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憶鋒

知足與痛苦
老爸生病了。張勇把老爸送到本市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給老爸看病。
托了幾層關系找到一位知名專家,他一邊快速瀏覽手中各種檢查單,一邊語速很快、面無表情地(每天接診病患太多,沒空表示同情,即便面前這個人是院領導介紹過來的)說:“家屬決定,這個手術做不做?”
“做,指定做?!睆堄潞徒憬阋黄鸹卮?。
“手術后遺癥你們心里要清楚?!?、2、3、4、5……醫生列舉了幾大手術后遺癥,最嚴重狀況是患者下不來手術臺。
姐弟對視一眼:就是癱瘓在床,我們也做手術,只要老爸能多活一段時間。
醫生還是面無表情:“手術費用你們考慮一下,全部下來得……”醫生說出一個數,姐弟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我們能負擔。
別說老爸有醫保,就是他老人家沒醫保,需要子女承擔全部治療費,他們也愿意。
熬過揪心的手術室外等候,等到一個好消息:手術成功。
堅強的老爸挺過了手術這一關,卻癱瘓在床。全身上下插了各種管子,靠各種儀器維持生命。醫生說老人家年齡這樣大、病情這樣重,能下來手術臺,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在重癥監護室度過術后危險期,老爸住進了重癥病房。張勇和姐姐以及專程從外地趕回來的妹妹三個人,一起護理老爸。白天喂飯喂水喂藥,晚上在病房的地上打地鋪,夜里給老爸翻身、接尿。一夜起身好幾次,第二天還要上班,很苦很累。但姐弟三人堅持親自護理,不請護工。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想親自護理老爸。
重癥病房住院費用很高,張勇他們說,即便個人負擔醫療費,也要維持老爸的生命。病床上的老爸身體不能動,但頭腦清醒,他總是面帶慈祥的微笑,看著孩子們在病房里來來往往,在病床前忙忙活活。他經常對旁人說,孩子們這樣照顧我,我很知足。
臨床一個患者的護工感嘆地說:“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們這些孩子這樣伺候老人,老人沒白生養你們??墒恰痹挼阶爝呑o工又把話咽了回去。
可是什么?張勇他們不在病房時,護工對別人說:“可是老爺子這樣煎熬也挺痛苦。”
一句真心話
住院兩年零三個月,老爸去世了。他90歲生日是在病床上度過的,那天他的心情特別好,臉上燦爛的笑容讓每一個孩子的心里踏實許多。他們延長了老爸的生命,辛苦付出得到了回報。
老爸的葬禮簡單,這是他自己要求的。追悼會上,張勇的岳父前來送別。白發蒼蒼的岳父給張勇的老爸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們是親家也是戰友。
追悼會結束,岳父來到張勇家。落座之后,岳父對張勇姐弟說,我和你們說一件事,你們老爸住院期間,我去醫院看望他幾次。有一天,在病房里沒有家人的時候,他向我說了實話。
什么實話?張勇姐弟有些好奇。
他和我說,他想死。
啊?岳父的這句話讓張勇姐弟三人大吃一驚:老爸為什么想死?難道是我們做子女的沒有照顧好他?
岳父緩緩地擺擺手,你們別緊張。不是你們照顧得不好,是他那樣的活法太痛苦。他的生活范圍就是一張床,生命靠儀器維持,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一天天熬,這種沒有質量的生命沒意義,這樣的日子不好過呀。他說他難受的時候,都想自己拔下管子結束生命。但是他又想:拔下管子,我解脫了,可會給孩子們造成什么樣的心理負擔?他不敢和你們說自己的真實想法。
你們的老爸和我說:孩子們的媽媽從得病住院到去世,就是短短的一個晚上,走得太倉促,沒給孩子們留下盡孝的機會,孩子們覺得對不起媽媽。所以他們要對爸爸好,補償對媽媽的虧欠。如果他們不在老爸面前盡孝,會后悔的。我要給孩子們盡孝的機會,他們要我活一天,我就堅持一天。
岳父對老爸說:“如果有一天我像你這樣靠這些管子活著,我可不挺著,太遭罪,能早走就早走?!?/p>
老爸說:“你和我不一樣。你走了,你老伴還在,孩子們還有家。我不行。張勇他們媽媽不在了,我要是走了,孩子們就沒家了。為了孩子們,我得活下去?!崩习肿詈蠖谠栏福骸斑@些事你心里知道就行,別跟孩子們說,免得他們有壓力?!痹栏覆蛔〉攸c頭。
在岳父的敘述過程中,張勇姐弟三人一直沉默著。房間里像是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霾,壓抑得令人難以呼吸。
在沉默中岳父最后說:我的老戰友、你們的爸爸就是愛你們,所以才忍受痛苦挺了兩年時間。
