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余結未解開

洪亮

至今我還記得：大名鼎鼎的遠西林場坐落在起伏連綿300里的戴云山脈盡頭。定位在我這輩子拂拭不去的心底，那兒有我種下的樹與知己。

當初，我們二十幾位沒什么知識的知識青年在那深山老林里種柳杉、建柏、紫膠樹，據介紹，那蚜蟲吸食紫膠樹汁后分泌出紫膠制成漆可以防潮，涂抹在子彈上十年照樣打不瞎火。

劈草日當午，饑腸咕嚕嚕。

日落月升一天天過去，樹木一天天長大。轉眼到了1975年國慶前夕，林場領導要知青準備幾個文藝節目迎國慶。說是政治任務，政治是生命線，要突出政治。我們白天挖山不止，晚間排練節目“滿懷豪情迎國慶”，“大寨就是亞可西”……那晚排練到晚上11點才結束，小唐走出平房到土埕前面一個小水池準備洗刷身上汗臭，黑暗朦朧中看見水池旁站著一個披頭散發、舌頭伸出老長，面目獰猙、衣衫襤褸的人，“吱嘻”一聲怪叫向他走近來。他頓時驚恐萬分、毛骨悚然，毛巾肥皂抖落連連后退幾步，那人無腳步聲跟著飄過來，小唐轉身逃跑跌倒在走廊上驚呼見鬼了！

我們幾個聞聲急忙趕出去，我以為是毒尾赤煉蛇或是王蛇咬傷小唐。乍看小唐渾身哆嗦，語無倫次哭叫：那只鬼嘴巴咬著一塊長長的豬肝……大家掃視土埕水池四周不見有什么動物鬼神，天氣驟變開始下著毛毛細雨，遠處偶爾有狗叫聲傳來，陰冷，神秘的山區夜晚。大伙把小唐攙扶入宿舍，小唐驚魂未定開始發冷講胡話。那幾個女知青聽見今晚有鬼來造訪，趕忙緊閉窗戶蜷縮床上扯棉被蒙頭，不敢吹滅煤油燈。

到了深夜一點鐘、我看小唐情緒不穩，歇斯底里，那不是一般人在野外碰見老虎狼群時而產生的那種害怕恐懼，而是鉆入心骨的精神傷害。我對朱高松說：你去請馮醫生來看一下。馮醫生的宿舍離知青點有八百米遠。誰知身強力壯如同公牛般的高松卻推諉起來：我、我不大敢走暗路，洪濁你陪我一起去！

我們這幫知青平時風風火火的，充滿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革命斗爭精神。就拿這朱高松來說，當初他下鄉在江都大隊與當地農民惡斗一場，以一敵七，得罪了許多貧下中農，無法在當地立足，事鬧大了才由縣知青辦重新安排來林場。他曾自詡少年時便是漳州赫赫有名的“十八猛”成員之一。他年紀比我大，是個老牌知青，平時威風凜凜，可是今晚表現得像個膽小婦人呀，五十步笑百步，我也失膽七分。

恐懼是可以傳染的，尤其是在這深山老林里的夜晚，一陣貓頭鷹笑聲有時就讓你嚇尿褲子了。

馮醫生給小唐服用一些安眠鎮驚藥片，開導大家：“一時看走眼了吧？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小唐看到是幻影幻覺而已，別怕，大家安心睡。”

第二天早上雨停霧散、太陽照樣升起。

小唐昨晚撞到鬼的事傳開，成為一時的山村新聞。工區幾位老同志竊竊私語：準定是那個吊死鬼陰魂不散，昨晚出來游蕩討食，運氣八字差的人就會碰見，可憐那孤魂野鬼呀！

所有的活人十有七八怕死人尸體，尤其是上吊鬼。唯獨馮醫生不懼，據他自己說十六歲入伍，從衛生員當起，參加過永春縣、德化縣剿匪，南日群島多場海島之戰，東山戰斗，處理過烈士遺體，土匪國軍尸體不計其數，1958年從福州一家野戰醫院轉業來遠西林場，至今健在乃是堅定無神鬼論者。

小唐心有余悸吵嚷要回家，領導批準我陪送小唐回去休息一星期。小唐的父親是小康縣醫院院長，聞知此事并不詫驚：“小唐本來就膽小、深夜雨露寒心虛錯把狐貍山狗看成鬼吧？前不久亦有人大白天看見鬼，我說給你倆聽聽。”

漳州汽車二團一位貨車司機拉了一車供銷農用物資去山城南靖縣和溪公社，隨便買副杉木棺材準備投機倒把賺一把。路上有個知青招手攔車請司機行行好捎帶他回漳州城，司機爽快答應說：駕駛室坐滿了，你去坐貨車箱吧。知青躍上車箱見到棺材倒無所謂，形變質不變嗎！曾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兵，大破三封四舊，雖然時運不濟去鋤禾，勇氣乃存三分。沙面公路坑坑洼洼、搖搖晃晃坐了一程有些不好受，昨天又是彎腰割稻與脫谷機跳快三步舞人很乏困，干脆掀開棺材躺進去把蓋扣上睡著了。半路上又有兩名中年婦女攔車爬上來，看到棺材后忐忑不安，感到晦氣。若不是班車難搭上真不想坐這趟順風車，兩人龜縮在車箱邊角連話也不敢大聲說。再說知青睡醒感覺有些悶氣尿急，托開棺材蓋把頭伸露出來，兩婦人聽見棺材里有動靜，又見死人爬起來頓時魂飛膽破，失聲尖叫：鬼……鬼……鬼。急忙跳下車摔倒，一人淤青皮破、一人腳骨折。所以說呀心虛見鬼。

聽院長一席話，我的疑惑消除去大半。三年后林場的知青作鳥獸散各奔四方，有的招工回城嫁作他人婦，三人考上大學中專，朱高松被招去龍巖市陸家地當煤礦工，小唐學醫學后成為出色五官科主任醫生。

多年后我心中仍在糾結這件怪異之事，有時捫問自己：小唐那天夜里是不是碰見山魈？遠西林場除了消遁的華南虎，該有的野生動物尚存在。有一回特意去市圖書館查閱資料找答案。山魈是中國神話傳說中山里獨腳鬼怪。出自《山海經·海內經卷》，有古籍記載：“南方有贛巨人，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

又一資料解答：山魈乃是山中怪物、身長體黑、力大無窮，傳說它可以跑得比豹子快，可徒手撕裂豺子狼，乃是山中霸王，且壽命長、被世人視為妖怪。

哦，也許小唐遇見是大山里神出鬼沒，見過毛發腳印卻從未驗明正身的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