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艷
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和鳥類最為親近的一段時光,那時的鳥可真多啊,我們把它們分為山雀和家雀兩類。山雀最吸引那些小蛋子。一到春天,他們拎著夾子,揣著蟲子罐兒,拿著彈弓,去樹林,去田野。他們熟悉不同種類的鳥的名稱、生活習性,三道門兒、青大腦袋、紅靛頦兒……數不勝數。冬閑的時候就開始盤夾子,扎鳥籠子;春天訓練“游子”(籠中起引誘作用的鳥),劈玉米茬子抓玉米螟做誘餌……后來又發明了粘網。那些依戀村莊的傻傻的家雀就更可憐了,它們選擇檐下做窩,天黑的時候,小蛋子們架梯子上去,用手電筒把雀兒照蒙,之后伸進手去,一掏一個準兒。有一次我向一個淘小子要了一只小鳥,它小小的溫熱的身體被我捧在掌心,我能感覺到它的小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對死亡的恐懼和人類無異呀!除了捕獲這些體形較小的,還有大人使用獵槍打野鴨子、野鴿子、野雞。好像這些可愛的生靈天生就是給這些饞嘴的家伙吃的。老祖宗“飛土,逐肉”的生存法則深入他們的基因,對生靈,只要能吃,不惜使用一切手段,一概格殺勿論??捎幸环N高貴的大鳥讓這些屠者只能望天興嘆,這就是大雁。
很少有人近距離地接觸過大雁,要想看到它們,只能在春秋兩季仰起我們習慣平視和俯視的頭顱?!按簞t向北,集于山岸?!薄岸瑒t適南,集于水干?!蔽覀冞@里無山無水,只有一片荒原,大雁之于我們純粹是過客。春來秋去,大雁成了季節的符號。當長空雁叫的時候,那些背負青天的精靈就井然有序地出現在我們視野里,故而誕生了一個詞:雁序。陣頭都是由有力量有經驗的頭雁引領,在云天書寫雁字,所謂“雁點青天字一行”。大雁的智慧就體現在雁陣的排列上。頭雁扇動翅膀帶動氣流,排成“人”字或“一”字形,后面的大雁飛起來會很輕松,就不必休息很多次。要知道,大雁選擇停留地是很苛刻的,否則就會給群體帶來不必要的風險。頭雁飛行的過程中在其身后會形成一個低氣壓區,緊跟其后的大雁飛行時就可以利用這個低氣壓區減少空氣的阻力,有利于整個雁群的持續飛行。每次看到雁陣都欣喜非常。它們高高在上,看不清它們的模樣;它們排云奮飛,翅膀托載著陽光。它們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彼時思緒凌空,追隨雁行:大地在翅膀下緩緩向后移去,視線的盡頭是無限的遠方。雁鳴陣陣,江河解凍,泥土酥融,柳條泛青。遙遠的西伯利亞的水澤之畔是它們的目的地,那里人煙稀少,魚蝦、嫩葉、細根、植物種子皆可為食。在那里新生代將在溫度適宜的環境里小心地鉆出蛋殼,張望這個新奇的世界。
