看見一根繩子斷了,一個人影飄飄悠悠向下落,像一小片羽毛。她忍不住叫了一聲,拔腿向高樓跑去,想接住那個人。那人慢慢地下墜,恍惚中劉敏看見了他的臉,白色的,沒有眼睛和鼻子,只有一張嘴,一張一合,看口型是在喊救救我。她加快了速度。地面像鋪了厚厚的一層棉花,踩上去軟綿綿的,怎么也使不出力氣,但她救人心切,還是努力地向前奔跑。那棟樓像是幻境,似乎她每向前跑一步,那樓就向后退一步。她憋足了一口氣,咬著牙繼續跑。可她又發覺跑得越快,那人就墜得越快。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十幾秒,也似乎是好幾年,她終于跑到了樓下,可還沒等她伸出胳膊,那人就砸在了地上,和她只差一步。一點聲息都沒有,水泥地面像一塊豆腐,瞬間被砸出了個人形,一股塵煙噗地騰上來,那人嵌在了里面。劉敏的五臟六腑揪在了一起,她恨自己的速度太慢,更恨那人墜得太快。她艱難地向前邁了一步,慢慢蹲下去,想扶起那個人。那個人的脖子像面條,頭輕易地就被她翻轉過來。看見那人的臉,她眼前一黑,險些昏過去,那人是她的丈夫王強。
王強——,劉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撲在了那人的身上嚎啕大哭。哭了幾聲,她猛然醒悟,對著四周大喊,快救人啊!快叫救護車!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死亡一樣寂靜。她抬頭向樓上看,那些刷涂料的人也都沒了,只有幾十條繩子在空中慢慢地晃著。她忍住悲傷,搬起了王強,把他的身體抱在懷里。這時,她發現在她懷里的人不再是王強了,變成了唐寬。怎么是你?她又大吃一驚,一股新的悲傷從心底涌出。她對著唐寬喊,怎么又是你了?淚水跟著嘩嘩地流了出來。
劉敏是哭醒的。醒來的那一瞬間,她還能聽到最后一聲嗚咽在她的喉嚨里掙扎,像空自來水管子里的鳴音,慢慢遠去,沉回到身體。雖然醒了,但她心里的悲傷和恐懼還沒有完全散去。她又躺了五六分鐘,身子才從麻木中緩過來,用手去臉上一抹,全是淚水。她又動了動身子,后背上全是黏稠滯澀的冷汗。
劉敏原本正在做飯,把排骨豆角燉到鍋里后,她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怠,心想反正菜還得燉半個鐘頭,就歪在了床上,誰知竟睡著了。驚醒后,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像一條空麻袋,里面的東西都被剛才的噩夢抽空了。她回憶了一下剛才的夢,然后深吸一口氣,好像要把散失在空氣里的力氣重新吸回身體。這樣又過了好一會,她才坐起來下了地。排骨剛剛燉好,再晚醒一兩分鐘,就該煳鍋了。快七點了,外面的暮色從窗玻璃滲進來。她開始放桌子,擺碗筷,盛菜。
院門外響起了熟悉的摩托車聲。劉敏走出屋,見唐寬正往他家的小院里推摩托車。摩托車上堆著一大捆拇指粗的繩子,側面斜綁著一把滾刷。
劉敏隔著矮墻喊,回來了,我燉了排骨豆角。
唐寬抬起頭,他的臉骯臟不堪,干涸的汗水混著灰塵,像一團破抹布;工作服上灑滿了白色的涂料,讓人疑心外面剛剛下了一場雪。唐寬笑了笑,帶著勉強和疲憊,說王嫂,不了,我還有早晨的剩飯。
劉敏沉下臉說,今天怎么裝上假了?快收拾收拾過來。剛要進屋,又停下說,不光是吃排骨,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唐寬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去劉敏那吃排骨是一件令人糾結的事,需要他做出艱難的抉擇,好一會兒,他似乎終于做出了決定,抬起頭鄭重地說,行,我先洗把臉。
給唐寬倒了一杯酒。劉敏說,你回來前我做了一個夢,不是一般的夢,是噩夢。
唐寬喝了一口酒,閉上眼,像在忍受來自身體內的某種痛苦,然后抬起頭,迷茫地看著劉敏,似乎沒聽清她剛才說的話。
劉敏說,你今天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的呢。我剛才說我做了個噩夢,你也不問問我做的是什么夢?
