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月光

唐遠勤

1

康城醫院的王琳剛剛給一位高齡的初產婦做了剖腹產手術，等她從包里取出手表戴在手腕上一看，才發現原來已經七點二十了。按平常的工作節奏這臺手術應該五點過就能結束，沒想到產婦胎盤植入子宮內膜太深，出現大出血，將手術時間延長了許多。這么晚回去，雖然老公不會抱怨，但自己還是會不好意思，可一想到在手術室里將產婦的血止住了，子宮只是做了次全切，心里還是萬分高興的。當醫生不就需要這樣的成就感嗎？

王琳走出醫院時，才發現今晚的天氣十分晴朗，月光灑了一地，整個城市在月光中顯得靜謐而美好。正是初夏時節，晚來的涼風吹在臉上像一絲細膩的絹綢拂過，河畔的楊柳在風中輕盈搖擺。王琳沿著河畔慢慢往家里走，此時的她已經不急于回家了，反正都錯過了飯點兒。河道兩邊的霓虹燈閃爍著，眨著有些俏皮的眼，很像此時王琳的心情。

誰說做醫生不好呢？雖然做醫生壓力大，可有壓力才有動力。要是茵茵以后也能當醫生，那也算是件美妙的事。想到茵茵，王琳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笑意，還裹著深深的溫柔。

王琳三十四歲那年生下茵茵，把一家人高興壞了，爺爺抱著茵茵說，嘿，這丫頭臉蛋兒紅紅的，眉骨彎彎的實在好看，你看那一頭頭發簡直太好了，就叫她茵茵吧。

王琳當年看著茵茵粉嘟嘟的臉蛋兒無端地想到了《城南舊事》里那個善良的小姑娘，她希望茵茵將來能像那個小姑娘一樣善待周圍的人和事。

一晃六年過去了，茵茵該上小學了，背著比她還寬的書包，每天來回在學校與家中，不知不覺中茵茵又要上初中了。

茵茵好多同學的家長都在猶豫，要不要帶孩子去省城讀中學。因為康城的教學水平與省城的教學水平沒有可比性。

王琳也不甘心將女兒留在康城讀書，如果到省城讀初中，就意味著茵茵十二歲就要離開父母獨立生活，伙食倒是可以克服，可是洗衣服呢？還有周末別的同學都走了她能承受那樣的孤單嗎？

王琳跟茵茵作了一次嚴肅的談話，談話的主要內容就是她將獨立生活，要自己洗衣服，要克服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照顧的生活。

茵茵被離開爸爸媽媽獨立生活的美好鼓動著，小臉兒上浮現著動人的顏色，像春天的風一樣四處歡快地亂吹，哪里有春風哪里就變得春意盎然。

2

王琳回到家里已經八點過了，等她放好包，老公已經把熱氣騰騰的稀飯與包子端上了桌。

老公問，怎么又這么晚才回家？

王琳回答，手術不太順利，你不知道有多驚險，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血流如注。我的一助嚇得手都在抖，還不停地跟我說要下手術臺。那種時候她能下去嗎？可她真的下去了，幸好二助在，我們最后才能把事情搞定。今天這件事是讓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很多手術技術其實是一樣的，唯一的差別就是在處理緊急情況時，高年資醫生與低年資醫生的處理方式，經歷多了，自然要比她們沉穩一些。

老公點點頭算是贊同王琳的見解，給王琳遞過來一個包子。他對王琳說，你們醫生是辛苦，可我們這些醫生的家屬也跟著辛苦呀。

王琳反問到，你們難道沒有跟著我們快樂而快樂嗎？

那倒也是。

你除了說“那倒也是”外，難道就沒有其它語言了嗎？王琳并沒有等老公回答她的問題，又繼續說，你覺得茵茵將來學醫怎么樣？

學醫好是好，就是太辛苦了。我覺得吧，一個女孩子，還是學點財會、法律之類的專業，要不然當個老師什么的也行，至少沒那么大的風險。你看現在的醫療環境也不太好，醫院里也不敢死人了，好像你們醫生個個都是神仙，什么病都能治好一樣。

就你理解人。

吃了飯，王琳洗碗，老公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王琳剛準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時電話響了。王琳一看是茵茵班主任周老師打來的，便向老公示意了一下，老公將電視的聲音調小了一些。王琳將電話按成免提。

