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換、靈動的“雪線”

張宗福 凌棟

《雪線》是羌族作家順定強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者對安多藏區的書寫傾注了全部的激情與心血。小說既有作者在安多藏區二十余年的生活積淀、對生命的體驗，又有作者對現實的理解與藝術表達，洋洋灑灑二十多萬字的小說，字里行間充滿詩意的敘述與描寫，人物命運跌宕起伏，敘事技巧十分嫻熟，這部作品是順定強先生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作品。

順定強先生自大學畢業就分配到藏區工作，一呆就是二十余年，從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晃就變成五十而知天命的中年人，他把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對生命最敏感的體驗以及閱盡人間春色的體悟都留在了藏區。在閱讀《雪線》時，我不自覺地感受到小說中的鐘國強似乎就有作者的影子，作者將自己的經歷“移步換形”到小說中的這一人物身上，小說表達的是作者對生活的感悟、理解與提煉，以及對生命的體悟與感念。鐘國強作為一個援藏的漢族干部，他在藏區找到了他的愛情，找到了他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他和藏區的人民打成一片，深深融入藏區的生活，他與藏族同胞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樣的文學表達實現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互動，這是阿壩文學迫切需要的文學表達，這也是阿壩文學、阿壩作家的使命，因為阿壩是藏羌回漢等民族的共同家園，需要我們共同守護，通過文學表達實現不同民族間的交流、溝通、理解與團結。

作者選擇安多藏區最具代表性的風景雪線作為小說的題目，這本身就說明作者對藏區生活的感受與理解是獨特的，小說的故事也都是圍繞“雪線”而展開的。在作者筆下，既有雪線之上的無邊風景，又有雪線之下的牧場、黃土路、帳篷；既有荒寒與美麗，又有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既蓄滿稀有的財富（指蟲草、貝母等），又有牛羊的深情游走。在作者眼里，“雪線是冰雪的積累與消融平衡了的地方的連線。就是說在這條線上每年落下多少積雪，正好全部都融化了。在此之上，冰雪逐年積累，在此之下，冰雪全部融化，不能留存。”顯然，雪線是動態的，隨四季更替變換著，隨日升月落變換著。

作者從變換的雪線中，感受到生活的不確定性，感受到人的命運的變幻莫測。安多藏區“冬窩子”的人們命運變幻、人生沉浮與悲歡離合，都和“雪線”緊緊地拴在一起。“雪線”改變了鐘國強的命運，因為要離開州級機關下派到“雪線”，遭到女友王娜父母的強烈反對，這段初戀便不歡而散，也因為“雪線”，鐘國強才有機會開始他的另一段戀情，“雪線”又像月下老人為鐘國強與美麗善良的藏族姑娘梅朵牽線搭橋，最終促成這一段美好姻緣。

變換的雪線也使甲央澤真的命運跌宕起伏。因為“雪線”，甲央澤真在瑪沁草原收獲了與濃烈奔放、充滿野性的德吉拉姆的初戀；因為“雪線”（雪域高原的習俗），他又不得不與英措結婚；因為在雪線下挖蟲草、貝母，甲央澤真治好患產后抑郁癥的英措；因為“雪線”，甲央澤真沉睡的初戀被楊偉與劉玲的故事喚醒，并在“那邊”南麓小鎮與德吉拉姆相會；因為“雪線”，甲央澤真與德吉拉姆回到冬窩子，并結為夫妻。按理說，歷經感情曲折之后，兩人的感情應該有一個完美的收場，然而，作者將筆觸伸向人性的弱點，當甲央澤真得知德吉拉姆與更登確迫的關系之后，就在結婚的當晚對德吉拉姆拳腳相加，自此以后，爭吵不斷，德吉拉姆生無可戀，步入河中，溺水而亡。因為“雪線”（風俗），英措獲得了一個十分熱鬧而體面的婚禮，同時也開始了她無盡的操勞。英措希望通過愛情點亮她的生命，但她遭遇的卻是甲央澤真的背叛，即便如此，在德吉拉姆去世之后，英措仍然接納甲央澤真，重組了一個大家庭，但好景不長，不久便患重病死去。