唐寬喔了一聲,忙問,啥夢?
劉敏臉上顯出悲戚的神色,說我又夢見你大哥從樓上摔下來了,我想去救他,可到底沒救了,眼睜睜地看著他摔死。
唐寬說,事都過去快兩年了,你就是心里總想,才做這夢。
劉敏說,也備不住。又說,你猜怎么的?后來我夢見摔死的不是你大哥,又變成你了。我想,這不是啥好兆頭,就想跟你商量商量,你還是別干飛板了,太危險,你大哥就是一個例子。再說,我看你這一年來越來越瘦了,臉也灰淘淘的,興許是累的,不行就找點輕巧兒活干吧。
唐寬又喝了一口酒,放下筷子,不瞅劉敏,瞅著自己的飯碗說,不干咋整?有些情況你不知道,我必須得干,我需要錢。
劉敏說,我這幾天也想了,我跟你總這樣不明不白的讓人說閑話,也不是個長事。你大哥在的時候,你倆關系最好,自從你搬到格木鎮以來,街坊鄰居也沒有說你一個不字的。你大哥出事后,你跑前跑后也沒少幫忙,光是打官司,你就耽誤了一個多月,這些我心里都有數。
唐寬還不吱聲,又喝了一大口酒,像喝了一大口敵敵畏,滿臉的肌肉像一捧剛出水的小蝦。
劉敏說,你挺大個大老爺們,怎么我和你一說正事你倒不吭聲了呢?
唐寬抬起頭,費了很大勁,似乎他的腦袋不是腦袋,是一塊沉重的大石頭。他說,王嫂,你別往下說了,你先聽我說件事。
劉敏說,我說你怎么心里好像有事呢,行,那你說吧。
唐寬說,我今天接到我爸的電話了,他要把妞妞送來,火車明天上午到縣里。
劉敏問,你不說妞妞歸你媳婦了嗎?
唐寬說,王嫂,其實我沒和我媳婦離婚,是她自己走的,走四年了。她走后我就把妞妞送到了我爸那,讓我爸我媽幫我照看,我好出來掙錢。可我爸我媽一直跟我弟弟他們過,我弟弟他們一開始就反對我爸我媽幫我照看妞妞,因為這事他們經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前兩個月,我媽的病又犯了,我爸一個人根本照顧不了妞妞。話說回來了,就是能照顧過來,其實他們老兩口也早就失去耐心了,這事以后你就會明白。
劉敏低頭想了一會說,原來你沒離婚啊,那你媳婦會不會再回來呢?
唐寬說,她不會再回來了,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走的。她走后我去她娘家找過,她連娘家都沒回。
劉敏說,妞妞要是來了,你怎么辦?還能繼續出去干活嗎?
唐寬沒回答,眼睛看著劉敏,目光卻是虛的,似乎正透過她的身體,看她身后那堵掛著舊衣服的墻壁。好半天,唐寬才說,王嫂,我來格木鎮一晃也快四年了,剛到這時,我人生地不熟,是你和王強大哥收留了我,像對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待我。王強大哥還教會了我下飛板,讓我多掙了不少錢。但是有些事我沒跟你們說,不說不是我不相信你們,而是我不想說。其實妞妞有病,不是一般的病,是很難治好的病。我和我媳婦為了妞妞的病幾乎傾家蕩產,還借了不少外債,但妞妞的病就是不見好。我媳婦是徹底絕望了,她看不到一點出路,所以才走的。我理解她,也從來沒有怨恨過她,她畢竟是女人,心沒我這么剛強,如果她不走,我估計她現在會瘋掉。但雖然我媳婦放棄妞妞了,我卻不能放棄,我一定得想辦法,咬著牙也要給妞妞治病,就算是治不徹底,但只要她生活能夠自理我也知足了。
劉敏有些發呆,原來她真的不了解唐寬。她記得唐寬剛來時的情景。他背著一大卷行李,在格木鎮的街道上邊走邊打聽,尋找出租房。也許是格木鎮的人對生人有著防備和不信任,也許真的就沒有閑置的房子要出租,反正他轉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房子,最后他蹲在了路邊休息。那時正是夏天,火辣辣的太陽照著格木鎮,整條街道靜得出奇,他無助地坐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身體遮不住自己腳下的一團影子。當時劉敏和王強都在家,他倆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把自己原先的老房子租給了唐寬。唐寬本來是要在縣城打工的,但縣城里的房租貴,住店更貴,他不得已才到了縣城附近的格木鎮。住下后,唐寬買了一輛舊摩托車,每天起早去縣城蹲勞務市場,有時活兒多,有時活兒少,一個月下來,也掙不到多少錢。后來王強就領著他干起了飛板。唐寬膽大心細,不到一個禮拜就學會了。唐寬和王強處得像親哥倆一樣,他經常去王強家吃飯。但劉敏了解到他的情況并不多,他是個寡言的漢子,只知道他住在鄰省,離婚了,有一個女兒叫妞妞,歸他媳婦撫養。
