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日記

葉佳琪

她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兀自喊了幾聲“姐姐”，發(fā)現(xiàn)沒有人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說“誰讓你進我房間的？快出去！”時，她才徹底明白，她和姐姐共同成長的歲月，在這一刻，終于劃上了句號。

1、磁帶里的周杰倫

安然出生于90年代中后期，她一直不明白在計劃生育政策已經(jīng)全面貫徹的當(dāng)時，自己是何以出生的。周圍的玩伴全是獨生子女，只有她，因為多了一個姐姐而顯得極為特殊，她甚至因此有些自卑，尤其是在家里多了什么零食或者玩具的時候，這種自卑常常轉(zhuǎn)化為抱怨——為什么別人一個人就可以什么都擁有，而她不管什么東西都得一分為二？不過也不是所有時候都這樣，安然比姐姐小六歲，由于身居老二，從小安然就備受父親寵愛，因此她常常可以從爸爸那里悄悄享受到姐姐沒有的待遇。

也許是因為大六歲的緣故，姐姐一直走在安然的前端，引領(lǐng)著她的時尚潮流，那時安然對外界的所有認(rèn)知，幾乎全都來自于姐姐。比如，安然上二年級的時候，上初二的姐姐第一次從學(xué)校帶了一張海報回家，海報上是一個男孩的照片，姐姐將那張海報貼在自己的房門上表明自己的喜愛。

“周杰倫你都不認(rèn)識？他特別厲害！我們班女生都喜歡他……”

那是安然第一次知道“周杰倫”三個字，以兩元錢為代價，姐姐給她用復(fù)讀機聽周杰倫的音樂磁帶，那首《半島鐵盒》里有一半的歌詞安然都沒聽懂。但從那天開始，她宣布自己最喜歡的歌星就是周杰倫。

她并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哪里是喜歡周杰倫，明明是姐姐喜歡什么，她就跟著喜歡而已。

也許安然自己也沒想到，跟著姐姐追星追久了，自己好像真的喜歡上周杰倫了。那些跟在姐姐屁股后頭聽不懂的歌，在后來的歲月里終于有機會感同身受。安然上大學(xué)時去聽了一場周杰倫的演唱會，一萬人的體育館里，很多人笑了哭了，她一邊揮舞熒光棒一邊加入大合唱，腦子里想起的。只有小時候姐姐帶回家的那張海報，以及那個本是用來學(xué)英語，姐姐卻總是用來放新歌的舊舊的錄音機。

2、少女的敵人

安然成績很好，姐姐成績卻截然相反。

好像從初中開始，姐姐的成績就一直一蹶不振。安然記得有一年寒假，除夕前夜，父親打掃衛(wèi)生時突然翻出一張姐姐藏起來的數(shù)學(xué)試卷，分?jǐn)?shù)那一欄鮮紅的“9”字，讓父親勃然大怒，姐姐也因此沒能逃過一頓打。后來每次和姐姐吵架，就會用這件事當(dāng)作武器。

“哼！反正我是永遠(yuǎn)不會考9分的，不像某些人！”好學(xué)生安然覺得自己所有尖酸刻薄的一面都留在了姐姐那里。時間久了，姐姐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她的成績永遠(yuǎn)一成不變地差，甚至中考時，連高中也沒考上，最后花了借讀費才上了本地一所普通的高中。而安然卻一直青云直上，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初中，父母也因此釋懷，大女兒那里未能得到的驕傲，小女兒全幫他們贏回來了。

安然上初中時，姐姐還在上高中，姐妹倆都處在各自的青春期，那時的生活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摩擦不斷。安然總覺得，她和姐姐總有一天能引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她不再是那個任由姐姐領(lǐng)導(dǎo)的孩童了，凡事有了自己的主見。比如每天中午吃午飯時，她們都愛看電視，而電視機只有一個，因此，誰先拿到遙控器誰就擁有掌控權(quán)。

