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萊牌口琴

剛進小院，就聽見口琴聲。這曲子，我沒有聽他吹過，有些哀婉，顫音很多，如絲似縷。他吹的一定是那次爬上香山鬼見愁吹的曲子。而且，用的一定是那把和萊牌口琴。

我在匯文中學讀書的時候，學校的口琴隊在整個北京市很出名。因為教授音樂課的季恒老師，是位當時頗有些名氣的口琴演奏家，口琴隊由他負責組織訓練，名師出高徒，能夠進入口琴隊的同學，自然個個身手不凡。

我剛進學校讀初一，口琴隊到各班選人，在我們班，選中了我和小袁兩人。我只去了兩次，未再堅持，一是對口琴我并不大喜歡;二是到口琴隊需要每個人買一把口琴，我家那時生活拮據，我不忍心張口向家里要錢。小袁和我不一樣，他的父親解放前是個資本家，雖然經過公私合營，買賣歸了公，但落魄的鳳凰還是比雞大，他家離我家很近，住在前門外一個獨門獨院的小四合院里，生活還是過得有聲有色，一把口琴，算不了什么。

我和學校的口琴隊失之交臂，但和小袁一直是朋友。我們倆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在同一個班里。那時，每年班里組織的新年聯歡會上，小袁的口琴獨奏都是全班最受歡迎的節目。看著他吹奏口琴的技藝芝麻開花節節高，我很為他高興，也多少為自己沒能堅持而有些小小的失落。特別是在高二那一年，看到他已經在口琴隊榮升到領奏和獨奏的位置，這種失落的感覺，就更濃些。

那一年，我擔任學校的學生會主席，負責組織各種活動，其中包括一年一度的全校文藝匯演。匯演中，必然得有口琴隊的節目，他們在北京市的文藝演出中奪得過金獎，是學校的驕傲。那時候，我們學校和鄰校慕貞中學的口琴隊聯手排練演出。我們匯文中學是男校，慕貞中學是女校，女生一色的藍裙子白襯衣，站在舞臺上，清風清水的，那么的清新，再加上口琴聲音的此起彼伏，更有一種風生水起的感覺。在臺下望著站在慕貞中學女生身旁的小袁，雙手握住口琴得意的樣子，心想，如果當初自己也像他一樣堅持到現在，不也可以一樣站在慕貞中學漂亮的女生身邊了嗎？

高三畢業的那一年，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我和小袁——那時候 ，我們同學管他叫大袁了——一起熱熱鬧鬧地到湖南韶山、江西井岡山串聯，回來后都成了逍遙派，整天無所事事，有時候，他會到我家里找我，我也會到他家找他，彼此住得很近，抬腳就到。也沒有什么可玩的，只是聊聊天，在他家的時候，他會拿出他的口琴，吹奏幾支小曲，都是揀我能聽得懂的外國民歌的曲子，《鴿子》呀，《紅河谷》之類的。

只要口琴聲一響，他的母親便會走過來，悄聲細語地對他說，小心點兒！留神隔墻有耳！他父親有先見之明，早早就把資產全部交公了，雖然頂著一個資本家的虛名，但不拿一分錢的利息，所以算不得剝削，紅八月流行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他家得以幸免。但他父親的弟弟和妹妹都在美國，算是有海外關系，還是像有無形的陰云壓在頭頂，讓他的父母尤其小心翼翼。

以后，大袁就只吹奏當時流行的歌曲，都是耳熟能詳，《我們走在大路上》呀，《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呀，《八角樓的燈光》之類的。有一次，他為我吹奏了一支曲子，挺好聽的，和當時聽慣的語錄歌、進行曲不一樣，抒情的味道很濃。我沒有聽過，覺得很新鮮，便問他是什么曲子。他告訴我叫《北京頌歌》，是剛剛找到的一首新歌，旋律挺好聽的。他看我感興趣，就從他的抽屜里找來他抄的這首歌，我一看有曲譜，還有歌詞，曲是田光、傅晶作的，詞是田源作的。我抄下了歌詞，每當他吹奏這支曲子的時候，我就跟著唱，以至五十多年過去了，這首歌至今記憶猶新，還能背得下來歌詞：“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莊嚴的樂曲，報道著祖國的黎明……”

后來，我和大袁一起到北大荒插隊，隊上只要一演節目，我和大袁必然還要聯袂演出這首《北京頌歌》，我唱，他口琴伴奏。

他把他心愛的口琴帶到了北大荒。但是，他在北大荒吹奏的口琴，可不是他自己的那一把。這件事，幾乎所有同乘一個車皮去北大荒的同學都清楚。因為，那是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情。只是大家不清楚，這件事，幾乎改變了大袁一生的命運軌跡。大袁和口琴的故事，這時候，才算是真正的開始。

