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殼

林長

那一年，林老大的漁船在海強結婚的吉祥日子進港大維修，讓海強安心度過甜蜜的婚期。但是東山島的漁家人總是要搶季節，趕潮流，追魚群。正月正是鯛魚（嘉臘）旺產良機（因為正好是臘月冬季，俗名稱“嘉臘”），海強已度過婚期，要離開心愛的新娘子出海捕魚了。

夜深了，十五的月亮照射在海面上，發出一道道月光，漁船老大，舵手，海強的父親林旺蚶正要放下延繩鉤釣“嘉臘”魚時，忽然喊叫：“前面有一浮物，注意。”全體伙計把延繩鉤收起在船板上，作好準備。林海強站在右舷邊欄上，以便更清楚地眺望父親指的那浮漂物。

大家都聚精會神地注視，那個浮漂物在約三海里遠在海浪中搖晃著。

“嘿！這是什么東西啊！”一個伙計問。

“準是一架別人不要的木筏。”另一個伙計說。

“也許在那個木筏上，會有海上遇難的人吧？”林海強說。

“我們等一會兒就知道。”林旺蚶大舵手說，“這個漂浮的東西不像是木筏，像是一個半邊船舷朝天的沉船殼。”

“哎呀，說不定是一種什么海獸，一種體積龐大的哺乳動物吧。”一個伙計說。

“那么海強，你看會是什么呢？”剛才說話的伙計問。

“這是沉船殼，就是剛才我爸說的。我好像看見了船底吃水線下，那條鑲鋼板還在月光下反射發亮呢。”海強回答說。

“是的……確實不錯。”林旺蚶舵手回答說，接著向副舵手發出命令：“馬勝海副舵手，舵尾正左舷風，右轉九十度，向漂流物靠近。”

“是，大舵手。”馬勝海副舵手回答。

“我認為我說的不會錯，那是一個海獸。”那位伙計又說。

“那就應該是一條黃銅的大鯨魚。”大舵手暗笑，回答說。

“我看到它在月光的反射下發亮。”那個說海獸的伙計對另一個伙計說，以爭取他們的同樣看法。

“你至少會同意我的看法，我們認為這條鯨魚可能是死的，因為很明顯，它確實一直呆在那里，一點也沒有動過。”另一個伙計回答他說，“這有什么新鮮啊，很多人都看見過一條浮在海面上睡覺的鯨魚。”

“那確實是有的。”大舵手林旺蚶回答，“但是這一回不是一條鯨魚，而是一條船。”

林旺蚶命馬勝海轉舵：“不要碰著浮漂物，在距離它兩百米的地方轉過去。如果說我們不會給這個沉船殼造成什么大的危害，它卻可能給我們造成損失……再向右轉一點。”

漁船本來是直向沉船殼前進，舵槳轉一轉，就改變了一點方向。

眼前林旺蚶的三桅帆船距離那只沉船殼還有一海里遠。船上的伙計都睜大眼睛，打量這條沉船殼。可能這條沉船殼還會裝著值錢的貨物，大家都知道，海上搶救貨船事件中，按照國際條規，被搶救出來的貨物三分之一為打撈人員所有。如果沉船上的貨物還沒有受到損失，很可能“撈到一筆外快”，這也可按勞補償。

一刻鐘過后，距離那個漂流物已不足半海里，看得很清楚，確實是一條沉船，右舷下斜，海水一直浸到護甲板邊上。船身傾斜得非常厲害，幾乎沒辦法在甲板上立足。甲板上桅桿機索全都沒有了，在大帆索樁上，還掛著幾根斷繩頭，還有幾條固定大帆用的斷鐵鏈。在水下的右舷撐骨和護甲板之間有一個大洞。

“這只船是被撞壞的。”大舵手林旺蚶說。

副舵手馬勝海回答說：“這條船沒有立即沉下去，這真是一個奇跡。”

