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有一種叫作北極燕鷗的鳥兒,它們在確定了飛行方向之后,終生不會改變。而你就是我的方向,我愿意像現在這樣一直陪著你。
1
九月,某款奶糖味兒的潤唇膏開啟網絡預售,辛晚晴登錄時,早被一搶而空。她沮喪地退出頁面,隨手刷新朋友圈時,居然看到佟年剛發布的動態——潤唇膏成功下單的訂單截圖。
羨慕、嫉妒啊,一年多沒搭腔的辛晚晴和佟年總算有了一次具有破冰意義的對話,即使內容看上去不太友好:“嘚瑟、顯擺!”
佟年的私信很快來了:“就知道你沒有!想要?跟我道個歉。”
辛晚晴回復得很快:“想得美!”
如果道歉這事兒這么容易做的話,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就做到了。當時她的好友夏夏勸她說:“佟年只是需要一個態度,態度而已,你給他不就完了?”
辛晚晴板著臉,“我沒有那么多的態度去匹配他的公主病!”
兩天前的麻辣火鍋店,給佟年送手機的辛晚晴剛一推開門,就看見他身邊的姑娘正用筷子夾了肥牛向佟年面前送。這位名叫陸佳的女生,與佟年相識多年,別說手機通訊錄,就是微信、微博、QQ,甚至淘寶旺旺,都有她的一席之地。之前辛晚晴努力表現出的大度、滿不在乎,在這一刻全然崩塌。陸佳用锃亮的不銹鋼勺,將沸騰鍋里的青菜、肉類、海鮮,一股腦兒撈在佟年面前的碗里,滿滿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辛晚晴將手機放在佟年面前的桌子上,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你手機忘帶了。”
她轉身要走時,卻聽見佟年的一聲驚呼。他站起身想要去拉辛晚晴的胳膊,竟一下子將面前剛裝滿食物的碗碟打翻了。湯湯水水盡數傾倒在他的大腿上,鮮艷的紅油綿延了一大片,在卡其色的休閑褲上格外顯眼。
佟年疼得連連跺腳,身邊的陸佳慌忙站起身來,對面的一對男女也緊跟著站了起來,三個人不經意間,便將佟年和辛晚晴隔離開來。這組合,任誰看上去也是兩對情侶的既視感。辛晚晴紅著眼睛低聲說:“佟年,我們分手了!”
她離開時,聽見佟年連聲叫她:“小晴!”聲音混入推門時乍然入耳的街頭喧囂,也混入了門上懸著的黃銅鈴清脆的響聲中,遙遠而突兀。讓她后來每次想起,都覺得茫然如夢。
2
辛晚晴認得佟年,是在大一時的五一小長假。她和夏夏一起做兼職,在大街上替一家新開業的炸雞店發宣傳單。
暮春的陽光將她曬得臉頰緋紅,細密汗珠紛紛涌出了發際線,她不時地將厚厚一摞宣傳單舉在頭頂,遮擋住太陽光線。瞇起眼睛時,視線剛好落在彩頁的啤酒杯上,那沁涼冰爽的感覺,讓她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她聽到有人輕笑了一聲。這就是佟年。他將手里的冰鎮礦泉水遞給她,而她搖搖頭,卻抽出一張宣傳單向他手里遞。佟年笑起來時,唇角和眉梢各自彎起,笑容發自肺腑般透徹明亮。他拿著那張宣傳單走出去了很遠,辛晚晴看著他的背影,仍舊覺得面頰滾燙。
再見是在主題為“校園青春,該不該用一場戀情祭奠”的辯論賽上,佟年是正方二辯,辛晚晴是反方三辯。唇槍舌劍的賽程尚未過半,辛晚晴便眼看著臺下的夏夏由說好的她的忠實擁躉,旗幟鮮明地倒戈。要不是認得她多年,辛晚晴幾乎以為那個上躥下跳的丫頭,是替佟年他們領掌的。
辛晚晴看了佟年一眼,卻意外撞上他望過來的深黑眼仁,目光遭遇的一瞬,他風輕云淡似的,一笑。方寸大亂。辛晚晴在心里呸了自己一聲,什么心理素質,沒見過帥哥啊!可是事已至此,她清晰洞見了此次辯論賽的結局走向。她因此覺得對方明顯使了一記大陰招,妥妥的美男計!