我們是1968年7月20日乘坐上午10點38分的火車，離開北京到北大荒的。那一天，陽光格外燦爛，沒心沒肺地照耀在我們青春洋溢的臉龐上。火車快要駛動的時候，一位女同學泥鰍鉆沙般擠過擁擠的送行人群，跑到車廂前，尋找到大袁，從車窗里遞給大袁用一條花手絹包裹的東西。他們沒有來得及說幾句話，火車就已經駛動，緩緩地駛出了月臺。我看見大袁將半拉身子探出窗外，使勁兒揮動著手臂，大聲叫喊著她的名字。起初，我還能看見她跟著列車在跑，后來，車頭噴吐出白煙，遮擋住了她的身影。火車越開越快，北京火車站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這個場景，這個女同學的名字，和她修長的身影，都深深地印在我們這同一車皮的同學的記憶里。

這是一幅傷感的畫面。生死離別中的離別一幕在火車站上演，在大袁的青春時節上演，內心再有苦痛的一面，也有美好向往的一面。一時間，大袁抱著那件用手絹包裹的東西，很久沒有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看著北京城漸行漸遠。

火車剛剛開過豐臺，同學們便再也忍不住好奇，也不管大袁的心情了，讓大袁趕緊打開手絹，看看里面包裹的是什么東西。

是一把口琴。就是以后在北大荒的日子里，大袁為我伴奏用的那把口琴。

大袁告訴我，這是一把有名的口琴，是德國造的和萊牌口琴，以前，只看見過咱們季恒老師用過這牌子。我不懂口琴，但我看得出，大袁很珍愛這把口琴，每一次用完之后，都會把口琴擦干凈，放進琴盒，再用那條花手絹包好。我知道，禮物的意義，不在于禮物的本身，在于送禮物的那個人。更何況，我們一直在一所男校里生活了八年的時間（初高中六年，再加上“文化大革命”兩年），度過了整個青春期，難得有接觸女生的機會。這是大袁第一次收到女生的禮物。那時候，我還從來沒有收到過女生的禮物，心里頗有些羨慕嫉妒恨呢。

讓我對大袁不滿，還在于他居然有了這么一個女朋友，從來都沒有對我透漏一點兒信息，掩藏得夠深的，不大夠朋友。他忙向我解釋：就是在學校口琴隊和慕貞中學的口琴隊聯合排練的時候認識的，沒有見過幾面，偶然碰上了，就又聯系上了。就這么簡單，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會送自己一把口琴。而且，是一把名琴。聽完之后，我心里酸酸地對他說：我要求不高，不奢望什么名琴，只要有人送我一條手絹就夠了！

那時候，我們都特別愛寫信，一寫還寫得很長。像莎士比亞劇中的那些長長的獨白，我們愿意在信中抒情，將那時自以為是的膨脹的激情，化作滾燙而更加膨脹的語言，抒發成自己編織的一篇云錦似的內心獨白，給朋友聽。那時候，我沒有女朋友，就在信中訴說給到全國各地插隊的同學聽。大袁有，便將心里那些話說給了送他和萊牌口琴的女朋友聽。我知道，這是我和大袁最大的區別，我的心里是一片萋萋荒草的荒原，他的心里卻已經是一座鮮花盛開的花園。每一次，在隊上的聯歡會上唱那首《北京頌歌》的時候，我是真的唱給北京的;大袁的口琴聲則是送給北京的那個她的，每一個音符，都飽含實實在在的情意，綿綿長長，讓整首曲子顯得格外情深意長，抒情的味道那樣濃，濃得感動了我，更感動了他自己。

分別，會讓思念加深。距離，會使感情加深。而青春時的幻想作用，更會讓這種思念和感情詩化。在彼此的心里，這種思念和感情像一幅畫，美得一塌糊涂。但在現實面前，卻是那樣的不堪一擊，瞬間就可以將這一幅畫撕得粉碎。

我和大袁是到北大荒的第三個年頭，才獲得了一次探親假，回到北京的時候，是這位女同學，到北京火車站接的他，我順便沾了一點兒光，和大袁一起到她家吃了一頓飯。記得是冬天，吃的是涮鍋子。我吃得津津有味，滿頭大汗，沒有看出一幅美好的畫即將被撕碎的一點兒端倪。她家住得挺寬敞的，看屋里的擺設，雖然沒有大袁家那些紅木家具，卻也看得出生活比一般家庭要富裕。她的父親是八級頂級鉗工，按照現在的說法是個大工匠。她的母親很熱情，頻頻為我們倆人布菜，還特意為我們每人倒了一小盅二鍋頭。

那一年，大袁和她特意邀上我，爬了一次香山。那時候，我們插隊的隊友，只要回到北京，都特別愛去香山。我一直弄不清楚，究竟為什么大家對香山如此情有獨鐘。或許是對比城里的公園，香山比較清靜，而且，有山可爬，可以爬上鬼見愁，一覽眾山小，比較符合那時我們膨脹的激情吧。

那天，趕上大雪過后，香山踏雪，成為了大袁短暫愛情最后流連的記憶。大袁特意叫上我，并不是為了讓我給他當燈泡，而是真心的朋友之邀，同時，也為了讓我給他的愛情做見證。那天，他特意借來了一架海鷗牌相機，為的是讓我給他們兩人照幾張相。他也帶來了那把和萊牌的口琴，說是我們一起爬到鬼見愁吹一支曲子給我們聽。但是，那一天，從眼鏡湖爬到玉華山莊的時候，我就不跟著他們再往上面爬了。看著他們兩個人在我前面說說笑笑甜甜蜜蜜的樣子，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酸楚。我有點兒小心眼兒，心想，爬上鬼見愁，大袁吹奏的口琴，是為給她聽的。高山流水，加上皚皚白雪，我別再做多余的陪襯了。

