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葬禮是從凌晨五點半開始的。寒夜清冷,殘月當空。熬夜的人本來一臉倦意,可活動起來后都恢復了精神。
老人是幾天前去世的,在即將出門的日子里,這邊的親戚們結伴趕去。我們到的時候天快黑了,主人家說葬禮是在凌晨,晚上大伙兒守夜就不睡覺了。來的路上,我聽幾個以前參加過這地葬禮的同伴說,他們那次也是在凌晨三四點鐘,估計他們的習俗是在晚上出殯。
吃過晚飯,我們同行的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小屋子里,喝酒喝茶,為亡者念經的同時,也談論他生前的一些事情,說說他心地善良喜歡幫助人的那些事,也說他事事遵循傳統、以至有時候顯得固執的脾氣。中間,我跟老人的兒子出去小轉了一圈,聊了會兒老人最近的情況。我們沿著公路慢慢搖晃。路邊一溜全是紅柳,河水在幾步開外舒緩流淌,昏黃的路燈下,到處都堆滿了凌亂的建材。
老人今年七十一歲,走得很突然,頭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可第二天早上發現時人已經沒了。他去世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一場小地震,估計是被嚇著了。老人心臟不好,前段時間還在綿陽市的醫院里養病,回來才幾天。這也難怪,九寨溝“8·8”地震過去還沒多久,處在景區溝口漳扎鎮的他們經歷了當時的一切,心里的陰影肯定還沒散去。
“8·8”地震發生在晚上九點過,當時松潘也是震感強烈,房子在隆隆的響聲中搖晃了好一會兒,我正在書房里上網,看見頭頂燈框里懸吊的一束玻璃球左右亂晃,叮當作響。幾分鐘后,網上發布了震源消息。九寨溝那邊有親戚朋友,我本想打電話問候,可手機已經撥不出去了。從那刻開始,電視機里,手機里,全是官方和私人關于災情和搶險的新聞、圖片與視頻,所有的人都在為那里的居民、游客和景區擔心。最終,這場地震造成了25人死亡,525人受傷,6人失聯,包含游客在內176492人受災,76間房屋倒塌,73671間房屋不同程度受損。
這次是道路搶通后第一次過去,我想起來的路上,那一處處坍塌滑坡的山體像被魔鬼的爪子劃過,粗大的樹木折斷后橫七豎八地堆積在蒼白的亂石窖里,臨時搶修的道路邊堆積著猙獰的巨石,而固定山體或者修復路基的施工場地上堆滿了鋼筋水泥,張牙舞爪的機械轟鳴著,震得山谷回響。
在我們閑坐的房間里,幾個陪著我們喝酒聊天的當地人講了很多地震時發生的事情,除了各家受到的災情,他們談得更多的是怎樣幫助那些驚慌失措的游客,比如說在家里收留了多少客人,在各處廣場和空地上搭了多少頂帳篷,為他們提供的食物和衣服被褥,還有村里有車的人幫著轉移那些急著離開的客人。路程有遠有近,他們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多的一個人說他前后送了七批客人。那晚,他們都沒有休息。
自“8·8”地震后,余震時有發生,不過都不太明顯,只有老人離世的那夜震感稍微強烈,他也就那樣走了。
熬夜是件艱難的事情,過了午夜,扛不住的人在板凳上東倒西歪地迷糊。廚房里,火爐燒得很旺。時間仿佛膠著不動。我們幾個人正睡眼惺忪地圍著爐子烤火,幾個穿著厚衣服的人帶著滿身寒氣走進屋里,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是挖坑的人回來了。他們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雖然是秋末初冬,晚上的溫度已經零下好幾度了。我們趕緊起身給他們騰位子。
