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寧
兒子第三次扎了下去,他睜大眼睛四處搜尋。終于,他看見鮑勃拱著媽媽向自己靠攏再靠攏。
月掛柳梢頭,雄雞破曉時,薩哈森林小橋流水處的一戶人家喜氣洋洋,兒子哼著小曲拉風箱,母親淌著大汗烙糖餅。這可不是個尋常的日子,娘兒倆要過韃靼海峽去哈巴羅夫斯克,去采購兒子結婚用的鉆戒、禮服和伏特加。一位寡婦人家,含辛茹苦28年,把兒子培養成鐵塔似的一條大漢,響當當的越洋跨海巨輪上的大副。如今,兒子要娶媳婦,這喜事兒可不能有半點馬虎。不是圖怎樣的豪華光鮮,但真品實料卻是要認真對待的。娘兒倆寧可舍近求遠去哈巴羅夫斯克的“誠信”店,花錢花氣力花時間買放心買信譽,何況,他們還要給鮑勃送去最可口的糖餅。
母親挎著提包在前,兒子背著行囊在后,他們說說笑笑過板橋走小道坐馬車乘汽車,終于登上了明克號海輪。
尊明克號為輪,實在是大大抬舉了它。它充其量也就是一條大型的木船而已。好在韃靼海峽不寬,使它能夠多次化險為夷死里逃生,也算是一次又一次地創造了人間奇跡。
三聲低沉嘶啞的汽笛宣告明克號起航了。顯然,它是油有余而力不足,船頭左搖右晃地犁開了大海的胸膛,一條海豚一閃身超過了它。海豚在船的正前方高高地躍起、落下,又高高地躍起。
母子倆一眼認出:這條海豚就是他們8年前在海峽上救助的鮑勃。它來履行朋友的例行約會。母親和兒子不約而同地發出呼叫,母親敏捷地拿出糖餅,兒子一個又一個地向鮑勃拋去。鮑勃像雜技團里最熟練的演員似的,一次次高高躍起,準確無誤地把糖餅納入口中。引來滿船乘客的高聲喝彩。
招呼打了,糖餅吃了,鮑勃該離開了。可是,今天它一反常態,老在船頭游來蕩去,有時還橫著,像要阻止明克號的航行。
船自有它非走不可的航程,鮑勃的阻擋無濟于事,它萬般無奈又不肯善罷甘休,它在船尾的白色泡沫中沉沉浮浮緊緊相隨。韃靼海峽的天氣像變色龍——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日麗風和,海平如鏡,只是近1小時的時間,狂風從天而降,它怒吼著掀起層層巨浪,洶涌澎湃排山倒海。
明克號晃動著、顛簸著。兒子和母親緊緊地抱在一起。
一陣狂風,一排巨浪,一聲巨響,明克號粉身碎骨變化為萬千碎片,沉的沉,浮的浮。
母親和兒子掉進了海里。
兒子是游泳的行家里手,是鐵人三項賽的冠軍。憑他的本領,即使風再大浪再高,橫渡韃靼海峽也不在話下。對于這個,當兒子的心里清楚,當母親的更是心知肚明。此時此刻此地此境,關鍵的關鍵,是要母子雙雙保平安。
兒子左手抱著母親,右手一陣猛劃,雙腿用力一蹬,一個鯉魚打挺浮出水面。他噴了一口氣,甩了一下頭,睜開眼睛,只見鮑勃近在咫尺,它嘴里叼著一塊木板,用力一送,不偏不倚撞人懷中。
現在,母親抱著木板的右端,兒子推著木板的左端,時而沖上浪尖時而墜入波谷。
兒子要辨別方向、判明水流,好以最少的氣力求得最遠的游程。
母親是屬于每臨大事有靜氣的人。現在,她完全清楚:母子雙雙逃生,必定雙雙死亡!兒子一個逃生,必定成功!想到這里,她趁兒子轉過臉的當兒毅然決然地松開木板,任自己沉向海底。她恨自己沉得太慢。她想:自己沉得越快越深離兒子越遠越好,自己離死亡近一步,兒子的安全就增一分。
兒子一回頭,不見了母親。真正的知母莫若子,他最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面對母親的良苦用心,他心里暗暗叫苦:媽媽,您怎么可以這樣做?他丟開木板,一個猛子扎下去。
烏云蔽日,風急浪高,母親在往下沉,她心想:娘去也,兒平安!
兒子在往下潛,他心想:找不到媽媽決不上海岸!
兒子第三次扎了下去,他睜大眼睛四處搜尋。終于,他看見鮑勃拱著媽媽向自己靠攏再靠攏。
兒子和母親浮出海面的時候,他們碰上了千載難逢的母子浪。
原來,不同的風向、不同的地形、不同的海流所形成的波浪千差萬別:有并肩而行的兄弟浪,有若即若離的情人浪,有相背而去的仇人浪。母子浪,又稱活命浪,小浪在前,大浪在后,大浪擁小浪,后浪推前浪,滾滾向前直抵彼岸。即使是投海自盡者,要是碰上了母子浪,也是要死無門,母子浪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送上岸的。
此刻,兒子抱著母親坐在鮑勃的背上,鮑勃順風順水,乘著母子浪直抵安全的彼岸。
周建華摘自《外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