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親奶奶

蟲媽

我的初衷只是找個“看孩子的”，沒想到結緣了一份親情;我的期望僅限于孩子吃飽穿暖，結果收獲了一個知書達理的孩子。

奶奶名叫李玉萍，今年59歲。兩年前的秋天，她從我手里接過蟲蟲，在此之前我們并無交集。當媽媽的都知道，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交給一個陌生人是需要勇氣的，而奶奶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值得托付。

說來有趣，奶奶是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慨然出山的。當時我面臨著上班之后蟲蟲無人照看的困境，孩子是媽媽的心頭肉，交給誰都不放心，權衡之后我認為還是就近找人比較可靠。那段時間我在院子里見到面貌和善的老奶奶都會主動上前打聽，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人選始終沒落定，我也愈發焦慮。或許是我幾近絕望的眼神打動了大家，有一個好心的鄰居推薦了李奶奶，急性子的我沒打招呼就直接登門拜訪了。進了她家，第一眼是窗明幾凈，頓生好感;第二眼看到了邊角光滑的家具，心想這下不用擔心孩子磕碰了。可是當我說明來意后，奶奶委婉地拒絕了我，說她雖然喜歡孩子，但是帶孩子太操心了，生怕有個閃失，用她的話說：“整個心都是懸著的。”這番話更加堅定了我把孩子交給她的念頭，心想無論如何都要請動她。我自小靦腆，不善言辭，當了媽媽之后，為了孩子也顧不得許多了，厚著臉皮一趟又一趟上她家，奶奶拗不過我，終于答應暫為照看。

然而，交接過程并沒有那么順利，孩子雖小，已經開始認生了。奶奶接手的第一天就告訴我，蟲蟲一直不肯下車，不論喝奶還是睡覺只愿在車上待著，一旦奶奶想抱她出來玩，她就拼命大哭！聽著奶奶的描述，我眼淚撲撲簌簌就下來了，當媽媽的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她突然被丟給一個陌生人，心里必是恐懼的，只有嬰兒車是她熟悉的，所以她認定待在車上才安全。下班之后我去接她，推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低聲啜泣，哭聲里有怨氣。幸運的是這種狀態并沒持續多久，一周之后她就恢復了往日的笑容，每天見到我都很開心，看來奶奶“育兒專家”的美名不是虛傳的。

奶奶特別愛干凈，“黎明即起，灑掃庭廚”，古人這些講究的生活細節在她身上還可以看到。她自謙為臭毛病，說不打掃就不自在，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地迎接蟲蟲。對居室如此，對個人衛生亦如此，奶奶很注重衣冠整潔，每天下班從她手里接過孩子，從頭到腳都是干干凈凈的，連我這個當媽媽的都自嘆弗如。小孩愛出汗，夏天的時候更是夸張，稍一活動就滿頭濕答答、汗津津，像從水里撈起來似的。奶奶便不厭其煩地給蟲蟲洗澡，有時一天洗兩次。在奶奶的細心照料下，蟲蟲未生過痱子。

奶奶廚藝高超，讓蟲蟲念念不忘。她老人家做得一手好菜，餃子、烙餅、炒餅等面食信手拈來，令我等南方人望塵莫及;花卷、肉龍、肉夾饃也絕不輸飯店水準。蟲蟲在她的照料下，養成了一副北京人的胃，周末回到家都不怎么吃飯，周一去到奶奶家就開啟狂吃模式！還跟奶奶抱怨媽媽做飯不好吃，哈哈！現在我正愁著，以后離開了奶奶，蟲蟲該吃什么呢？

有過育兒經驗的人都知道，帶孩子光有愛是不夠的，還得有耐心，這一點奶奶也是令人嘆服。蟲蟲一歲兩個月的時候高燒不退，我根據種種跡象斷定是幼兒急疹，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去醫院也是白遭罪，還不如讓孩子自己扛過去，對體質也是一種鍛煉。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奶奶，希望她配合，奶奶二話沒說答應了。這令我頗感意外，因為一般老人見到小孩生病發燒都會催促著去醫院，但奶奶并沒有固執己見，可見相當的開明。