雁為陽鳥,趨“和氣”,西風一緊,又起征程。“初聞征雁已無蟬”,征雁一詞,讓人想起勇氣與無畏。幾千公里的漫長旅途,一兩個月的艱苦飛行,疲憊和危險相伴。而整個組織嚴明的團隊,一路用叫聲互相照顧或示意起飛和停歇。雁之所以為最難獵獲之物,是因為它們的機警。落地歇息之際,雁群中會由老雁放哨警戒,一有什么風吹草動,雁群就會立刻飛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論是獵戶還是野獸,都很難輕易接近地上的雁群。偶爾也會有落單的情況發生,一切動物都是靠群體生存的,離開群體無疑是最悲催的事情。一種說法是大雁落單不悲鳴,因為悲鳴聲可能招來天敵的襲擊。而老杜有詩:“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天宇浩浩,同伴何在?自古詠“孤雁”的詩雖則都是以物喻人,但字里行間,讀者對暮雨相失、饑累欲落而又遲疑畏懼,繼續飛行卻只有冷月相伴的失群之鳥充滿悲憫和同情。
少時村莊的上空,每到秋日,常有雁群飛過。我曾在不同的時段見過它們。那時秋野金黃,秋空高遠。一次,我正躺在草垛上望天遐思,那移動的“人”字漸從天邊而來,驚心動魄的靈動就這樣撞入眼底。天在翅上,仿佛欲滴下它的藍;我在翅下,一顆心已扶搖云間。春分日載來的溫暖就這樣在秋分日被帶走,似乎所有的生機都是隨著雁群從遠遠的南國來,又回到遠遠的南國去,不久之后,它們的老家重回雪窖冰天。為了避開危險,雁群常常選擇黃昏或夜晚飛行。夕陽鍍翅,晚霞迎送,天地間充塞著熱烈的暖色。它們穿越金輝,偶爾高歌,大美音畫,人間無二。如果在秋夜月明之時能有幸看到雁陣橫空最好。白日的晴空湛藍,初夜的晴空是寶石藍色的,它們仿佛是被天邊濃重的藍色一點點娩出,又漸漸融入廣大的寶藍,月光追隨著它們,在它們的翅尖上跳蕩,云影遮掩它們,好像在保駕護航……我知道,我沒見過的黃河長江同樣會在它們的鐵翅下流過,閩粵海浪正等待打濕它們的翅膀。
故園三“大”
其實說三“大”是不確的,應該是四“大”,即大甸子、大園子、大菜窖、大糞堆。因大甸子多有涉及,在此不再贅述,本文只想寫寫三“大”。 三“大”是半農半牧的畜牧場的產物,這有別于周圍的農業生產隊,一切皆賴于東大甸子。小村重建時東大甸子的草有一米左右高,異常繁茂,是野狼、野兔和各種鳥類的天堂。因為土質鹽堿化嚴重,大甸子盛產堿草。堿草學名羊草,草色藍綠,韌性好,牛羊愛吃,且經冬不減其色,極耐儲存。因為東大甸子,畜牧場六畜興旺;因為東大甸子周邊的土地不斷被開墾,畜牧場愈發顯得人丁不旺。畜牧場俗名黑喇嘛屯,這里的人們雖然也不富裕,但從未缺過糧食,廣種薄收,人口又少,至少弄個吃燒不愁。但有一件事愁人,勞動力不夠,所以我們這些學生娃一到假日都可以到場子里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比如積肥、打麥、拔亞麻、摔亞麻、起土豆等等,當然我們都是“半拉子”,只能掙一半工分。雖則如此,我們出于對農業勞動的新奇,出于對伙伴們在一起可以說說笑笑、歇氣時又可以打打鬧鬧的熱衷,辛苦勞累是不計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畜牧場的人丁忽然興旺起來。本來村里只有一戶山東人,一個挨餓的窮親戚投來了,能吃能干,那時場里正缺人手,他就去幫工,只一天就被村支書相中了。他忽然就來了靈感,問那個山東人愿不愿意在這里落戶,山東人正餓得眼睛發藍,吃了幾頓飽飯,就樂不思蜀了,聽此一問差點給支書跪下。支書馬上請示公社,公社也為畜牧場勞動力缺乏的事情撓頭,立刻就答應了。