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言臻

葉城率領平亂的軍隊回朝那日,天氣很好,初夏的微風里彌漫著草木氣息。正德門前是朝廷派來迎接的官員,為首的丞相許致身著莊重的玄色朝服,身形挺拔宛若一竿翠竹,眉目舒展,似是心情極好。
行至城下,葉城翻身下馬,卸下頭盔行禮道:“勞煩許大人相迎。”
“葉將軍客氣。”許致伸手接過葉城的頭盔,放在身旁侍從的托盤上,“南部流民作亂已久,將軍為國平憂,微臣于公于私都應迎接將軍凱旋,何來勞煩一說。”
葉城一笑,將手中韁繩遞給前來牽馬的士兵,又與同來迎接的幾位大人一一見禮后,抬手對許致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均是客套一笑,并肩步入城中。
“將軍在外三月有余,應該還不知道一個月前太傅已來過東宮的事吧。”許致的雙手交疊在身前,步伐穩健端正。葉城聽到這話才明白方才許致的好心情從何而來,他清了清嗓子,道:“多謝大人告知。想必大人也應知道陛下已恩準末將的上疏,將已平定的南部地域交予宣王治理。”
“什么?”許致的聲音很輕,卻還是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震驚。他微微蹙眉,又笑道:“陸將軍這步棋走得不錯。”
“不敢當。倒是丞相本事不小,能讓向來不偏不倚的太傅大人成為東宮座上客。”葉城看向不遠處等候的車馬,“看來大人的車駕已等候多時,不妨今晚接風宴上再敘吧。”
斜陽透過枝杈在許致挺拔的背上灑落明明暗暗的光斑,葉城目送他的車駕離去,瞬間有些恍惚,腦海里忽然闖入許多年少時的畫面。
他與許致自幼相識,同在太學念書時認識了當朝太子和宣王,四人志趣相仿,常在一處玩樂,感情甚篤。奈何太子與宣王生于帝王家,隨年歲增長,終究無可回避地為奪嫡而漸生裂痕。而許致與他也在相繼成為伴君之臣后,在各自家族的影響下歸屬于對峙的勢力集團。
他們均好圍棋。葉城自幼習武,棋風橫沖直撞,布局大開大合,一步落定往往鮮有后招;許致則縝密許多,棋風回環曲折,布局小心謹慎。兩人在棋盤上難分伯仲,每遇僵局便總有一人刻意落下破綻,好讓對方先贏了去。可如今在朝堂上,你來我往間再不復當年的惺惺相惜。
昔年為友,如今為敵,身不由己,無可回避。
二
這年,王都的盛夏格外炎熱,朝堂內外的局勢卻仿佛絲毫不受天氣影響,太子黨與宣王黨一度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內里則暗流涌動,宛如嚴冬的冰河。太傅入東宮后的第二個月便奏請陛下為其長女和太子賜婚,暗示自己的立場;而宣王在太子大婚半月后攜南部重建的喜報返朝,深得皇帝贊賞。
入秋后,很快又到了皇室圍獵的日子。皇帝身體抱恙,一到獵場就在帳中休息,命幾個年輕臣子與眾皇子一同狩獵。葉城自與宣王同行,半路遇上了許致和太子。四人平時習慣了疏離與客套,此刻不免有些尷尬。好在天氣晴朗,獵場風光又好,四人到底血氣方剛,很快便心境開闊,談笑起來。
行至一處密林,忽見一只矯健的梅花鹿從林間躥出,宣王連放兩箭都未射中,索性策馬追著那鹿朝林子深處去了。葉城本想跟隨,卻被宣王一句“子卿莫非要與我爭這只鹿”給勸了回來。
余下三人繼續說笑著朝林中走,葉城忽然面色一變,拔出腰間佩刀便朝太子奔去,利落地將幾支直射太子要害的暗箭斬落在地。與此同時,一群手持兵器的黑衣人從林間躥了出來。
葉城見這群黑衣人直奔太子,便知這是刻意安排的刺殺。他持劍立于太子身前,招式穩準,很快便將刺客消滅大半。而余下幾位似乎都是高手,葉城雖武藝高強卻寡不敵眾,堪堪打成平手,正僵持不下時,忽聽許致驚呼:“當心身后!”接著,葉城被一掌推開,回過神來,只見許致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被刺客一劍刺人胸口。
那一劍幾乎致命,許致遲遲未有轉醒的跡象。葉城整日守在床前照料,實在疲倦時便趴在床沿小憩。直到第七日,葉城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啞著嗓子喚他的小字,“子卿……”
葉城立刻清醒過來,只見許致不知何時睜開眼睛,蒼白的面上浮出笑容。他激動得說不出話,又想起許致的劍傷,忙要出門去找御醫。
剛站起身便覺手腕被攥住了,葉城回頭,見許致的嘴唇輕輕動了幾下,沒有出聲。他卻看懂了許致的發問——是宣王嗎?