決定已下，接下來就是考驗奶奶的時候了，因為生病的小孩是最磨人的。蟲蟲燒了四天三夜，不停地號哭，奶奶以極大的耐心和毅力陪伴她。當我下班到家時，蟲蟲前胸后背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紅疹子，那一刻我幾乎崩潰。這么多天可以說是祖孫三代合力抗病，蟲蟲受病痛折磨，我是心理上的煎熬，奶奶則是體力耗盡。最終，蟲蟲沒有求醫問藥，完全靠自己的抵抗力熬過這一關，奶奶居功至偉。

通常我們都認為，老人看孩子嘛，只要吃飽穿暖就算合格了，但奶奶可不只是個“看孩子的”。除了飲食起居，奶奶還注重良好習慣的養成，比如飯前便后要洗手、不翻抽屜、東西要放回原處等。蟲蟲在奶奶的培養下逐漸成長為一個彬彬有禮的孩子，自己穿不上褲子時會說：“媽媽，我穿不上，請問您能幫我一下嗎？”喝完奶會說謝謝媽媽，總之就是謝謝常掛嘴邊。其實作為親人，無論孩子感激與否，我為她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作為一個社會人，如果從小具備了良好的禮儀，對將來必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所以我非常感謝奶奶的用心引導。

行為習慣的養成只是奶奶育兒工作的一部分，蟲蟲兩歲時發生的一件事令我對奶奶刮目相看。一天晚上8點，照例讓蟲蟲去睡覺，她不樂意，我絲毫沒有妥協，抱著她進屋換睡衣。她沒有繼續抵抗，躺在床上念念有詞，吐出一句：“相煎何太急。”驚呆我了！事后她說是奶奶教的。不知奶奶是如何給這么小的孩子講解詩詞的，能讓她恰到好處地吟誦出來，巧妙地契合當下的情緒，真是令人贊嘆。自此我發現了奶奶教書育人的本領，趕緊買了《唐詩三百首》繪本讓她講給蟲蟲聽。奶奶不負所望，總是能挑中一些詞簡意美的詩教給蟲蟲。兩歲一個月的時候，早餐喝紅豆粥，蟲蟲從碗里拈起一顆豆子，脫口而出：“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樂得我哈哈大笑！雖然此紅豆非彼紅豆，她能學以致用，有感而發，還是讓我感到欣慰。

不僅是孩子，其實我也從奶奶那里學到了不少。帶孩子是個體力活兒，奶奶身體并不好，年輕時落下的病根，腿腳不靈便。旁人見她走路那么吃力都會替她捏把汗，但她不以為意，每天都樂呵呵的，撇著腿走得飛快，干起活來勁頭十足，我都很驚訝她是怎么做到的。蟲蟲一歲半的時候得了病毒性感冒，燒得渾身滾燙，號哭不止，奶奶怕我擔心，沒有打電話催我。我下班去接孩子，在樓道里就聽見了她的哭聲，推門進去，只見奶奶懷里抱著蟲蟲，一瘸一拐地來回走動，片刻不停歇，似乎這樣能減輕孩子的痛苦。看著她那高一腳低一腳的身影，我眼淚又不爭氣地下來了，但是這次不僅有感激，還有欣賞，欣賞她直面困難的勇氣和擔當。

元氣滿滿的奶奶經常身體力行地告訴我：辦法總比困難多。蟲蟲一歲半的時候妹妹誕生了，那可是奶奶的嫡親孫女啊，要說她選擇放棄帶蟲蟲，也無可厚非。她確實也跟我談了，說怕兩個孩子忙不過來，讓我趕緊再找人。可是奶奶已經拔高了我的育兒標準，上哪里再找那么合適的人呢？我又開始在院子里到處打聽了，整日里張皇失措，奶奶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就跟我說，要是實在找不著人，她就發動爺爺倒夜班來幫忙，她顧妹妹，爺爺顧蟲蟲。因為蟲蟲她已經帶出感情了，交給別人也不放心，并且保證她一定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不會厚此薄彼。就這樣，我懸起的一顆心又放下了，爺爺也開始了白天看蟲蟲，晚上值夜班的辛苦生活。

