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月2日3時35分,著名醫學科學家、病毒學專家顧方舟,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2歲。
顧方舟祖籍浙江寧波,1926年生于上海。4歲時,他的父親顧國光不幸去世。為了養家糊口,顧方舟的母親周瑤琴辭去教師職業,只身赴杭州學習剛剛興起的現代助產技術,后來又拖家帶口移居天津,掛牌營業成為助產士。
成長于民族危亡的戰亂年代,顧方舟的童年飽受欺凌。顧方舟曾回憶,他后來立志從醫,是受大環境和母親的影響。“我學醫是母親的心愿。母親常說,當醫生是人家求你來治病,你不要去求人家。”
牢記母親教誨的顧方舟,一直在往這個方向努力。1944年,顧方舟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北京大學醫學院醫學系。求學期間,留美歸來的公共衛生專家嚴鏡清開設的公共衛生課令他深深著迷。彼時,中國的公共衛生事業剛剛起步,衛生環境惡劣是當時多種疾病流行、高死亡率的直接誘因。嚴鏡清常在課堂上表達深切的擔憂與思慮,顧方舟和其他同學亦潸然淚下。
大學畢業后,一向被認為是“外科好料子”的顧方舟放棄成為醫生,轉而進行病毒學研究,投身還是苦差事的公共衛生事業。
幾年前,國家圖書館館員范瑞婷曾為顧方舟做口述史訪談。時隔70年后回憶起這次人生轉折,顧方舟向她解釋:當醫生固然能救很多人,可從事公共衛生事業,卻可以讓千百萬人受益。
新中國成立后,培養國家急需優秀人才的問題迫在眉睫。為此,國務院決定選派375位青年前往蘇聯留學,其中包括醫學生30人,由衛生部負責選拔。顧方舟正是其中之一。
1951年,作為新中國第一批留學蘇聯的學生,顧方舟被派往蘇聯醫學科學院病毒研究所學習。臨行前,教育部在老北京飯店設冷宴會,周恩來總理親自講話,勉勵大家奮發學習蘇聯的先進科學技術,并留下十六字贈言:“責任重大,任務艱巨,努力學習,為國爭光。”
在蘇聯留學期間,顧方舟師從蘇聯著名病毒專家丘馬可夫教授。1955年,他以優異論文《乙型腦炎的免疫機理和發病機理》,獲得蘇聯醫學科學院病毒學研究所醫學副博士學位,回到祖國。
就在顧方舟回國那一年,也就是1955年,一種從未大規模流行的疾病——脊髓灰質炎,在國內爆發。這種疾病多發于7歲以下的兒童,被感染的人大部分能夠自愈,也可能引起輕重不等的癱瘓,俗稱小兒麻痹癥。然而,當時的中國醫學界對它幾乎一無所知。僅江蘇南通一地,1955年就有1680人突然癱瘓,大多為兒童,466人死亡,病死率高達27.75%。隨后,脊灰迅速在全國多座城市蔓延,青島、上海、濟南……一時間,全國聞之恐慌。
在接受范瑞婷的口述史訪談時,顧方舟回憶,當時,有個家長背著癱瘓的孩子過來找他說:“顧大夫,你把我的孩子治好吧,他以后還得走路,參加國家建設呢。”他當時只能遺憾地回答:“太抱歉了,我們對這個病還沒有治愈的辦法。唯一可行的方法是到醫院去整形、矯正,恢復部分功能,要讓他完全恢復到正常不可能。”他看到那個家長的眼神馬上黯淡了下來。他明白:想要阻止這種令人恐懼的疾病,必須研制出疫苗。
到了1959年3月,脊灰疫情已經蔓延到中西部地區,發病率甚至更高。面對久久不散的危機,衛生部決定派顧方舟等4人,到蘇聯學習脊灰疫苗的生產工藝。
1957年,31歲的顧方舟臨危受命,開始進行脊髓灰質炎研究工作。1958年,他在我國首次分離出“脊灰”病毒,為免疫方案的制定提供了科學依據。
1960年,顧方舟解決了生產工藝中若干關鍵問題后,試制成功脊髓灰質炎液體活疫苗,同時制定出我國第一部脊髓灰質炎口服活疫苗制造及檢定規程,保證了數十億人份疫苗的質量。
1962年,顧方舟獨立研制成功可在室溫保存7天的糖丸活疫苗,同時提出采用活疫苗技術消滅“脊灰”的建議及適合于我國地域條件的免疫方案和免疫策略。