劉敏問,那妞妞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唐寬沒回答,身體慢慢地從椅子里拔出來,向屋門走去。走到門口,他艱難地回過頭來說,王嫂,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里了。又說,妞妞的病明天你就知道了。
還不到中午,劉敏就不停地走出院子,向格木鎮外的公路上張望。格木河繞鎮而過,河兩岸是一排排高大的楊樹,一座水泥橋懶洋洋地趴在河上,這頭連著格木鎮,那頭再走八里路就是縣城。
午后一點多,劉敏看見橋上駛過來一輛摩托車,騎摩托車的那個人身上背著一個孩子,后座上坐著一大人。她看清是唐寬,轉身回到了院子。不知為什么?她今天不想讓唐寬看見她在等他。
唐寬三人進了院子。劉敏隔著矮墻打量唐寬的父親和唐寬背上的女孩。唐寬的父親很瘦,微弓著背,頭發像一把結霜的稻草。看見有個女人打量他,他馬上謙卑地笑了笑。劉敏說,大叔來了,我是唐寬的房東。老頭立刻局促起來,連聲說,多虧你們照顧阿寬,麻煩你們了,麻煩你們了。劉敏又去看唐寬背上的女孩。女孩七八歲的樣子,背著一個帶米老鼠圖案的雙肩書包。她趴在唐寬的背上,頭歪在唐寬的肩上,臉很白,襯得一雙眼睛格外黑。看到這雙眼睛,劉敏竟然有些心驚,因為這雙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像能看進她心里一樣。劉敏立刻笑著問,你就是妞妞吧?女孩沒有回答,臉上顯出羞赧和畏怯,但眼睛依舊盯著劉敏。唐寬趕緊對劉敏說,妞妞怕生,又轉頭對妞妞說,叫姑姑。妞妞張了張嘴,喊了一聲姑姑,聲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劉敏想,這樣看妞妞,倒也看不出她患了什么病,但既然被唐寬背在背上,那就一定是太虛弱,自己走不動。
第二天一早,唐寬的父親就走了。唐寬說,爸,你吃完飯再走吧,我送你到縣里。他父親頭都沒回,用后腦勺說了一聲不用了,就出了院門,腳步匆匆,又有些慌亂,像是在逃。
劉敏終于知道妞妞得的是什么病了。第二天,唐寬沒去上班,但也沒見出屋門,更不要說到劉敏這邊來了。劉敏有些納悶,按她和唐寬的關系來說,唐寬怎么也應該領著妞妞到她這問候一聲,讓她看看他的女兒,可她從早晨等到天黑,也沒見唐寬父女倆的影子。第二天,唐寬依舊沒來,到了下午,她實在忍不住了,就帶著一絲怒氣和一絲好奇推開了唐寬的房門。
屋里有些亂,應該是多出一個孩子的緣故,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尿味。唐寬正蹲在地上在臉盆里洗衣服,是兩條小孩的褲子,應該是妞妞的。看到劉敏進屋,唐寬有些尷尬,似乎他正在做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被人撞到了一樣,趕緊直起腰,把雙手上的泡沫蹭到了褲子上。