周老師說，茵茵媽媽，您的病好些了嗎？要是好些了，就讓茵茵快回來上學吧，茵茵現在上高中，課程耽誤不起啊！

周老師，你說什么？我怎么沒聽明白？

我說，如果沒什么事，讓茵茵趕緊回學校上課。

什么？茵茵不在學校？

是啊。已經走了一周了，她說周日晚上回學校的。聽到茵茵媽那樣說，周老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著急地接著說，茵茵說您身體不好，住院了，她請了假走了，我不是還收到你們發來的短信了嗎？

茵茵走了！這句話像一道閃電一樣擊中了王琳，使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隨之就是一場冰天雪地，她好像掉進了冰窟里，從頭涼到了腳。心里像扎進了一千把刀子，又像有一萬條繩索不停牽扯著她。

王琳不知道是怎樣掛斷周老師的電話的，就那樣木然地坐在沙發上。

老公趕緊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電話給茵茵打電話。電話一直沒人接聽，一聲一聲的電話鈴聲像催命的音符。最后響起的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老公說，別急別急，電話雖然沒人接，至少證明沒有關機，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你趕緊去請假、收拾東西。我去找車，我們馬上去省城。

不到半小時王琳與茵茵爸爸就坐上了去省城的合租車，一路上王琳不停地給茵茵打電話，每次通話都以語音提示而結束。

這孩子會去哪里呢？早知這樣當初何必讓茵茵一個人去省城讀書？

王琳清楚地記得，茵茵那年去省城考試的時間是5月1日。考場設在省城邊的一個鎮上，那天早上，是王琳送茵茵進的考場，孩子們兩人一排排隊進入，隊伍是一條看不到頭尾的長龍。

快到中午時考試才結束，考場的大門一被打開，家長們就涌進作為考場的學校，學校里那個巨大的足球場瞬間站滿了人。那場面真是蔚為壯觀。

3

汽車在山路上行駛著，以前王琳送茵茵上學從來不覺得去省城的路這么漫長，也沒有發現彎道如此多。茵茵暈車，一上車就算瞇著眼睛睡，還是會不停地吐，到下車整個人都脫了形。一想到自己狠心地把那么小的茵茵送了出去，她就很后悔自己的決定。

那年考試的第二天就是發榜的日子，她們一大早來到學校，學校已經把分數線貼了出來，還設了七八個電腦查分處。每臺電腦前都排著長隊，王琳自覺地排著隊。她們很快排到了電腦前，茵茵的成績比學校劃定的分數線少了2分，王琳失望地看著站在身邊的茵茵，茵茵的眼里一下子噙滿了淚水。茵茵無言地看了七八次自己考的分數，又看了看貼在墻上的錄取分數線。茵茵的臉像一根掛在架子上的黃瓜，綠得出了水。當她們還沉浸在悲傷中時，后面的家長已經毫不客氣地將她們擠開了。

面對這對失望的母女，查分的老師同情地對王琳說，你們去那邊登記一下，差10分以內的同學都還有機會。

王琳不解。

老師說，有的孩子報了好幾所學校，他們不一定只選擇我們學校。

茵茵臉上立馬露出欣喜之色，拉著媽媽去了登記處，除了登記基本信息以外，老師還強調家長要將孩子的獲獎情況以及特長一并寫上，越詳細越好。

茵茵爸爸是出成績那天下午到的省城，第二天一早，爸爸媽媽帶著茵茵去公園劃船，公園那個人工湖其實并不干凈，湖水深綠而混濁，哪能比得上茵茵老家那個高山湖泊的清花亮水?？衫霞覜]有船，更沒這么多人，對茵茵來說劃船遠比在湖邊走走愜意得多。

茵茵跟爸爸坐在小船的另一邊，奮力蹬著腳踏板，船在湖里飛快地跑著，不一會兒就到了湖心。湖的另一端有一座小橋，圓圓的橋洞，來回有不少小船穿梭其中。茵茵向橋洞努了努嘴，茵茵爸爸會意地改變方向，直接向橋洞方向劃去。剛過了橋洞，這時王琳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學校老師打來的，老師說，學校錄取分數線降了10分，如果茵茵選擇西月中學，最遲明天下午五點前來學校繳學費，過時不候，算作自動放棄。