這天回家，安然放學(xué)早，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拿遙控器，她把家翻了個遍，怎么也沒看見遙控器的影子。終于等到姐姐回家，安然見她慢悠悠地進了自己房間，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她定睛一看，氣得眼冒金星——那不正是自己找了好半天的遙控器嗎？！

她沖上去，試圖從姐姐手里奪過遙控器：“你太卑鄙了！竟然自己把遙控器藏起來！”

姐姐力氣也不小，死死握住遙控器，靈活地躲過沖過來的妹妹，得意地說道：“反正遙控器在誰手里就是誰的！”

姐妹倆像兩只獅子爭搶食物般卷成一團，誰也不讓誰。

安然本來就好勝心強，哪里受得了姐姐這樣的做法，既然搶不來遙控器，那她只能硬碰硬——只要姐姐打開電視，她就立馬按下電視的開關(guān)按鈕。姐姐打開，安然關(guān)上，姐姐再打開，電視再關(guān)上，姐姐又打開，安然又關(guān)上……

兩個強勢的女孩子誰也不讓誰，幼稚地進行著這場較量，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個中午，誰也沒有看成電視。

諸如此類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她和姐姐之間的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有時兩人會很快和好，有時長達(dá)半個月都在暗自較量。甚至有時會上升到武力，盡管在身高和力氣上安然都不占優(yōu)勢，但她有一個必勝絕招——那便是在打不過時開始躺在地上哭，哭到等爸爸媽媽回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父母最終總是會責(zé)怪大女兒沒有盡到姐姐的職責(zé)。正是因為這一點，姐姐一見到安然開始躺在地上不起來，也只好恨恨地妥協(xié)。

3、歷史書上的男孩

安然初二那年，姐姐正值高三。因為備戰(zhàn)高考，姐姐常常寄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同學(xué)家，回家的次數(shù)逐漸變少。

但安然還是發(fā)現(xiàn)姐姐早戀了。先是從前像個假小子一樣剪短發(fā)的姐姐漸漸蓄起長發(fā)，吃過晚飯后養(yǎng)成了洗頭的習(xí)慣，然后將頭發(fā)慢慢吹干，對著鏡子精心梳理過后，才去上晚自習(xí)。后來安然回想起那時的姐姐，記憶里仿佛都可以聞到從她身上飄過來的洗發(fā)水的香氣。

真正讓安然肯定的是姐姐歷史書上的名字，她意外地在姐姐歷史書的某一頁看見陌生的名字——一看就是男孩子，安然心想。果然，當(dāng)她裝作無意問起這個名字時，姐姐的表情異常不自在，但依舊嘴硬：“管好你自己！別多管閑事！”

那時的安然常常有種小人得志的感覺，遇上什么事情，她總愛向父母邀功。可這件事她卻罕見地不想告訴父母。她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她覺得自己窺視了姐姐的秘密，她隱隱覺得這個秘密和以往的任何一個都不同，她有責(zé)任替她保守。十幾歲的她已經(jīng)從小說里看過了太多對愛情的描寫，但她卻對姐姐那位神秘的初戀對象保持著一份好奇——姐姐喜歡的男孩子，會是什么樣呢？他知道姐姐有一個叫安然的妹妹嗎？

但姐姐卻毫不領(lǐng)情，每每談及此事，她總是矢口否認(rèn)：“別瞎說，你有證據(jù)嗎？”

歷史書上的一個名字似乎并不能算作證據(jù)。

安然不敢說她翻到了姐姐和同學(xué)聊天的小紙條，一旦說出來，就會引發(fā)另一場戰(zhàn)爭——“你又翻我東西！”“你憑什么侵犯我的隱私權(quán)？”安然在腦海里完全可以想象出姐姐的反應(yīng)。她對姐姐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姐姐的世界太精彩了——她似乎永遠(yuǎn)都能第一時間獲得最好看的小說，知道最好聽的歌，她的衣服似乎永遠(yuǎn)都比自己好看，她每天在學(xué)校里都可以遇見好玩的事情……

