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捷
北宋學者朱長文曾有言“夫書者,英杰之余事,文章之急務也。雖其為道,賢、不肖皆可學,然賢者能之常多,不肖者能之常少也。”(《續書斷序》)但在藝術品的商品屬性凸顯的當代,書法不僅“賢、不肖皆可學”,而且是皆可“會”,皆敢稱“能”。甚至在“大雅可鬻”的一般投資手段已經無法滿足資本市場需求的情況下,各種“野怪亂黑”的路子,如所謂“懸紙書”“射墨書”甚至“丑書”“吼書”等等,都粉墨亮相,各逞其“能”。這讓正常的觀眾、書家和投資人在感嘆“看不懂”之余,不僅要質疑這門古老的“國粹”究竟還有沒有標準和門檻,并為其未來感到憂慮。幸運的是,在如此亂象之中,仍有少數書家,不為名利,而堅守著作為書寫者“達意、傳情、養心、怡人”的基本原則和底線。中國社科院的張恩和教授便是其中之一。
張先生的“本業”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尤其在魯迅研究領域卓有建樹。先生名其齋日“四書堂”,意為畢生所業,不過“讀書、教書、著書、書法”四事。因此書法于他而言,既是“余事”,卻也是“正事”。且先生與書法大家啟功有逾半個世紀的師生兼同事之誼,雖然他從不以“啟功高足”白炫,甚至反復申明:啟老生前從未收過書法方面的學生,自己也從未特意向啟老求教書法問題。但心摹手追,比起一些慣于往自己臉上貼金、與名人套近乎以自高身價者,以筆者觀之,張先生在啟老處所得,反更近于“真傳”。故不揣淺陋,擬就此從法度、風度和態度三個方面,對張先生的書法略作品析。
先說法度。書法既名為“法”,則無“法”白不成“書”。關于“有法”與“無法”的辯證關系之爭,自古至今不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但只要不是全然無知或故作驚人之語者,斷不會否認“法”之存在及其重要性。而對前人之“法”的繼承,則是“法”存在的基礎。因此,談張先生的書法,啟功先生對他的影響是不能不論的。啟功之書,“半生師筆不師刀”,是純正的“帖學”風貌,在用筆和結字上都體現出一種“超穩定結構”(借用著名學者、書畫家梅墨生的提法)。其用筆基本全用中鋒,鮮少側鋒、逆鋒,這使啟書的筆畫處處呈現圓勁的穩健之態。同時,啟功結合多年實踐,運用黃金分割原理自創“五三五”的“結體黃金律”,使其結字更顯得脈絡清晰,法度謹嚴。
在這個方面,張先生是很好地延續了啟書法脈的,其用筆、結體,都可以看出極其扎實的基本功。另一方面,由于啟書顯著得力于二王、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董其昌諸家,其風格自然而然走的是瘦勁一路,但其在轉折處更多用“折”法,顯得“瘦”而“硬”,近于柳書,也符合宋代姜夔所說“草轉真折”及“真以轉而后道,草以折而后勁”的用筆辯證法。然明人湯臨初對此提出異議,他區分了“道”與“勁”的差別:“夫真不可折,猶草必用轉,書之古今高下,正系于此。書固以轉而后道,實不因折而始勁,若謂勁生于折,則古法澌盡矣。蓋道,如人之一身筋脈聯絡,精神貫穿,可以騎射馳騁,可以上竿踏壁。勁如人臂強足健,堅實凌厲,止屬道中一節,故有勁而乏道,未有道而不勁者也。”(《書指·卷下》)湯氏此論,實際上是強調了一種用筆的“彈性”,認為有“彈性”的“道”要勝于“堅實凌厲”的“勁(瘦硬)”。
正是在這一點上,張書與啟書顯現出微妙的差別。張書在轉折處更多用的是“折”中帶“轉”的方法,更為圓潤而少棱角,也使作品從整體上顯出一種鮮活而有彈性的“內勁”。若以筋骨而論,張書較之啟書更為飽滿,“骨力”稍遜,而“豐筋”似有過之。米芾論書有言:“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海岳名言》)應該說,啟、張之書都較好地實踐了這一原則,而張書在“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蘇軾《次韻子由論書》)方面,似又有所推進,這是一般學啟者所不及的。
再說風度。以人取譬,則法度猶人之體貌,“體正貌端”固佳,但還只是基本審美要求,而更重要的在于“風度”——風韻、精神、氣質等等。啟功書法之所以是當代書壇高峰,除深厚的傳統功力之外,關鍵在于其胎息純正、絕無雜染的廟堂氣,文人氣,書卷氣和“清氣”,而“清氣”尤為難得。“啟體”貌似易學,但學啟之人絕大多數皆遺神取形,形似而神離,這未必是模仿者用力不勤,實乃其學力、人品、修養與被模仿對象有天淵之別所致。啟老一生,道德學問,人所稱贊,其作品中那種中正平和之沉靜氣,那種脫離了市井俗賴的清逸氣,由心而發,絕非常人所能至。清靜出于淡泊,在這個方面,張先生可謂啟功精神的真正“傳人”。他雖非職業書家,但知其能書者亦不少,正如先生自述:“大概是認為我的字寫得還不太難看,經常會有人要我的字——除了國內朋友,還有日、韓、美等外國朋友以及住在英國、南非的中國同胞。”然先生對待創作和作品的態度,卻與啟功先生如出一轍,那就是珍視卻不吝惜,只要是答應下來的,絕無胡涂亂抹、馬虎敷衍之作。他始終認為,別人來求字,就是對自己的尊重,如應付了事,則是對別人不尊重,于己聲譽亦有損。可就是這樣來者不拒(個別人品下劣者除外),先生卻幾乎是分文不取。他常言道,像啟先生這樣的大書法家都不把“書法家”這項帽子當回事,沒有“明碼標價”的潤格,許多作品都是隨手就送,我只是業余“玩票”,又何必拿字去賣錢?