消息傳出,河北、山東等地的盲流全部涌向黑喇嘛屯,還有一個在孤兒院長大的名叫“小社會兒”的年輕人也來“就業”,村上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接著就需要基本建設了,蓋宿舍,建食堂。這些在我們這里一概不算事,土坯秫秸房,黃泥摻麥魚子抹墻,堿土摻麥魚子抹頂,只是房木較稀缺。辦食堂就得有菜吃,大園子、大菜窖應運而生,那時沒有化肥,為了種菜種莊稼就得積攢農家肥,大糞堆就越來越高。這些是集體農莊的產物,在全縣范圍內也是獨一無二的。
大園子開在場部的南面,和食堂只有一道之隔,方方正正的,四周圍栽著密密的榆樹墻,樹墻外挖出一圈壕溝。正北開有兩扇木門,鐵將軍把著,鑰匙常年掛在炊事員的褲腰帶上。當時農戶只有晚上睡覺時掛門,門上根本不安門鼻子,更別說上鎖了,因為沒有意義。甭說鄉間沒賊,就是有也沒什么可偷的,所以人們出門頂多用杠子頂上門,不是防人而是防豬。集體的財產就不一樣了,看得嚴嚴的。且說這大園子牢得連個耗子都鉆不進,更別說人了。由于大糞堆的勁催,大園子的蔬菜碧綠可愛。黃瓜、西紅柿、茄子、豆角什么都下來得早,饞得村人哈喇子淌多長也是干眼饞的份兒。那個炊事員老頭兒是外村雇來的,除了一日三餐,整天蹲在大園子里忙活,比伺候自家的園田地都上心,大園子里的蔬菜品種應有盡有,那些餓了N年的盲流子們就更加能吃了,吃飽后就更加有力氣了,有了力氣就更能干活兒了。場里有個叫老魏的河北人,以能吃著稱。那時候除了過年平時難得吃上一頓餃子。場里死了一匹馬,公社的獸醫驗過說不能吃,公社命令深埋。多少年沒見過葷腥的盲流子們半夜起來把死馬刨了出來,拾掇拾掇包起了馬肉餡餃子。你猜老魏吃多少?一百個!男人們包的餃子大,他的胃更大。從此以后老魏變成了“老胃”。盲流子們驚人的免疫力讓所有大快朵頤的人安然無恙。事后得知消息的村支書冷汗嚇得一身一身的,心里話兒:這幫盲流子要是給毒死了,我非得蹲笆籬子不可……
村里人終于進了一次大園子。谷雨過后大田都種完了,炊事員領著盲流子要種菜了。在請示村支書后,炊事員通知大家拿著籃子進大園子,望著光禿禿的土地,鄉親們都不明所以。不一會兒,有人趕著犁杖進地了,犁鏵深深地刺進因返漿而變得濕潤黝黑的泥土……謎底揭曉了,隨著犁杖的推進,你道怎的?一大園子大頭小根蒜被翻了出來,白花花一片,大人孩子歡呼一聲,立刻開撿。小根蒜學名薤白,別名小根蒜、山蒜、苦蒜、小么蒜、小根菜、大腦瓜兒、野蒜、野蔥等,石蒜科蔥屬的多年生草本植物,鱗莖可作藥用,是東北春季最常見的野菜之一。我們這里稱青黃不接、生活困苦的春季為“苦春頭子”,是說此時糧食不足,新鮮菜沒下來,家家只能吃深秋儲存的干菜、已經發芽的土豆、干巴了的白菜、開始發臭的酸菜。為改善伙食,孩子們常常跟隨祖母去春耕前的田野上挖小根蒜,凍土層化得很淺,挖起來費力費時,往往一上午才能挖到半筐?,F在好了,炊事員早發現了大園子的秘密,為了回饋榆樹墻外面那些貪婪的眼神,大門終于慷慨地向人們打開了。那一天鄉親們在清苦的春天里富足了一次,每家都撿了幾筐。小根蒜洗凈蘸醬是最下飯的。中午奶奶一高興,給全家炸了碗雞蛋醬,小雞春天生的頭茬蛋特香,我整整吃了兩碗小米飯。小根蒜吃不了就腌了咸菜,這個春天可以不抱空飯碗(指沒菜下飯)了。