不知是老師所說的其他孩子選擇了其他學校，還是學校擴招，反正茵茵被錄取了。茵茵聽到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后，臉上立馬有了笑容，精神頭更足地跟著爸爸踩著船上的腳踏板，小船飛快地沿著人工湖道劃行?？粗渡系牟莺蜆?，王琳心里唱起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涼爽的風……

4

汽車終于過了到省城必經的一個小縣城。王琳老公再次給茵茵打電話，電話終于通了。王琳抓過電話，盡量壓制住自己的不安與憤怒，問到，茵茵，你在哪里？

在學校啊。茵茵平靜地說。

你在做什么？王琳盡量平靜地說。

復習。

哦，你要好好的哈。

王琳掛了電話。她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正在去省城的路上，她也不敢說她在去省城的路上，她怕茵茵又跑了。茵茵的電話通了，這就已經謝天謝地，阿彌陀佛了。

茵茵一向是個好孩子，怎么能撒這么個彌天大謊，她人到底在哪里？

茵茵爸爸說，電話暢通，至少說明茵茵是安全的。

王琳眼前浮現出茵茵上初中第一個新學期時的情景。王琳送茵茵上學，茵茵被分到了十五班。十五，識吾。真是個好班，能識吾者自然是個明白人，但愿一切都是最好的，茵茵也會有個好的未來。

在一個全新的環境里，一切都是未知的。川流不息的人流組成了一條條小溪在校園里交錯流動，挑著擔子的挑擔們是這條河流里游得最快的魚，時不時激起一兩朵小小的浪花。

王琳與茵茵沒有請任何一個挑擔，她提著箱子愉快地走在這條河流里，茵茵背著背包，端著盆子跟在后面。她們順利地找到了寢室，四人一間，上鋪睡覺，下鋪是帶個小書架的寫字桌，一個衛生間，一個洗澡間，四個梳洗池。

條件比王琳讀大學時還好，難怪每年要交四萬元。

生活老師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茵茵報到那天她穿著一件白底黃花的短袖衫，一條黑色一步裙，顯得精明干練。生活老師說，以后住校都靠自己，不能一味地依附著媽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茵茵像聽了圣旨一樣，不要媽媽鋪床，不要媽媽掛蚊帳。王琳怕熱，就坐在寢室那臺電風扇下面看茵茵做她以后每天都要做的事。還好，不管質量如何，茵茵總算把床鋪好了，把蚊帳掛起來了?？粗B好的被子，茵茵重重地舒了一口氣，看來這事兒對她來說還是不容易。

5

茵茵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像白雪融化后翻開的春天一樣，對于茵茵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

春來秋去，花開花落，茵茵在學校里學會了自己洗衣服，學會了一個人在周末的時候，住在一幢宿舍里排解孤單與害怕，學會了放假后收拾好背包與行李箱坐公交到車站，再從車站坐長途客車回到康城。認識茵茵的都說茵茵是個乖孩子，認識王琳的都說王琳有個聽話的孩子，真是好福氣。

王琳快樂地享受著茵茵成長所帶來的一切美好，她的茵茵真是沒得說啊。當然，王琳內心也會有些憂慮從暗地里冒出來，茵茵的成績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那樣。茵茵的成績在班上一直在中等水平。

眼看要中考了，茵茵與媽媽又面臨新的選擇?；乜党亲x高中還是報考省城的高中？

王琳很快發現茵茵心里根本沒有底氣參加中考，擔心考不上好學校丟不起那人。她又不想回康城，回康城考上一中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那一雙雙探尋的眼睛？那么多錢丟進去，泡都沒冒一個就回來了。茵茵自己也知道，她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可走，直升。

王琳曾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篇文章《咱不能拼爹，只能拼娃了》，那氣勢真是劍拔弩張、硝煙彌漫。王琳并沒有被那篇文章的雄心感染，反而在心里蓬勃地生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就這么一個娃，干嘛非要去拼？

初三第一學期開學不久，就迎來了國慶黃金周，學校也放假了。王琳去了省城陪茵茵。

王琳跟茵茵商量去那條著名的老街，王琳說，那條街有石板路，高門大宅，茶房酒肆、舞臺戲班，應有盡有。走累了就找個茶樓，復習功課，一舉兩得。

茵茵沒有反對。吃過早飯，王琳牽著跟自己一樣高的茵茵笑著說，你要好好學習啊，初三了，沒多少時間了。

茵茵很溫和地說，知道。

王琳心里知道，茵茵總是差那么一點點自覺性，自覺了必然也就勤奮了，勤奮了就什么也不怕。

王琳對茵茵說，你學習能力有限，又不補習，將來考不上我看你有什么臉面回康城，那個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