安然并沒有意識到，十幾歲的自己和當(dāng)初一樣，想從姐姐的身上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樣子，她的神秘讓她著迷，所以她總是在她的身后默默跟隨，默默探尋，只是她不知道，其實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崇拜。

一直到今天，安然也沒有見過那個男孩子，后來十八歲的安然也擁有了自己的初戀，姐姐也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知道了，也許姐妹倆都對彼此的世界保持同樣的好奇。但姐姐比她直接得多，她在電話里表現(xiàn)得十分開明：“沒關(guān)系，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

安然聽著另一端云淡風(fēng)輕的口吻，似乎看見了那一年披著長發(fā)走出家門的十八歲的姐姐。

4、念咒語的巫婆

如果要把“生命中遺憾的事情”列成一份清單的話，安然覺得那場高考前夕的戰(zhàn)爭一定能排上榜單前幾名。

她不記得是因為什么事情姐妹倆發(fā)生了矛盾，只記得姐姐最后干脆鎖起了門來，安然氣得手足無措，但怎甘心落得下風(fēng)，便一直站在門口，對著里面的人喊：“別看了，反正你也考不上！”

說著說著，似乎找到了復(fù)仇的方式，她突然起了勁，將頭湊得更靠近門縫，以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口氣反復(fù)念叨著“考不上，考不上，考不上……”

像極了一個惡毒的念咒語的老巫婆。

后來姐姐去了鄰省的省會念大學(xué)，安然是在一家人去火車站送完姐姐回家后，才后知后覺地體會到“離別”的含義的，她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兀自喊了幾聲“姐姐”，發(fā)現(xiàn)沒有人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說“誰讓你進我房間的？快出去！”時，她才徹底明白，她和姐姐共同成長的歲月，在這一刻，終于劃上了句號。

心里竟然酸酸的。

明明從小她就開始想象——如果家里只有她這一個孩子，生活會有多爽。可當(dāng)家中真的只剩下她一個孩子時，當(dāng)姐姐變成視頻里的那張臉時，當(dāng)所有的零食真的不再有人同她爭搶時，一切仿佛都失去了一半的趣味，也是那時她才知道，那另一半的趣味在姐姐那里。

也許在那時還在上初中的安然心里，“高考”是一個極為模糊的概念，也許以她當(dāng)時的心智和情商，不計代價是泄憤的原則之一。但年少時的不懂事在日后漸趨成熟的她每一次回想起來時，都十分想扇自己一個巴掌。舊日的往事隨著時間日漸模糊，她連當(dāng)初沖突的原因都毫無印象，卻對那一聲聲無知的如咒語般的報復(fù)而耿耿于懷。

她無法原諒那個尖酸刻薄的自己。

尤其是在幾年后，安然自己即將高考的前夕，那時姐姐早已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長大后的姐妹倆磨平棱角，已學(xué)會禮貌和平地相處，所有年少時的爭端都可以用玩笑的口吻提起來。

安然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給姐姐發(fā)一條長長的短信，她必須為當(dāng)年的自己道歉。姐姐的短信回復(fù)得很快，“你不說我都忘了這件事，早就原諒你啦，別想那么多，明天好好考試，放平心態(tài)，等你的好消息！”原來，只有誠實地反思自己的錯誤，勇敢地面對曾經(jīng)那個幼稚的自己，才能得到今日的釋懷與寬容啊。

命運有時真的很神奇，安然高考填志愿時，選擇了姐姐曾經(jīng)念大學(xué)的那個城市。她從未去過那里，但從寒暑假回家的姐姐口中了解了關(guān)于那座城市的零星知識，也因此對那座原本陌生的城市多了一份熟悉感——畢竟，姐姐也曾在那里上過大學(xué)啊。