可是,我們身邊就是會有這樣一些人,男生擁戴女生青睞,就連課堂上老師拋給后排男痞子的白眼,拐個彎兒彈到他身上,也能瞬間變成眉眼彎彎。
總而言之,對于這次辯論賽,辛晚晴是絕對的心服口不服。佟年穿件水藍色的T恤衫,天清云白似的晃眼。賽后離場時,他就在她身后,朗聲叫她:“辛晚晴!”
她回頭時,他便笑著伸出手來,說:“不打不相識!”
辛晚晴回他:“彼此彼此!”伸手與他相握。
他的手掌干燥溫暖,手指細長。他說:“不服單挑,隨時奉陪。”
辛晚晴環視周圍,若干女青年虎視眈眈,目光如箭矢。她笑著打趣:“我又不是草船,不想這么快死于非命。”
可是她剛準備遁逃的時候,夏夏卻竄出來將她的肩膀一拍,她說:“我們一起慶祝辯論賽圓滿結束吧!”
辛晚晴瞪眼看她,“我們輸了啊,大姐!”
不過就是以這個理由,一周之內他們去了兩次小吃街,一次為慶祝對方獲勝,另一次為撫慰自己受傷的心。
周末,他們還一起騎車去了郊外,沿著公路騎行,沒多久便看見大片的油菜花田,蔓延如金黃色的海洋。禾苗伸展著腰肢,爭先恐后地想要將腳下黑褐色的土地覆蓋。空氣中有著植物、水汽與泥土混合后的清芬。
辛晚晴放慢車速,瞇起眼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佟年就在這時從她身后追上來,像是想要和她說什么的樣子,笑著將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車把上。乍然出現的作用力嚇了她一跳,慌忙睜開眼,便看見佟年笑容滿溢的臉。心一下子便慌了,車把晃了晃,竟不受控制地向路邊的一棵樹撞了過去。
佟年趕忙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才避免撞樹。他的小腿卻撞在她的自行車上,疼得齜牙咧嘴。鮮血從褲腳滲出來,滴到了白色帆布鞋上。
佟年家的司機將車開進校園時,他正坐在辛晚晴的自行車后座上。晚風輕拂,將垂柳柔軟的枝條吹得搖擺,像是心旌搖蕩。佟年堅持說自己是為了辛晚晴才受了傷,所以她要負責的。至于怎樣負責,佟年想也沒想地就提出了用自行車送他回家的要求。
辛晚晴望著他180公分的身高,面露難色,“我打車送你,行嗎?”
“不行。”佟年拒絕了,“我就是因為你的自行車才受的傷,我要懲罰它!”
辛晚晴無言以對,氣呼呼地將自行車拽得離他近了點,“上車!”
初夏傍晚,陽光貯存下的熱量從大地中釋放,熏蒸出一身的薄汗。佟年坐在辛晚晴身后,笑著露出了一口白牙,他望著她被風揚起的長發,有幾縷正調皮地拂在他的臉上。他簡直舍不得自己的淺表皮外傷好起來,因為似乎只有這樣,他才有無賴又充分的理由,和她賴在一起,看她笑,看她皺眉。
佟家的司機就在這時將車停在了他們身邊,車窗玻璃滑下時,佟年嚇了一跳,突兀地從車后座上跳了下來。他不情愿地微皺了眉頭,沖辛晚晴揮了揮手,說:“你一個人慢點兒。”
辛晚晴點點頭,看著他的車絕塵而去,竟一個人在原地站了許久。
夜里,他發微信給她:“我中途離開,你有沒有感覺失落?”