茵茵沒有立馬答話，臉上升起一股倔強之氣。

王琳沒再多說什么，她看了一眼茵茵倔強的樣子，吞回了其他想對茵茵說的話。茵茵到了青春逆反期，不能強制只能疏導，誰能斗得過青春期的孩子呢？

王琳放棄了繼續跟茵茵談學習上的事，茵茵的臉色也漸漸平和起來。古香古色的街巷蜿蜒曲折，沿路的小吃讓茵茵大飽口福，各色手工藝品也讓人眼花繚亂。美食與小玩意兒讓茵茵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她們用了差不多兩個時辰走完了整個街巷，這時人也累了乏了。

王琳學著“甄嬛體”說，今兒乏了，不如找個地方歇息吧。于是她們找了一間清靜的中式裝修的茶樓，高大的綠植將整個庭院遮蓋得有些暗淡，仿明清的桌椅，扎染的花桌布，小巧的陶罐花瓶，脫了水的狗尾巴草，高山流水的古琴聲回蕩其間。服務員穿著舊式青花對襟棉麻短衫，黑布袢扣鞋，時間一下子仿佛慢了半拍。她們找了一個角落里的座位，要了兩杯茶。

茵茵很快從服務牌子上找到了茶樓Wi-Fi帳號及密碼，一雙手像彈鋼琴一樣在手機鍵盤上翻飛。不一會兒就連上了網，手指頭翻飛著聊上了QQ。

王琳的心情一下子被一層灰色罩了起來，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跟孩子談學習的事兒，有這么清靜的地方，說什么也應該開始學習了。

王琳想到茵茵剛才的一臉倔強，也不好發作，只冷眼看了一會兒茵茵，茵茵又快速地把耳塞塞進了耳朵，自由自在地跟著手機哼起了歌兒。王琳感到一股血液沖上了頭頂，臉上冒出了細密的汗，她恨不得給茵茵兩巴掌，給她點顏色看看。但她不敢那樣做，茵茵長得跟自己一樣高了，在這樣的大眾場合，她們都需要面子。王琳竭力平撫著內心的情緒，最后有些無奈地低下了頭，真是更年期遇上了青春期。王琳不想讓茵茵看出她的憤怒，假裝開始玩手機，胡亂地為朋友圈的那些言論點贊。過了好一會兒，王琳臉上的熱血漸漸回到應該回去的地方，重新抬起頭來看著茵茵，用語重心長的語氣對茵茵說，你要好好學習，聽見沒？

茵茵完全沒有注意到媽媽內心所受的煎熬，抬起頭來笑笑，溫和地說，嗯，知道。

王琳看茵茵的語氣溫和，心里壓著的那頭猛獸一下子變成了一團棉花。茵茵還是茵茵，還是聽話的，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王琳說，那你先復習復習？

茵茵看了一眼媽媽，那期待的眼神讓茵茵不忍拒絕。趕緊從書包里拿出數學開始一邊聽音樂一邊做題。

王琳看著茵茵低著的臉龐，感嘆青春的美好，想起茵茵六七歲的時候給自己編的那些小故事，活潑天真又充滿想象力。王琳知道，茵茵其實已經被無數的作業與考試壓制得差不多了，成績還是不能冒尖，可能她也盡力了。

6

茵茵不在學校，說明她不愿上學了。在省城上學的她隨著成長環境變化而變化，她的周圍大多是學習能力極強的同學，還有很多的富二代，相比之下，她的家庭條件便顯得有點寒酸了。

那年國慶節的最后一天，王琳為茵茵做早飯時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陰沉沉的天讓王琳決定就待在家里。明天她就要回康城了，茵茵也該回學校，收收心是有必要的。王琳將煮的兩碗荷包蛋端上了桌，茵茵也洗漱完畢回到了客廳。

王琳說，今天咱們就在家里好好復習，下午你要回學校了，收收心，好嗎？

茵茵沒有反對媽媽的決定，吃過早飯就坐在書桌前復習去了。王琳洗了碗就開始收拾屋子，不一會兒，屋子就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了。

