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時

李哲夫

一

林云舒下崗之后，他就下海了。這年的十一月底，他坐上“摩托王子號”10次列車，從江州出發到了蒼山省的海城市。

身著花襯衫，下穿牛仔短褲，戴著墨鏡剃著板寸頭，圓圓的臉上仿佛堆滿了肉，本來就比云舒的個子矮一點的李海濤，一年多不見，人也長肥了一點，厚實的身板，給人愈發矮墩墩的樣子，一副公子哥兒的派頭。李海濤在火車站接到云舒的時候，已是下午4點多鐘了。

李海濤先把云舒介紹去了興華貿易公司，云舒就在那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從基層做起。后來上面看云舒工作踏實又肯干，就把他升為片區經理。

他吃夠了苦，才在景南縣城著手籌建起了滄擇分公司，分公司要想搞好，首先就得招聘一批能干的人。云舒先在縣交電公司找了一個賣家電的服務員小林，之后又招了縣人造板廠的一個傣族美女葉小鳳做銷售員，李海濤也從總公司派了一個女會計劉琳琳兼辦公室秘書。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分公司的銷售業績逐漸上升，經濟效益是天天看漲。

半年之后，他所在的分公司就成為了其它五個分公司之中利潤第一的公司，公司也任命他為副總經理。其他幾個分公司經理在公司表彰大會之后，私下里問云舒是怎么弄出這些成績的，是不是使用了什么美人計或絕招？

云舒說，沒有什么美人計，也無絕招，只是招聘了一個傣族姑娘做業務員而已。她的親戚朋友多，凡是她的親戚朋友介紹來的客戶，只要成交一輛摩托車，或者賣了一臺冰箱，又或者賣一臺29寸的彩電，我就請他們吃飯。我原先想的是賣一輛摩托車，就給100元錢，賣一臺彩電或冰箱，就給50元，可他們不想要錢。他們說，你就請我們幾個吃飯喝酒就行了，只要有時間我們就給你找業務，反正我們都沒有什么事情，現在也不是農忙，再說我們都是小鳳的好朋友，有的還是親戚。

云舒接著說，你們的經營方式是守株待兔，我的是主動出擊，與你們的經營思路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做得很辛苦。我還特意邀請了縣城里的幾個摩托車的維修店做我的特約維修站，因為我們經營的產品都是比較有名氣的大公司的產品，這些維修店也想提升自己的名氣，自然就高興與我合作。我跟他們承諾我可以通過廠家向他們提供低價的零配件，有的還白送，他們何樂而不為？比如，送一些機油給他們，像化油器、車燈、喇叭要么以舊換新，要么低價供給，如此優厚的條件他們沒理由不死心塌地幫我。

幾個分公司經理聽了林云舒的一席話，方才如夢初醒，不由得佩服起云舒來。都說真是佩服你，怎么我們就沒有想到這樣的辦法。你真的是個人精，看來李海濤總經理找你來，真沒找錯……

過了幾個月，云舒又開辦了兩個分公司。在那幾個月里，可把云舒忙壞了，區內區外的跑市場，差點累趴下。

云舒打開車門，徑直往賓館走去，出了電梯，就看見左手方向的門上有一塊金屬門牌號。云舒按了一下門鈴，一個矮胖矮胖的小圓頭中年男人出現在云舒面前，云舒伸出手來，那男人一下握住云舒的手說，是林總吧。

云舒說，您一定是羅處長了，兩人一陣寒暄，相互問好。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之前僅是在電話里聯系過好多次。

終于把您這個大處長給盼來了，您能來到彩云之南，真是不容易，見到您真是榮幸之至。

羅處長說，哪里的話，我與你一樣的心情。

云舒問，羅處長這次從北方親自下來，有什么具體打算或安排？

這得看林總隨后幾個月的銷售情況。

有點不明白。

林總，你先別急，我們這次也不是空手而來，我們可是給你帶來了三大卡車貨喲，有一百輛摩托車，其中五十輛是彎梁車，五十輛是踏板車，都是100型的。冰箱、彩電和洗衣機各五十臺，另外還有十臺干洗店用的大型洗衣機，總共一百八十萬元的貨物。如果今天你們三人，能在酒桌上將我們三人喝趴下，那就先不收貨款，可以等你們賣完了再打款。

云舒說，那怎么行，羅處長，您看這樣好不好，要不派一個你們的財務人員駐扎在我們公司。我們賣一件商品，就馬上將貨款交給你們的財務，由她直接轉到貴公司的賬上，我們每月給1500元的工資，你看怎么樣？

羅處長一聽，就說這樣當然很好，看得出林總是很有誠意的，那就這樣辦。

酒喝到十一點多才散，是云舒叫小鄭他們幾個扶羅處長他們回房間休息的。

羅處長，一會兒你到房間好好的休息，明天早晨我來陪你們吃早餐。云舒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賓館。

