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彼此親近的話,原來是因為親情的親,已經水到渠成到無須用言語表達。
在下崗人員名單中看到自己名字的那天晚上,因職業關系一向不沾酒的他,在一家小飯館喝得酩酊大醉。妻子本來就是臨時工,懷孕后就把工作辭了,現在兒子兩歲半,快要送幼兒園了。半年前剛買的房子,每個月800多元錢的按揭……全家的開銷,都在他的那份工作上,可是忽然間,說丟就丟了。他不是懦弱的男人,這30年來,也遇見人生種種不順,可是從來沒有什么時候像現在這樣無助。
醉得厲害,第二天午后才醒。醒來,妻正在旁邊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他問兒子呢,妻嘆口氣,被媽領走了。站起身給他倒了杯水,忽然想起來什么,對了,小月打了好幾個電話,你給她回一個吧。
小月是他的妹妹,比他小4歲,也比他有出息,讀完了大學,英語說得比漢語還流利。畢業后在杭州找了份工作,是外資企業,成了白領,干了一年多,每個月就領到了上萬元的薪水。上個月他還聽到母親說,妹妹正打算在杭州按揭買套房子……杭州的房價,他在電視上看過,一平方米的錢都能買縣城里的十平方米了。他想想自己一個大男人,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小女子,心里又添了一份窩囊。所以不想回電話,妻說妹的口氣很急,好像有什么事。
他才磨磨蹭蹭拿起電話,撥了妹的號碼。撥通,掛斷了,妹的電話費公司報銷,長途那么貴,讓她打回來好了。他想。
電話剛放下,妹的回電立刻過來,開口就問,怎么喝那么多酒?剛才嫂子說你還沒醒。你以前不是不喝酒嗎?
他皺皺眉頭,沒解釋,只是回問,有什么事兒嗎?
聽你喝多酒著急了。妹說,喝酒也解決不了問題,現在下崗的人多了,再想辦法唄。
能有什么辦法?沒關系沒門路,做生意也沒本錢。他的口氣是抱怨的,不是抱怨妹,是抱怨生活的無奈。
你想做什么生意?想好了,我投資。妹的口氣很爽快,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腦子立刻清醒許多,聽妹的口氣,好像是想要幫他。
其實,他不是沒想過這一天,從單位工資拖欠的那一天,他就預感到了這樣的結局,也在這之間設想了許多條路,最后卻都放棄了。原因只有一個,他沒有錢,三口之家,只有幾千元的積蓄,是預備家里有意外事件用的。那時也根本沒有想會有人幫助他,更沒有想到妹,不管怎么說,他是哥,而妹也正要買房子。她不過工作了三年,城里開銷大,妹從小花錢也大手大腳,能有多少錢呢?
沒想到,妹竟然主動開口。他猶豫了片刻,因為不確定妹這個投資的具體概念。
妹說,這幾天你想想,看有哈好干的,投資也別太大,我投得起的,十來萬元錢吧。不過,妹笑起來,我可是投資,贏利要按比例分成的。
妹這一笑,他心里莫名地放松了。妹從小就是愛笑,笑起來,帶點狡黠和任性。她去外地念大學后,就少聽見她的笑了。那個年紀的女孩子總是忙別的事情,她讀大三時,他結了婚,從家里搬出來單過,妹放假回來,也就偶爾聚在一起吃頓飯。再后來妹上了班,回來的次數也少了,平常,電話大多是打回到家里父母那邊。沒有什么事情他也很少打電話回去。兄弟姐妹的關系大抵是如此吧,小時候在一起打打鬧鬧,大了,有各自的生活,慢慢生分和客氣起來。
他沒想到妹這時能打電話主動要幫他。所以還是問了聲,你怎么曉得的?