作者對甲央澤真跌宕起伏的命運的書寫，并未止步于此，而將更多的目光聚集到甲央澤真的下一代身上。甲央澤真的大兒子在修行的過程中誤入歧途，因一念之差離開雪線，來到所謂的“人間天堂”的南麓小鎮，然后莫名其妙地身陷烈焰，走上了不歸之途，小兒子多杰華丹受壞人蠱惑，走上了犯罪道路，只有三兒子澤白成為一位藏族領導干部。作家要表達的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與雪線變換的象征意義達到了高度的契合。

《雪線》里的其他人物同樣受到命運的嘲弄，更登確迫是小說塑造的另一個雪線下的牧民代表。他做過僧人，有一些文化，腦子靈活，在各地經過商，較早“漢化”，有一定的見識，后來，在鐘國強的培養下，他從村主任起步，做過鄉黨委書記，后來還當上了縣長，可惜的是因生活作風問題而被免職，世俗社會也與雪線一樣，在美麗的誘惑下，難免遭遇“雪崩”的悲劇。

“雪線”貫穿于小說的始終，是變幻莫測的，又是十分靈動的，它預示著作家筆下人物命運的升降沉浮，同時，也是這部小說的“文眼”或“詩眼”，它使小說充滿濃郁的詩情畫意，也使小說的結構緊湊、張弛有度。

《雪線》的敘事技巧嫻熟，小說的故事都是圍繞“雪線”而展開的，以甲央澤真的故事為例，小說的第六章《瑪沁草原上的愛》以甲央澤真回憶的方式展開，詳盡敘述了他與德吉拉姆之間的愛情，而緊接著小說的第七章《甲央澤真的婚禮》，婚禮的女主角并不是德吉拉姆，而是英措。盡管這場婚禮極力呈現了雪域高原安多藏區的民風民俗，熱鬧非凡，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二人婚姻的幸福美滿。這兩章的敘寫實際上為后來三人一生的糾葛埋下伏筆。在這一敘述與描寫過程中，揭示了甲央澤真充滿矛盾的內心世界，一方面甲央澤真強作歡顏地承擔著家庭的責任與義務，比如：英措生下扎西之后患產后抑郁癥，甲央澤真則想方設法掙錢為其治病，另一方面甲央澤真對德吉拉姆總是念念不忘，與英措是同床異夢，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這段婚姻就難以持續，而楊偉與劉玲的真愛對他就有深深的觸動，第九章就敘寫他的失蹤，不辭而別的甲央澤真留給人們的更多的是不同版本的猜測。

作為小說的主要人物甲央澤真的故事遠未結束，作者在這里不過將他的故事暫時放一放，因為他要為其他人物故事的演繹提供敘述空間。第八章《溫暖的冬窩子》敘述鐘國強與梅朵之間的愛情故事，以及郎卡——甲央澤真與德吉拉姆的二兒子的出生。第十章《修行僧尼瑪》敘述的是英措的二哥尼瑪修行的故事。第十一章、十二章講述的都是扎西、澤白和多杰華丹的故事，這幾個章節看似與甲央澤真無關，實際上都是有關聯的。第十三章講述的是小說的另一個人物更登確迫的故事，而在這六章之后，甲央澤真又重新出現在讀者面前，第十四章又回到甲央澤真故事的敘述上，道出他的失蹤是為愛離開，他來到了“那邊”的南麓小鎮與德吉拉姆相會，第十五章寫甲央澤真與德吉拉姆久別重逢的歡愉，同時也寫大兒子扎西的不幸遭遇，第十六章寫甲央澤真通過自身的遭遇對“那邊”南麓小鎮有更加清醒的認識，決定回到雪線下的冬窩子。第十七章寫甲央澤真回到雪線下的冬窩子，與英措離婚，與德吉拉姆結合。與初戀的結合看似美滿，實際上潛藏著很大的危機，在他知道德吉拉姆與更登確迫的關系之后，因妒忌而對她施以家暴。德吉拉姆萬念俱灰，走入嘎溪河溺水身亡。在這里我們就應該清楚作家為什么要在第十三章敘述更登確迫這一人物的故事了，因為他與德吉拉姆的關系，是導致甲央澤真與德吉拉姆產生隔閡的重要原因。