“希望船員都已被另一條船救護上船了。”林海強說。

“希望是這樣，海強兒。”大舵手林旺蚶說，“除非是撞船之后，那條闖了禍的船居然揚長而去。不幸的是這種情況有時是會發生的。當然船員也可能都逃到沉船前放下的救生艇上去了。”

林海強說：“闖禍的船會這樣揚長而去嗎？那樣做簡直是太無人道了。”

“是啊，孩子……是太不人道了……但是這種事并不少見！至于這條沉船上的船員，我看他們大概是不要這條沉船了，因為我連一條救生艇也沒有看到，除非是他們已經被別人救走了……不過，也有可能還會有個把船員留在這條船上。”大舵手分析推測。

“如果沉船上有人，他們應該已經看見我們了。應該會向我們發出求救信號啊！”副舵手馬勝海說。

“轉舵向右一點，馬勝海，向右。”大舵手大聲命令，同時用手向舵手指示著航行的方向。

漁船距離漂流物已不到六百米，現在可以斷定這條沉船上的船員已經完全不在上面了。

大舵手作了一個強有力的手勢，讓大家不要出聲，他說：“你們聽！你們聽！”

大家都側耳靜聽。

“我聽見像是有狗叫的聲音。”海強大聲嚷著。

果然從沉船殼里傳出一陣像是距離很遠的狗叫聲。

這條沉船里有一條活著的狗。它很可能是被關在里面，因為艙口可能關得很緊。

副舵手馬勝海說：“即使船上只有一條狗，我們也應當把它救出來。”

現在狗叫聲聽得更清楚了，漁船距離沉船最多只有三百米遠了，就在這時突然一只大狗從右舷邊沿伸出身子，兩只前腳緊扒著船邊掛在那里，使出全身力氣拼命狂叫。

大舵手對副舵手說：“停船，放小舢板船下海。”

小舢板船下海時，海強和兩名伙計即登上小舢板船。海強曾經落水被人救過，他迫不及待下小船想去救那遇難的人。

那只大狗一直在那里叫著。它是不是為那些尚被關在沉船中的人呼喊呢？

“難道這條沉船上還有幸存的人嗎？”海強想。

他們劃動船槳，小舢板船靠上了沉船殼。海強大聲喊叫著：“聽大狗叫聲，這條沉船上好像有人。”

大舵手林旺蚶命令：“放下第二只小舢板船。”

他帶著副舵手和兩個伙計上了小舢板船，劃動幾槳又靠上沉船殼。

根據船殼造型，內行人一看就明白它的來歷了，大舵手斷定這是一條鉤艚，造型似廈門港疍民的鉤艚。鉤艚前部有一個大窟窿，這是失事被撞的部位。后來由于船身傾翻，這個大窟窿被翹出水面五、六尺，這就說明了為什么這條船沒有沉下海底。

大狗一會向艙下叫喚，一會又向外面叫喚。

“這條船上絕對不會只有一條狗。”副舵手馬勝海說。

“是的，肯定不會。”大舵手回答。

二只小舢板船沿著沉船一半浸在水里的左舷護甲板前進，如果海浪再大一點，這條鉤艚肯定沒多久就會完全沉沒，幸虧這幾天來是風平浪靜。

“如果撞船當時還有幾個人活下來。”副舵手說，“那他們大概也已經餓死或渴死了，船上只會有死尸，不會有活人。”

“不對。”大舵手林旺蚶說，“要是沒有活著的人，大狗就不會這樣叫。船上準有活著的人，我們找尋一個合適位置，以便更容易登上沉船。”

小舢板船向沉船左舷靠近，直到左舷前部鐵錨架所在的部位。林旺蚶確定就在這個部位上船。一會兒功夫，兩只小舢板牢固地拴在錨架上。大舵手和他兒子海強同時爬上沉船甲板上，他們在甲板上的斜面上困難地向上攀登，直到那個敞開的艙口。而后副舵手和三個伙計也爬上沉船的甲板。

