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朋友

阿迪提·達斯·鮑米克 王敬濤

你向我保證過要今生和我在一起。我不會讓你違背諾言，我的朋友。

星期一，鎮上的中學像往常一樣開課了。羅茲·瑪麗老師走進了教室。她是一位中年女士，教五到八年級。她的教學方式非常獨特，講課時總是舉些生動活潑的例子，同學們不止喜歡而且殷切期待她的課。

“早上好，老師！”孩子們齊聲問候。

“大家早上好！”羅茲也招呼大家。

“那么，你們周末過得怎么樣啊？”

孩子們對于回答這個問題超級熱情，每個人都講述自己和家人過周末的情況，有人騎車逛了大街，有人跟父母種花草。羅茲耐心地聽著他們講述。她在孩子們身上流露出的興致，讓她成了他們最最喜愛的老師。

她要講的課是古巴比倫詩歌《吉爾伽美什史詩》，目前已知最早的文學作品之一。它講述了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之間的友誼。

當一名學生朗誦了全詩四分之一后，她開始講解詩人通過作品想要對世人表達的主要思想。話還沒說完，她看見墻角有人舉起手來。

“好的，瑞維什，我能知道你有什么疑問嗎？”羅茲問。

“如果我說錯了還請您多原諒，老師，我只是想問一問，您覺得世上真的有誠摯的友情嗎？”

這個問題讓她一怔。這意味著她不得不講一個故事，一段在她心中埋藏已久的往事。

停頓了片刻，她說：“有的，我見過。”

“請給我們講講吧。”同學們請求說。

她朝窗外望了片刻，然后又扭頭看著同學們殷切的眼神。接著，羅茲用一種輕柔的聲音講了起來。她說：“孩子們，這是一件真事，是我親眼所見。”

當年我在南美洲玻利維亞教學，教三到五年級。學生充滿了活力，就像你們一樣。他們都來自中等收入家庭。

一天，有一家人搬到了鎮上。他們家看起來很富。他們有個兒子，七歲上下。這孩子很粗魯，沒禮貌。他父母因為工作原因才搬來鎮上，兩個人都是鎮上一家有名醫院的醫生。約翰就這樣跟了過來，并在我教的那所學校入了學。

他來的第一天就打破了教室的窗戶玻璃。他跟其他孩子打架，撕破了別人的襯衣，推搡別人，打碎別人的物品。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周。我們當老師的本以為他過幾天就會變好。每次胡鬧之后，我們總是告誡他不要再這樣，但是毫無效果，他的惡行沒有一絲改變。

后來我們去家訪，但他們好像忙得很，絲毫不理會我們的要求。

這讓我覺得應該歸因于父母關愛的缺失，他就是這樣長大的。我想到一個幫助約翰的新方法。我讓他坐在班里最優秀的男孩身旁——馬丁不但學習好，其他各方面也都不賴。而且，他還特別有禮貌，特別謙虛。

他們兩個坐到一起的第一天，約翰就把馬丁餐盒的午餐吃了個精光。他過去也常常那樣做，當別人為此惱怒或者哭泣時，他會格外開心。但是馬丁卻微笑著說：“我可以吃你的嗎？我餓了。”他吃了一驚。約翰就像被這回答和這令人愉悅的請求攝去了魂魄一樣，他打開飯盒，遞給了馬丁。

第二天，約翰撕破了馬丁的一張書頁，他相信馬丁一定會大喊大叫，跟他干上一仗。但是馬丁僅僅是去找老師要膠帶把書粘了起來，并沒有說一句難聽的話。約翰再次目瞪口呆。

約翰對馬丁的溫和性情失去了耐心，他用各種辦法來激怒馬丁。他每天破壞馬丁的這件或者那件物品，但馬丁卻默默地把每件東西恢復原樣。

一個月后，約翰停止了胡鬧，問馬丁：“你哪兒來的這么大的耐心，你為什么不反擊呢？”

馬丁笑著對約翰說：“我不跟朋友打架。如果我知道自己能把東西修好，如果有其他辦法解決問題，我干嗎要傷害別人呢？”

“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約翰，”馬丁繼續說，“我媽常說，如果你傷害了別人的感情，就會遭到雙倍的報應。”

馬丁的話對約翰產生了神奇的效果，他坐下來，靜靜地注視著馬丁。

馬丁說：“現在該我問你問題了。告訴我，約翰，為什么你總是損壞他人的物品？你把他們變成了自己的敵人，而非朋友。是什么讓你這樣做的呢？”

