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組，在大時代下疾步徐行

于濤

這是一次特殊的聚會，參加者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并非同學，也算不上親友，但彼此的感情卻勝過親人。席間，大家推杯換盞，回憶過去的崢嶸歲月，難忘的美好時光。

“我帶了一樣老物件，珍藏多年，你們看。”一位老者說著，拿出一面已經有些褪色的三角錦旗，展開，上面4個金色大字仍熠熠生輝——英雄班組，錦旗側面還有一行小字——某機械廠九三工程會戰頒。

看到這錦旗，所有人都激動起來，有幾位老人眼中泛起淚光。是的，他們曾是同一家發電廠的職工，又同屬一個鉗工班組。同甘共苦幾十年，榮譽滿墻，辛酸無數，友情彌堅，用當年的流行詞來形容，是純粹的“同志加兄弟”。

大家品味著過去的時光，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哼起一首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其他人也輕聲和著：“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

合唱的歌聲逐漸響亮高亢，最終演變成慷慨激昂的心聲。曲終，大家不由自主地鼓掌。一位白發老人站起來一一他是昔日的班組長。他說，“上個月，廠里組織了一次老職工回企業觀摩，我去了，咱們的車間已經改成了分公司，我們原來的班組名稱也沒了，仍干我們當初工作的叫什么設備點檢部。全都是大專文憑的年輕人，干活兒都用電腦，每天開早會說的很多術語，我不懂，我在會議室角落里坐著，覺得特別別扭。”

“現在的年輕人都跳槽，聽說能在班組里干5年的都少。”“現在的班組已經不講班務建設了，一切向考核看齊，叫什么KPI”“現在都變了，我們老班組的傳統早就沒人繼承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歸結起來一個核心一一作為企業中最小的組織單位一一班組，已經隨著歲月的推演、企業環境的變遷而面目全非。老人們的慨嘆中，流露著一種“今不如昔”的感慨。

真是這樣嗎？改革開放40年了，班組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哪些班組元素已經成為歷史？哪些新的元素被加入進來？班組的文化真的今不如昔了嗎？

以師為父的家

李春城已經59歲，是一家鋼鐵企業三產公司的印刷工。雖然單位的名字已變成公司，但內部仍以廠、車間、班組相稱。對班組的變遷，這位有41年工齡的老職工有絕對的發言權。

“我是1978年入廠，當時18歲，印刷學徒工。帶我的師傅姓陳，是廠里的勞模，也是二機班組的副班長。那時的班組，更像一個小家族。”李春城聽老師傅說，自從解放后，國家就非常重視企業的班組建設。那時的車間班組，主要是由班長、老師傅、學徒三部分組成。班組長統管一切班務，包括考勤、生產任務分配、安全管理、技術攻關、信息上傳下達等。班組的真正核心是老師傅，他們有技術、有資歷，肩負著主要的生產任務，每人都帶著幾個徒弟。

之所以像家族，是因為那時的師徒關系真的如同父子，甚至比父子都親。師傅傳授徒弟技藝，徒弟要像對待父親那樣孝敬，上班時給師傅跑腿打雜，下班后到師傅家幫著干家務活兒，師傅生病了要到醫院伺候。師傅也把徒弟看做兒子一般，上班教技術，下班召喚徒弟到家里吃飯，教做人。

“做學徒的，攤上一位好師傅，那不是一般的幸運。”李春城說，師傅的水平高，徒弟成長就快。李春城的師傅是班組里的技術大拿，說話有分量，和李春城同期進廠的年輕人還是二級工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三級工了。

那時的工作，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上班時心里揣著的是一份親情，一切都像是在為家里做事。

這種氛圍在上世紀80年代末一度達到頂峰。進入90年代，班組的氛圍開始出現變化。隨著國企效益下滑，師傅和徒弟的工資都變得緊巴巴，徒弟看到師傅窘迫，愈發覺得這份工作沒有前景，有的走，有的留下來磨洋工。學技術的人少了，扯皮的人多了，師傅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尊重，班組的凝聚力也在不斷消失。有時早上開班前會，會剛開完，工人溜出去一半，很多班組都成了“掛帽子班”（職工開小差，只留帽子在車間）。