劉敏沉著臉,故意讓唐寬看出她是帶著一絲惱怒來的。她說,我來看看孩子,然后轉過身往床上看去。一個小女孩正靠墻坐在床上,不是正常的坐,歪著右側的肩膀,頭也歪向右側,枕在右側的肩膀上。看那樣子,她的脖子就像一根失去了彈性的彈簧,根本挺不起頭的重量。因為她的頭和右肩都向右歪,為了維持平衡,她的左肩就不得不極力向左聳,聳得很高,帶動著整個上半身向左用力,看上去,她是扭曲的,變形的,像隨意丟在床上的一攤餳好的面團。她右面的胳膊也是扭曲的,翻轉過來,手心朝上,手心里像正捧著一樣易碎的東西。她左面的胳膊像是正常的,手里握著一根花鉛筆,正在一個破本子上寫著歪歪扭扭的數字。如果只看她的臉,她長得其實很漂亮,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見底,簡直像水晶制成的,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鼻子小巧,近乎透明。只是她的嘴似乎閉不嚴,竭力向上下翻著,露出里面一排細碎的牙齒。女孩看見劉敏,眼睛里生出羞澀、好奇和膽怯,但因為嘴唇的緣故,所以劉敏的眼里女孩好像正在對著她笑,很別扭地笑。
看到妞妞,劉敏覺得胸口像被滾熱的開水潑了一下,辣疼辣疼,心也慢慢地向下沉去,沉進腹部,沉進大腿,沉進小腿,沉到了身體之外的萬丈深淵。一種巨大的失望籠罩住了她。
劉敏沖妞妞笑了笑,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沖妞妞笑。此刻她的這個笑很不自然,比妞妞咧著嘴的樣子強不到哪去。
唐寬也不好意思地對著劉敏笑了笑,帶著尷尬,又像愧疚。唐寬說,你看到了吧,出生時,臍帶纏住了妞妞的脖子,她的大腦缺氧,才弄成這樣的。說完轉身對妞妞說,快叫姑姑。
妞妞看看唐寬,又看看劉敏,高興起來,討好地沖著劉敏笑,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晃來晃去,好一會兒才穩定下來。妞妞說,姑姑,我爸爸說,明年,就讓我在這兒的學校上學。她吐字不是很清晰,嘴里像含著一塊水果糖,說話時有一線明亮的口水從她的嘴角流下來,拖得很長。
劉敏趕緊說,妞妞要聽爸爸的話,等來年一開學,爸爸就送你去學校。妞妞又高興得搖晃起來,像風中的樹苗,好久也停不下來。這時劉敏才注意到,妞妞依舊背著那個花書包。唐寬說,你看看,妞妞身上總背著書包,給她拿下來她就不高興。
劉敏是邁著軟綿綿的步子走的。妞妞的出現對她無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她雖然也曾受過打擊,剛到中年,就失去了丈夫,但經過兩年的平復,她的傷口已經快要愈合了。為了自己的下半生能有個依靠,她在心里已經默默地繪制出了未來的藍圖,那就是她想和唐寬在一起生活。唐寬是個好男人,心地善良,這兩年沒少幫她忙,女人干不了的活他都包下了。如果能找一個這樣的男人和自己一起應對下半生的艱辛,給自己疲憊的身心找到一個穩妥的依靠,那么作為一個女人來說,也應該滿足了。但唐寬女兒的病不是一般的病。看那樣子,她的病很難治愈,劉敏見過得腦癱的人,從小到大生活都不能自理,嚴重的甚至自己都不能順利地大小便。剛才,她在看到妞妞的那一刻,她心中的藍圖就被無情地撕碎了。如果她真跟唐寬結婚,那么妞妞就是一個障礙。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她離不開別人的照顧,更別說長大后結婚嫁人了,她將一直用疾病折磨著自己和自己的親人。這一刻,劉敏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今后暗淡的人生,她的一生將在無休止地護理腦癱患者中度過。
進了家門,劉敏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就在她知道了妞妞病情的那一刻,她就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她不能和唐寬結婚。這之前她還抱著一絲幻想,幻想妞妞得的是別的什么病,哪怕是癌癥她都認可,癌癥都有個頭,都不會像腦癱這樣折磨人的意志。雖然唐寬是一個難得的好男人,雖然妞妞是一個可憐又無辜的孩子,但結婚畢竟是一個女人的大事,畢竟是要和一個男人一天一天地過世俗的日子。
唐寬一直沒有去干活。他每天都要洗一兩條妞妞的褲子,看來妞妞自己很難解決大小便,即使唐寬在家,有時也難免把褲子弄臟。