那日,幾個刺客刺傷許致后便紛紛撤離。雖然朝廷派人去追,但希望實在渺茫。因此,除了幾具尸體和殘損的兵器,沒任何證據能指明這場刺殺是宣王安排的。可這一切太過巧合,讓人無法不起疑。許致上奏謊稱四人是一同遇刺,因此皇帝并未追究宣王。
秋狩結束后,宣王即刻返回南部,葉城不便在書信中與他對質行刺之事,便擱置下來,專心照料臥床的許致。
直到孟冬時節,許致的傷口才算長好。幾個月來,葉城每日都去相府探望,兩人極少談起朝堂之事,大多時候,許致臥床讀書,葉城伏案習字,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同窗的日子。許致身體好轉便邀葉城對弈,他的棋風仍是謹慎,卻多了幾分兇橫,葉城也學會了周旋。
一盤棋下過,兩人俱是沉默,末了還是葉城無奈一笑,“看來子君與我都成長了不少。”
北境傳來戰事時,王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宣王剛從南部歸來便風塵仆仆地趕來探望許致,卻被葉城攔在了門外,“殿下可還記得曾與我約定,永不以陰招取勝。”
宣王眼中有一絲難以置信,“子卿以為是我?”
“且不論我與子君曾同您交好,太子可是您的至親啊。”葉城的語氣頗為痛心,“何況刺殺之事若是敗露,殿下豈有生還之機?”
“聽聞這些時日子卿常在相府,難怪疑我至此!”宣王的聲音陡然帶了怒意,深深地看了葉城一眼后拂袖離去,任葉城如何呼喚也不回頭。
葉城愣了一會兒,回身卻看見許致。昏黃燈光下,他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抱臂倚在門廊柱上,滿頭墨發垂在肩上,目光沉沉地看向這邊。葉城同他遙遙對視片刻,道:“天色不早了,丞相早些休息,末將告辭。”
許致沒在意葉城忽然用了謙辭,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三
北境多游牧民族,民風兇悍,驍勇善戰,是以邊關之戰遲遲沒有眉目,于是葉城奏請參戰。出征那日天氣很好,小雪初霽,將士的甲胄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目的銀光。皇帝遣許致攜文武百官前來送行,葉城翻身上馬后回頭看了許致一眼,一字一句道:“丞相允我之事,不可食言。”
行軍一月有余,至邊關時已是隆冬,北境深雪滿覆。葉城向戍邊將領了解大致戰況后,開始排兵布陣,誰知尚未開戰對方就派使者前來和談。
使者不是別人,而是對方首領,緊隨其后的還有一個漢人,長著一張葉城極為熟識的臉。
“懷瑜?”葉城沒尊稱他為“殿下”,直接喚了他的小字。
宣王的眼神閃爍了幾下,最終還是冷冷地落在葉城的臉上,“子卿,我要兵符。”
葉城聞言冷笑,“我記得曾答應過殿下,萬不得已時才可造反。”他抬手指向一旁站立的敵軍首領,“可如今時局尚好,殿下為了一個皇位競不惜通敵叛國嗎?”