“少了你這個拖累,不知道心里有多美。”她答得流暢,仿若真話。
3
佟年向辛晚晴推薦了科學通史選修課,是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女教授,知性溫和。她看過辛晚晴寫滿了娟秀字跡的筆記后,說:“佟年經常提起你。”
辛晚晴不明所以,課后向佟年說起,佟年說:“她是我媽!”
“干嘛不早說?”
“干嘛早說?你又沒答應做我的女朋友。”
辛晚晴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忽然想起夏夏說過的話,就有些不自然。夏夏對她說過:“你們倆雖然暫時沒有男女朋友關系,但在肢體和思想行為上早就誠實地相互表白過了。”
“什么叫肢體行為?”辛晚晴不依不饒。
“我沒說親密關系啊!”夏夏笑起來,“我是說日常行為表現,包括肢體、語言和眼神等等,所以你成為佟年的緋聞女友還覺得很委屈嗎?要知道,人民群眾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辛晚晴剛回到宿舍,便接到校廣播站的電話,通知她被錄取了。在表達了贊揚和歡迎之后,站長補充說:“看一個人的品味及優秀與否,有時候也可以參考與之相伴的那個人。”
辛晚晴咂摸著這句話里的深層含義,就發了條消息給佟年,所謂飲水思源,即使緋聞男友,也順便可反觀自身。佟年回復得很快,他認為她跟他說這個,完全是想要請他吃飯的節奏。雖然辛晚晴覺得完全可以在一張餐桌上,同時擺平他和夏夏,這樣比較省錢省力省時間。他卻反復強調,為表現誠意,必須單獨請他。至于多人小聚,就時間地點待定吧。
辛晚晴和佟年并肩走在路上時,他忽然說:“你知道嗎,他們都說你是我女朋友呢。”
還沒等辛晚晴反應過來,他已經轉過頭,看著她笑著說:“我想轉正,你呢?”
辛晚晴意識到自己站立原地呆若木雞的時候,已經被佟年落下幾步遠。
六月黃昏的梧桐樹,蒲扇似的闊葉密密匝匝,偏漏了幾點細碎的光芒,落在他的眉間、面龐。他向她走回去,輕聲問:“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不好。”盡管她看著他,從他的目光中確定了真誠,可她還是扭過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他固執地問:“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辛晚晴沉默著不肯回答時,佟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抬頭去看梧桐樹的闊葉,忽然指著枝杈說:“快看,那兒有只紅蜻蜓!”
辛晚晴隨著他的指引抬起眼睛,卻沒有看到蜻蜓,并因此受到佟年的嘲笑,他說:“你什么眼神兒啊!”
辛晚晴笑了,感受到他給予的安心。因為她知道,并沒有什么紅蜻蜓,他只是因為在意,所以不想她有尷尬和負擔。
4
辛晚晴資歷尚淺,在廣播站只做些雜七雜八的工作,寫寫廣播稿,或者找找節目中要播的曲子,這樣的瑣碎日常距她想象甚遠。因為她一直很想做的,都是安定優雅坐在麥克風前的女子,嘴角噙笑地說:“親愛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
佟年聽完她的抱怨,就笑著說:“別急,慢慢來。”
他們在校外小店淘CD,久不翻動的碟片盒上落了一層厚灰,沾了滿手。他說完這一句時,她抬手,調皮地將食指浮灰抹在他鼻尖。
他作勢要惱,惹得她更加發笑。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卻慌亂地躲閃,不小心碰撞了碟片架,稀里嘩啦落地半壁CD。
他們各自閃避了目光,在趕過來收拾的店員面前,各自有些尷尬,有些難堪。
晚上,夏夏約了辛晚晴一起吃飯。沒想到會遇到佟年,他們到得早,此時已是一派活躍氣氛。辛晚晴認得佟年身邊的女生,她是陸佳,此時言笑晏晏。辛晚晴的目光回到佟年臉上時,發現他的面頰上,正漂浮著可疑的微紅。
辛晚晴和夏夏在另一邊落座,沒有和佟年打招呼。辛晚晴有些苦澀地想,原來,有很多事,他不必和她一起做,也可以很快樂。譬如,之前未遂的牽手,以及將會架構其上的擁抱。她把一個蝦丸吃進嘴里,卻嚼出滿腔苦澀。
夏夏斜眼看她,說:“校園青春,該不該用一場戀情祭奠?反方三辯,你的振振有詞呢?”