茵茵跟媽媽是住在朋友家的，朋友一家人國慶的時候去外面旅游了。

茵茵做了一會兒作業，回到客廳對媽媽說，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王琳躺在沙發上養神，覺得茵茵的聲音有點嚴肅，立即坐直了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她。

茵茵的表情像她的聲音一樣嚴肅，卻又有些怯意，最后茵茵像是鼓足了勇氣，嘴唇張了張，卻還是什么也沒吐出來。

王琳說，什么事？

茵茵還是什么話也沒說。王琳覺得事情有點嚴重，心一下沉到最低處，既像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又像被別人撕扯著一樣痛，灰暗到了極點。她怕茵茵有什么意外，怕她被別人欺負了，一個小姑娘在外求學，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網絡上傳播的那些讓人害怕的事情隨時都可能發生，失聯、性侵、學校暴力欺凌……小姑娘遇到的事兒尤其多，社會上的人不可靠，同學不可靠，老師不可靠，校長也不可靠。

王琳溫和地拉著茵茵的手，聲音有點顫抖地說，別怕，什么事不能跟媽媽說呢，說吧。

茵茵看著媽媽緊張的樣子生氣地說，你想到哪里去了？說完又低下頭輕輕地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看茵茵笑起來的樣子很輕松，王琳的心情稍微釋放了一點點，但她的心仍然是提在嗓子眼兒上的。王琳平了平心緒有點壯懷激烈地說，有什么該不該的，在媽媽面前還有什么不可以說呢？說吧。不管是天大的大事，還是米粒一樣的小事媽媽都跟你一起承擔。

茵茵抬起頭看了一眼媽媽，媽媽正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她垂下眼瞼輕輕地說，我想買幾件衣服還想要一雙鞋。

王琳的心一下子如釋重負，朗朗的陽光又照在了心里，臉上立即浮現出開心的笑容。嗨，我當是什么事，這有什么當說不當說的，你是我女兒，我是你媽。

茵茵被媽媽的豪情打動了，也開心地笑了。

王琳想了想說，不過，茵茵，我覺得你不缺衣服。還有鞋子，去年不是給你買了兩雙運動鞋嗎？

茵茵立即收起笑容，臉上升起一團委屈與不安交織的表情，輕輕地說，你知不知道我們全班只有我一個人穿那種運動鞋，我都穿不出去了。說完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

王琳萬萬沒料到在她看來蠻不錯的運動鞋竟會讓茵茵委屈成這樣，更沒想到不慕虛榮的茵茵開始變了，她想要名牌，竟然學會攀比了。王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茵茵，怔怔看著茵茵。

王琳走到茵茵書桌前，對茵茵說，你再復習半小時，我們就去買衣服與鞋子。

茵茵停下手中的筆，有點過意不去地說，你不會覺得我虛榮吧？

茵茵虛榮嗎？王琳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比較尖銳的問題。茵茵肯定是虛榮的，但她能說出來嗎？她說不出口。最后王琳不但沒有說出來，還笑著對茵茵說，茵茵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茵茵臉上終于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似乎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心里的壓力頓時卸下了。

7

茵茵是因經不住名牌的誘惑離開學校的嗎？如果真是那樣，王琳覺得她把茵茵送進省城簡直是失敗之極。

茵茵上高中那年王琳剛好五十歲。五十歲的王琳已經有了老光，她收到茵茵錄取通知書時，把近視眼鏡拉到鼻尖上，目光越過鏡框，將錄取通知書上的每個字都細細讀了一遍，然后拿出手機正面反面各拍了一張照片，曬到了朋友圈里，她心里真的是有千言萬語，但她卻不知怎么下筆才好，最后簡簡單單地寫下了一句：“這一刻也是百感交集”。

朋友圈點贊的、祝賀的如潮水般涌來，差不多是自己朋友圈的年度人氣榜首。王琳想，這些所有的見過面的沒有見過面的朋友們，誰能真正地體會她內心的那種百感交集呢？

暑假在愉快中結束了。秋風在小城里隱隱而起的時候，茵茵又要開學了。

王琳帶著茵茵再次回到西月中學，學校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親切與熟悉。曾經有過的擔憂與害怕，現在全變成了對未來的信心。