“子卿。”宣王打斷了他的話,停頓很久才緩緩開口,“那日之后你便不再信我,我亦如此。”末尾四字擲地有聲。
葉城上前一步,扣住宣王的手腕,語氣懇切,“殿下,如今罷手還來得及。”
宣王眼中閃過一絲愧意,卻還是輕聲道:“不必。”
“好……很好……”葉城苦笑著松開手,將兵符重重砸在宣王的手心。
兵符在手,宣王很快集結了邊關三大重鎮的軍隊,加上蠻族提供的兵力,竟有八萬余人。浩浩蕩蕩的軍隊從邊境向王都進發,因為有受脅迫的葉城領軍,所以無人起疑,王都也不曾接到任何消息。
宣王見此越發自信,卻沒注意到葉城眼中逐漸濃重的憂愁。
變故發生在距王都300里外的重城朱堰,大軍行來時只見城門緊閉,小路騎兵沿城探了一圈,發現沒一扇城門是開著的。正當宣王起疑時,后方忽然傳來混亂聲,竟是葉城率領的平亂士兵開始砍殺軍隊中的蠻族士兵。與此同時,城門大開,王都及附近重城的守軍魚貫涌出。
城上有一人臨風而立,眉目舒展,正是許致。
雙方拼殺激烈,宣王在人群中尋找葉城,卻見他早已同對方首領斗在一處,百招過罷,葉城手起刀落,將那首領斬于馬下。宣王只覺眼前場景似乎慢了下來,葉城一步一步朝他行來,一如多年前在太學的初見。周遭的廝殺聲漸漸淡去了,他看見葉城用方才斬殺敵軍的刀緩緩指向自己,一字一頓道:“懷瑜,對不起。”
史書載:元吉十四年,宣王紀瑾通敵謀反,被處以極刑。
四
遠山拉長一線綠意,紅粉點綴其間,又是一年春好。日影西來,家燕雙雙飛入檐下,嘰嘰喳喳鬧成一片。
許致的目光從檐下收回,落在面前的酒杯上,“昨日東南之地來了消息,懷瑜在那邊過得不錯,子卿大可放心。”
“還要多謝子君。”葉城將手中酒杯敬過去,“若無你上下打點,怎能輕易從死牢換出懷瑜?”
“言重了。”許致微微一笑,飲下杯中酒,“只是如今太子登基,天下安定,子卿為何忽然決意致仕?”
葉城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年獵場上的刺客其實是你安排的吧。”
許致笑意一滯,卻很快恢復若無其事的模樣,“是又如何?”
“許致。”葉城忽然喚他的名字,“你是否從來都覺得自己穩操勝券?”
許致不解他話中的意思,輕蹙眉頭,沒有接話。
“那日你的劍傷雖深,卻并未重創心肺,因為刺客刺到一半便轉了劍鋒。我是在疆場出生入死的人,見過的傷口太多了,你騙不了我。那群刺客刺傷你后便紛紛逃散,你又在先皇面前壓下了整件事,目的無非是離間我與懷瑜。可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他謀劃數年,又怎會輕易倒戈?”葉城頓了頓,輕輕拾起桌上的酒杯,“我的確承諾在萬不得已時會助懷瑜逼宮,可我沒想到他竟私下勾結敵軍,若不是我在出征前分析北境戰局時察覺到了端倪,也不會與你合謀朱堰一戰。敵軍一旦入境,深受其害的必是百姓,以這樣慘痛的代價換得皇位又有什么意義呢?也是在那時,我發覺枉顧百姓之人難當大任。”
許致面色漸沉,忽然冷笑一聲,攥緊了手中的酒杯,“怪不得你讓我答應的是這件事。”
“不錯。”葉城挑眉一笑,“造反若成,則江山涂炭;若不成,則懷瑜殞命。我所能想到的兩全之策便是將計就計,而你既然答應留下懷瑜的性命,必不會食言。”
暖風徐來,吹動紗幔,許致的聲音輕如嘆息,“那我呢?你一心一意維護懷瑜時,我只是棋子嗎?”不待葉城回答,他已執杯敬了過去,“微臣敬葉將軍一杯,祝葉將軍歸隱后一切如愿。”
葉城聽清了那句疑問,抬眼卻只見許致疏離的笑意。他心下一緊,卻只能自嘲地搖了搖頭,抬手與他碰杯,“末將愿從此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水鳥銜了一片葦葉輕巧地掠過湖面,翅底微風撥動一路漣漪,向遠處蔓延開來,平湖盡頭半落的夕陽照亮了天邊一角,殘霞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