又過了兩天,唐寬把妞妞領到了院子里,開始訓練她走路。一開始,唐寬半蹲在妞妞的身后,雙手掐住她的腰,讓她自己邁步向前走。妞妞原地站著,兩條腿像藤一樣扭結在一起,腿稍一用力,上半身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怎么也邁不出腳。唐寬耐心地說,先邁左腳,妞妞聽話,妞妞學會走路爸爸就送你去上學。妞妞聽了唐寬的話,左腳試探性地動了動,但費了半天勁,卻只邁出不到一搾的距離。唐寬臉上現出焦急之色,但他仍和氣地說,好,就這樣,妞妞真厲害,再邁右腳。但妞妞的右腳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了,右腳的腳跟離開了地面,但腳尖和地面之間卻像涂了膠水,怎么也分不開。不得已,唐寬只好用一只胳膊把妞妞抱在懷里,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右腿,向前送出一步,然后再握住她的左腿向前送出一步。就這樣,將近半個小時了,妞妞才走了不到十步。
唐寬訓練妞妞走路時,劉敏就躲在屋里,透過窗子看。她的腿繃得很緊,在暗中替妞妞使勁。有一刻,她真想走出去給唐寬搭把手。她想,一個人在前面牽著妞妞的手,一個人在后面用手幫助她邁步,效果應該更好。但最后她還是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妞妞在唐寬的輔助下能走幾步路了。接下來唐寬開始訓練妞妞自己扶墻走。在劉敏看來,唐寬太操之過急了,至少要再扶著妞妞多走一些日子,讓她適應一下走路的感覺后,才可以放手讓她自己扶著墻練習走。但劉敏只是這樣想,并沒有對唐寬說。
妞妞被唐寬抱到墻邊,讓妞妞扶墻站著。妞妞戰戰兢兢地站在墻邊,好像站在懸崖邊上,左手扶著墻,右手高高揚起。盡管她在努力,但她就像一株墻邊柔弱的小樹苗一樣,只有上身在不停地搖晃,腳卻一動也動不了。唐寬焦躁地跺著腳,不停地對著妞妞擺著手勢。唐寬說,妞妞聽話,你必須要學會走路,再學會自己上廁所,只有這樣爸爸才能送你上學去,只有這樣爸爸才能去上班給妞妞掙錢。可是妞妞還是邁不出一步,她眼里噙著淚花,嘴唇痙攣,腦門上沁出了一滴滴汗珠。唐寬喊了起來,你快走,快,你不學會走路,你媽媽就真不要你了,就永遠不回來了。聽到這話,妞妞似乎下了決心,左腿一用力,腳尖離開了地面,但也許是單獨靠右腳難以支撐身體的緣故,她左腳抬起的那一刻,她的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唐寬失去了最后一點耐心,憤怒地沖過去,吼道,你怎么這么笨!怎么這么笨!伸手照著妞妞的后背扇了兩巴掌,又暴怒地把妞妞背后的書包扯下來,狠命地丟到了遠處。妞妞大哭起來,尖銳的哭,像鋼絲劃過玻璃。她含混不清地喊,爸爸我以后聽話,我以后好好走路,你不要扔我的書包!她匍匐在地,頭盡力抬起,沖著遠處塵土中的書包。
劉敏再也忍不住了,她像一頭暴怒的母獅,撞開屋門,奔到院子,又麻利地翻過矮墻,一把抱起妞妞。你是不是人,怎么這樣對待妞妞,她還是個孩子,而且不是一般的孩子,她是個有病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你是怎么做父親的?歸根結底,她的苦難都是父母給帶來的,你們不想辦法彌補,反過來卻要傷害她,你不配做一個父親。劉敏大喊,聲嘶力竭。
唐寬像一截木樁子,劉敏的罵聲似乎沒有進到他的耳朵,他只呆愣愣地盯著劉敏懷里的妞妞。劉敏罵完了,他才反應過來,快速撿回書包,又從劉敏的懷里奪過妞妞,緊緊地抱在了懷里。爸爸錯了,妞妞,爸爸錯了,妞妞。唐寬用頭抵著妞妞的頭搖晃著,喃喃自語,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爸爸明天就帶你去看病,看好了咱就去上學,好不好?好不好?劉敏也哭了。那一刻她深深地感覺到了人活著的艱難,那是要用盡全身力氣的。
