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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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者,性靈之物也。故為詩者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是也。性,人之未受外物異化之自然天性是也;靈,易感易悟之心是也。會此,方可為詩。
2
以我筆寫我心,方為性靈。此筆,或豪或婉,或幽或俊,或質或虛,或濃或淡,能取其一途,方為我之筆也。仰人鼻息,拾人馀唾,縱詞章華麗,事典疊加,才高八斗,皆非我之筆也。太白之雄放奇麗,杜甫之沉郁頓挫,王、孟之恬淡閑雅,岑、高之奇警雄渾,郊、島之清寒瘦硬,元、白之清淺俚俗,韓愈之盤空奇語,李賀之神秘幽獨,杜牧之豪邁俊爽,李商隱之濃麗綿密,皆古人我之筆也,此所以流傳千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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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國憂民情懷,唐有杜甫,宋有陸游,吾視當今詩壇,有此情懷者莫若宋自重吟丈。其《暴雪》云:“連番暴雪鎖關山,萬里冰封百卉殫。華市酒酣春送暖,荒村破屋夜啼寒。回鄉工仔滯歸路,倚杖衰親等過年。翹首和諧新世紀,人間天上共團圓。”此詩作于戊子元宵詩會,詩人拋開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獨抒對荒村啼寒之百姓、困于暴雪回鄉民工的憂思。此種吟襟,謂之大愛也。首聯寫暴雪威嚴,為下文造勢。次聯“華市”“荒村”對舉,形成強烈反差,足見憂思。頸聯鏡頭又一次拉開,投向困于暴雪中的回鄉民工,時已元宵,合當團聚,然猶有倚杖衰翁思子盼歸,此情此景,對照上聯“華市酒酣春送暖”,情何以堪!憂思更進一層。尾聯回到元宵,以人間天上、月園人園挽合,深得律詩作法。此詩大處寄慨,立意高遠,境界自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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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自重吟丈詩如老杜,心憂社稷,情系蒼生,赤子之心,雖暮齒亦不稍減。“空剩深情嗟早老,未忘強國愧庸才”(《以[甲午詩抄]呈冠軍、賢恩、華山共慶中秋》)、“草木亦知傷遠隔,晨潮暮汐總相思”(《登鼓浪嶼眺金門路旁見臺灣相思樹》)、“欲借三生猶恨短,但存一息不言休”(《丙辰除夕》書懷)、“冷暖何須問使者,輕蓑夜夜蓋衰翁”(《大同山區訪貧夜宿蘄陽賓館》)、“驚心殘夢盧溝月,遺痛難消吊馬關”(《甲午新春試筆》),此皆是老杜心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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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于懷先生《恢復高考》云:“喜見冰消雪化時,于飛燕尾又參差。小園昨夜經春雨,誰放東風第一枝。”朱熹《觀書有感》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兩詩皆同一作法也,屬詩歌創作中之借喻,即以甲喻乙,卻又不直截說出,只透過形象讓讀者體悟。如朱詩以“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喻觀書所得,雷詩以“小園昨夜經春雨,誰放東風第一枝”喻高考制度之恢復。避開空洞說理,全以形象出之,將枯燥題材寫得活色生香。好以概念語入詩者,當以此為鑒,正詩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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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懷章《鵲踏枝》《蝶戀花》《鳳棲梧》詞三章,自是詞家本色。“秋色深深傷聚散,絮語沉沉,總問何時見?”“昨夜舞樓歡又散,月照秋庭,人為琴弦亂。”“淡淡夢痕留倩面,月移云破籬花綻。”秋水伊人之思,勞燕分飛之苦,婉轉吞吐中,自有一段傷心,頗似南唐風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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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田蔡炳文先生工詩,讀其詩集《天堂吟草》如行山陰道中。其詩作或以煉意勝,或以煉句勝,或以煉字勝。以煉意勝者如《龍飛寺瀑布》:“寺外蟠松寺后溪,凌空日日趁雄奇。野僧笑說山無主,龍要高飛瀑要低。”如《金銀花》:“昨日開銀今日金,滿山花草溢芳芬。問渠可有知心話,富不高攀欲濟貧。”前者寫大自然掙脫枷鎖后精神自由之狀態,盡從“野僧笑說山無主,龍要高飛瀑要低”中道出。后者由金銀花之“金銀”兩字生發,從富貴之名字與實際藥用之反差中,提煉出“富不高攀欲濟貧”之意境。金銀花有知,當視蔡先生為花國知已矣。以煉句勝者,如《巨紫荊花》:“鶴皋峰上翠微天,生長名花不計年。