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仔來看番仔樓

朵拉

“我們叫南洋來人‘番仔。”中國朋友帶著微笑說明即將去觀光的景點為何稱“番仔樓”。

我愣愣地回答：“哦。”這時我們走在漳州角美東美村路上。

車一停下，小黃揮著旗子說，“大家跟著我，到目的地需要走一段路。”

路邊有家店鋪的墻上寫著“佳慶東美糕，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突然聽得有人問，“我們觀光行程表里說有品嘗東美糕呢！”走在前邊帶路的小黃回頭來說：“回頭來呀。”一邊繼續(xù)向前走：“讓我們先看番仔樓。”

經(jīng)過一個轉(zhuǎn)彎處，感覺有光影搖晃，探頭一看，斜斜土坡路底下是一條河。三個婦人在河邊樹下洗衣服。清澈河水因夕陽光影而波光粼粼，陽光也叫樹葉染上片片黃金。19世紀中葉，是這黃金景色讓一個在東美村賣田螺為生的年輕人曾振源，帶著改善家人生活的理想，勇敢地從這條河，搭上去南洋的輪船，到了新加坡嗎？

精明能干的曾振源秉承著閩南人的吃苦耐勞和拼搏精神，從謀生到創(chuàng)業(yè)，十幾年后，商務涉及貿(mào)易、航運和典當?shù)刃袠I(yè)，先把總公司開設在新加坡，后來也在廈門、廣州開分行，并且還將事業(yè)拓展到東南亞各個國家，包括菲律賓、印尼、泰國、越南、緬甸等。最鼎盛時期，他和兒子組建了“豐源航務局”，擁有29艘輪船，是新加坡首屈一指的航運大亨。

幾天來的雨，讓本來不平坦的小路，生出窟窿和泥濘，周邊多為殘舊鄉(xiāng)下民居，小路還有更小的路，折折轉(zhuǎn)轉(zhuǎn)，突然看見2013 年中國第八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公布時描述的“曾家番仔樓”：“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至清宣統(tǒng)二年（1910 ）建，坐南朝北，中西結(jié)合建筑風格，石磚木混合結(jié)構(gòu)，平面呈‘凹字形，以祖廳為中軸線，對稱排列，前為閩南風格古厝，中為哥特式樓房，后為紅磚騎樓，計13 棟建筑物99 間房間，建筑面積2627 平方米。”

番仔樓只有兩層，稱不了高樓大廈。中間大門上有“曾氏家廟”的兩進式祠堂是曾家祭祖的地方。兩邊是石刻對聯(lián)“祖澤綿長距魚國已七十五世，廟貌壯麗冠薌江廿八九都”，簡潔地描繪了曾家的祖籍身世和家廟的精致壯觀。精致，正是番仔樓與眾不同之處。

和所有漂洋過海到南洋討生活的人一樣，外出是為了賺錢，回鄉(xiāng)蓋房子才是始終系于心頭放不下的愿望。輝煌的經(jīng)商業(yè)績讓曾振源在南洋成了巨富，衣錦一定要還鄉(xiāng)，他決定和兒子返鄉(xiāng)建豪宅。為了光宗和耀祖，先請西方設計師畫圖樣，再邀中國風水師看風水。建筑時講究精雕細砌。我們一路顧著拍照，走得太慢，抵達時見小黃請了曾氏后人出來與我們講解。觀光的人一邊聽他說祖先的歷史，一邊為建筑樓群的豪華和精美驚嘆。青石打磨成的石鼓、石墩、石籃和圓形花窗上雙面仙鶴祥云的圖案，當年為了求好，工匠是以雕鑿出來的石粉重量來換取等量的白銀為工錢，這種豪氣和闊綽前所未見。彩繪著中國民間傳說故事的木雕橫梁還鏨金嵌銀。當時肯定一片金碧輝煌。在這兒我也見到和檳城老建筑同樣的，據(jù)說亦是來自英國的花瓷磚裝飾著樓房的內(nèi)外墻，無比親切過去和瓷磚合影。有人說那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從南洋運回來的，這造就了番仔樓的中西合璧風格。家廟前的月池，收集雨水用，也種養(yǎng)蓮花，這池水通過一座水閘，可與外邊的河道相連，莫就是我剛剛路過時看見有婦人在洗衣的那條河？這河可通向漳州母親河九龍江。