大園子起好壟下完種大門又重重地關上了,像一位嫻靜的母親,在春光中靜靜孕育。
大菜窖就挖在我家房后,是儲存越冬蔬菜的地方。那時家家一般都有兩個菜窖,一個在室內,用來儲藏土豆,一個挖在室外,用來儲藏白菜和蘿卜。有個謎語“越哧越粗”,就是描述挖掘圓形菜窖的過程。大菜窖是大園子的接班,大園子廣,大菜窖深,不過大菜窖遠沒有大園子豐富多彩,基本兩樣蔬菜——白菜蘿卜。白菜是長白菜,蘿卜是紅蘿卜。盲流子們的菜冬天要單一得多,幾乎頓頓土豆熬白菜、土豆蘿卜湯、酸菜燉土豆,被戲稱為“老三樣”。人家村支書說了,貓冬的時候吃那么好干啥?吃了也是浪費。大菜窖剛剛蓋好的時候,孩子們都喜歡去探險。大菜窖的棚頂和農舍的房蓋是一樣的建筑材料,上面一南一北開兩個方形洞口,為保暖起見,洞口不大,僅能容一人上下。洞口豎著一架長長的梯子,有恐高癥的我都不敢靠近它。大菜窖總讓我想起“老胃”,反正這些菜早晚得進盲流子的胃。盲流子把大菜窖經營得很好,為防腐,白菜之間都用高粱秫秸隔好,一律根外葉里,擺放得整整齊齊,菜每次出窖的時候都是青枝綠葉的,生吃熟做都好吃。大紅蘿卜在菜窖的一角用潮濕的暄土埋好,經冬不糠,第二年清明節“啃春”的時候吃起來還嘎嘣脆。嚴冬的時候大菜窖時不時要放放風,由于里面溫度較高,窖門一打開,就有裊裊的白氣冒出來。神話聽得多了的我常常想象會不會有一個仙人從洞口冉冉而升,正癡想間冷不丁一個戴狗皮帽子的盲流子從里面躥了出來,不免大煞風景。
大菜窖挖出的土除了覆蓋窖頂,就堆在兩邊,致使我家房后有了山一般的感覺,客觀上為我家擋住了朔風,加之老屋矮,屋里再生一個火爐,真的一點兒不冷。挖菜窖是一項體力活兒,由于越挖越深,往上扔土會很困難。我家的菜窖是父親挖的,就在老屋的東面,長方形的。還記得挖出了兩塊大型動物的骨頭,又不像牛馬的,村中老者說是龍骨。他言之鑿鑿地找出兩只藍邊碗,一只碗邊用“龍骨”摩擦過,之后注滿水,說也奇怪,沒有摩擦過的碗水很快滿溢出來,另一只水卻始終含在碗口。于是乎那兩塊來歷不明的骨頭被奶奶視為寶貝,多少年之后還是不知所終了,就連那么深的大菜窖都被歲月夷成了平地。大菜窖在盲流子陸續成家陸續返鄉后,隨著食堂的倒閉逐漸廢棄了,孩子們不能再躺在上面曬太陽了,因為窖蓋塌了,里面很快長出了茂盛的蒿草,有以往的爛菜做肥料,蒿草長到了一人多高。我們又找到了新的游戲方式——藏貓貓,大菜窖的中間被我們踩出了一條光溜溜的小道……三十多年過去了,大菜窖已消失了痕跡,遺址上白楊茁壯。
沒有化肥的時代人們冬季的主要勞動是積肥,肥的來源有兩種,一種是收集各家積攢的草木灰。每家廚房的灶坑旁邊都有一個灰堆子,積得多了,收起來放到室外的大灰堆,大灰堆除了草木灰還有一些生活垃圾,那時的生活垃圾沒有任何化學成分。我們生活中唯一的塑料用品是梳子,而且也不多見,多數人使用的還是古老的桃木梳子,所以梳子不叫梳子叫木梳。第二種是撿糞,即把所有四處游蕩的動物的排泄物聚攏到一起。這個活兒老少皆宜,村里村外到處可見挎著糞筐的老人或者拉著小爬犁的孩子。這些肥料大部分集中到場子里的大糞堆上。農諺云: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特別是黑喇嘛屯貧瘠的鹽堿地更是如此。摻好泥土的肥料還要腐熟發酵,上到地里才有勁兒。發酵好的糞肥在春季整地前用馬車拉到地里,這個勞動環節叫送糞,之后要平均撒到地里,這個勞動環節叫揚糞,最后才是耙地起壟播種。農家肥催生出的五谷格外香甜。