挖坑的人在洗手洗臉的當空,其余的人開始著手準備出殯的東西。幾個人從里屋把棺材抬了出來。棺材是藏式的,像個模型小房子,房頂上拱脊翹檐,瓦麟片片,下面畫的有門有窗,還有彩色的花卉花邊圖案。漢式的棺材里亡者可以舒適地平躺著,而藏式的棺材里亡者被裹成嬰兒在母親肚子里的形態,寓意怎樣出生,就怎樣離世。人被折疊后能有多大呢?所以藏式棺材顯得小巧精致,上面的彩繪看上去也很喜氣。
棺材抬到門前的空地上,幾個中年人圍過來系繩索。路邊的杉桿上挑著一盞雪亮的電燈,燈光下全是晃動的人影。管事的人小聲地安排身邊的人各自拿些什么,葬禮上需要的東西奇奇怪怪、零零碎碎,在臺階兩邊擺了不少。他還吩咐剩下人每人帶上一兩根柴火。杉木劈成的柴火早準備好了,在柴垛下堆了一大堆。幾個舉著經幡的人在前面的巷子口候著,燈光下看不清經幡的顏色。大伙兒的臉上都是一片寧靜,除了棺材周圍的幾個人說著怎樣系繩子怎樣綁椽子的話,沒有多余的聲音,就連一邊燒水灶下的柴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都顯得有些唐突。
看著所有的準備即將完成,隊伍馬上就要出發了,我想女人們悲傷欲絕的哭聲該從什么角落里響起來了吧?或者還有小孩。他們會不會沖過來撲倒在棺材前哀嚎哭訴呢?雖然在這深夜里沒有見到什么孩子,但那些熬夜且忙碌的女人們就在屋子里,她們眼角通紅,眼里蓄淚,除了洗洗刷刷,燒水熬茶,還在事情與事情的空暇間撥著念珠為老人念經。她們剛剛還在給挖坑回來的人倒水洗臉。她們就在我身后的屋子里。大門洞開著,那想象中突然炸起的哭聲在我的心里開始倒計時。
我非常害怕葬禮上有人哭泣,聽到那些傷心欲絕的哭聲,看到他們痛苦凄然的淚臉,自己也會忍不住掉淚。當然,除了在自家的葬禮上忍不住,每個人都知道哭泣和哀嚎對亡者不好,因為喇嘛們常常告誡說家人的哭聲呼喊會引起各種違緣,影響亡人順利地度過中陰。而且,我們身邊的一個老人也講過她的遭遇。
那個老人幾年前死過一回,當時她的兒子和家人忍著悲痛虔誠地念誦六字真言,可她的女兒回來奔喪哭得死去活來,身邊的人差點勸不住她,哭哭停停地折騰了很久。然而就在準備下葬的時候,老人卻活了過來,而且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女兒臭罵了一頓。老人說,她獨自在荒原里行走,聽到家人的誦經聲還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可是自女兒一來一哭,天降暴雨,狂風驟起,她既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也找不到行走的方向,好不容易等女兒歇一陣,在兒子他們的誦經聲中云開日出,陽光普照。但女兒一發悲聲,又是傾盆大雨,最后竟然還下起了膿血。老人的話把身邊的人嚇住了,女兒也在惶恐和羞愧中連連道歉。那老人還魂后身體健康,現在依然活著。
所以,不管什么原因,我都希望葬禮上的悲痛能有所克制。雖然我不太敢奢望,可是我卻在不經意間遇到了。
棺材被抬了起來。人群緩緩流動,我們走出七彎八拐的小巷,一直到大路,耳邊除了繁亂的腳步聲和偶爾的一兩句交談,沒聽到一聲哭泣,甚至連一聲嗚咽也沒有。
老人在家里德高望重,在村里受人敬重,可是沒有人用哭泣跟他作最后的道別。
老人生前瘦小,如今加上棺材也沒有多少重量,抬的人有些輕松,一路也不需要作多少替換。隊伍走出小巷,過了大橋,順著馬路斜走一段開始上山。
