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
有效壽命指生命中有愛的能力,并創造性生活的時段。臥倒在床上靠他人照顧的壽命,不算;心智因疾病而處在非正常狀態,也不算。一輩子很短也很長,能夠把有效壽命過好,把所有健健康康的日子經營好,才是真正的愛自己、愛生活。
拼了命去給家人賺錢
肖先生40歲 媒體人
[訴說]老舅去年11月突發心臟病去世了,剛剛過完52歲生日。關于壽命的話題,關于有效壽命的期望,老舅的英年早逝讓我有許多話要說。記憶里,他是20出頭的光景,媽媽最疼的小弟,白皮膚,小眼睛,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一到寒暑假,他帶著我和哥哥、表姐、表弟從姥姥那個村步行到姨媽那個村,全程8公里。夏天,他帶我們鉆玉米地,一定要順幾個回家烤著吃。有時,我們還會受他指使,跑到人家的菜地里拔幾個土豆出來。土豆剛冒頭,放哨的他大喊一聲“來人了”,我們就轟地一下跑開……
冬天的記憶最有趣,他讓我們拽著他的衣襟排成一隊,從磨得锃亮的冰面上呼嘯著滑過去。他當然不會總讓我們滑得那么順,使使小壞,我們就會摔成一團,他就樂不可支。
5歲時,我對老舅能從鼻孔里呼出兩縷煙霧極為崇拜,天天嚷著讓他教我。他把煙卷夾到我手上,說使勁吸一口煙,再咽進肚子里,就會有煙從鼻孔里鉆出來,像他那樣帥。我照做,馬上咳得眼冒金星鼻涕大把。他坐在那嘿嘿大笑起來,都快要抽了。最后,為了獎勵我的配合,他瞇起眼睛仰起頭,用手指一下一下輕敲起嘴巴。一個一個圓圓的煙圈就那樣跳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緩慢地飛升,直到散去。
這是我記憶里與他有關的全部歡樂。我現在覺得,這也是屬于他的全部歡樂。之后的幾十年,我忙著長大,他忙著成家、養家。等我在成長的縫隙里抽出點兒精力注意他時,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他通常在節假日和每年春節來家里看我爸媽,總是坐在那兒,佝僂著腰,沉默地看著電視,出現相聲小品也聽不到他的笑聲。當了一輩子鍋爐工,煤煙和爐火早就使他的臉色像上了銹。只有面目松弛下來時,抬頭紋的縫隙里還是細白的。
他的目光總是很滯重,爸疼他,總會留些不錯的酒給他,媽再給他做上一桌子好吃的。他喝多了情緒會激動,話無端的多。有時也會在暍多時打電話過來,有幾次是我接的,他語無倫次地寒暄幾句,竟然就哽咽起來,好像所有情感都壓在那一聲聲強行忍住的哽咽之后,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他的這種狀態,是多數中年男人共同的狀態。就像把鳥兒放進盒子里,然后慢慢地關上、扣緊,那撲棱棱的翅膀,漸無聲息。老舅一直以我為榮。我在電臺工作的時候,他跟人家吹牛說我天天上電視;我成了小編,他說我是總編;我偶爾上電視做嘉賓,他說我當上了主持人。但他承認從來沒在電視上找到過我。有一段時間,我常在電話里跟他解釋我的“真實身份”,但下次打電話,他還是問:“老舅在哪個臺能看到你啊?”
我親愛的老舅,燒了一輩子鍋爐,沒享過一天福。舅媽得了乳腺癌,花費激增。我還有兩個表弟,都沒成家。老舅一個人干兩三個人的活兒,連休息日都沒有。累急了,就暍幾口酒,然后沉沉地睡去。他是被生生累死的!他這輩子的所有表達,似乎都藏在那幾聲哽咽里。他拼了命去給一家老小賺錢,卻總處在需要借錢的窘境中。那天上午他說胃痛,下午4點來鐘就去世了。
按說,他終于可以歇息了。這輩子太苦了,沒受什么病痛的折磨就離開,也算一種福氣。可我想念他的心始終沒有得到安放,愧疚感與日俱增。老舅,你窮困潦倒,我活得再讓你引以為豪又有何意義?你如此早逝,我期望自己的有效壽命長些、再長些,思念之心就不會這么疼了嗎?