你的事什么我不曉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天給媽打電話。好了你先想吧,想好打電話給我。
妹掛了電話,始終是輕快的口氣,好像是和他聊了聊天氣好不好、吃沒吃飯這樣尋常的話題。他有些感慨,人生處境不同,生活態度也是大相徑庭的。但是不管怎樣,有了妹的這個電話,他還是在煩悶中透出口氣來。妻聽了,有些意外也有些感激的表情,嘀咕一句,你總說小妹慣壞了,關鍵時候,還不是跟你親。
他頓了頓,到底也沒有反駁,這樣的時候,好像也是無法反駁的。
一場醉睡了太久,晚上他反倒睡不著了,心里胡思亂想著,一會兒想可以做的事情,一會兒想妹的話,到最后,卻翻來覆去地,想起妹小時候來。
其實他沒有亂講,妹從小是很嬌慣的,一是因為小,二是因為父親不像別的男人那樣看重男孩,反倒對妹一直偏愛。他又大了她4歲,自然從妹出生起,他就失去了在家中受寵的地位。好吃的,讓著妹,好玩的,妹先玩。而小孩子也是很勢利的,妹不大點兒,就感覺出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也明目張膽地欺負他,要他哄,要他讓,還總讓他背。他像個小保姆,還必須承擔起責任,而妹又愛哭,一個不順意就抹眼淚,他就會被吵。
有時也會覺得不公正,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何況她是他妹,一個長得嬌滴滴的小姑娘,他也有男子漢天生的那種責任感,所以也就慣著她。
兄妹倆的性格并不像,他好像遲緩一些,妹卻很敏銳機靈,比他聰明,比他學習好,比他會說話。自然地,妹就是家中的焦點,連他都覺得妹應該是焦點,妹就是比他強。
尋常的家庭,大多是這個樣子的吧。后來他讀了技校,畢業就工作了。賺錢的時候,妹讀高中,漂亮的姑娘,也懂得了愛美,他發第一個月工資,給妹買了件新衣服,妹讀三年高中,也沒少花他的零花錢。他覺得做那些事,也應當,他是哥,沒什么好說的。他們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家人,彼此間的親情,雖然沒有特殊的好,但始終知道是一家人,相互親近。只是后來各過各的日子,聯系漸少,而這兩年妹回來,更關注的好像是他的兒子。過來他家,也是為了看他的兒子。他覺得,這樣的疏離,也是正常吧。而早些年,他覺得對妹好,順理成章,但是他是哥,所以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需要妹來幫扶。
想了許久,還是覺得不妥。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打了電話過去。
想好了?妹急脾氣,不等他開口先問。
沒,他說,你哪來的錢啊?你不是要買套小房子嗎?不是說租房子煩了嗎?
我買完了呀。妹說,兩個月前就買了,剛裝好,晾一段我就搬過去了,這是多余的錢。
怎么那么多錢?他心里倉促一計算,有點吃驚,不太明白妹的錢哪來的。
年前接了個大單,發了筆小財,錢就存著沒動。哥,你知道我們這種公司,收入是有彈性的,每個人都不一樣,彼此都保密的。你還以為我房子不買就幫你啊,你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先顧著自己,哈……
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口氣,他也弄不清楚了。但心里還是不踏實,于是去了父母家,事情跟他們一說,母親說,你妹是說買過房子了,說她還有錢,你就好好想想干點啥吧,用你妹的錢,總比你借人家的好,賺了錢,還她就是。
父母這樣的口氣,他放心了。想想也是,妹既然有錢,還是多余的,用一用也無妨,他賺了,自然會還她。