大舵手和海強兩人從艙口鉆進了漁艙。

鉤艚船里有十幾籮框白帶魚，艙房一半都泡在海水里，那十幾籮魚早已滑到靠右舷的魚艙一邊，從而使鉤艚船保持了右舷側臥的姿態。從漁艙看，應當沒有任何救護工作可做了。

“這里一個人也沒有。”大舵手說。

“一個人也沒有。”海強一直摸到魚艙前部之后回答大舵手。

但是呆在甲板上的那只大狗還一直在叫，它好像是更加急迫地要喚起大舵手和海強的注意。

“到甲板上去。”大舵手對海強說。

大狗跑他們跟前，它要拉他們到后甲板那邊去。他們跟著大狗到了后甲板。副舵手和三個伙計跟著也爬到后甲板。

在后甲板的臥睡艙里有八個人躺在地板上，大概是八具死尸了。

借著從餐面在甲板上的窗縫里透進這間艙房月光，大舵手辨別八人中有一對男女年齡較大，應當是一對夫妻，另外有六個年輕小伙子。大舵手對他們一個一個地進行觀察，覺得這八個不幸遇難者好像都還在呼吸。

“快到這兒來！快到這兒來啊！”大舵手叫道。

聽見大舵手叫人，其他人都上來了。

八個遇難者被抬出了臥睡艙。八個人都還有氣，但是都處于昏迷狀態。昏迷的人非常難抬，大家使勁力氣才把他們都抬到小舢板上。八個人沒有一個人有知覺，誰也不明白人們在努力搶救他們。漁船就停在離沉船一百米地方，兩只小舢板很快就回來了，固定拴在大船邊。船上伙計全部上了船板，把八個遇難人一個一個接上漁船，然讓他們躺在甲板上。大狗一直陪伴著這八個遇難者。

“這些人真可憐啊！”那個說是海獸的年輕伙計叫著說。

“他們還活著。小伙計，我們能救活他們！是的，我們會救活他們的。”海強大聲說。

“他們怎么會成這個樣的？”又一個伙計問。

“等他們能講話的時候再問吧。”大舵手回答，“他們自然會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我們，但是現在我們首先得給他們喝點加微量糖、鹽的米湯水。再給他們吃了一些富有營養的食物，看能不能把他們救活過來。”

他們往遇難者嘴里滴了幾滴強心藥酒，又灌了一些米湯水，不能多，要嚴格定量。沒在多久，那個最老的可能有五十多歲的船老大先醒了過來，能夠講話了。他用閩南語回答人們向他提的問題。

“你們的那條船是被撞壞的嗎？”大舵手問他。

“是啊！”鉤艚船船老大回答說，“幾天以前，一個漆黑的夜里，我們的船被撞壞了，當時我們都睡著了……然后我們都被驚醒，知道船被撞壞了，快要下沉，拼命呼救，可是也沒有任何人來救我們。”

“闖禍的那條船沒有回來救你們？”

“沒有。”

“那條船自己也沉到海里去了吧？”

“沒有沉。”船老大搖頭說，“我們看見它趁著黑夜逃走了。”

看起來難以令人相信，但是千真萬確。那條船船長撞船后溜之大吉，根本不考慮被他們推向死亡的遇難者的命運，根本不去想法拯救他們。

“彼此都是人類，一些人把另一些人就這樣丟在海里揚長而去，這是不能想象的事，這是很可恥的！”海強憤怒地說。

大舵手知道好幾起這一類不人道的事件，可惜像這一類極其野蠻的可怕事例，在海上并不是絕無僅有的。

大舵手又問沉船船老大：“你們是什么地方開來的？”

“從臺灣基隆港。”

“那么你們是不是廈門港到臺灣定居的廈港疍民？”

“你說的很對。我們祖先明朝末年隨鄭成功到臺灣來，是廈門港疍民。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閩南、臺灣淺灘漁場捕魚，我們廈港疍民風俗沒有改變。你看，我們的船型都仿造廈港鉤艚船。”