像姥姥那樣地生活
子女士41歲 國企職工
[訴說]姥姥93歲去世的,長壽無需多說,有效壽命也是人見人嘆的。她一生育有三女四子,子女們又生育子女,繁衍出一個龐大的家族。聽媽媽說,姥姥家當年是經商的,抗戰時,家中店鋪都被日本飛機扔的炸彈燒光了。姥姥是家里的獨女,所以有機會上學,后來做過教師、美工師、會計等。姥姥要強了一輩子,干活兒沒得說。
1960年代,家家戶戶的日子都不大好。姥爺在物資局工作,工資還可以,卻不足以維持多子女大家庭的生計。姥姥夜以繼日地刻蠟板,換來的錢買高價油。媽媽說,她很多次半夜醒來,看見姥姥伏案刻蠟板的身影。姥姥還幾次讓媽媽拿家里的銀元、金條去銀行換錢,買蔬菜、清油、豬肉和雞蛋……
停泊在我腦海中的兒時記憶,似乎多與食物和玩耍有關。1970年代末,姥姥退休。1980年代初,物質供給還不寬裕,但比以前好多了。對我們小孩子來說,過年是最快樂的日子。大年初二,20多口人齊聚姥姥家,小孩兒們興奮地喊著鬧著,大人們邊笑邊呵斥著。豐盛的宴席擺了大小兩桌,葷素搭配得很好。這都是姥姥提前幾周備下料,然后和媽媽、姨媽們當天一道道做出來。中午,勞累了半天的姥姥從廚房出來,略帶疲憊的臉上露著微笑,舉杯為新年祝詞。
正月十五,大家又齊聚姥姥家,她為我們這些孩子做的燈籠我永遠不會忘記。與現在工業化生產的相比,姥姥做的燈籠精致又溫馨。冬夜幽長的巷道里,我們七八個孩子打著五顏六色的宮燈、荷花燈、動物嬉鬧燈。誰說人間沒有天使精靈?那個時刻我們都是。
1980年代中期,有一年幾個月沒見著姥姥。媽媽說她出遠門散心去了。姥姥一輩子的心病是小姨。小姨從小被嚇出了病,一直和姥姥姥爺生活在一起。姥姥為她操碎了心,帶著她四處看病,西醫、中藥都試了,終久沒有治好。
現在外出旅游是平常事,但在那今年代,一個退了休的老太太獨自外出排解內心的痛苦,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魄力的。那一趟,姥姥跑了大半個中國,家人不斷收到姥姥報平安的掛號信和電報。
見不到姥姥的日子我常想,她老人家在火車上、汽車上,看著眼前掠過的景物,不知心里好受些了沒有。生活對她來說是一種煎熬,卻沒人能分擔。后來,我多次跟姥姥提起這段旅行,說人們還不知自助游為何物時,您已經上路了,太超前了。姥姥微微一笑,卻不說什么。
有一次我拿出撲克牌和她玩,說讓她許個愿看能不能實現。我那時太傻,看撲克牌顯示的是不成功,還是傻傻地說了出來。姥姥眼里閃過一絲痛楚,我立刻改口說這是迷信,不準,但為時已晚。
姥姥的毛筆字寫得很好,在印刷廠門市部工作時,經常有買花圈的人請她寫挽聯。姐姐的寶寶滿月時,姥姥用中楷在絹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送給曾外孫,還拉著姐姐的手說,“多好啊”。那年她已84歲,還能參加曾外孫的滿月宴,送銀手鐲給他。姐姐小時候膽小怯懦,常被小朋友弄哭。姥姥教她:“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姥姥對7個兒女一視同仁,88歲后,把自己有的金條拿出來打成戒指,每家均分,給兒子兒媳幾個,就給女兒女婿幾個。她給我們孫子輩準備的結婚禮物,也是每人一個戒指。
細細碎碎地說了這么多,平凡的姥姥,平凡的生活,姥姥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上,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表演。她的長壽讓人羨慕,她有效壽命的豐滿和綿長,簡直就是人生贏家。我沒有期望過能像姥姥那樣健康活到93歲,但像姥姥那樣生活,則是我一生追求的目標。
我沒辦法活在現實里
任女士56歲 教師
[訴說]誰不期望自己的有效壽命足夠豐富足夠長?但是,這種豐富和長久,前者可控后者由天。笑對困難,積極的、創造性的生活,就能把有效壽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壽命這東西,七分打拼三分注定,有時真得看運氣。