直到2005年以后，中央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政策出臺，無論國企還是民營企業，開始重新重視班組建設，班組的制度得到強化，班組振興重建也在悄然進行。如今，現代班組以全新的面貌登場。李春城是班組的老師傅了，用他的話說，班組已沒有過去那種家的感覺，更像是辦公室，師徒之間是同事、合作伙伴。班組不是家了，但一定是同道者的利益平臺。

效率與文化

班組一直在變，時代的進步設備的迭代更新，直接改變班組的工作模式。在遼寧省一家大型煤礦企業，綜合機械化采煤的全面應用，讓該礦的班組長張平感慨頗多：

“過去，我們采用傳統采煤法，一個班組最高達到30人，生產環節多、安全管理難度大、人均工效低，每班煤炭產量也就100多噸。可現在，一個班組十五六個人，每班的產量卻達到了500噸以上，效率高了，我們的收入也高了。”張平說，班組的結構也發生明顯變化，像他們這樣的班組，過去一半以上干的是力工活兒，現在，通過企業的不斷培訓，工人掌握了不同崗位的技術技能，在機械化采煤的過程中，班組成員各司其職，形成分工協作的模式。

對于老一代職工所說的班組傳幫帶環節缺失問題，低壓開關企業的班組長蔣銘陽有另一種看法。他說，過去的企業中，班組只負責一個環節的生產，比如加工軸承中的一個部件，整個班組十幾臺車床全干這一種零件，然后轉給下個流程。工作同質化較為明顯，師徒之間傳技術很重要，班組內的集體感也強。現在都是機械化、智能化生產，工人主要是操縱自動化機器或生產線，一套生產線往往涵蓋幾個加工流程，一個班組里要有多種分工，每個人負責的崗位截然不同。

“大家干的工種不同了，互相之間交流自然也就少了。造成班組文化淡薄并不全是因為人變了，更多的是環境變了。”蔣銘陽說，就像過去大家都住平房，前后院感情融洽，鄰里常走動。如今都住了樓房，鄰居大多老死不相往來。

不僅于此，企業運行機制的變遷，同樣讓過去的班組模式不得不出現改變。

客觀來講，在一些大型企業中，班組尚能保證較為完整的建制，而在很多中小型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中，班組制的管理正在面臨挑戰。這主要是車間或工段的運行模式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變化，“車間扁平化管理”思路越來越強勢。某民營鋼結構生產企業的計劃部主任對記者說，他早先是國企的班組長，工作是車間按照班組為單位進行分工，現在民營企業則是車間直接跨過班組調配工人。

“現在基本是以項目為引導，臨時組建工作團隊。每天早上，車間里召集班組長開碰頭會，研究這個大型鋼構件需要怎么干，然后直接從各班組抽調人和設備。班組長回去之后，直接通知被抽調的人去找誰誰，剩下的人才由班組長帶著干常規工作。這種項目制扁平管理的方式工作效率更高，班組的集體影響力就下來了。”按他的講述，過去班組內專門有考核員、安全員的崗位，所有人的績效都是班組自己統計。現在，工人上班都是打卡，工作全部計件，安全員歸屬車間，這就進一步削弱班組的影響力，長期下來，班組文化建設缺失是一種必然結果。

雖然幾位企業資深人士接受采訪時，都強調這些年班組的變化，尤其是班組建設中的文化缺失有其客觀原因，但同時，他們也都表示，班組仍是企業不能缺少的基層組織，缺乏了班組文化，給企業發展也確實帶來了諸多障礙。

“現代化工業模式雖然提高了生產效率，但也弱化了班組文化，最明顯的一個后果就是企業攏不住人心，職工沒歸屬感，人才流失量大。”一位業內人士說。

仍需以人為本

一方面是現代化工業的發展趨勢不可阻擋，班組的面貌絕不可能回到過去；另一方面是班組文化建設的短板必須補齊，否則對企業長久發展將產生不利影響。為此，新型班組的探索已經徐徐展開。