她下意識地想去她去的城市，想走她走過的路，想看看她看過的世界，你看，即使十八歲的安然，一如當(dāng)初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屁孩。

5、姐姐的日記

安然偷看過姐姐的日記。

姐姐的房間有一整面墻的書柜——這曾讓安然覬覦很久，兩人協(xié)議好等姐姐去上大學(xué)就換房間。姐姐高考完就將書賣了，幾年的苦讀生涯換了不到一百元錢。搬房間的時候，姐姐所有的東西整理起來只有幾個不大不小的盒子。

盡管臨走前強調(diào)了一百遍不許亂翻盒子里的東西，但在姐姐走后的幾天，安然還是忍不住了——她對盒子里的東西實在太好奇，起初還有些忌憚，生怕自己一打開姐姐就會跳出來把她罵一遍似的，后來心理建設(shè)強大了，她鼓起勇氣，躡手躡腳地翻出那些盒子。

其中有一個很小的盒子里夾著一本小小的日記本，老舊的式樣，右邊有一排密碼鎖，封面上厚厚地蓋了一層灰。安然起初以為需要密碼，結(jié)果隨手一掰，本子壓根沒上鎖。

她打開來看，原來是姐姐的日記。

從稚嫩的筆跡判斷，應(yīng)該是姐姐上初中時寫的。安然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卻在密密麻麻的日記里看見自己的名字——人仿佛對自己的名字極其敏感，總能一眼就認(rèn)出來。

“今天我做夢夢見安然死了，哭著醒過來，跑到安然房間去看了看，還好，她還在睡覺，原來只是做夢。”

“為什么爸媽就看不到我的好呢？好像在他們的心里，安然做什么都是對的，我做什么都是錯的。他們總是說安然多好多好，為什么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呢？”

……

安然一頁頁翻閱著姐姐的舊日記，她想象著若干年前的早晨，姐姐從噩夢中哭著醒過來，又不放心似的，爬起來看看熟睡的妹妹，才得以心安，暗自慶幸還好這是一場夢。那時正在熟睡的自己，是否能夠感知到姐姐對自己的愛呢？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時一家人還住在小房子里，她和姐姐沒有獨立的房間，姐妹倆擠在一張床上。有一天清晨，她被姐姐搖醒，蒙眬中姐姐塞給她一枚五角錢的硬幣，囑咐她“安然，這錢給你，你以后要聽媽媽的話”。

意識尚未清醒的她還沒有意識到姐姐的反常，接過了錢就繼續(xù)倒下去睡覺。后來她才反應(yīng)過來，那時上初中的姐姐與母親發(fā)生摩擦，正打算離家出走呢，而那五角錢，是她對自己年幼的妹妹的放心不下吧。時隔多年，安然也一直沒有忘記那個模糊的畫面，她不知道姐姐的離家出走為什么沒有成功，也許是她害怕了，也許是她舍不得家人，也許只是一時賭氣后來氣消了。不管是哪一種，安然每每想起那枚五角錢的硬幣，心里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就像此刻的她，抱著那本塵灰多年的日記本，眼淚不知不覺地靜靜流淌著。她曾因不能獨享父母的寵愛而心存遺憾，她曾因自己不是獨生子女而暗存羞赧，成長的歲月中更是因為瑣碎的生活細(xì)節(jié)而與姐姐心生嫌隙。只是這一刻，往日的種種充滿溫情的小事涌上心頭時。那齷齪的嫉妒心，狹隘的自尊心，不值得一提的好勝心，在此刻都變成了虛無的縹緲，她既羞憤又感動。

原來，能在這世界上擁有一個親姐妹是一件多么彌足珍貴的事情啊——她們的身體里流淌著同樣的血液。她們參與并見證了共同成長的時光;她們截然不同，她們又那么相像;她們互相討厭又互相掛念;她們其實是另一個自己;她們是這世上彼此唯一的姐妹。

肖勇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文藝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