真相大白。姐弟三人欲哭無淚。老爸為了我們堅持活著,我們用親情剝奪了老爸擺脫痛苦的權利,我們是不是太自私?我們對不起老爸。假如一切可以重新來過,我們還會這樣對待老爸嗎?可是生活從來就不存在假如。而且想一想,就是真的有假如,做子女的真的就能作出“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決定,放棄給長輩治療嗎?答案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姐弟三人陷入深深的沉默。
張勇姐弟三人整理老爸的遺物,其中有一沓是老爸這次看病治療的全部資料,從最初的住院掛號單到最后的死亡診斷書……透過厚厚的檢查診斷、治療用藥等單據,姐弟三人淚光閃閃,仿佛體會到了病床上的老爸在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老爸是個執拗的人,大半生養咸的軍人作風,甚至到了武斷專橫的地步。家庭生活也是這樣,啥事都得聽他的,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墒牵谒淖詈髸r間里,他幾乎是無條件地聽子女的安排。病床上的他臉上總是帶著舒心的笑,可身體上卻經受著無法言表的痛苦。為了讓子女安心,他就這樣像小孩子一樣地順從,為他們延長自己艱難的生存時間。
清明節到了,張勇去給老爸掃墓。在遺像前,他默默地說了無數遍,老爸對不起。
岳父的選擇
老爸走后一年多,張勇的岳父病重住院。病不是一樣的病,但醫院是一樣的醫院,治療過程幾乎和老爸一樣一一做手術、進重癥監護室、進重癥病房。還有一件一樣的事,就是岳父也攤上了手術后遺癥,部分臟器衰竭,靠插管維持生命。
岳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那奄奄一息的生命體征,就是監視器上心臟跳動的曲線。一旦曲線拉直了,生命就宣告消失了。
在重癥病房,在岳父的病床前,張勇想起了自己的老爸,那個在病床上堅持活了兩年的老爸,多么艱難、多么難熬。張勇很想勸妻子,別像自己對待老爸那樣,盲目地延長一個痛苦的生命。但他說不出口。
岳父喉嚨插管不能說話,他用眼神示意張勇有話要說。張勇拿來紙筆,岳父寫下歪歪扭扭的筆畫,張勇看出這樣的字:拔掉插管安樂死。張勇想起來岳父在老爸葬禮后就說過: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到了插管維持生命的地步,我一定放棄搶救,放棄治療,絕對不重復你老爸的痛苦經歷。
張勇看懂了,他快速思考了一下,旋即對岳父搖頭:不行。
岳父又寫道:你父親的治療經歷你不記得嗎?
張勇點頭。岳父問:那為什么不行?
張勇沒回答。他心里想:如果此刻提出這種要求的人是自己的父親,我也許可以做出決定,可是現在,自己面對的是岳父,拔掉插管自然地結束生命,這可是件大事,必須由岳父直系親屬決定。
張勇和妻子說了岳父的想法,妻子先是哭了,然后是長長的沉默。
張勇緩緩地對妻子說:”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想,多照顧一天爸爸,就能感受到父女之情?一旦老人家不在了,你就是沒爸的孩子了?當初我老爸生病的時候,我也是這么想的,于是就想辦法維持他的生命……現在想一想,那樣做是不是有些自私?咱爸這次住院搶救,我就有這樣的想法,但不敢和你說,擔心你說我沒有親情?!?/p>
沉默過后,妻子長出一口氣,開口回應張勇:“你說的這些我都理解。我這里可以同意我爸的想法,可是,我哥我弟那里,他們能同意嗎?”
誰能做決定
妻子和遠在大洋彼岸的哥哥、弟弟分別通了電話。老父親做手術之前和術后護理那段時間,他們都飛回國內照顧老父親。一個月前,他們返回各自生活的國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此刻面對父親的決定,他們很無奈但也很慎重,約定近期回國一起商量再做決定。
張勇和妻子向岳父的主治醫透露了岳父的想法。一開始醫生有些疑惑,你們是擔心醫療費嗎?老爺子是離休干部,醫療費百分之百報銷,不用個人負擔。
妻子弱弱地解釋:不是費用問題,是不想讓老人遭罪。
醫生“哦”了一聲表示理解,尊重患者個人選擇生命離開的樣式是一件好事。但隨即他又提高聲音:“你們知道嗎,安樂死的手續特別復雜,無論是醫院還是患者家屬,都怕承擔安樂死之后的輿論。在關鍵時刻,你們誰有勇氣能在拔管協議書上簽字?”
張勇和妻子相對而視,無言作答。
病床上的岳父似乎意識到自己拔管的請求被拒絕了,他虛弱地提筆寫道:你們的孝心我領了,我還是想離開。如果你們害怕承擔后果,我可以留下遺囑。如果留下遺囑還不行,我就自我了斷。
可是,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自我了斷的能力。別說他已經無力拔掉身體上的各種管子,即便拔掉了,一旦監視器上的數值不正常,報警器會立刻響起,醫生就會立刻跑過來進行緊急搶救……
重癥病房里,岳父沉睡著,那臺顯示生命體征的監視儀一閃一閃,發出亮晶晶的光。張勇嘆息一聲,和妻子陷入深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