放眼時下書壇,字字算錢、緇銖必校者夥矣,像先生這樣“淡泊名利”幾稀。這種掃盡銅臭的淡泊,反映在作品上,即是前文所述“清氣”——清新之氣、清高之氣、清恬之氣——之由來。
先生雖受啟老影響,然可貴處正在于其一方面能得“啟體”之精髓,同時又能跳出“啟派”之窠臼而白出機杼。梅墨生指出:“啟功書法……帶有濃厚的學理傾向,這與啟功的學者身份不無吻合。也正是這一點,使啟功書法理性大于性情,而這對文人書法來說則可謂是一大缺陷。”說是“缺陷”,或嫌過苛,但啟書“法高于意”當是事實。而張書在“法度”之外,既承續了啟書的正氣和清氣,又更為活潑跳脫,更具性情。其字勢更為開張,點畫布局面目清晰卻又并不計較細枝末節之得失,而更在意心手雙暢的表達。宋代蔡襄有云.“學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論書四則》)張先生書法,遠觀絕似啟書,近看又全是自家面目。以風度而論,啟書更近于古之君子,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有謙謙之態。而張先生之書更像民國文人(尤其是他最敬慕的魯迅),既有舊學根柢,又具新派面目;既有紳士風度,又敢于“樂則大笑”“憤則大罵”,直抒胸臆,不囿成法而更具自由之氣息。中國古人喜畫殘荷敗柳,蓋“殘”者乃成熟而非衰敗之相也。先生年已耄耋,所書日趨老辣卻銳氣不減,可謂深得古人之旨矣。
最后說態度。張先生作書,并非單純顯示書法之“技”或“藝”,他更看重的是“道”。啟功先生曾有詩云:“買櫝還珠事不同,拓碑多半為書工。滔滔駢散終何用,幾見藏家誦一通。”這雖是談碑帖鑒定,但也從側面說明了許多人對書法作品本身的內容及其思想并不關心。書法本應是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和協調,“內容”對形式不僅有重要影響,而且內容本就是構成審美的有機組成部分,只關注形式卻忽略內容,白不免令人有“買櫝還珠”之嘆。對張先生來說,書法除了筆墨技巧,更要表現自家性情,表達作者的思想、立場和態度。
先生的專業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魯迅研究上用功尤多。他常書寫魯迅的詩詞、名言,除了致敬這位“精神偶像”,更表達他對時下一些社會現象的思考和批判,憂國憂民之情溢于筆端。先生又能詩,比起一些喜歡掉書袋卻又思想內容貧乏的“老干部體”,先生之詩,不拘于格律、典故,平白如話又清新自然,余味悠長。如他為“民俗學之父”鐘敬文先生所作:“猶記吾師傳精神,筆底波瀾寫黎民。最是一曲西窗月,吟入南海作金聲。”在緬懷恩師的同時,并未陷入羅列業績或大唱贊歌的一般套路,而是著眼于先師所“傳”之“精神”和“筆底”所寫的“黎民”,不僅令讀者感受到前輩學人的高尚情懷,更表達了先生踵武前賢,學術始終根植于現實的真學者立場。又如他的《自嘲詩》:“醉眼朦朧上酒樓,未飲先醉說還休。世事何須求洞明,半醉半醒自風流。”明顯看出魯迅的影響,但卻又別出新意,將一位飽經滄桑、閱盡炎涼,早已“世事洞明”的耄耋學人“智欲圓而行欲方”的人生智慧以詼諧幽默的口吻出之,“難得糊涂”中彰顯的卻是一種隱含傲骨的大方灑脫。有些書家的作品,只觀其書藝之高下可也,內容可略而不計;讀張先生書,如不關注其內容,則于書家本意終隔一層,洵為憾事。
筆者嘗與人論書畫鑒賞之心得日:凡古今之上乘佳構,要之不離“正、大、清、貴”四字。蓋“正”則無邪僻氣,“大”則無局促氣,“清”則無市井氣,“貴”則無酸腐氣。以此鑒書畫,百不失一;以是鑒人,亦庶幾乎?恩和先生為人謙遜,不喜張揚,但讀先生之書,清貴有魏晉名士之風;見先生其人,正大如廟堂君子之象。黃山谷曾言:“學字既成,且養于心中,無俗氣然后可以作,示人為楷式。”(《跋與張載熙書卷尾》)其先生之謂歟?
(作者單位:汕頭大學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