三月嫩晴春似畫,一根紅柱襯青天。”如《薄刀峰林場建設紀實》:“一個林場五個人,火爐圍坐話知心。何分彼此他和你,今日開頭共姓林。”前者精彩處全在“一根紅柱襯青天”,巨紫荊花之“巨”一語道出,且紅柱青天,色彩明麗如畫。后者精彩處全在“今日開頭共姓林”,艱難時、相依為命之情婉轉出之,回味不盡。以煉字勝者如《書筆峰山(尖)》:“半落群峰半插天,幾時藏得一支閑。人間仍少生花筆,誰向江郎借出山?”妙處全在一“藏”一“借”,前因后果,轉折有致。又如《赤膊巖》:“人嫌赤膊少青松,我愛英雄赤膊峰。戰罷天狼揮汗雨,懶穿衣帽作奇峰。”全詩著一“懶”字,個性突出,赤膊巖境界全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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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克儉《百媚娘》云:“心是菜花黃滿,身是蝶兒飄閃。取笑丁香梳靚髻,暗把香思情綰。陌上荷鋤隨緩緩,羞澀紅雙臉。欲辯此時難辯,不辯此情何愿。左右為難愁不迭,卻把草兒埋怨。眾說何妨牽一線,笑得腰兒軟。”此作寫村姑初戀,全在一個“趣”字。寫心情,寫姿態,寫羞怯情狀,寫尷尬瞬間,寫欲蓋彌彰,寫強說歪理,寫眾人聲口,無不妙趣橫生,令人捧腹。趣之一字,得之甚難,呂君得真趣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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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弘《黑柴》云:“雨露何來薄,荒原屢望春。氣寒根自瘦,日暖葉方新。不識膏腴土,寧為倔強身。拼將纖細綠,一一覆黃塵。”黑柴,西北耐旱小灌木也,卑而微,不為人重。然詩人卻重之,此中便有深意。首句寫西北地區自然環境惡劣,春風難度,才有次句“荒原望春”之謂,因果了然。然春在何處?次聯作答。黑柴雖然氣寒根瘦,卻不忘物性,展葉生春,雖綿薄,亦職責所在也。頸聯更深入一層寫黑柴品質,不圖膏腴之受,但呈倔強姿態,看似物性使然,實則品格堪稱。尾聯升華境界,黑柴之不受膏腴,挑戰自然,逢春吐葉,非為一己欣榮,實乃鎮鎖黃沙,造福人類,此真位卑不敢忘憂國也。詩至此,寫物寫人,已難分辨矣!此詩針線綿密,寄托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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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洪激先生作禪宗小說數部,名噪兩岸,間作禪詩,亦得禪理禪趣。《游洛陽白馬寺》云:“洛陽一寺鎮中原,白馬馱經故事傳。古木長林承法雨,邙山洛水接梵煙。學修并重知根器,僧俗同修見釋緣。凈土無私天地闊,晨鐘暮鼓誦華嚴。”首聯拈出“白馬馱經”故事,足見“洛陽一寺鎮中原”也。次聯緊承首聯,繼寫長林法雨,洛水梵煙,氣勢、意脈不斷。首聯、次聯造勢已足,頸聯若依此而寫,則贅,故折一筆,轉入修行,此深得七律作法。“學修并重知根器”,見佛理之精深也;“僧俗同修見釋緣”,識佛緣之廣大也。尾聯以“凈土無私”作結,結得堂正光明,緊扣題旨。此詩章法謹嚴,園融大度,針線縝密,非斫輪老手莫辦。吳先生另有《訪高雄大乘寺與方丈修明論禪》一詩,中有句云:“一念原無心本幻,六根非有性堪修”,十分警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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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樹良《回鄉偶興》云:“行囊檢點入山中,朝讀睛云晚聽松。日啖三餐腸自瘦,書窮萬卷興尤鐘。松柴無欲火偏旺,米粥多稠味最濃。淡飯粗茶咽苦菜,人情細嚼品其中。”此詩針線綿密,布局謹嚴,語淡味濃,頗堪咀嚼,人生況味多在此中。頷聯有田園趣,頸聯有言外意,結句“人情細嚼品其中”水到渠成,結得十分自然。雖用兩“中”字亦不避,此不以詞害意也,我很贊成這種做法。寫詩填詞,當然以不重復用字為好,但如果因避復字而把意思弄得很別扭,得不償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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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詩最忌雕琢,清新質樸方為正格。吾邑孫宇璋先生,喜作田園詩,皆能清新質樸。《山村》云:“羊鞭一甩暢心懷,院落臨溪野卉開。茖杏漫山頻掛果,鳥聲抬出太陽來。”《果農》云:“蘋果滿山粉臉張,紅樓竹擁野花香。酒窩儲笑難裝下,移送夢中永久藏。”《抗旱姑娘》云:“梨樹滿山忙孕苞,云藏霧躲艷陽高。村姑抗旱趁涼夜,兩桶月光肩上挑。”諸如此類,無不樸質清新,詩意盎然。田園詩當尚質樸,尚清新,忌白話,忌雕琢,凡大白話或雕琢過甚之作,吾不敢目為田園詩矣。若“揮鐮割月色,放倒北山秋”佳固佳矣,奈何雕琢太過,有傷田園詩自然之趣。
(作者系國家一級劇作家、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理事、湖北省戲劇家協會理事。曾任黃岡市文聯主席、市作家協會主席、本刊主編。以上詩話,選于作者《憶竹軒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