第二天一早,唐寬背著妞妞去了縣城,他要帶妞妞去省城看病。臨走前的晚上,唐寬去看劉敏。唐寬說,王嫂,我明天領妞妞去省城看病,聽別人說那有家醫院,專治小兒腦癱,挺多患者都被治好了。我這幾年也攢了些錢,其實我攢這些錢就是想給妞妞治病的,我想,治不徹底也沒關系,只要她能自己勉強走路,自己能蹲下來大小便我就知足了。這樣,我出去干活才能放心地把她留在家里。我不能在家一直守著她,我們倆還要吃飯,還要過日子,不是過一兩天,是要過一輩子,過完我的一輩子,或是她的一輩子。
劉敏打開抽屜,拿出一沓錢。劉敏說,這錢你拿著,不用還。又說,你也知道,你大哥出事后我得了二十萬,但那錢我也基本沒動,我一個女人,沒辦法掙錢,我必須為我兒子考慮,所以只能給你拿這些,其實我的難處也不少。
唐寬趕緊把劉敏的手推回去,說王嫂,說實話,其實我這次去也沒抱多大希望,聽說這病得盡早治,現在妞妞已經八歲了,效果不一定好,我就是死馬當活馬醫,如果知道了有這么一家醫院我還不領妞妞去,那我就總覺得虧欠孩子的,也許會愧疚一輩子。
劉敏仍堅持給唐寬錢。唐寬不得不撂下臉說,你要是給我錢,我就不去了。劉敏只好收回錢,又問,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唐寬說,估計用不上一個月,治好治壞,我都會回來。
一個多月后,唐寬背著妞妞沮喪地回到了格木鎮。妞妞的病一點也不見好轉,還是不會走路,還是大小便不能自行解決。這一個月里,他花光了所有的錢,自己也檢查出了肝硬化。他這兩年來總覺得身體發虛,臉色也不正常,時不時腹部還會脹痛。他本以為他的胃有毛病呢。這次去省城醫院,因為著急上火,再加上吃不好睡不好,他的腹部又疼了,不是以前的那種疼,是比以前更疼的疼,疼得他渾身冒虛汗,眼睛冒金花,于是他就在醫院看了一下,誰知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他得了肝硬化,雖說是早期,但有早期就有晚期,這病不是啥好病,能維持現狀就不錯了,根本治不好。這對他的打擊很大,加上妞妞的病沒有好轉,因此一個月下來,他人又瘦了一大圈,精神也萎靡了許多。
唐寬決定繼續出去干飛板。他必須干活兒,否則他和妞妞的生活就無法保障。可是妞妞怎么辦呢?唐寬想來想去,腦袋想得生疼,也沒想出一個辦法,最后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了劉敏家,他想讓劉敏幫他照看妞妞。他想好了,如果劉敏愿意幫忙照看,他也不能讓她白出力白操心,他可以每個月給劉敏一筆工錢。他想,劉敏應該能幫他這個忙。劉敏的兒子在縣城讀高中住校,她正有閑工夫。另外唐寬也知道,其實劉敏有和他一起過日子的想法,雖然現在因為妞妞的原因,這個想法可能不會實現了,但至少劉敏是心疼他的。
到了劉敏家,唐寬卻不知怎么張口了,只能悶頭坐著,劉敏問一句,他回一句,主要就是說些妞妞治病的事。唐寬一邊回答劉敏的問話,一邊在心里醞釀著勇氣。可當他的勇氣剛要攢足時,劉敏卻說話了。其實唐寬一進屋,劉敏就知道了他來的意圖。她不能讓唐寬說出口,如果唐寬把讓她幫忙照顧妞妞這事說出口后她再拒絕,就會讓唐寬無比難堪,不光是唐寬難堪,她面子上也掛不住。所以她決定先說。劉敏說,唐寬,我跟你說一件事。唐寬一激靈,抬起頭。劉敏說,我就直來直去地說吧,你也不是外人。其實,一開始我是想和你成個家的,你是個好人,但現在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是一個女人,也挺可憐的。這次你領妞妞去看病,剛走沒幾天,我娘家大姐就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縣城里剛退休的,年齡比我大不少。說實話,他沒有你好,但我還是答應了。我說的話你應該明白,其實我也很難過。
唐寬沒再說話,眼里原有的一點光滅了。他雖然早料到劉敏已經打消了和他成家的念頭,但一旦這事真的從劉敏嘴里說出來時,他還是受到了打擊。好半天,劉敏說,我興許下個月就要搬到縣城里去,我住的這個房子準備賣掉,你住的那兩間房我就給你了。至于妞妞,不行你就再送你爸家,或者想點別的什么法子,我知道你還得出去干活兒,要不你們爺倆根本活不下去。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