二

南高原的夏天，來與不來，仿佛都是這個樣子。給人感覺是夏天也熱，不是夏天也熱。春天叫春，不是春天也叫春，沒有什么早春或晚春的樣子。只是它沒有云舒故鄉的四季分明。

一天上午，龍城公司的經理張少清打來電話找云舒，中午見個面吧，喝茶聊天，有空嗎？

云舒心里知道這廝總喜歡占便宜，什么喝茶哦，不就是想著我能請他搓一頓，礙于面子，云舒還是答應了。他在電話里跟對方說，就去惠子開的孔雀樓中餐廳，吃完飯再到樓上喝茶。

中午，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張經理跟云舒說，昨天晚上錦輪摩托車公司西南地區的王經理給他打電話，問他要不要進他們的一批貨，說是昨晚剛從山城運來的，昨晚只運來了一百臺，另外四百臺要一周后才能到蒼山省，這一百臺車現在在海城宋旗營的庫房里。我跟他說我們公司上個月才剛進了貨，估計要進貨也要一個月之后了。所以我今天約你來，主要是想問林總想不想進這批貨。

云舒問，是什么樣的新款？新在什么地方？在哪些方面做了大的改進？

張經理說，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先幫我問清楚一些問題，比如，進貨價格多少？進一百臺，能優惠多少？售后服務怎么保證？有沒有價格優勢？另外再幫我問一下在本縣銷售，該款車型，是否是我們公司獨家擁有銷售權？如果能夠滿足我這些條件，我們立即同他們簽合同，并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四十五天之后付全款。

第二天，王經理早早地來到云舒的公司與之洽談，與云舒喝茶聊天了好一會兒，盛副總才過來。盛副總已經簽好合同了，總共二百臺車，3700元一臺，零售價可賣到4600——4900元左右一臺。說是什么新款車，其實就是安裝了一個節能冷卻器，增加了電啟動和車尾的小貨箱而已。不過漆水好像比原來的好看，工藝也比原來要精細得多，車輪還是金黃色鋁合金輪轂，型號有100型和125型兩種。云舒暗暗地高興價格還算便宜。

看云舒如此爽快，王經理又說還有100臺冰箱和100臺29寸的彩電，問云舒的公司要不要一起訂下來。

盛東方副總對云舒說，你這一單的單價還是談得不錯的，唯一有點麻煩的就是對方要求我們十天之后付全款。

云舒馬上插了一句話，不能付全款，我們先付款百分之三十，一個半月之后再付百分之三十，等所有貨銷售完，公司才在一個月內付最后的百分之四十。主要我還是有點擔心萬一這次進來的產品有什么質量問題，到時找不到人，那我們只有搬起石頭打天了。

盛副總聽了云舒的這個建議，認為很穩妥的，就同意了。

急于想簽訂合同的王經理聽云舒這樣說，也只好同意。

三個月不到，總公司又弄了五十臺錦輪摩托車到云舒的公司。結果誰也沒有想到，這五十臺車里，竟然有三十臺車出現嚴重的質量問題，有的發動機異響，有的是化油器漏油，有的是油箱被刮花。這些問題有一些是消費者來公司反映的，有的是直接到門市部連續吵鬧好幾天，紛紛要求換車，把云舒的頭都搞暈了。之后又發現有部分冰箱也有一些質量問題，冰箱電機噪聲大，有的制冷效果不好，有的門關不嚴實。打電話過去問錦輪公司，那邊公司的一個負責人說這是王經理私自處理的事情，因為王經理嚴重違反了公司的財務制度，讓公司損失了十多萬元，所以公司現在不打算管了，也不會派維修人員來服務。他們公司已經開除了王經理，現在他們也不知道這個人跑去哪里了。

回到公司的林云舒，馬上打電話給小鳳，把錦輪王經理與龍城張經理坑蒙滄擇公司的事情，告訴了小鳳。讓她趕緊找她大表哥，由大表哥去找陳?？顔T，把這個事情匯報給國稅局張局長。這樣云舒他們就不用自己出面做什么，直接由工商稅務部門出面來收拾龍城公司和錦輪公司。

這件事大概過去了兩個多月后的一個下午，小鳳突然來到門市部對林總說起一件事。她說，在這件事之前，龍城公司原本找了人去我們的門市鬧事，結果事沒鬧成，所以就想收買我，他們承諾給我月薪二千元，條件是把滄擇公司的客戶拉過去。我說我考慮幾天再說，暗中就去找大表哥幫忙。結果表哥叫了幾個地痞去龍城公司鬧事，張經理這才發覺上了我的當，事沒鬧成還把自己公司的名聲搞臭了。

那幾天，當地稅務部門天天進出那兩家公司詢問情況、查賬，消費者明白事情真相后，都不去這兩家買摩托車了。由此龍城和錦輪公司的銷售業績一落千丈。這一仗，云舒終于打贏了。