那晚,辛晚晴回去后,早早地便關了手機睡下了。早晨開機,發現來自佟年的兩通未接來電和兩條未讀消息,她沒有回復。
上午,辛晚晴接到通知,午間時段播音主持因病告假,站長說:“展示自己的時刻到了!”
那天辛晚晴播了最喜歡的鋼琴曲,并在流暢婉轉的琴聲中,朗誦了一篇散文。她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而更讓人感覺詭異的是,她居然有粉絲了!
她抱著那束不知名人士送來的玫瑰花,愣怔半晌,然后翻遍了花束的每一個角落,以期找到一方帶字的卡片,然而一無所獲。嘆氣時,心里最強烈的想法是:如果這是佟年送的,該多好!
然而據可靠消息,這個時間段的佟年,正在體育館進行一場籃球比賽。估計他的眼睛里,只有前鋒后衛己方敵對,要么,還有身材火辣笑容洋溢的籃球寶貝。
辛晚晴覺得很失落,他的各種活動就像他的朋友一樣多,占據著他大部分的課余時間。辛晚晴想:就算在一起,想來他留給自己的時間,也是相當可憐。
正郁郁寡歡著,佟年的電話來了。那場比賽,他們隊贏了。因為心花怒放情緒高漲,連慶祝晚飯都是帶家屬的。辛晚晴到達那個鬧騰得屋頂都快被掀翻的包間時,正撞見他們隊長與女友旁若無人的親吻。佟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正垂著眼睛笑,一群人中她一眼便看見了他。
辛晚晴走到佟年身旁,望著他明亮喜悅的臉,情緒慢慢溢出眼角。那一刻,她覺得心跳呼之欲出,反反復復都在刻畫幾個字:我好喜歡他。
從餐廳出來,路過一家花店時,看著捆扎好的玫瑰花束,辛晚晴故意有些虛張聲勢地說:“好美啊!”
佟年站在櫥窗前,看著她問:“你喜歡嗎?”
辛晚晴卻慫了,她笑著搖了搖頭,說:“不喜歡,太俗氣了!”
佟年欲言又止,卻笑了笑,指著一盆懸吊綠植,開玩笑地說:“就是,玫瑰多俗氣啊,這樣茂盛青蔥、溫暖陽光的植物才最配你。”
辛晚晴白了他一眼。那盆植物她認得,是綠蘿,據說吸收甲醛效果特好。
她忽然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特別后悔,再看一眼那盆綠蘿,簡直想要哭出來。
5
辛晚晴得到一份在圖書館做兼職的差事。因為常常安靜地呆在圖書館掛了白色窗簾的角落里,即將離校的學長主動找到了她,在談話的末尾,學長說:“我聽過你的播音。”他沒有說下去,但眼里透露出滿滿的贊賞。不知道為什么,辛晚晴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想到了桌子上仍在頑強開放的玫瑰花。
辛晚晴給佟年打電話,說:“我喜歡這份工作,期末時人滿為患,我還可以給你占座呢。”
“別太累了。”佟年說。他和陸佳正在討論微電影社團參加青年邀請賽的劇目,一時難以理解她的雀躍,何況還牽扯進一位從天而降想人所想的學長。勤學上進的學霸多了去了,怎么偏偏選了個愛讀閑書的辛晚晴,佟年覺得他八成沒安好心。將腹誹表達出來時,辛晚晴“切”了一聲,說:“不理你啦!”