看一個村子的人是否勤勞,要看糞堆高不高。畜牧場的大糞堆因為像小山一樣,把家家戶戶的泥房都顯得矮下去了。孩子們常常爬到它的頂上去玩兒,他們把它當成大平原上的小山包。腐熟發酵需要一定的溫度,社員們喜歡選擇無風的晚上點燃摻雜其中的莊稼碎秸稈,彼時巨大的火光會照亮小村照亮夜空,之后是長久不斷的裊裊青煙,像一座爆發后的火山。胃里裝著“老三樣”的盲流子們是撿糞高手,起早摸黑地跟在那些散放的黃牛、馬兒的屁股后面,踩得積雪咯吱咯吱響,樂此不疲,仿佛他們尋找的是秋后的豐收。
除了場子里的大糞堆,各家各戶還有自己的小糞堆,小糞堆用于自留地。當時割資本主義尾巴,本來不應該有自留地的,但黑喇嘛屯地廣人稀,土地如果沒有盲流子的加入根本種不過來,就在村后給鄉親們劃了一塊地專門種小麥,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沒人管。別的村莊年節才能吃上細糧,我村想要改善生活卻不是什么難事。我們這些孩子撿的糞一部分要交給學校,學校有校田地,由師生自己種植,一部分增加家里的小糞堆,如果再有多余的才交給場子換工分。小糞堆的另一個來源是祖父攢的雞架鴨架掏出的糞肥。忘不了自己當年的勞動熱情,在寒風里游走,在大甸子、田野、村莊、鄉道,尋找著所需,有時手凍得紅腫、腳凍得生疼而并不感到艱辛,因為沒有見過身外的世界,所以認為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故鄉的一切在時光漂洗后并不黯淡,它的色彩始終是綠色的,純凈的。清苦而簡單的生活,勞作成為習慣刻入骨子,毫無奢望毫無艷羨,溫飽后知足,饑饉時奮斗,在人世的一隅守護著家園。還有那些把異鄉當老家熱愛的盲流子,為生活千山萬水遠走他鄉,像羊一樣追逐豐美牧草,之后流淚流汗,有的娶了與自己不同口音的當地女子,扎下漂泊的根,有的在家鄉日子好轉后葉落歸根永不回頭。他們的履歷里有大園子的繁榮,大菜窖的豐盈,大糞堆的高聳,這些像一條生活的鏈子,穿起那些歲月,穿起一個個大同小異的人生……
另一種懷鄉
小區里有一棵梓樹,我是后來才知道名字的。自從小區綠化開始,它就站在那里了,美麗而孤獨,沒有多少人注意它。我們這里的人從小見慣的樹種只有楊榆柳,自從小城開始高樓林立,建筑商為了賣樓,在建設上下了大功夫,一些我們沒有見過的喬木灌木——賞葉的觀花的,相繼落戶小區。有的適應力極強,連苗都不緩接著郁郁蔥蔥;有適應力差的,枝枯葉敗一陣兒后不得不接受新環境;有的干脆拒絕移栽,寧可在被動的命運里變成枯木。
我和丈夫都是從草木世界走出的人,一直特別喜歡花木,無論野生還是人工栽培的。那棵梓樹在干枯了一陣子后,怯生生地活了,慢慢慢慢地開出了第一朵花,結出了第一個莢兒。逐漸地它把樹形完善到最美,樹葉生長到最大最綠,環視周圍頗有卓然獨立之意,我們的目光很快被吸引。