這個問題直刺約翰的內心。他羞愧至極，眼里第一次涌出了淚水。他用雙手捂住臉，然后用一種低沉壓抑的嗓音說：“爸媽從來不曾關注我，他們從不跟我打招呼，無論是早上還是晚上。我有個如影隨形的保姆，但我想跟爸媽在一起。有一回我打破了家里一個昂貴的雕像，爸爸終于站到了我面前。他訓了我，可是，我很高興，因為他至少離我近了一些。又有一天我弄壞了家里的電視，那天媽媽狠狠地抽了我耳光，可是至少，她接觸到了我。我想只要我做了壞事，我就能有時間跟爸媽在一起。這一切就這樣開始了，我覺得，如果吸引注意就得破壞東西，那我最好就那樣做。馬丁，你不了解沒人理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流了下來。

“約翰，真的抱歉，我并不想傷害你。”馬丁覺得很抱歉，他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把他弄哭的。“好了，約翰，你能向我保證一件事嗎？”馬丁熱切地問。

“什么事？”約翰捂著臉問。

“如果我一生都和你在一起，不論艱難還是順利，如果我保證能給你十分的關注，不論你是否需要我，你會停止胡鬧嗎？我可以保證我會隨時支持你。”馬丁緊緊握著約翰的手說。

“會，我會停止我的所有惡劣行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擦擦眼淚，擁抱了馬丁。

第二天，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約翰走到全班同學面前，為自己的錯誤行為道歉，并向大家許諾，說他將會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好朋友。他向我走過來，感謝我讓他坐在了馬丁的旁邊。看見這樣一個改過自新、舉止良好的約翰，我感到十分欣慰。

幾年過去了，他們的友誼越來越牢固。從學習到籃球，馬丁方方面面都幫約翰，而約翰也確實需要他的幫助。馬丁信守承諾，總是自己先學了，然后再講給約翰聽，讓約翰把文化課學好。在馬丁的鼓勵和引導下，約翰還加入了學校籃球隊。他們兩個都代表學校參加了校際籃球賽。

時光荏苒，我很高興地看到他們的友誼在不斷加深。馬丁總是護著約翰，使他免遭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脅。但不知怎么地，在內心深處，我總覺得約翰不像馬丁那樣無私。約翰的舉止彬彬有禮，但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他的心底仍然隱藏著羨慕或嫉妒的情緒。

那是在冬天里，日期是1994年6月9日（南半球此時正值冬天。——譯者注）。凌晨時分我們感到了一些顫抖，我們的床在晃，家里的東西也都叮當作響。沒人在意這些。早上8點學校正常上課。10點鐘，學校的樓房開始劇烈抖動起來。這是一次強震。我們呼叫孩子們撤離。校園里的美好環境成了一團糟。鑒于高年級學生有能力照顧自己，我們就先把低年級的孩子拖出教室。

地震不時襲來。絕大多數學生被帶到校外以后，我們當中有幾個人又跑回教室，確保沒有人落在教學樓里。當到達三樓時，我看見了約翰，他趴在地上，靠柱子支撐住自己，伸手去拉誰上來。讓我吃驚的是，居然是馬丁懸在下面。邊墻被強震摧毀，他從那里滑了下去。我也伸過手去，想和約翰一起把馬丁拉上來。

馬丁哭喊說：“不行，你們倆快救自己吧，快跑。”

我說：“我是你的老師，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約翰已經嗚咽起來，他抽抽搭搭地說：“如果我今天松開你的手，我將無法活完余生。是你教給了我生而為人的感情，教給了我愛與被愛。你在我生命的每一刻都給予我支持，不論那時是悲傷還是歡樂，所以你現在怎么能指望我逃跑，把你扔在這樣的絕境里不管不顧，而且你向我保證過要今生和我在一起。我不會讓你違背諾言，我的朋友。”

聽他們這樣說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先前對約翰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約翰和我努力把馬丁向上拉了一些，馬丁抓住一根鐵棒來懸吊自己。他們倆都已經是大孩子，對約翰和我來說，要把一個像馬丁那樣的大孩子拉上來是不可能的。我讓約翰握緊馬丁的手，又讓馬丁抓牢鐵棒，同時呼叫更多人來幫忙。我匆匆跑下樓梯，找來一些老師。我們跑在途中，剛剛趕到三樓的盡頭，從那里已經能看到約翰趴在地上。正當我們急速靠近他們的關頭，地震再次襲來。我們抓住教室的門窗來保持自身平衡。等我們站穩腳跟，地板上已經不見了約翰。從邊墻上方看過去，我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都墜落在地上。他們的頭枕在血泊里，但手卻還緊緊握在一起。他們信守了諾言，直到最后，他們都沒有離開彼此。

校長和我們老師匆匆把他們送進醫院，但是醫生卻說，他們在幾個小時以前就已經停止了呼吸，或許，就是在他們墜落在堅硬地面的那一刻。

羅茲停止了講述。她的眼角蓄滿了淚水，仿佛又重新見到了那場災難。沒再多說一句話，她離開了教室。

劉鵬摘自《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