學長來找辛晚晴,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騎著摩托車,載著她穿過一條條街,停在一幢紅磚小樓前。
走進去,室內正在裝修,磚木橫陳。學長指給她看,一樓咖啡館,二樓青旅。夏天時會在院子里安秋千架,養很多薔薇和繡球。他說房子是一對老夫妻的,因為急著出國和子女團聚,所以租金很便宜。
辛晚晴環視周圍,贊賞地說:“太好了,我來給你打工吧?”
學長笑起來,“你在課外做這么多工作,男朋友會同意嗎?”
辛晚晴瞬間腦補出佟年會有的模樣——說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他怎么這么自然就跳出來了?
辛晚晴真的向佟年提起了學長和紅磚小樓,她問:“你有沒有不同意見?”
佟年轉過臉,笑了,“好像只有在取得合適身份之后,才有資格提出不同意見。”
辛晚晴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兄弟真誠實,給你點個贊!”
“那我能表達一下心聲嗎?”佟年問。
“不能!”她看著他的眼睛,目光清澈明亮。
笑夠了,佟年認真地說:“只要是你喜歡的、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我都支持你。”
只是,圖書館的兼職辛晚晴并沒有做很久。因為學長漸漸表露出的情愫,和佟年藏也藏不住的落寞。做出這個決定之后,辛晚晴覺得心里忽然有了撥云見日般的明朗。
知道這個消息的佟年顯得有些雀躍,還沒等掛斷電話,便迫不及待地和他的伙伴們告別,在他們嘈雜的抱怨中,他大笑著說:“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有很重要的人要去見,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從宿舍樓出來時,辛晚晴被臺階絆了一下,佟年握了她的手,便沒有再放開。走出一段路之后,她用戲謔的口吻,說:“都已經握了這么久了,還不放手嗎?”
她抽出手,想要說點什么掩飾,卻發現越說越亂,她說:“如果不是還不想談戀愛的話,我覺得,可能……”
佟年笑了,“標準臺詞應該是‘你是個好人,可惜我們不合適。”
辛晚晴笑了笑,目光卻漸漸黯淡,而他也只是看著她微笑,兩個人一時無話地并肩向前走著,過了一會兒,辛晚晴忽然開口:“對不起!”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只要你仍舊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仍舊愿意第一時間和我分享喜怒哀樂,我已經別無所求。”
辛晚晴有些感動,卻忽然心酸到不能自抑,終于將心里的矛盾與糾結和盤托出,她說:“可是你怎么會懂得我的苦惱呢?我每天都盼望著你,又在這盼望中壓抑著自己,因為我知道我們倆在一起不合適。原生家庭的巨大差異,不是兩個單純的個體僅僅因為相愛就能輕易改變。我害怕那些細微的東西浸透在瑣碎漫長的日常生活里,讓我們倆有一天會反目成仇。”
“怎么會?”佟年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會和你一起去解決和接受,一切都不會像你想象的那樣糟糕,你相信我,別這樣杞人憂天,好不好?”
“我沒有不相信你,但我不相信我自己。”她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去上你媽媽的課了,即使她一直對我很好很和善,但我就算坐在人堆里,好像也能感受到她別具觀察和審視的目光。我知道,這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有,我一直抱有很大興趣的東方文學史課程,那位讓我心生敬意的教授,居然是陸佳的父親。而幾乎每次上課時,陸佳都坐在第一排。佟年,你更應該和這樣一位女孩在一起,你們有相似的家世,以及差不多的經歷。”
佟年扳過她的肩膀,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色,“你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和她在一起,所以不開心了?”他說:“我們倆只是朋友,我保證!”
