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勇的詩

翻譯生涯

我聽到越來越多的

語言

海浪對沙灘對輪船述說

巖石與鉆機爭辯

冰河開裂時，向著天空嚎叫

風之國的話語發音多變

卓瑪拉山口經幡誦唱

阿拉善的楊樹葉密謀

對夏天的復辟

還有太陽風刺耳的電波

在離鄉的火車上，第一次

我試圖翻譯車輪與鐵軌的低吟

用窗外偶爾閃過的

幾盞燈光

一座村莊

用村莊里的寂靜

生活貼士

牙膏是除水垢的好幫手

強悍的抗輻射食物——蘑菇

餐前別吃香蕉，餐后宜選菠蘿

你的兄弟姐妹，你的閨蜜，你的同學

學會了用智能手機

學會了精心生活

在微信上，熱衷于這些小貼士

動一下手指就能分享

不像你那時

從報紙上剪下小方塊

放在床頭柜里

等幾個月，等我回來：

不要在上廁所時抽煙

喝酒前先喝一杯酸奶

我卻很少遵照

如果還能再見到你

媽媽

在我們互述思念之后

如果還有時間，如果還有

一丁點時間

我想把我記下地告訴你

我想告訴你：剩菜不須冷涼

也能放進冰箱

還有，媽媽，最好不要

最好不要再吃剩菜了

冬日果實

一箱臍橙從重慶趕往北京

一匹藍馬馱夕陽走下高架

我想起那時，她下班回家

變魔術般掏出一個柑橘

剝開薄薄的橘皮

像拆開冬天的包裝紙

在熱氣騰騰的浴室里

她把我全身涂滿肥皂泡，隨后

這蓬松的雪重又變為溪水

時間以此運送萬物

把自己也塞進果肉

尤其是冬天，樹葉落盡

陽光未老，風未老

而母親再也不會變老

抬頭望去，每一扇亮燈的窗子里面

仿佛都有一片果園

羊肉胡同

他第一次接讀者電話：

“羊肉胡同，就是羊肉串的羊肉”

辦公室一片二十出頭的笑聲

他還收到過一束鮮花

反復唱那首老歌

臺燈下，他與文字戰爭亦和平

報社曾借用那棟辦公樓

在這胡同里，他也借用過風和陽光

借用過青春、愛情、迷惘等詞語

此刻他回來，東走西走

真正屬于他的已遠去十光年

就像在海上看到的星星

讓黑夜那么溫馨

只是想要親吻它們時

才發現這巨大的空間

寂靜，無氧，失重

大風過境

妻子看著窗外說

今天風大，大風過境

是有風正經過臥室和客廳

兒子在我身邊熟睡

這位于5樓60平方米的房子

我們一家的領地

哦，不，不只60平方米

當我們彼此逗樂

當我們賴床時黏在一起

當我們朗讀小說或詩

這些時刻疊加起來

在窗戶外樓墻外

筑起一片小小的光暈

日光和月光過境

飛鳥和昆蟲過境

對這些客人，我們心懷喜愛

此刻大風過境

迷人的秋日清晨

我仿佛看到一隊饑冷的騎士

在霞光中穿過溫暖的國度

并為之感動

舊居流連

我多么享受這一刻

夜里微醺歸來

秋風怡人

登年少時的樓梯

嗅年少時空氣的味道

敲年少時的家門

我多么享受這一刻

若門不開

只有隱約的說笑聲

辨不清中年和老年

辨不清在或不在

異姓兄弟

（給珠海郝晉）

他叫我老侯

一本情色小說主人公姓侯

我叫他老二

喝酒協會他是我的副手

多少年了，我們叫得那么自然

那么順口

那么像一份私人財富

那么抒情……

好比在我王少勇的葬禮上

他痛哭流涕，摸著沒剩幾根頭發的腦門

喊：老侯啊，你怎么先走了啊

周圍的人會想，這個老頭

要么走錯了地方

要么交錯了朋友

門診大樓

二樓從左至右

骨頭、血液、神經內外

三樓和四樓

心肝脾胃腎

再往上，眼耳鼻舌口

門診大樓先生和你我一樣

身體里

每天都有人

疼痛，嘆息，哭泣

絕對領域

所有妖精都被趕進

那剛剛好的國度

往下是高山草甸

邊緣陡峭而光滑

往上是禁忌的雨林

河流的源頭，在那里

一陣風都能讓土地顫抖

黑夜里雪的光芒

把所有眼睛

都吸進那剛剛好的國度

在那里春風欲言又止

靜默含義無限

姑娘們都穿過膝襪

都是詩人

丁香小巷

未尋見丁香，我悵然轉身

花朵在月光里藏匿

白墻上的苔蘚

適宜投射旗袍的剪影

我盼望著彎曲幽暗的盡頭

這條巷子，能裝下多少

彼此凝視的目光

羞澀欠身，緩緩交錯的肩膀

突然躥出一個黃頭發姑娘

因為看著手機，她的電動車

幾乎撞進我懷里

好險啊，丁香巷

夢里還鄉

回鄉的汽車快開了

盼望已久的時刻，突然尿急

跳下車，往公廁跑去

眼看就暢快淋漓

雙腿卻不聽使喚

汽笛催，膀胱脹

急醒了

故鄉再次溜走

遺憾卻又慶幸

35歲的男人，至少沒在

600公里外的異鄉

尿一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