上了高中的茵茵已經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早就鍛煉出來的茵茵根本不用媽媽幫忙，穿蚊帳，鋪床鋪，抹灰，收拾書本衣服。

王琳仍然像從前那樣坐在電風扇斜面一邊享受清涼的風，一邊欣賞茵茵輕車熟路的表演。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國慶就來了，王琳興高采烈地去了省城，客車在依山傍水的公路上行走，沿途的林木被秋霜涂抹得五彩斑斕，隨著公路與河道蜿蜒，陽光下的河水閃著晶亮的光芒。王琳想起她崇拜的一位康城的女詩人寫的詩：我的童年/被她的碧波/洗濯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那個詩人是個個體戶，沒上過大學，就連中學也是康城三中上的。她能寫出這樣的詩歌從側面可以看出她的三觀是健康積極的。

茵茵這一代跟她們那一代是不同的，童年差不多被書本或者這樣那樣的培訓占據了，小學一畢業就送出去讀書了。茵茵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們這些在外求學的游子，都不知道故鄉四季的顏色了。茵茵說了半句話就有些哽咽，她小小的心靈里應該對故鄉也是充滿了眷戀。

難道是茵茵太懂事，不上學，要自謀前程，這也不是不可能的?；蛘咚碾x開是不是跟補習有關呢？

王琳曾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來電，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年輕人，對方自稱姓熊，語速稍快，談吐很清晰。在王琳還沒有反感到給她掛斷電話時，她很清晰地介紹了自己是“名師”的老師，并且很成功地介紹了“名師”的師資與特長。

熊老師像一位營銷高手，更像一位技藝高超的獵人，能在任何林子里捕捉到哪怕一只野兔的細微氣息，根據草叢的動向，聲音的變化端上獵槍，然后一槍斃掉那只倒霉的兔子。

熊老師用她甜美的聲音行云流水般地將“名師”如何設身處地為孩子們著想，怎樣提高孩子學習成績，簡潔明了地表達出來。搞得王琳一下子都不好意思掛斷電話了，接著被她鍥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動，警惕性也隨之放松，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贊同起熊老師所提出的有些觀點了。

熊老師說，孩子才上高中，是一個新的起點，一切都來得及。這樣吧，王姐，我們能加一個微信嗎？我把一些關于教育上的心得發給您，供您參考。

于是王琳與熊老師成了微友，王琳時不時會接到熊老師發過來的一些消息，差不多都是一個內容：學習，學習，學習……成績，成績，成績……這個“名師”真是開門見山，唯成績論，不說他們急功近利都不行。可是自己不也急功近利嗎？她們不過是中國教育這個洪波巨流里的一粒沙或者一滴水，只有隨波逐流的份，哪有特立獨行的法。

差不多一個多月后，熊老師給王琳再次打來電話問茵茵是否上名師補習的事。

王琳客氣了幾句后對熊老師說，這個事兒我也做不了主，得跟茵茵商量，她要想補課才能補，她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會勉強她。

熊老師非常理解地說，當然，當然。

那次通話過后，熊老師一直沒再給王琳打電話，好像她并不急于把這件事做成。王琳也沒跟茵茵說補習的事。

8

國慶的第一天，王琳跟茵茵去了市中心的廣場。廣場上兜售各種各樣小玩意兒的小販不停地向來往的人展示他們的小商品。

那年特別流行一種頭飾，發卡上栽著一棵小樹、一個鮮艷的果子或者一朵花兒。王琳給茵茵買了一個，讓茵茵也別在了頭頂。接著王琳帶著茵茵去了一間清幽的茶室，王琳要了一杯花茶，茵茵要了一杯菊花茶。

王琳對茵茵說，你看，你讀高一也有一個月了，對高中學習有點體會沒有？

茵茵側著腦袋想了想說，還行吧。

還行吧，是什么意思？

大概能跟得上進度吧。

我聽別人說，別人家的孩子都在補課，你需不需要補課？如果需要，我們找一家補習機構如何？你爸爸也是這個意思。前段時間有一個叫“名師”的補習機構跟我聯系過，好像還不錯。