于是開始找門路。很湊巧,只過了幾天,有以前玩得好的朋友找上門來,朋友是跑運輸的,有貨源,想再添一輛貨車,資金又不足,知道他下崗了,問問他是否有意合伙干。
他先問了資金。朋友說,新車上路需要30多萬,每個人投10萬元錢,有20萬,新車可以上路了,余款,辦理按揭。然后朋友跟他分析了除去各項費用和還款后的利潤。
朋友很踏實能干,這幾年,也做得不錯,他信得過,而且他在廠里就開車,技術好,因為這樣,朋友才來找他。只是他不知道,妹是否能像她說的那樣,愿意投這10萬元。
試探著把電話打過去,妹當即說,給我個銀行卡號,我匯給你,別貸了,銀行利息太高,我給你15萬。不過說好啊,就算不分利潤,也是有利息的。
這次他笑了,原來這些年,妹還是那樣,沖他說話很隨意,沒有變,只是平常說得少了。
就這樣,他真的和朋友合伙買了車,開始跑運輸。朋友沒騙他,貨源很充足,是固定的線路,從他家到西安,再回來。三四天一個來回,來回都不空車。
第一個月,他算了一下,除去各項費用,又不用還銀行的錢,他和朋友每人有6000多元的純利潤。辛苦是辛苦,他的心情立刻明朗起來,這樣下去,生活自然會好起來。
他把消息告訴妹,妹只淺淺應了一聲,叮囑他一定注意安全,不要疲勞駕駛。之后,偶爾打個電話,也只是詢問他的平安。又歸于以前平淡的聯系。
這樣干了幾個月,利潤有時多有時少,但他已經很滿意。也很感激妹,沒有讓他在人生這個十字路口徘徊下去。
沒想到9月的時候,接了一趟去杭州送貨的活兒。是送到杭州的保稅區,離妹那里,還有段距離。但是很巧,有兩天等貨的時間,他跟朋友說了聲,決定去看看妹。這些年,他還從來沒有去看過妹。
想給妹一個驚喜,他并沒有給妹打電話,而是坐著一路問著,轉了幾次公交車直接去了妹的公司。路過一家商場,特意買了件打折的新襯衣,還給妹買了兩盒巧克力,妹從小愛吃巧克力。他記得。
很氣派的寫字樓,一樓大廳入口,他詢問了妹所在公司的樓層,然后坐了電梯上去。
19樓,出了電梯,他走進樓道,看到很多挨著的門,不知道妹在哪一間屋里,只好敲開第一扇寫有業務部的門,決定問一下。
開門的是個年輕女孩,和妹差不多年紀。他說明來意,女孩立刻說,哦,吳月啊,她早不在這兒做了,走了三個多月了,以前我倆一個辦公室,是好朋友。
為什么?那她去哪兒了?他很詫異,妹從來沒說過。
女孩倒是善談,我們公司去年開始效益不好,金融危機嘛,我們薪水降了很多,她跳槽了,新單位好像工資高一些,不過很累,每天都加班,周末也不休息。每次她打電話,都說快累死了。
她的新單位在哪兒?他有些著急地問。
遠著呢,快到郊區了,女孩嘆口氣,等你走到,她也下班了。
那她買的房子在哪兒?我去家里找她。
啥新房子?女孩說,她根本沒買,本來打算買房子的錢給她哥了,說她哥下崗了,需要錢用,她都看好房子了。當時她好讓我佩服,這年頭,每個人都替自己打算,竟真還有吳月這樣為家人著想的,因為這她才跳槽的,她還借了點兒錢,要盡快還……對了,你是她什么人?女孩似乎才想起來,停止絮叨,問了一聲。
我……是她哥。他喃喃地回了一句,轉身離開,他怕女孩看見他的眼淚。曾經,他以為兄妹的關系就是哥哥付出妹妹接受,這些年,他以為兄妹情本就是這樣平淡。幾個月前,他以為妹真的是在自己生活安逸的境況下順便幫幫他。他根本就沒想到,妹是撤了一個大謊,只是為了能讓他安心接受她的幫助。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彼此親近的話,原來是因為親情的親,已經水到渠成到無須用言語表達。小時候,他愛了她,長大后,她又愛了他,而這不是回報,是親人之間最本能最自然而然的愛。
而這種愛,也許和他一樣的很多人,都要在如此的情形下,才能明白。
廖依摘自《人生與伴侶·上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