《雪線》的敘事線索多頭并進，使小說在整體上呈現網狀結構，對于全方位展示小說人物跌宕起伏的命運具有重要作用。雪線是小說敘述的主線，在這條主線之下又有幾條敘事線索，援藏干部鐘國強的愛情、生活、工作的敘寫是一條線，甲央澤真跌宕起伏命運的敘寫又是一條線，改革開放給藏區帶來巨大變化是一條線，藏區惡勢力暗流涌動影響社會穩定又是一條線，可以說，這些線索貫穿小說的始終，在敘述的過程中又相互交織，彼此貫通，形成比較復雜的網狀結構。“雪線”是靈動的，是搖曳多姿的，同時也是由多條敘事線索編織而成的。《雪線》在敘事技巧上還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這里就不再贅述。

長篇小說《雪線》的關注點始終聚焦在雪域高原安多藏區諸多人物的命運之上，聚焦在這一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社會文明演進的過程之中，體現了作者高度的人文情懷。

在《雪線》這部小說中，作者與筆下的人物同呼吸、共患難，與人物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生命節律相呼應，特別是對人物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體現出作者關注他人的人文情懷。作者比較喜歡甲央澤真這一人物，因為這一人物承載著雪域高原安多漢子的勇敢、浪漫、精明、多情等性格特點。當甲央澤真與德吉拉姆在瑪沁草原收獲他們的初戀，作者對“不談論性，不談論嫁娶，一切順其自然”的愛情的書寫充滿溢美之詞。當甲央澤真目睹扎西被焚的海報時，異常震驚與悲憤，小說用“他的腦袋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漆黑”“跪在大海報的前面，嚎啕大哭起來”來加以表現，這都寄予了作者對筆下人物的深刻同情。同樣，小說對德吉拉姆與英措的命運也格外關注。這兩個女性與甲央澤真的關系復雜，其共同之處就是都遭遇了不幸，一個步入河中溺水而死，一個身染重病而亡。小說的這些書寫，實際上反映了作家對安多藏區的女性命運問題的關注，這些女性美麗、善良、勤勞、寬容、有韌性，她們應該擁有自己的愛情與幸福，但世俗、偏見與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弱勢地位，注定了她們的不幸。當然，作者關注、同情的人物還不止這些。

作者對雪域高原藏區的經濟發展、社會文明的演進也是十分關注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從鐘國強這一人物身上可以得到印證。鐘國強是上海人，大學畢業后成為援藏干部，二十五歲時又被派到嘎溪縣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與本地藏族姑娘梅朵戀愛成家，自此扎根藏區二十余年，與當地老百姓交友談心，與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并完全融入了藏區的生活。這一人物有理想、有闖勁，真誠正直，又睿智能干，非常富有親和力，他一直關心藏區的經濟發展、社會穩定，他個人的成長與嘎溪縣經濟社會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小說在反映改革開放以來黨和政府在藏區的一系列惠民政策（如：治療大骨節病、白內障，飲水工程、安居工程等）給藏區帶來了巨大變化的同時，也反映了冬窩子還存在“禿子貢戈”那樣的惡勢力，他們嚴重影響藏區社會的穩定與發展。由于觸及十分敏感的問題，因此需要作者的膽識與勇氣，在作者看來，必須加強藏區基層社會治理，依法處理“禿子貢戈”這類惡勢力，才能真正維護藏區的穩定、促進藏區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