張少清的總公司因偷稅漏稅，拼裝假冒偽劣的摩托車，很快也被有關單位給查封了。這時候云舒才知道原來張經理跟王經理早就把要賣給云舒的車做了手腳，二百輛車中有三十臺車的化油器、消音器、油箱都被換過了，他們想以此來影響云舒的公司的聲譽。有消費者買了這樣的問題產品，立馬就將這個問題反映給了工商局。要不是云舒給縣工商局說了許多好話，請求他們別曝光，別處罰，也別擴大影響，并且云舒還向他們保證在一個月之內將這些問題全部處理好，可能云舒的公司已經完了。幸好最后云舒的分公司僅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將這些問題車全部解決好，之后，那些消費者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云舒自己心知肚明，這個事情遲早會東窗事發，云舒已經知道了是王經理和張經理一起聯手安的機關，挖坑陷害自己的。此刻云舒的心里也暗暗高興，知道龍城公司蹦跶不了幾天了。幸好云舒之前還是多了一個心眼，那個合同，是由地區總公司的盛副總來簽訂的，所以總的來說，云舒是基本沒有多大責任。只不過事情畢竟發生在自己公司，還是讓云舒的心里，多少有些不那么暢快。

其實早在事情發生的前半個月，云舒就曾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在一個晚上，打電話給張經理，并請他們一塊去傣家風味酒樓吃飯，酒桌上，張經理借著酒性說，林總，真有你的，你小子真行，最終我還是玩不過你。

云舒揶揄道：哪樣，你是不是酒喝多了在說酒話，我怎么一句都不懂。

不懂，你小子伙同稅務局來整我，還叫地痞來門市鬧事。

你這就是亂說了，說不定是你在別的什么地方得罪了人。你知不知道，你們那里的人幫小地痞修車，多收了人家的費用不說，還將用過的壞零件換上去，結果那車沒用幾天又壞了。后來那人找了另外一家維修店，一檢查才發現這個事情，當然別人要找你們的麻煩。

我怎么不知道，張經理說。

你問一下小鄧就清楚了。

張經理看了小鄧一眼，小鄧紅著臉低下了頭。

其實許多事情本來很簡單，是你們自己搞復雜了，所以就引出了一些麻煩事。云舒一席話，說得幾人不好再提此事。

小鄧舉著酒杯想灌醉云舒，一杯接一杯地與云舒碰杯，云舒喝了幾杯后，發現不對勁。趕緊打住說，行了，就這一杯，再也不喝了。

小鄧又斟滿酒舉起杯說，請，云舒忙用手擋開。小鄧紅著臉噴著酒氣，扯起喉嚨說，林總再來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也不喝了。

旁邊的張經理和他的小侄也跟著起哄，小鄧的酒杯又用力碰來，云舒一讓，小鄧的酒全都灑在了云舒身上。云舒見來者不善，放下酒杯正想坐下來說話。只聽小鄧說，老子今天就是要借酒發瘋，說完就伸手出拳打過來。云舒見事不對，心里早有準備，一側身，迅速卡住小鄧右拳虎口穴，三指一用力，只聽小鄧“唉喲”一聲叫起來，人也立馬蹲了下去。毫無還手之力的小鄧被云舒順勢往后一推，“嘩啦”一聲響，小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靠在桌子腳，桌上的酒杯，碗筷掉了一地。打碎酒杯和碗的響聲驚動了鄰桌和隔壁吃飯的人，呼啦一下子全都涌在門口看起熱鬧來。

張經理的小侄兒趕緊沖過來幫小鄧的忙，張經理也沒拉住他，只見他一下撲上來，拳頭向云舒襲來，云舒避開他的拳頭，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并借他的猛力，輕輕一帶，這小子一個爬撲，躺在一丈開外的地上直叫喚。

張經理到底有點君子風度，一見這陣勢，知道云舒是個練家子，只好上前扶起他的小侄兒說，沒大沒小的。林總，今天真是對不起了。

清晨，云舒剛剛起床洗漱完畢，總公司辦公室的王主任就打來電話，說總經理李海濤上周一被檢察院請去喝茶了，說他行賄北京總公司的來副總，還有茅山地區總公司改制的問題和私自轉移國有資產，如果這些事情一經核實，估計要被判個好幾年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下周三，北京總部會派一個總經理來公司穩定人心，到時候會與林總你聯系，并要求你先不要辭職。

聽到這個消息，猶如五雷轟頂，仿佛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難怪前幾天打電話給李海濤都是關機。云舒取下眼鏡，掏出手絹擦了幾下鏡片，突然想起王維的一句詩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此時此刻，有人已經倒下，有人不能自已，那朵瑰麗云彩，何時卷一下，何時又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