辛晚晴搖搖頭,她仰起臉,輕聲說:“我對愛情的想象,是兩個人用一生的時間,并肩攜手地去為生活奮斗,我不喜歡坐享其成。而這個世界上,又有誰會容許誰的坐享其成?總要有所代價,不是嗎?要么是汗水,要么是尊嚴。當感情中的雙方,在物質經濟的對比中,一方富有,而另一方匱乏時,那種來自階層的無形壓力,會讓人發瘋。”
“我爸媽在我八歲那年就離了婚,我跟著媽媽生活,她曾經是一家工廠的企宣部主任,后來工廠幾經改制、轉產,每況愈下。而爸爸的事業卻發展得越來越好,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晚,對媽媽很冷淡,爺爺奶奶的言語間也對媽媽多了許多苛責。他們就這樣離了婚,媽媽要強,除了我的生活費,她從來不肯接受爸爸多給的一分錢。我想象過許多遍,當有一天,我的母親和你的父母坐在一起,我害怕看見她的自慚形穢、小心翼翼。”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說:“不是因為你的問題,而是因為我不夠好。”
“別說了。”佟年說,他抱住了她,“你知道嗎?有一種叫作北極燕鷗的鳥兒,它們在確定了飛行方向之后,終生不會改變。而你就是我的方向,我愿意像現在這樣一直陪著你。”
6
冬天,辛晚晴在一家咖啡館做兼職。一天夜里,佟年在等她下班。雪花悠悠敲窗,佟年啜飲著溫熱咖啡,看一眼窗外,再看一眼辛晚晴,目光相撞時,眼中便禁不住流露出笑意。
那個酒醉的男人就在這時推門而入。他推開走近的辛晚晴,將柜臺前老板娘的毛衣領口攥在手里,罵:“你以為你能躲到哪里去?”
老板娘的丈夫在工作中受挫,一蹶不振,繼而酗酒賭博,后來竟上升到了家暴的程度。她提出離婚,他又不肯,因此她偷偷離開,在這兒經營咖啡館以期安寧度日。
辛晚晴奮力想要將兩人撕扯分開,嘴里胡亂地叫嚷著:“放手!你放手!快放手!”
她是被佟年拉開的,站到他身后時,辛晚晴才覺得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作響。剛才那人舉起的手掌沒有打到老板娘,蓄了力氣的一掌正摑在辛晚晴臉上。
佟年和醉漢廝打在了一起,一時杯盞椅凳咣當。老板娘總算撥通了報警電話,辛晚晴捏著拳頭,視線須臾未曾離開過佟年。
佟年被踹倒在地,醉漢操起木凳,想要砸過去時,辛晚晴忽然大叫一聲,用盡全力沖過去,將身體的重量撞向了醉漢,繼而回過身,將處于劣勢的佟年護在懷里。
她在佟年震驚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恐的自己。
隔壁店鋪的主人聽到異響,在這時沖進了店門,醉漢見人多勢眾,立刻慫了,警察繼而推門而入。
深夜,佟年和辛晚晴從派出所出來,并肩向前走著,許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雪花飛揚,在路燈下虔誠地舞蹈。
“冷不冷?”佟年終于開口。
辛晚晴看著他,搖了搖頭,卻忽然翹起腳尖抱住了他。
“我們在一起吧。”她低聲說:“這世間唯你最好,我卻總是不自知。”
“好甜啊。”佟年輕聲說:“為這一刻,等得再久也值得。”
“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么嗎?”辛晚晴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她說:“那人打你的時候,我在想,如果你被打死了,我也不活了。”
佟年笑起來,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他說:“傻瓜!”