唐寬站起來,說王嫂,我先回去了。劉敏抹去臉上的淚,笑著說,等晚上妞妞睡著后你過我這來吧,以后我就是別人的媳婦了。唐寬說,不了王嫂,晚上妞妞總醒,我必須看著點。
第二天,唐寬一早就去工地干活兒去了。他把妞妞鎖在了屋里,把一天需要的食物和水都放在了妞妞的身邊。劉敏起來后,一看唐寬的屋門上了鎖,她就明白了,趕緊跑過去,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看。透過窗子,她看見妞妞背著書包正坐在床上,一只手在本子上寫著字。她看了一會,心揪得很疼,就隔著窗子喊了一聲,妞妞別怕,姑姑在外面呢。但也許窗戶關得太嚴的緣故,妞妞沒聽見。回到家,劉敏干什么都干不下去,總惦記著妞妞,不到半個小時,她又去了一趟。去第三趟時,妞妞已經歪倒在床上睡著了。中午的時候,劉敏又去看了一趟,看見妞妞已經醒了,正在啃一根已經剝了皮的火腿腸。可是劉敏知道,妞妞大小便不能自理,說不上這孩子已經尿褲子了,可是她沒有辦法,她進不去屋,窗戶從里面插死了。
晚上唐寬下班剛進屋,劉敏就跟了過去。妞妞已經睡著了,她勾著身體,像一粒脫水的小蝦米,小臉上涂滿了干涸的淚痕。再看她的褲子,雖然唐寬走之前給她的褲子里塞了一大塊棉布,但她的褲子還是濕透了。唐寬趕緊找出一條干凈的褲子給妞妞換。妞妞醒了,說爸爸,我都想你了,我自己在家好害怕。說著說著就流出了眼淚,一大顆一大顆的,落在唐寬粗糙的手背上。
劉敏說,明天你別鎖門了,我幫你照看妞妞,趁我沒走,能照看幾天算幾天。
唐寬說,王嫂,我不能麻煩你,你能幫我照看她這幾天,可你不能幫我照看她一輩子,別說你了,就是我也不能照看她一輩子,我必須鍛煉她,讓她適應一個人在家,這才是長久之計。
劉敏聽了這句話,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等唐寬給妞妞換完褲子,她又說,你倆快過去吃飯吧,我都做好了。
唐寬說,王嫂,你別費心了,我不能去,俗話說,供人一饑不能供人百飽,我倆今天去你那吃飯,那明天呢?明天也可以去吃,那明年呢?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要我和妞妞適應這樣的生活。
第二天,唐寬上班時又把妞妞鎖在了屋里。但妞妞卻出了事。劉敏中午趴窗看時,床上已經沒有了妞妞,她對著窗戶喊了幾聲,屋里沒有動靜,她又趕緊把耳朵貼在窗戶縫上,這時她聽見了微弱的哭聲。她沒再多想,轉身回家拎出了一把榔頭,砸開了門鎖。妞妞臉朝下趴在地上,額頭正流著血。看見劉敏,妞妞像見到了親人,又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抽抽搭搭地說,姑姑,我要上廁所。劉敏趕緊扒掉妞妞的褲子,里面早已沾滿了屎。
夜里下了大雨。劉敏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妞妞死了,唐寬抱著妞妞嚎啕大哭。醒來后,她依舊能聽到唐寬的哭聲,隱隱約約藏在雨聲里。她悄悄起來,趴在窗上向外看。外面電閃雷鳴,滿院子都是密集的雨點子,一個閃電照亮了天地,院子里的一切都被照亮。他看見唐寬正站在雨里,衣服緊箍在身上,這讓平時看著很壯實的他顯得很瘦小,很無助,很孤單。他頭仰向天空,身體一動不動,只有肩膀在不斷地顫動,原來他真的在哭。
劉敏的心像貓撓一樣疼,她真想沖出去,去和唐寬擁抱,告訴他,她準備和他成家,跟他一起過完余生。但最后她還是忍住了,默默地回到床上,扯過被子蒙住頭,也放聲大哭起來。
唐寬和妞妞不聲不響地走了。第二天一早,劉敏看見唐寬的摩托車停在院子里,門上也沒有新鎖頭,看來他沒有去上班。又等了好久,還是不見唐寬的人影,劉敏就去了唐寬的屋。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東西都收拾得很規整。這父女倆一大早上哪去了呢?劉敏心中生出一絲疑慮和不安,猛然瞥見桌子上有一張紙條。