我母親的閨蜜吳阿姨曾算過命,說壽數止于65歲。親友們聽了很氣憤,吳阿姨的媽媽去寺廟求簽上香,折騰了好幾天。丈夫還請來一個什么人士,將吳阿姨的家測了一通,指出東墻缺紅、西屋缺綠,必須買紅色的繩結和綠色的帷簾掛。家具的擺放也有問題,必須要按卦書里的意思挪動……
折騰了半個多月,吳阿姨煩了,忐忑和畏懼之心開始淡下來。有一天幽幽地對我母親說:“65歲離世,也沒什么不好。能走能撂的,不需要人照顧,不麻煩人,不給子女添亂。更重要的是,不受病痛的折磨,真的挺好。”
青年人談有效壽命,談死亡,多是調侃。中年人談這些話題,多是幽默。吳阿姨談時,已經57歲了。她能在預設的有限生命里,這樣認識死亡,其實是相當睿智和灑脫的。
她安然活過了65歲,但在66歲那年,遠在美國的獨生女兒得了肺癌,已是晚期。吳阿姨和老伴一起過去了,陪女兒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安葬完,吳阿姨回國,我清楚記得那天,她來我家,拉著我母親一頭扎進臥室,不一會兒就傳出抽泣聲。
從女兒被確診到離世,為時一年半的時間。吳阿姨沒向我母親透露一點兒消息,只說跟老伴去美國看女兒。“你沒必要瞞我呀,咱們一起幾十年了,什么樣的坎沒過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母親邊說邊抹眼淚。“你是看著她長大的,她41歲就走了,我不想讓你難過。”吳阿姨哽咽著說。老姐妹倆你一言我一語,最后哭作一團。
轉眼又是一個10年,吳阿姨安然步入76歲。女兒的早逝雖然重擊了她,但沒有使她倒下。那些艱難扎掙的日日夜夜,有老伴的陪伴,有我母親這樣一位一輩子的摯友。她的女婿是個美國白人,女兒離婚后,帶著4歲的兒子跟他結婚,一起生活了11年。
吳阿姨的前女婿也在美國,女兒去世后,外孫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繼父,死活不回親爹身邊,可見這位洋女婿人不錯,給了女兒11年的幸福時光。洋女婿曾帶繼子回國探親,吳阿姨特意帶著來我家坐客。洋女婿提議讓岳父母去美國養老,吳阿姨婉拒了,繼續守在自己的舊窩。女兒在這里生,在這里長,我能理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那種痛。一位母親守在女兒生長的地方,就等于找到回到過去并與過去接軌的入口。在那個生命的老地方,跟女兒團聚。
吳阿姨79歲那年,相伴了56年的老伴去世了。安葬事宜都是老伴單位的工會組織張羅的,吳阿姨沒有到場。那年,我母親也得了重病,她輾轉病塌,一個勁兒跟我說“別管我,趕緊到你吳姨家,陪她”。我在吳阿姨家住了十來天,盡管有保姆,但她什么都親自傲。把兩室一小廳的老窩布置成當年的樣子,鐵床、五斗櫥、三開門的立柜……還有,她指著碎花窗簾說,那是女兒出國時為她準備的床單,女兒死活不帶,嫌沉,到美國沒有用,就壓在了箱底。
7年時光飛逝,我母親于2016年離世,曾被命定只有65年壽數的吳阿姨,已活到了86歲。她耳不聾、眼略花,一頭白發霜染了似的,顯得卓爾不群。老窩依舊,吳阿姨獨居,她出資在同一個小區里,為外甥買了一套房子,一家人搬過來,隨時照顧她。去年我退休,有了大把的時間,常過去看望。我倆經常在不遠處的護城河邊散步。一天,夕陽下的小路鋪滿落葉,踩在腳下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吳阿姨慢慢悠悠地說:“我是活在記憶里了,女兒、老伴,還有你母親,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個人都沒了,我沒辦法活在現實里,只能回到過去了。”
這三個人,也是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人,尤其是母親。走在吳阿姨身邊,我仿佛嗅到了她的氣息。有效壽命就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日子,無論長短,也無需預設,活過的每時每刻都是彌足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