茵茵堅定地說，不補。

你是不是怕媽媽花錢？

茵茵點了點頭說，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可主要原因是我堅決不支持補習機構。

經濟上的事兒你不要操心，我們家拿出點錢給你補習還是能夠承擔的，這不會影響咱們家的生活質量，你放心。

茵茵堅定的目光有所變化，王琳看到茵茵目光的變化，心想，這小小年紀的，想得也太多了。王琳從手機微信里找到熊老師的微信，點出熊老師發過來的那些消息給茵茵看，茵茵看了看說，這也沒什么。我們老師也是這么跟我們講的。

我覺得你還是去試試吧。我們國慶找個時間去看看那個名師機構，要是感覺好我們就補，感覺不好就不去，好嗎？

茵茵想了想，還是堅持不去。

要不只補數學，你不是說數學拉分嗎？

茵茵沒再接話茬，低頭擺弄著手里那杯菊花水，淡黃色的菊花已經重新綻放開來，隨著茵茵手里吸管的攪動上下浮動。

王琳看著茵茵的樣子心里有點后悔，心里升起了一絲隱隱的不安，是不是自己給茵茵太大的壓力了？可說出口的話能收回來嗎？

國慶快要結束時王琳終于說動了茵茵去補數學。于是主動跟熊老師聯系，聽到這個消息熊老師很意外也很高興。王琳甚至能感受到熊老師在電話那邊有些激動地來回走動的樣子。

王琳與熊老師約好10月6日下午二點半在“名師”見面。熊老師把“名師”的定位發給了王琳，王琳看了看具體的位置，然后在百度地圖上規劃了行走的線路。

10月6日那天早上，茵茵卻突然反悔了，臉色有些難看地對媽媽說，我不去補習機構，要去你自己去。說完并不理會媽媽的表情，十分淡定地轉過身去坐在桌前開始做作業。

王琳看著茵茵的背影，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胸口的火已經竄到喉嚨上，明明說好的，怎么能說不去就不去呢？王琳強忍著沒把火發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不去補習，數學怎么辦呢？

茵茵轉過身來對媽媽說，我自己會努力的。茵茵的一句話將媽媽的嘴封死了，王琳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應對。

快到一點了，茵茵沒有絲毫妥協的樣子，王琳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算是放棄了對茵茵的勸說。王琳不得不在電話里向熊老師陪禮道歉。熊老師倒是十分寬容，并很快與王琳達成共識，如果可以的話，晚上六點也可以在“名師”見面。

下午四點過，王琳看茵茵做作業做累了就說，茵茵，我們出去走走，買點水果回來吃。茵茵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完全忘了補習機構的事，愉快地接受了媽媽的建議。

王琳看著茵茵說，要不我們去看一下那個“名師”，像看稀奇一樣，不一定補習，好不？

茵茵看媽媽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最終還是同意了媽媽的請求。

按熊老師的指引她們應該到三樓，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熊老師已經站在那里了。跟王琳的想象一樣，熊老師是個小巧玲瓏型的老師，個子不高但十分苗條，皮膚細膩只是有些發干發黃，梳著像茵茵一樣的馬尾，穿著白襯衫，外面套了條黑色的背心裙，看起來十分干練。

對于王琳的到來，熊老師表現得非常熱情。輕車熟路地將王琳母女帶進了她的辦公室，立即泡上了茶水。

王琳與茵茵坐在熊老師的對面，熊老師清了清嗓子對茵茵說，茵茵，你到了這里不用這么拘束，我想對你先進行一個小小的測試好嗎？

茵茵做測試題時熊老師給王琳講清楚了收費的事，當熊老師接過茵茵做好的測試埋頭看起來的時候，王琳拿出手機算了一下補習費，一學期下來至少要16000元，真不是個小數目啊。本來學費就三萬多，如果補兩科那補習費就得再花三萬多，對于一個普通人家來說那是絕對負擔不起的。

王琳盯著手機屏，內心翻江倒海，這個社會上不知有多少像自己一樣的家長們，不然當下教育中的補習機構不會作為一種產業如雨后春筍長滿了中華大地。

熊老師很快看完了茵茵的測試題，抬起頭來笑著對茵茵與王琳說，孩子學習應該是沒問題的，問題可能就出在方法上。

熊老師從抽屜里拿出協議范本，交給王琳看。王琳細細地讀了一遍協議，看不出什么不妥，便點點頭說，好的，簽吧。

熊老師說，簽兩年半的吧。簽兩年半茵茵就高中畢業了。

王琳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一年16000元，兩年32000元萬，真不是個小數目。便說，不簽那么多，還是簽40學時吧。

