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舞狐
當狗吠聲響起時,我總是很感動——這狗的“人情味”,就在這里。
我要說的人情味并不在一個人,而在一只狗。
它是我房東的一只老狗。兩年前我剛搬來時它就在這里。它和那位同樣蒼老卻面相可親的房東老頭給了我很好的印象,他們時常一起出門。每每巷子里有了不尋常的動靜,老頭必定要從屋里踱步出來,卻往往是老頭還沒出屋。老狗那一陣陣警鈴似的吠聲已經如雷貫耳——那只老狗從來都叫得那么認真,仿佛在這一片它是地主。
很多時候,尤其是靜謐的深夜,雖隔著一堵墻,我卻覺得自己和那只老狗特別近。半夜里小巷偶爾會有人走動,于是老狗馬上就像白天一樣矍鑠地叫起來,想必一戶戶的人家都能聽得清楚,亦不嫌煩惱,倒像是驚堂木一陣陣拍下,靈魂一震。當狗吠聲響起時,我總是很感動——這狗的“人情味”,就在這里。
在深夜,人除了睡眠,所有活動都已停止,而老狗的幽息卻在夜的靜默映襯下顯得靈敏異常,人放下白天里所有的包袱與責任沉沉地睡去,而狗卻要被任何一陣發生在不確定的時間點里的聲音驚醒,警覺怒吠。
每次我外出歸來,總能在小巷里遇見老狗。剛開始時它見我是生人,便縱情狂吠。后來漸漸熟識了,它也并未放松警惕,依然用那雙黃棕色的充滿警覺的眼睛盯住我,與它彼此沉默地擦身而過,簡直就像在經歷一場嚴格的安檢,但我心里卻是快活的,因為我欣賞這種井然的秩序,更特別也更令人敬畏的是,人的秩序由這只狗來維持。我甚至在心底期盼著,下一次在小巷里再度與它以同一種歪著頭的姿勢相逢,用我嬉皮的笑臉化解它一如既往的嚴肅。
母親說,每次她開門,老狗都會特別親熱地迎上來,因為她多半是給老狗送吃的來了,這是她和老狗之間溫情的秘密。久而久之,母親甚至覺得有陣子不給老狗弄點吃的,就是罪過。初次聽到母親這番“怪論”,我不但不驚駭,反而很認可。因為這狗確實處處以人的情感和姿態存在。
房東老頭的臉上最近很少有笑容,但老狗對于該叫不該叫,依然拎得很清。很多次我回來開門,都見它蜷著身子臥在我的門前,很舒坦的樣子,見我走近,卻又如驚弓之鳥般速速讓開,眼神里透著驚惶與誠意,活脫脫一副懂禮的謙恭相。我真想給它深深鞠一躬。于是有一次拿相機想給它留影,它竟嚇得一連往后退,滿眼都是清純的羞澀,這讓我更加敬重它。在與我一同生活的這片領域里,似乎有了它,我對于家的擔心可以放下一半。
它的毛已經開始脫落了,背部甚至有小塊粉紅色的皮直露出來。每次見它,我依然不聲不響地與它對視,鮮有表情,但是我珍惜每一個我能感知到的與它共在的時刻,因為我相信狗作為人類親密的朋友,是有人情味的。
李鐵摘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