一直到現在，我都非常地后悔，沒有陪著他們倆爬上鬼見愁，因為那是他們第一次爬上鬼見愁，也是最后一次。更重要的是，大袁用她送給他的那把和萊牌口琴，第一次為她吹奏。我怎么也應該為他們拍張照片做個紀念才好。

一年之后，我和大袁再一次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的時候，沒有人到北京站接我們了。大袁和她短命的愛情之旅到站。原因很簡單，她家里因為了解到大袁的家庭出身和海外關系，堅決不同意他們倆繼續交往。這在那個年代里并不稀奇，是常有的事情，而且，是應該料到的事情。只是大袁沒有想那么多，他只想到由一把和萊牌口琴描繪出的一幅愛情的畫，是那么的美好，沒有想到畫外的風，會殘酷無情。

那一年的冬天，我和大袁回北京的時候，她正在籌辦婚禮，家里為她找的對象是位還在服役的軍官。婚禮，準備在春節期間舉行，我對大袁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是不是應該送點兒禮物，去看看她？大袁望望我，不置可否，沒有說話。不過，他沒有去她家，而是在春節前自己一個人回北大荒了。本來說好的，我們兩個人在北京過完春節一起回北大荒的。

過去的很多事情，像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地皮濕，干得也快。唯獨愛情的回憶，對于大袁卻總還是那一幅畫，并沒有被風撕碎，還懸掛在他的心頭。這我也理解，畢竟是大袁的初戀。

一晃，五十來年過去了。去年秋天，大袁微信聯系我，他準備在今年春節前回北京。他的父母早不在了，但他的兩個姐姐還在，年齡都往八十上奔了，他好多年沒有回北京過年了，回來看看她們。我自以為是地覺得，這話里有他的弦外之音，他也是想看看她。

八十年代初，大袁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不久，就到美國讀書去了。誰也沒有想到，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曾經陷他于愛情泥沼深不可拔的海外關系，在這一刻幫助了他。他讀的數學，從本科讀到博士，留校當教授，一直到前不久徹底退休，有了空余的時間，想起了回北京。

如今的大袁，已經成為了老袁。但我知道，他吹口琴的愛好，始終沒變。這個愛好，帶給他美好，也帶給他苦楚，別人不清楚，我是清楚的。記得他和我通微信告訴我他要回來，讓我幫助他找家好一點兒的飯店，邀請朋友們聚聚的時候，我開玩笑地用微信語音對他說，放心吧，我忘不了把她也叫上，你別忘了帶上你那把和萊牌口琴，聚會的時候得給我們吹吹那次你們倆爬上鬼見愁吹的曲子。我到現在還沒聽過呢。他笑笑，根本沒有接我的話茬兒。

大袁是元旦過后從美國回到北京的。可是，世事茫茫難自料，她已經在元旦的前兩天就離開了人世。誰也沒有想到她暈倒在地上被送往醫院搶救，就已經是胰腺癌晚期，不到兩個月就走了。我到機場接的大袁，但是，我不敢告訴他這個消息。這個消息，對他過于突然，過于殘酷。

聚會那一天，幾個當年一起到北大荒的同學都來了。但是，她來不了了。我怕大袁沒有見到她，會問起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不過，整個聚會的觥籌交錯之中，大袁沒有提一句有關她的話語，免去了我的顧慮。或許，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他已經忘記，或者不愿意再提起了。

最后，大家起哄，讓我唱那首當年在隊上經常唱的《北京頌歌》，讓大袁吹口琴為我伴奏。大袁站起身來說，對不住了，得讓老肖自己一個人干唱了，我沒有帶口琴，也不吹口琴了。

老袁這話不實。快過節了，想給他和他的姐姐拜個早年，前幾天，我去他家看他——他家還住在前門外那個小四合院里，如今，這個四合院已經價值連城——剛進小院，就聽見口琴聲。這曲子，我沒有聽他吹過，有些哀婉，顫音很多，如絲似縷。我站在院子里，靜靜地聽他吹奏完畢，才緩緩地走進他的房間。他已經把口琴收好，沒有留下一點兒“作案”的痕跡。我也沒有提到我已經聽到，但我猜想得到，他一定已經知道她病故的消息了。他吹的一定是那次爬上香山鬼見愁吹的曲子。而且，用的一定是那把和萊牌口琴。

我想起讀過奧茲寫的一篇小說，小說里的人物也愛吹口琴。奧茲借小說的人物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優美的旋律，令人心碎，讓人想起人與人之間依然有些短暫情感的日子。”恍惚中，覺得這句話就是寫給老袁的。

編輯：耿鳳

肖復興，作家，北京人，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理論集一百余部。近著《肖復興文集》十卷，《肖復興散文精粹》六卷等。曾獲全國及北京、上海文學獎，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