團友都是攝影家，他們紛紛離群到各處去尋覓心中美景，前后左右都有人或墊高或蹲下，攝影家們甚至采用各類我首回見到而叫不出的攝影器材，比如航拍機等等。不必交攝影功課的我心情最閑適，左瞧右望地以眼睛采風。樓房上下建有狹長的過道，在過道中段，建了半月形的“拱橋“，既具美感，又方便人們直接從這邊的樓房走到對面，不必淋雨曬太陽。這在閩南地區(qū)極為罕見。有幾個攝影家在拱橋上取景，我忍不住把他們攝了下來，又忍不住自己也跑到紅磚砌的拱橋上去當模特兒。正好夕陽光下的金黃色光影灑落下來，為滄桑的樓房添加了幾分詩情畫意。

一回在文章里讀到“華僑是穿上洋裝的中國人，番仔樓則是南洋門樓遮蔽下的傳統(tǒng)大厝。表面上，華僑是一個思想先進、作風洋派的群體；骨子里，他們比任何人都因循守舊、執(zhí)著于傳統(tǒng)。”完全點出了華僑建番仔樓的風格。尤其是格外重視祠堂，堂內(nèi)的設計一定沿襲著傳統(tǒng)樣式的結(jié)構(gòu)。里頭許多擺設和裝置，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沒落的光景無法掩飾整體建筑嚴謹?shù)牟季帧⒑陚サ臍鈩莺偷溲诺墓に嚒Ｔ僬f倘若華僑不守舊，不執(zhí)著傳統(tǒng)，也不會把回鄉(xiāng)和建大厝當成一生的重要愿望和成就。1893年籌建，1897年開工，1907年建竣，歷時14年，修建工錢耗費20 多萬兩白銀的番仔樓落成那天，曾氏家族在此擺了三天筵席，整個東美村的男女老少都受邀來“吃桌”，傳為佳話。

11月的深秋，夕陽落得太快，轉(zhuǎn)眼天就暗下來，小黃走在前面搖旗呼喚，“我們?nèi)テ穱L東美糕嘍。”2010年入選漳州市第四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東美糕，始于明朝崇禎年間。一位姓郭的老人，以綠豆磨粉為原料，制作糕點，入口即化，深受人們喜愛，是最佳佐茶的點心。300多年過去，今天的東美糕仍然是漳州婚慶喜宴、祭祀祭祖的必備禮品，同時成為閩南民俗的符號。

品味著清甜又有綠豆清香的東美糕時，毫無懷疑飲食文化緊緊地聯(lián)結(jié)著漳州和南洋的鄉(xiāng)情，在南洋，也有類似的糕點，也和東美糕一樣，用木制的糕磨一顆顆印出來，過春節(jié)時候才制作，我們叫它番仔餅，據(jù)說是娘惹糕點。

鄭和當年下南洋帶的水手，和南洋土著結(jié)婚后生下的孩子，女的叫“娘惹”。“娘惹”食物混合中國和土著的味道，就像人一樣。走回車上的路，和來時同一條。中國人可能不曉得，被他稱為“番仔”的南洋華人，叫當?shù)氐耐林鵀椤胺小薄?/p>

太陽落下去，在暗得很快的天色里，大巴朝向晚餐的“江東鱸魚館”開去。今天“番仔樓”之行最叫人大開眼界的是，一百多年前就有自來水設施。在樓群的最后面有個風力抽水機房，以大型風輪抽水機從深井抽水儲存在樓頂?shù)乃ㄟ^錫鑄的水管再通向各座建筑。這在當年可謂稀奇罕見。真的是深刻領會到從前聽過福建民間的一句俚語“有‘番仔樓的富，也沒有‘番仔樓的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