遠離小鎮,夜色變得清晰起來,透過纖薄的云影能見到天空的藍。月光像是蒙著一層紗,照在地上輕柔朦朧。山坡上長滿了野草,中間一條小路幾近荒蕪。荒野在我們腳下刷刷作響,清冷的空氣中彌漫著蒿草和艾的味道。周圍全是手機的電筒光在閃動。
墓地很快就到了,在一個小緩坡上,四周長滿了樹,地上堆積的樹葉看上去比掛在樹上的還多。在幾棵楊樹和楓樹圍成的空地上燒著一堆篝火,火光下見周圍散落著很多墳墓,有些墳頭上的石頭砌得很整齊,有些墳頭上的石頭卻已垮塌散落,顯得有些衰敗。
我隨身邊的人慢慢向前移動,把手上的兩根柴火扔在柴堆上,自覺地退到一邊,剩下的事情我們已經插不上手了。篝火燒得比剛才大了,燃燒的火焰中除了木柴,還有他們陸續放進去的各種食物,倒進去的各種飲料和酒水,最后是老人生前的一些舊衣服舊被褥。火圈隨著上面擱置的東西增加,占地越來越寬,熱浪逼得周圍的人不住后退。火堆周圍樹木上的黃葉像果實提前熟了似的紛紛飄落,有的被熱氣逼到了火圈外,但更多的是直接墜向焰火,在半空中燃燒,轉眼化為灰燼,接著消散無影。
另一邊也在忙碌著。他們在手電的光亮中找到棺材的方位,慢慢下到坑里,調整位置,朝里面填上一些土后,把紅、白、黃、藍、綠五色經幡挨著棺材插進土里,然后又繼續夯土。最后,土滿砌石,壘成墳堆,一個生命也就真正與世隔絕了。
黎明前的寒夜里沒有一絲風刮過。墳前的酥油燈隨著人的走動搖搖曳曳,猶如飄搖不定的無常人生。有七八個小伙子把一瓶瓶白酒、飲料和一罐罐啤酒打開,一邊自言自語似的低聲絮叨著客套話,一邊將酒水灑在四周散落的墳墓上,我知道此時生者和死者站在一起,正共同進行著這場葬禮,他們是代老人為這里的“原住民”送上見面禮,希望他們能善待新來的鄰居。
一位裹著絳紅色僧衣的和尚開始誦經,洪亮的聲音極具穿透力,震得黑夜聲聲直顫。葬禮已經進入到尾聲,我看見老人的兒子在他父親的墳前磕頭。他一直腰腿有病,又連續熬了幾天夜,每一次下跪起身的時候,用來支撐身體的雙手雙腿都在微微哆嗦,他有些艱難地磕完了三個頭。
僧人誦經要一會兒時間,除了幾個人留下來有后續的事情要做,其余的人都可以回去了。離開墓地,走出火光,這才發現天已經微明。昨晚,我問老人的兒子關于這邊的葬禮是不是如同伴們所說,都是在晚上,他說也不一定,主要在喇嘛算卦看時辰,也有白天出殯的,只是晚上居多,就像他的父親,卦里說挖坑要等雞叫后才能動土,但是在晨曦顯露時就得完成下葬。時間把握得剛剛好。
從山上回來,我在隊伍里看見跟其他的葬禮一樣,大門口燒著一堆柏香,濃煙四處彌漫。我們一個接一個從柏香堆旁邊經過,熏得滿身滿懷都是柏枝的清香。幾步開外,站著個年輕的僧人,手上拿一大串新鮮的柏樹枝,身邊放著個水桶,面前燒著一堆炭火,每個人低頭彎腰走到他面前,他都把柏樹枝在水桶里浸一下,然后將水灑在他身上。我們沐浴著甘露,順便用從樹枝上滴下來的淅淅瀝瀝的水滴洗手,擦臉,抹頭,滴落的水珠濺在炭火上,水汽升騰,滋滋有聲。
完成凈身驅邪的儀式后,女人們招呼大家進去用早餐。我暗自留神,偷偷觀察,見她們的臉上雖然帶著強忍悲痛后顯出的淡淡哀傷,可是沒有明顯哭過的痕跡,那發紅的眼睛我想更多還是熬夜引起的。
這時,來為亡者誦經的僧人們陸續趕來。他們環坐在燒有爐火的溫暖的房間里,待鏗鏘錚然的鼓鈸聲一起,渾厚的誦經聲如洶涌的波濤鋪天蓋地地漫過黎明的時空。金剛鈴搖出風動檐鈴的脆響。悠長的法號如蒼鷹振翅,昂然迎風,直沖云霄。
聽著耳畔莊重的聲響,我坐上桌,一邊吃飯一邊在心里回想著葬禮上經歷的一切,忽然覺得這樣真好。我想如果哪一天我也離開了人世,希望葬禮上不要有哭聲,希望所有的人都是一臉平靜,希望他們在不動聲色中懷念我的好,或者原諒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