自1964年脊灰糖丸減毒活疫苗向全國推廣以來,脊灰的年平均發病率大幅度下降,從1949年的十萬分之4.06,下降到1993年的十萬分之0.0466,使數十萬兒童免于致殘。
2000年,經中國國家以及世界衛生組織西太區消滅脊髓灰質炎證實委員會證實,中國本土“脊灰”野病毒的傳播已被阻斷。在“中國消滅脊髓灰質炎證實報告簽字儀式”上,時年74歲的顧方舟作為代表,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研制成功只是第一步,在疫苗研發中最大的難題是,必須進行臨床試驗,才可以確定安全性,確定能否推廣。顧方舟和同事先是在獼猴和自己身上試驗,完成了安全性測試。可是這還不夠,要證明疫苗阻斷疾病傳播的能力,這就需要在孩子身上進行試驗!
《顧方舟傳》曾記載這樣的細節:疫苗三期試驗的第一期需要在少數人當中檢驗效果,顧方舟冒著癱瘓的危險,義無反顧地一口喝下了一小瓶疫苗溶液。觀察無異常后,他還用自己剛滿月的兒子做試驗,最終證明疫苗是安全的。他解釋,成人本身大多就對脊灰病毒有免疫力,必須證明這疫苗對小孩也安全才行。
談及這次“冒險”,顧方舟曾說:“當時找小孩子的話,就比較有風險,我就沒告訴她(愛人),就給我的大兒子吃了。老實說我心里也有點打鼓,這東西說是沒問題,但萬一有問題我不好交代。最壞的結果可能會麻痹,腿不行或胳膊不行了,但即使有風險,當時也豁出去了,最終孩子度過測試期,證實了疫苗的安全性。”

2012 年,在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科技大會上,顧方舟(右二)獲終身成就獎。
顧方舟在接受口述史訪談時,也曾提及這段經歷,“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如果用別人的孩子做試驗,太不仗義了。他的太太也是醫務工作者,得知此事,沒有怪罪他。后來,實驗室其他同事也讓孩子參與了試驗。”
顧方舟為脊髓灰質炎的防治奉獻一生。在2018年5月出版的《一生一事:顧方舟口述史》一書中,他將自己的人生概括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
1月4日,該書作者、國家圖書館館員范瑞婷接受記者采訪,憶及顧方舟,感慨萬千。
范瑞婷說,2013年,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中心提出為顧方舟做口述史時,曾被他拒絕。“顧老很謙遜,一直說‘我做的這些不算什么,這是大家一起做的事。我們解釋,這不只是記錄他個人,更是記錄歷史,他后來才同意,但一直強調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所以我們還為他的很多老同事做了訪談。”
2013年至2015年,在顧方舟家的客廳,范瑞婷及團隊對他進行了13次口述史訪談,每次一個多小時。范瑞婷說,顧方舟和老伴李以莞感情深厚,每次訪談時,都要有老伴在旁邊陪伴才會安心。
在范瑞婷看來,顧方舟不算健談,“可能是歲月的沉淀,他的敘述大多很平淡。尤其是說到當時碰到多少困難,他都一句帶過,輕描淡寫。他會說,‘像錢學森他們那才難呢,我們這不算什么。”
范瑞婷說,開始做口述史訪談時,顧方舟已是87歲高齡,但精神很好,語言表達和思維都很清晰,“感覺他閃閃發亮。”后來,顧方舟患病住院,范瑞婷常去探望,“能感覺到這兩年他的精神越來越差,人也消瘦了。”
范瑞婷還記得,顧方舟在訪談中曾說,此生他為國家做了一點事,找了個好老伴,“這一輩子沒什么遺憾了。”
(綜合摘編自《中國科學報》《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