劉敏,我走了,去南方了。妞妞媽給我來電話了,讓我帶妞妞過去找她。她現在在南方做點買賣,我過去后幫她看著點店鋪就行,不用干出力活了。另外妞妞媽還說,那邊有個老中醫,用針灸的方法治療腦癱很出名,說像妞妞這種狀況經過治療后能夠達到生活自理,費用也不高。劉敏,謝謝你這幾年來對我的好,我永遠不會忘記。唐寬。
唐寬走后兩天,劉敏搬到了縣城。那個男人雖然年齡大些,但對她很好,倆人也沒辦什么儀式,就去民政局領了證。
一晃將近兩個月了。劉敏忽然想回去看看她的房子。男人不放心,要陪她,可她就想一個人回去,男人沒辦法就由著她了。
回到格木鎮,劉敏先看了看自己的房子。兩座房子緊緊挨在一起,無聲地立在院子里,一座是她曾經住的,一座是唐寬曾經住的,門上都上了鎖。劉敏沒把鑰匙帶回來,她只能透過窗子向里看,屋里的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她看出了許多的傷感,鼻子發酸。她不知道這兩座房子什么時候能賣出去,但其實她并不著急賣,有時她就想,一輩子賣不出去更好,這里封存著她曾經的生活,留著也好,算留下了一個念想。
劉敏又去了娘家大姐家。她大姐跟她說了一件事。
她大姐說,你去縣城還不到一個禮拜,咱格木鎮就出了件大事。
劉敏說,咱這能出啥大事?
她大姐說,那天挺熱,有幾個孩子就去格木河里游泳。啥事都是該著,這幾個孩子那天不知為啥?就嫌靠格木鎮這邊的水淺,說不好玩,就沿著格木河走出了老遠,找到一個水深的河段。你猜咋的?這幾個孩子剛下水,就在水里撈出了一具小孩的尸體。
劉敏心一驚,繼續聽她大姐說。她大姐說,是個女孩,背著一個帶米老鼠的花書包,書包里裝著幾塊石頭,尸體都泡臭了。后來警察就來了,到咱格木鎮一調查,那孩子原來是唐寬的女兒,就是租你房子的那個唐寬。可是他女兒怎么就掉河里淹死了呢?他女兒是個腦癱,一個人根本走不到那,再說她書包里裝了好幾塊石頭,一看就是被人扔河里淹死的。后來不到半個月,警察就抓住了兇犯,你猜是誰?
劉敏呆坐著不說話,其實那一刻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她覺得整個身子都僵住了,變成了石頭。
她大姐看劉敏沒接話,臉上也沒有震驚的表情,就又接著說,兇手居然是他親爸爸,真看不出來,那個唐寬平時老實巴交的,竟然能對自己的親骨肉下那樣的毒手。再后來,也就是十多天前,警察押著唐寬到咱格木鎮來指認現場。那天咱格木鎮老多人都去看了。唐寬戴著手銬,被兩個警察押著走到河邊。當時有不少婦女都罵他,罵他豬狗不如,但他好像一點兒愧疚也沒有。你猜咋的?走到河邊時,那個唐寬忽然就掙脫了警察的手,一頭扎進了格木河。幾個警察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撈上來,撈上來他還反抗,還要往河里跳,就被警察一頓打,塞到警車里拉走了。你看看,人心隔肚皮,誰曾想他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毒手。孩子再有病也不能那樣啊,我看他就是怕孩子拖累他。多虧當初你沒跟他過,也多虧我又給你介紹了一個。
劉敏一直聽著,她大姐說完好久,她才嗯了一聲,說“原來他沒去找他媳婦”。聲音很低,不像對她大姐說的,像是自言自語。
劉敏選擇了步行回縣城,沒有坐通縣城的小客車。走到格木河邊,她停住了腳步,慢慢走下河堤,河水靜得像一面鏡子。她蹲了一會兒,然后就開始嚎啕大哭,她的哭聲高亢而削厲,像格木河一樣漫漶肆意。幾個從格木橋上經過的人都停下了腳步,疑惑地看她,但她毫不在意,依舊放聲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劉敏站了起來,那一刻,她的心忽然就輕松起來,就像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