奶奶常說，她能堅持把蟲蟲帶下來，爺爺功不可沒，此言不虛。我們和奶奶住同一棟樓，不同單元。每天下午6點，她都會帶著蟲蟲在樓下等我，趕上下大雨，老兩口齊上陣，奶奶抱著蟲蟲，爺爺打著傘，一起給我送到單元門口。我過意不去，說，這么大的雨您和爺爺就別下來啦，等我上樓去接吧。奶奶說，那可不行，你一個人又撐傘又抱孩子肯定顧不過來，萬一給孩子淋著了可不好！考慮周到，令人感慨。后來，奶奶腿疾復發，下樓不便，就換成了爺爺每天帶蟲蟲下樓等我。一天，也是下雨，我出了地鐵往家走，遠遠看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并排坐在屋檐下，隔著厚厚的雨簾都能感受到那份默契和關懷，要說這不是親爺孫，誰信呢？

我原本想著等孩子三歲之后再送幼兒園，但是入夏以來奶奶腿疾發作，夜里時常疼醒，根本休息不好。爺爺一人帶倆娃，還要照顧奶奶，實在是力不從心，于是我決定讓蟲蟲提前入園。入園對蟲蟲是個考驗，因為她生性敏感、愛哭，對新環境適應起來非常緩慢，我為此焦慮不堪。此時，奶奶又幫了我一把，她開始對蟲蟲進行心理建設。剛開始蟲蟲不接受，一提幼兒園就哭，但奶奶有耐心也有方法，經常讓爺爺帶蟲蟲去附近的幼兒園參觀，看小朋友嬉戲玩耍，見蟲蟲表現出興趣時，就不失時機地給她描繪幼兒園的美好圖景，慢慢地蟲蟲對幼兒園不抵觸了，也接受了即將入園的現實。

提前入園對家長也是個考驗，總怕孩子年齡太小不能適應集體生活，但是我不擔心蟲蟲，因為奶奶未雨綢繆，早就開始培養蟲蟲的生活自理能力。一歲半的時候她讓我買了個兒童馬桶，每天用獎勵機制引導蟲蟲，沒多久蟲蟲就會自己坐馬桶尿尿拉臭了，還順便學會了脫褲子提褲子。語言表達能力更是不在話下，奶奶是老北京，蟲蟲在她的調教下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愿，如：餓了、渴了、熱了、上廁所等。甚至可以相當準確地描述自己的情緒，如：不高興、沮喪、好失望啊、很傷心等，跟大人溝通基本沒有障礙。日常生活中奶奶也是科學地安排孩子的作息，按點兒吃飯、喝水、睡覺，所以蟲蟲雖然才兩歲半，就已經具備了幼兒園要求的基本生活技能。

幾年的朝夕相處眼看就要結束，我和孩子都特別不舍，但是奶奶腿疾日漸沉重，走路都成問題，她為了蟲蟲已經再三推遲手術日期，我是既感激又自責。奶奶這病完全是累出來的，她本來已經退休，過著逛逛公園跳跳舞的安逸日子，我們的出現打破了她的寧靜;她家經濟小康，生活無虞，并不需要替人看孩子補貼家用，就因為一顆菩薩心腸，見不得別人受苦難。奶奶曾推心置腹地跟我聊過，說她也是做母親的人，特別能理解我的感受，當初見我無助的樣子就不忍拒絕，她太知道孩子在媽媽心中的分量了，我如此信任她，她必定傾盡全力呵護孩子周全。

關于稱呼，奶奶曾跟我談過，說蟲蟲一直把她當作親奶奶，猶豫要不要跟孩子解釋清楚。我說沒有必要，人是感情動物，孩子日日跟您相處，已經產生了超越血緣的親情，所以就順其自然吧。奶奶會意，再不提及此事，我呢，也一直隨孩子管她叫奶奶，張口就來，毫無障礙。從認識奶奶到現在，兩年時間過去了，對別人可能只是倏忽而過，對我卻是甘苦自知。中間有多少個坎兒幾乎要邁不過去了，都是奶奶力挽狂瀾，還幾乎發動了全家人來幫我，她的兒子媳婦也非常通情達理，對于奶奶幫我帶娃并無微詞，一家子人樂善好施，令人感佩。

回想蟲蟲出生以來的點點滴滴，我是幸運的。雖然曾一度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但自從遇見了奶奶就峰回路轉了，而且我得到的遠遠超出預期。我的初衷只是找個“看孩子的”，沒想到結緣了一份親情;我的期望僅限于孩子吃飽穿暖，結果收獲了一個知書達理的孩子。豈曰不幸，我之大幸！幼兒園開學在即，蟲蟲就要邁入下一個成長階段，感謝奶奶幫我度過那些艱苦難挨的日子，希望她早日康復，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

朱權利摘自《北京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