風吹,雪落,遠遠近近的燈光明亮而溫暖,像是心中歸屬,從此再無迷途。
只是,每對情侶都一樣,真正在一起之后,相處模式總會有所改變,更避免不了會有矛盾和不安,像是小小骨刺,疼痛地凸顯出來。
辛晚晴和佟年之間的最大矛盾,仍舊來自陸佳。當時他正和陸佳一起準備參賽微電影的后期制作,辛晚晴總是看不見他,而陸佳的朋友圈照片中,卻常常出現他的背影與側顏。深夜,她疲憊地從兼職的咖啡館離開,在公交車上刷新動態,看到陸佳上傳的照片,鮮花、紅酒,遠景中模糊的人影。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她不想辨認,卻不由自主。
當然,他的電話和微信總是不會缺席,詢問她的日常,也向她講述微電影制作的進程,卻唯獨不肯提起他的某位伙伴——他的刻意不提,當然也因為善意的躲避與隱瞞,卻更容易生成一根刺。日復一日,直到藥石無醫。
有時,他也會邀請她參加朋友之間的聚會,但她多數拒絕,她忙著做兼職,忙著修煉自己,與喜歡的人腳步平齊。
“我活得多用力,就有多喜歡你。但,就此別過。”這是火鍋店的事情發生后,她發給他的最后一條微信消息。
7
佟年曬出奶糖潤唇膏的訂單后,兩人總算恢復了聯系。那些想念與后悔,在心上凸顯著,他們卻默契地小心翼翼,選擇絕口不提。
辛晚晴媽媽給她設定的人生規劃,是回去考本市的公務員,工作穩定光鮮,易于擇偶。
“你怎么想?”沉默許久,佟年終于發了這樣一句話給她。
“和你有關系嗎?”辛晚晴的反問句,看起來像極了試探。
“有。”他終于忍不住打了電話給她,說:“我從來介意的都不是你當時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對我的誤解又有多深,而是我疼得跳腳時,你轉身離開,頭也不肯回。而我狼狽地站在那里,喊了你的名字多少遍?換你是我,會不會難過?”
“會。所以一年多以來,我始終不敢和你說一句話。”辛晚晴的語氣溫柔下來,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的便哽咽了,她說:“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和陸佳在一起……”
“你要相信我。畢竟優秀如我,做我的女朋友怎么可能一點危機感沒有?”他語帶戲謔地說。他沒有再提起那天的火鍋,其實是在慶祝微電影獲獎。而那天之后,他就退出了社團。
她被逗樂了,輕聲說:“不要臉。”
“如果我不要臉了,你能回到我身邊嗎?”
“不能。”她說:“當年和你在一起,我主要就是看臉。”
佟年樂了,“那你再考慮一下,我覺得我的顏值沒有降低,并且正在努力提高情商。”
第二天早晨,一束白玫瑰送到了辛晚晴面前。卡片上只有兩行字:早安。來自佟年。
辛晚晴發微信給他:“你正在提高的情商就是送花嗎?”
“沒發現我敢寫名字了嗎?”他說:“當初因為沒有署名以致于讓你誤認為是學長所為,我真的吃醋了很久呢。我們以前說了那么多甜言蜜語,卻忽略了最基本的溝通和交流。”
“對不起。”“對不起。”
他們同時收到了對方發來的這三個字。它是一個包袱,說出口便是放下,驀地渾身輕松。
“喜歡嗎?”他問。
“喜歡。”她答,以為他說的是白玫瑰。
他發了個鬼臉,“我說的可不是玫瑰,是指我自己。”他說:“我也喜歡你。”
他們見面那天,雪下得很大,像極了從派出所出來的那個晚上。當時他們就那樣相擁著站了好久,佟年解開棉襖的拉鏈,用力將辛晚晴包裹在內。第二天,佟年還特意跑去買了一件不太合身的寬大羽絨服,惹得辛晚晴笑了他好多天。
此刻,雪落簌簌有聲,她聽見佟年的聲音:“別動!”
他蹲下身,將她松開了的鞋帶綁好。
雪粒在她的睫毛上融化,他拽著她的手向前走,邊走邊說:“我們這次一定會走到最后,到春暖花開,再到白雪皚皚,循環往復,到老、到死。好不好?”
積雪裹纏著腳步,她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卻忍不住翹起了唇角,一顆心像雪花似的,在明亮的燈光下舞蹈,輕快、飄搖,翩翩如蝶。
他沒聽到她的回答,便喋喋不休地追問:“你怎么不說話?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對不對?”
他轉過臉,看見她臉上的淚珠,許多話就梗在喉嚨里,一時也只是看著她紅紅的鼻尖,輕聲逗她說:“別哭啦,我把拼網速、手速好不容易買到的潤唇膏送給你,好不好?”
辛晚晴終于忍不住笑起來,睫毛上的一粒水珠顫顫欲滴,晶亮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