“梓樹樹體端正,冠幅開展,葉大蔭濃,春夏黃花滿樹,秋冬莢果懸掛?!边@是有關資料的介紹。說起來還得感謝網絡,只要把樹的特征一描繪,馬上就告訴你是什么?!吧h鳌痹跁械故撬究找姂T,現在在現實中終于認識了一種,當時還真有點感謝那些給樹搬家的人的意思,直到我讀到一篇文章。文章的作者認為,人文關懷并不應人類專享,還應涉及動物世界甚至植物世界。他特別指出,把一些樹種從適合它們生長的環境硬生生移栽到它只能勉強存活的環境就是缺乏人文關懷的表現,是缺乏換位思考的表現,是人類主宰一切的霸氣表現。作者似欲顛覆人對動植物界的隨心所欲。一讀之下,腦洞大開。我不是梓樹,不知道它的感受。我們一家開始接觸這棵樹,丈夫領著外孫女去觀察它,告訴她它的名字,我走近它,拍照它。一個夏日,我在它的腳下發現了幾棵碩大的雞腿菇,這種菌類在我們這里也非常少見。不知道它是不是附著梓樹而生的,它的孢子是不是和樹一同從遙遠的南方遷來的,如果是這樣,它們可以相互解除孤獨。
每當早春,其他草木都迫不及待地發芽吐綠,而梓樹一點生機都看不到,我每次都認為它被凍死了,客死異鄉了。丈夫對它最有信心了,說不會的。果不其然,半個月之后,在“數樹新開翠影齊”的時候,它才“呈妝葉展眉”,葉兒一展便不同凡響。葉如掌,花如蝶,莢如絲,一派南國風韻。但我能感受到它的孤寂,我總覺得它都不會借風兒向它周圍那些粗鄙的灌木、傻高的喬木致意。它雖然個子不高,但它是孤傲的。它想快點長高,而環境不允許;它想張望故園的方向,但樓群阻隔,關山萬里……它孤寂地生活在同類都想不到的地方,雖在宿命里咨嗟,但不改雍容和美麗?!吧h鳌币辉~早已被賦予“家鄉”“故園”等含義,可眼前這棵梓樹卻在異地懷鄉,在漫漫寒冬回想江南鳥語。這也是一種命運的捉弄。
一個學生畢業的時候送我一盆花,她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是花中的小灌木,枝細卻柔韌,花小卻常開。在養花的過程中,我發現一個怪現象,它秋季開始茂盛,嚴冬趨于蓬勃,到了春天,周圍那些休眠的盆花開始伸枝展葉漸次開放的時候,它卻枝枯葉萎了。我的好奇心促使我想弄清它的名字。細葉雪茄花,原產墨西哥、危地馬拉。網上說它夏季最旺盛,可我養的這盆是怎么了?我喜歡聯想的毛病又犯了,它肯定是患了思鄉病,它是在追隨故鄉的季節。在低緯度的美洲中部大地上,中國東北酷寒的時候它的族群正鋪彩疊翠。窗臺上這盆小小的花執拗地忠于它的屬性,它和它的故地遙遙地牽連著。由花而人,鄉土觀念于中國人本是最強的,而在當今更多的是離鄉去國,哪里適合發展,就往哪里移栽,往往靠著老祖宗遺傳的勤勞與精明很快打拼出一片新天地。他們也許在年節里還能想起故園,但已很少有人再寫情真意切的懷鄉詩,很少有人再牽念家鄉的一草一木……其實無論人還是什么,生存永遠是第一要務,被動總是大于主動,懷念與回首有時候都會是件奢侈的事。如此說來,那棵梓樹和那盆細葉雪茄花在生長盛開之余可能還有大把的時間用它們的草木神經思維,也許它們什么都不會想,它們只是默默承傳祖先神秘的基因,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段時光……
責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