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的村莊

白慶國

清晨你從好夢中被鳥的叫聲驚醒，睜開眼，晨曦的微光已從窗口射進來，窗外的棗樹上那只叫醒你的鳥，還在靚麗地叫著，聽起來是那樣的干凈、清脆。仿佛這一刻所有的鳥叫都停止了，只讓它一只叫，它每叫一聲，聲音就在院子里的空氣中傳播。我知道，這是每年這個季節特有的事件，我早有預感。每次聽到的都是新的鳥鳴，令人心情敞亮。

我加緊起床，這么好的時光，沒有睡懶覺的理由。太陽已經從東方升起，清新的光線照射在我家的院子里。母親走進了廚房，父親檢索著昨日松動的農具。有一部分光線照射在西墻上，墻面是干凈的，掩蓋在水泥后面的磚現出輪廓。

我要到田野里繼續昨天的勞動。那些熱愛生活的人們、熱愛勞動的人們陸續走出村莊。他們從干凈的村莊里走出來，臉上被早晨的清水又洗了一遍，沒有一絲的倦意，帶著心情舒暢的那種微笑。肩上扛著農具，手里拿著農具。農具上沒有油煙的痕跡，只有少許的泥腥。泥腥散發出的氣息與大地的氣息融合在一起。男人走路，走得踏實。女人走路，走得輕巧。

在這樣美麗的早晨，每個人的行走都是干凈的，每個人的想法都是干凈的。清新的空氣圍著每一個步行的人，干凈的空氣通過肺腑又被呼出，呼出的氣體迅速被新的氣體化解。

沒有一個人的想法是齷齪的。每一個人想的就是，這塊地種什么莊稼，那塊地不能閑著，某塊地里的草還沒有鋤干凈。

牛的叫聲是干凈的。牛的叫聲是有節制的，不是亂叫的，看不見主人了叫一聲，休息的時間長了叫一聲，看見自己的兄弟了叫一聲。牛是懂事的，從不亂叫，叫得有分寸。

我們的勞動是干凈的。每個人的勞動都是認真的，勞動的時候從不多說話，腰是彎下去的，無論是推鋤，還是拉拍，目光完全是向下的。不拖泥帶水，干凈，利索。農人常說，干嘛說嘛，賣嘛吆喝嘛。農具就在手邊，翻、扒、平，得需要不同的農具。那種經常使用的農具，發著鐵的亮光，太陽照在上面明晃晃的。由于勞動本身創造了美，每一個勞動的人是干凈的。

有時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坐在田埂上是舒服的，你的雙腿可以盤起來，也可以伸展。卷煙點燃，一絲煙縷從你的頭頂升入天空。干凈的煙縷沒有被別的事物打擾，直接升入天空，升入煙縷的家園。你在這里勞動，好多鳥都知道，它們會在你休息的時候飛過來，在你的周圍飛舞，吃掉田里的蟲子，它們飛舞時翅膀劃過空氣發出劐的聲響。而在你不知道的時刻，有好幾只蜜蜂在不遠的菜地里的菜花里采走了蜜。蜜蜂的飛舞是輕盈的，它們忙于自己的勞動，從來沒有時間打擾別人，干凈地飛來，干凈地飛去。

我們的田野是干凈的，沒有垃圾，到處是泥土，即使落滿灰塵也是土的灰塵，不含有害物質。每一塊土壤都暗暗用力，把自己的莊稼長得結實，茂盛。泥土翻新時，我們都愿意脫掉鞋子，光著腳丫子在上面踩。村莊里死了人都愿意用村莊的土埋住，找一個安寧的歸宿。泥土永遠純潔、干凈，村莊里的人們都愿意用泥土抹墻、抹炕，居住在泥土的房子里，晚上也嗅著泥土的芳香。孰不知我們過去使用的陶罐都來自泥土。泥土給了人類太多的好處，讓我們感恩。

我們的莊稼是干凈的。干凈的莊稼豐收了干凈的糧食。莊稼的葉子是干凈的綠色，是生長的顏色。我們行走在干凈的莊稼地里，沒有一棵莊稼討厭我們。秋天的場院里，莊稼干凈地堆滿了場院。芝麻、大豆、高粱、谷子，它們散發著各自的芳香，擴散到空氣中，傳播到村莊里，使我們的睡眠也被芳香包圍著。村莊里有一個人因為特別喜愛糧食，每次外出都把口袋里裝幾粒糧食，心情不好了就掏出來看看，嗅嗅。

一棵樹，不，所有的樹都是干凈的，它們干凈地發芽，生長，長出枝杈，讓鳥兒居住。枝杈托起的鳥巢，無論風雨飄搖，從來掉不下來，這是鳥們年年喜歡樹的緣由，鳥就用美麗的歌喉為樹們歌唱。在夏日涼爽的夜里，樹們用干凈的葉子，為出生的新人鼓掌。無論是楊樹，還是槐樹，它們都遵從季節的安排，該生長的時候生長，該落葉的時候落葉。落葉也落得干凈，不讓樹枝牽掛。每一棵成才的樹，伐掉時從來都沒有怨言，干凈地倒下，倒下時發出的轟響是干凈的。

田野里所有的草是干凈的，它們每天長出新的草葉，迎接陽光，迎接露珠。它們雖然弱小，但是胸懷是寬廣的。它們開出的花又小又瘦，根本無人欣賞，有時牲畜們用沉重的蹄子踩得它們喘不過氣來，可它們從來不抱怨自己的命運。它們只想為大地添一抹綠色，為人類添一縷芳香。只要把種子留下，就是最大的慰藉。好多草都是好草。好草就是大雨壓不彎腰、羊吃過又很快長出葉子的草，就是在暴風來臨之際站在最前頭的那棵草，就是能拴住烈馬的那棵草，就是在烈日下仿佛死掉，而在清晨又重新把露珠舉過頭頂的那棵草。好草就是無論日子多么苦澀也不離開村莊的草。好草踩上去有一種骨扎的感覺，它們有靈性地預知著村莊的明年。拔過草的人，心里都知道，拔草時把好草的根留下。我們累了的時候都愿意躺在草地上，其中的樂趣只有自己知道。

清晨，村莊里所有的事物都是干凈的，干凈的陽光照著村莊的一磚一瓦，干凈的炊煙升入干凈的天空。干凈的街道，干凈的井臺，母親提著一桶水干凈地行走，水在桶內干凈地波動，母親的小丁香褂子在晨風中干凈地擺動，上面綴著干凈的銅錢大的小補丁。小鳥的叫聲，羊的毛，女人潑出的一盆水，父親的一聲干咳，麻雀的一粒屎，老牛留在路上的蹄印，誰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一粒米，都是干凈的。

一座新房林立的村莊，被安靜的大地包圍著，是多么干凈啊。我愿意日日行走在她的道路上，夜夜安睡在她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