40學時10800元，加上報名費500元，總共11300元。熊老師很快報出了費用，還問王琳是否用現金支付？

王琳沒帶那么多錢，像做錯事的樣子說，對不起，我沒帶那么多的現金，我能用支付寶轉賬或者刷卡嗎？

可以刷卡，也可以用支付寶。

從熊老師辦公室出來，天已經黑盡了，茵茵一直沒有說一句話，眼淚一直不停地往外涌。王琳看著茵茵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將茵茵送來省城讀書是對還是錯。作為家長，她有選擇嗎？她現在的選擇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人生沒有彩排。

王琳嘆了一口氣輕聲說，你別哭了，這點補習費我們還是給得起的。

不，我不補，明天你就去把錢退了。茵茵說得十分堅決。

9

王琳從來沒覺得從康城到省城的路程如此漫長，到了省城以后，王琳跟茵茵爸爸就直接去了公安局，向公安局說明了情況，請公安局的人幫他們定位茵茵手機地點。公安局的干警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情，把他們帶到信息中心。

在公安局的幫助下，他們很順利地找到了茵茵。此時，茵茵正在一個酒店前臺給一個客人登記入住。

茵茵沒想到爸爸媽媽會突然來到她身邊，她立即停下了手里的活兒，低著頭站在爸爸媽媽面前。

你怎么能這樣？不知道爸爸媽媽供你讀書有多辛苦嗎？王琳走過去揮手要打茵茵，被茵茵爸爸攔下了。

爸爸說，茵茵，你為什么不在學校讀書呢？

我不想讀書了，我想一邊打工一邊學習，到時候去高考就行了。

你沒有學籍，怎么高考？

現在不是有社會考試嗎？

你真是太天真了，高考不是那么簡單的，爸爸媽媽又不是供不起你上學，你才上高中不久，怎么可能自學成才？

反正我不上學了。

你不上學做什么？你還沒成年。

反正不上學了！

聽見他們的爭執聲，酒店經理走了過來，忙不迭地向茵茵爸爸媽媽陪罪。經理說，他看茵茵這孩子聰明伶俐，個頭也高，問她身份證，她說身份證忘家里了，還說過兩天就拿過來。

王琳沒有怪酒店經理，要不是酒店經理收留茵茵，后果可能更加不堪設想。

爸爸媽媽帶著茵茵住進了茵茵打工的酒店，然后王琳給周老師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

茵茵被爸爸媽媽帶去了酒店，不管爸爸媽媽說什么，茵茵都不說話。茵茵爸爸示意王琳別再多說什么，隨后一家人去吃了點晚飯就各自睡了。

第二天，茵茵還是不說話，王琳意識到情況有點嚴重，于是他們權衡了一下利弊準備帶茵茵去一趟醫院，他們帶她看了心理醫生。經過一系列測試后心理醫生對王琳說，茵茵有明顯的抑郁，需要治療，如果現在不治療，以后發展成精神分裂癥的可能性會非常大。醫生還說現在暫時別讓孩子讀書，先治療一段時間再說吧。

王琳下不了決心，看著茵茵爸爸。

醫生又說，現在的藥物治療、心理治療比以前進步多了，你們也用不著太擔心。

茵茵爸爸為茵茵暫時辦了休學，帶著茵茵去了很多風景優美的旅游勝地，最后將茵茵轉回了康城一中，茵茵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對未來也做了重新規劃。

可是好景不長，茵茵很快又重新陷入抑郁，抑郁的茵茵讓家變成了一張灰色的紙，隨時都有被撕破的可能。

學年快結束時，熊老師打來電話說，王姐，茵茵怎么沒來補習，是她還沒有準備好嗎？你們準備什么時候來？我給她安排一個最好的老師？

王琳說，孩子不補習了，她沒有準備好，我也沒有準備好。

哦，是這樣的啊，那好，茵茵什么時候準備好了給我來電話。

熊老師，茵茵堅決不補習，您能把我們交的學費給我們退回來嗎？打到我的卡上就行，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掛了電話，王琳看著靜坐在窗前的茵茵正專注看著一本小說，王琳把目光越過窗欞，看了看窗外，天邊的濃云已經散了，只剩下一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