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大片開闊的青草地,綠茸茸的,一直伸展開去。遠處的樹林后面,可以看見連綿的青山。太陽正從青山背后升起,把初夏溫和的光灑向這個高爾夫球場。
謝大為的車停在球場門前。門旁站著幾個球童,排首的一個搶步過來,站在車尾后備廂前,等謝大為打開后備廂,便熟練地取出球包,提進門去。謝大為泊好車,從另一個入口進去,見球包已經被放在自己的場地上。球童站在旁邊,問他是不是先打練習場。
這球童十五六歲,頭發漆黑,眼睛明亮。“你是新來的?”謝大為問。他平常是不和球童說話的。
“來了兩個多月。”球童垂手有禮地回答。
謝大為一想,果然自己兩個多月沒打球了。事情太多,即便是今天,也是約了人談生意。
已經有幾個人在練球,白色的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拋物線。謝大為的球也加入其中,映著藍天,飛起又墜落。不到半小時,滿地都是球,白花花一片。拾球車來了,把球撮起。謝大為的球打完了,球童又送來一筐。謝大為說他要休息一下,等約的人來,一起下場。來人已不年輕,要準備輛小車。
“我給您開車。”球童機靈地說。這球童姓衛,人稱小衛。他們一般都被稱為小這小那,名字很少出現。
謝大為靠在椅背上,看著眼前的青草地。地面略有起伏,似乎與遠山相呼應。輕風吹過,帶來陣陣草香。侍者送來飲料單,他隨意點了一種,慢慢啜著,想著打球時要說的話。
飲料喝完了,他起身走到門口。來了幾輛車,不是他要等的人。也許是因為煩躁,也許是因為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他有些熱了。又等了一陣,還是不見蹤影。謝大為悻悻地想,架子真大。可這一環節不能談妥,下面的環節怎么辦?也許這時正在路上?
手機響了,約的人說臨時有要事,不能來了。顯然,謝大為的約會還不夠重要。謝大為憤憤地關了手機。
小衛在一旁說,那邊有幾位先生正要下場,要不要和他們一起打?
謝大為看著小衛,心想,這少年是個精明人,將來不知會在哪一行大有作為;又或許在這紛擾的社會中,早早就被甩出去,都很難說。
“好的,這是個好主意。”謝大為說著,向那幾位球友走去。小衛跟著低聲問:“車不用了吧?”謝大為很高興。在小衛眼里,他還身強力壯,不需要車。球友們歡迎他,其中一位女士說,常在報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
他輕易地打進了第一個洞,但再往下就落后了,越打越心不在焉,總想著本來要在球場上談的題目。這題不做,晚上在飯局上談什么?他把球一次次打飛,他的伙伴詫異地瞪了他幾眼。小衛奔跑撿球,滿臉是汗。
“呀!”謝大為叫了一聲,在一個緩坡上趔趄了一下,他不留神崴了腳。照理說,球場上青草如茵,怎會崴腳。可是他的腳竟傷了。小衛跑過來扶住他,滿臉關切。小車很快過來了,他被扶上車,幾個人簇擁著他向屋中去。謝大為的足踝處火辣辣地痛,但心中有幾分安慰。晚上的飯局可以取消了,題目可以一個個向后延了。他本可以有幾十個借口取消那飯局,但現在的局面是最好的借口,尤其是對他自己。
小衛陪他坐在酒吧里,問他要不要用酒擦。謝大為問:“有沒有二鍋頭?”酒童說:“只有兩百八十元的。”謝大為不在意地說:“就用這個。”侍者取來,小心地斟出一杯。小衛幫他脫去鞋襪,見腳面已經紅腫了。小衛把酒倒在手心,在他腳面輕輕揉搓。
“真對不起!”球場經理小跑著趕過來,賠笑道,“已經叫人去檢查場地了。先生的卡呢?今天的費用就不收了。”他說話時搓著兩手——這動作是新學的,他覺得很洋氣。
謝大為只看著那酒瓶。經理機敏地說,這瓶酒當然也不收費。謝大為慢慢地說:“不要緊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經理對小衛說:“輕一點。”又對謝大為說:“能踩閘嗎?多休息一會吧?”
謝大為離開時,給了小衛三張紙。小衛扶他上車,又把球包和酒瓶都放好,目送車子離去。
小衛很滿意這一天的收入,他要寄兩百元給母親,并給妹妹買一本漢語字典。
(若 子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你是誰?》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