突破原有班組架構的改革正在不斷嘗試。2017年，國家電網公司工會首次創新性提出“生命體”班組概念。

這一概念的核心即“全能型大班組”，過去企業班組之間屬分工協作，一項任務要由不同工種的幾個班組共同完成。在“生命體”班組中，通過大數據、云平臺、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支持，讓班組成為獨立完成一段生產流程的單元。例如過去做一件衣服，需要設計、裁剪、縫紉、定型等多個生產單位分工，在“生命體”班組中，則通過3D打印、智能生產線的支持，從布料到成衣完全由一個班組搞定。

“生命體”理念讓班組重新適應了工業發展的節奏，再度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也讓諸多行業更加重視班組的團隊建設。例如中國神華能源股份有限公司下屬的榆家梁煤礦，該礦在“大班組”概念下提出了“經驗、制度、文化+自主”班組建設思路，每年投入100萬元班組建設基金，圍繞班組文化推進“五個一”工程，包括成立一個班組長自主管理協會、設立一個班組長活動日、辦一份《班組建設園地》刊物、開展一個標桿引領活動、開好一個班組建設例會。該礦對下轄63個班組長重新考核上崗，挑選責任心和引領示范能力強的班組長成立了“班組長自主管理協會”，這個協會每月都自行確定一個主題和活動地點，如安全型主題《夯實安全基礎，打造安全班組》、節約型主題《創建節約型班組，建設效益型企業》等。圍繞主題，各個班組之間展開各種競賽和經驗交流，通過這種方式重新凝聚了班組的團隊榮譽感。

通過“五個一”工程，63個班組全都“活出自己的精彩”。其中一位叫趙陽的班組長，將自己參加比賽、活動的全部獎金用于班組內部活動資金。工余時間，他帶領生產四班自編自導、自演自拍了《礦工說》《班組兄弟情》《變遷》等微視頻、微電影，記錄班組成長的故事。文化建設更直接促進了班組的生產效率，從2014年至今，生產四班未發生一起人員不安全行為和輕傷以上人身事故，實現了零違章、零故障、零傷害的生產目標。2017年，生產四班榮獲公司“金牌班組”、集團“百強班組”。

強化班組的權限、打造班組的“家文化”，是另一種嘗試。保利民爆遼寧公司是一家民用危險品生產企業，擁有80多個班組，公司全力推廣網格化、家文化的班組建設。

公司首先將權限進行分解，形成公司一車間一班組的三級網格。檢查、考核、評估、反饋等職能進行清晰劃分。班組內成立“班委會”，通過班組內選舉，列出分管安全、質量、宣傳、成本、維護、勞動的6名成員，如此一來，車間的一部分權力重新劃歸到班組，班組的集體感明顯提升。與此同時，企業投入大量資金進行班組的家文化建設，包括開辟每個班組單獨的活動空間，給班組配備工作之外的醫療保健、生活用品，定期組織班組的活動，通過各種形式讓班組成員之間增加溝通交流。

“重視班組建設，初衷是為了安全生產。”企業相關負責人介紹，把住安全關的重點恰恰在一線班組，所以要把一部分責任和權力下沉到班組，同時營造家文化，讓員工在制度上、感情上都更具有責任感。在推行的過程中，發現除了能夠強化安全意識，更營造了豐富的企業文化、班組文化，凝聚了人心，激發了員工熱情，提高了生產效率，這個意外之得，讓企業更加重視班組建設。

其實，在現代工業模式下，班組的形式、制度、運行模式已經不必再墨守成規。需要注意的是，工業結構無論如何變化，都需要具體的人來操作實現，而人的本性注定需要文化與情感。因此，即便未來有一天不再有“班組”這個稱謂，但對于一個企業而言，仍需將文化和情感貫徹到企業的每個角落，以人為本，其實就是文化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