鉤艚船船老大說，在撞船之后，他們想離開沉船已經不可能，因為船上的兩只救生船在撞船的時候全被撞碎了。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等待過路船只來營救。

“我們只吃一些前幾天剩下的食物。沒法走進食物儲藏室，因為那里已經灌滿海水。原來那甲板上的那些裝著淡水的大桶，在撞船時都被打破了。我們餓和渴得實在受不了，大家失去了知覺，昏倒在地板上不能動彈。”他邊說邊流出眼淚，“幸虧遇到貴人，你們救了我們。”

海強想起自己曾經落水忍饑受餓的情況，邊聽邊流淚，站起來憤怒地說：“那些闖禍的人太沒有人道，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他們總是不會好死。老大放心，我們會全力以赴，搶救你們，幫你們回到臺灣的家。”

其他七人遇難者經搶救也陸續醒了過來。說來這些幸存者也是不幸中有幸，沉船之后，只要一陣大的海浪就會把船殼淹沒。如果東山漁船遇到停風或逆風，它也不能這樣出乎意外地到臺灣鉤艚船所在的地方，那么被海浪淹沒的沉船肯定會把這些口渴而昏迷的人帶進海底。

遇難人都救醒后，臺灣船老大呼叫著：“你們趕緊來感謝恩人。”遇難八人跪在大舵手和伙計前面，齊聲喊著：“恩人！感謝你們救命之恩，永世難忘！”

他們已經回生，都表示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報答救命大恩。

臺灣船老大介紹說：“我叫陳茂光，我53歲了，妻子林海花42歲，大兒子陳大海23歲，二兒子陳小海22歲，三兒子陳海河20歲。”八人中還有他的弟弟陳茂琛，以及另外兩個伙計。

大舵手林旺蚶聽了感嘆：“你們一家人都是以海為生，同住在一條船上，你們肯定做了很多善事，才有今天命大如天。我們都是在苦海生長的漁家人，非常同情你們。”說著眼淚潤濕了眼眶。

林旺蚶今年恰好也53歲，與陳茂光算是同年生的兄弟之輩，林旺蚶年頭生為兄，陳茂光為弟。林旺蚶向他們介紹：“副舵手馬勝海是我親家弟弟，兒子林海強是我唯一男孩，今年24歲，剛結婚。”

其他伙計也一一做了自我介紹。

臺灣船老大三個孩子跪在大舵手大旺蚶面前稱呼叫著：“伯父，我三兄弟也是你的孩子。”

林旺蚶哈哈大笑：“好呀，我共有四個兒子了，海強快來認識你兄弟，從此我們是一家親人了。”

船上眾人異口同聲：“我們是兄弟船，大家都是親兄弟。”

現在還需要把臺灣鉤艚船這八個漁民兄弟帶到基隆港，才算功德圓滿。

大舵手說：“一天辛苦，大家都累了，都回到睡艙，好好休息，我開船由陳茂光兄弟指航，到基隆港去。”

這條漁船順風駛航，經五、六個鐘頭航行，到達了基隆港。

陳茂光的族親得知消息后，在祭祖廣場排了八個燒火的火爐和一桌六味五生，金銀紙、鞭炮，還有舞獅隊，按臺灣陳氏家族風俗，先祭拜祖宗，后慶賀遇難而歸人們。

遇難人到村后，每人都要跳過火爐上，表示消災平安，然后舞獅在他們前面舞蹈，鞭炮響天，香火升天，八音、鑼鼓喧天。眾多鄉親舞蹈排隊，迎接救命恩人入鄉。當晚，大擺宴席請救命恩人。

漁船在基隆港被陳氏族親招待三天，啟航返回東山漁港。臺灣鄉親送給他們一面錦旗，寫著“救命恩人”。又送了銀元、大米和白糖等禮品。回港后，東山漁協會也組織漁民兄弟，敲鑼打鼓迎接。林老大救援臺灣漁民兄弟事跡在東山傳為美談。

這是20世紀30年代的故事，迄今猶常為人們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