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歌
姥姥走的時候一點尊嚴都沒有啊。
何粱坐在床上,看到手機屏幕上姐姐何籽發過來的這條微信短消息時,忍不住鼻子一酸,扔下手機,把頭埋進被子里哭了起來。
何粱早就聽二姨說了,姥姥是光著身子從炕上掉下來的,去送飯的三姨發現時,身子已經涼透了。“光著身子?一件衣服也沒穿嗎?”何粱不敢相信。
“是的,一件衣服也沒有穿。”三姨的眼圈也紅了,“怪我沒有早點去送飯,周一正好輪到我送飯的。”
何粱想不明白,姥姥怎么會讓自己光著身子跌下炕去呢,為什么要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啊?何粱想了很多種情況,都一一在心里否決了。比如姥姥是想把全身的衣服換一遍,她突然覺得自己穿的衣服太臟了,可是她已經在床上癱了一年了,每周固定的時間由她的女兒們給她換洗衣服,她不會這么心血來潮。再比如,姥姥要倔強一把,她不相信自己連衣服都換不了了,索性全脫光了,卻在這時候不小心跌下炕了。何粱搖了搖頭,她不得不承認姥姥是個倔強的老太太,可她還沒有倔強到自不量力的地步,她的兩條細瘦的胳膊要不斷地支撐起身體的重量,那得多難啊。
是魔怔了,是活夠了,鬼上身了。媽媽是這樣解釋的。媽媽一直相信世界上有鬼神,她不僅自己深信不疑,還要求何粱和何籽也要相信。姐姐說:“無所謂,反正我從來不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我更愿意跟著我的心走。”何粱覺得姐姐說的和媽媽的意思不是一回事。在姐姐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隨心所欲的,唯我獨尊的,比如姐姐已經更換了不下十個男朋友,每次的開始和結束都由姐姐做主。
有一個軍校畢業的小伙子,在和何籽的曖昧期進行到末期的時候,倆人坐在公園的草坪上,太陽就要落山了,小伙子突然對何籽說:“閉上眼睛好嗎?”何籽出人意料地回答:“不好,請你閉上眼睛。”小伙子眼睛里閃過一絲詫異,但還是聽從了。金黃色的陽光正好打在小伙子的嘴唇上,何籽輕輕地吻了上去。
何籽跟閨蜜打電話的時候一點都不避諱在一旁寫作業的何粱,哈哈大笑著對著電話講:“我怎么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我為什么要陷入被動呢?誰都主宰不了我。”
姐姐對姥姥的死好像沒有那么悲傷。“姥姥走的時候一點尊嚴都沒有啊”,這句話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驚詫,而不是悲戚,不是憤慨。“姥姥走的時候一點尊嚴都沒有啊”,何粱在心里把這句話又說了幾遍,細細地咂摸了一下,嗯,確實像在獵奇別人的姥姥的語氣。何粱有些生氣。
被子上顯現出兩大朵眼淚漫過的痕跡,何粱用手指輕輕地壓在眼睛上按摩了一會兒,便下床趿著拖鞋蹲在抽屜前面,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翻出了自己原來的手機。是個國貨牌子的千元機,何粱上大學的時候使用的。何粱插上電,開機,迅速地在相冊里翻著。
一張照片靜靜地滑落在眼前。那是姥姥還沒有癱瘓之前,也是姥姥在人世間的倒數第二個秋天拍的。姥姥渾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齊齊,坐在院子里,身后是整整齊齊的小菜園,翠翠綠綠地生長著小蔥、芫荽、蘿卜之類的。姥姥的臉還很紅潤,沖著鏡頭微笑,鼻梁上架著老花鏡,眼鏡盒就放在腿上。何粱忘不了這張照片,姥姥戴著老花鏡不為別的,是要仔細地端詳何籽男朋友的照片。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剛剛入秋,不冷不熱的,心情也很好,姥姥看著何籽男朋友的照片說:“這個孩子真白啊,很俊啊。”母親白了何粱一眼:“你還上著學呢,別跟你姐一樣就知道搞對象,你的心思要放在學習上。”何粱假裝聽不到,在姥姥的指揮下滑動手機屏幕,一會兒放大眼睛,一會兒放大嘴巴,姥姥要仔仔細細地給何籽的男朋友相個面。姥姥的身體還算硬朗,面色也泛著紅潤。看完照片后,何粱讓姥姥端端正正地坐好,拍了這張照片。何粱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把這張照片發給姐姐看,何籽發來消息:“嘁,還像個知識分子呢。”何粱回復說:“姥姥本來就認識很多字,不是一般的農婦。”何籽說:“知道,知道,地主家的小姐唄。”何粱發了一個撇嘴的小人頭像,說:“虧得姥姥還夸你男朋友好看呢,你可真沒心肝。”
何粱又翻到了姥姥的倒數第二張照片。這是第二年的夏天了,也是姥姥出事的季節。姥姥不在院子里了,在炕上坐著,腰上圍著一圈被子。姥姥灰白的頭發既干枯又凌亂,像是被太陽曬干的一把茅草。何粱想起《詩經》里的一句詩,“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詩經里的女人是因為丈夫去了遠方,自己沒心思梳妝打扮了;姥姥是自從癱在炕上,就首如飛蓬了。何粱知道飛蓬是什么樣子,那種春夏在河邊處處盛開的黃蕊小白花,何粱小時候和小朋友們玩過家家的時候,就采這小花插在新娘子的頭上。當太陽越來越強烈,飛蓬的花期一過,花盤就像一個個小絨球,灰白色的絨毛隨風散落,有的只剩下了一根光禿禿的稈,在風里獨自倔強著。從鮮艷到枯萎是多么殘酷的一件事啊。
因為是逆光拍攝,姥姥的面部并不是十分清楚,灰蒙蒙的,凹陷的雙頰,干癟的嘴唇,像骷髏一樣。不到一年,姥姥老得這么快啊。何粱忽然意識到。
這時候的姥姥已經癱了。姥姥中午出去散步的時候,腳底下被小石子絆了一下,摔倒在水泥路上,骨折了。是袁小四他爹最先發現的。袁小四他爹手忙腳亂地掛擋,停下拖拉機,趕緊給何粱的舅舅打了電話。后來袁小四說,要不是他爹發現及時,那么熱的中午,摔不死也要曬死了。三姨嫌他說話難聽,本來有恩的倒成了有仇的。二姨說,這是事實呀。三姨撇了撇嘴。
舅舅開著破舊的小轎車從鎮上趕來,把姥姥抱到車上送往醫院。在去醫院的路上,分別給他的三個姐姐,也就是何粱她媽、二姨、三姨去了電話。
在醫院里,舅舅高聲嚷著:“看看吧,看看這骨頭,都摔出裂縫了!”手指頭把片子戳得嘣嘣直響,“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行嗎?非要到處瞎逛。”舅舅一臉埋怨的樣子。
“輪流照顧吧,一人一周。”何粱她媽是長姐,有資格站出來說話。
“輪流?你看我哪有時間?我在鎮上的門面剛剛開張,忙不過來。”舅舅有些忿忿不平。“說的好像誰更清閑一點兒似的,大姐姐要上班,二姐姐兒媳婦就要生產了,我還得天天忙著地里的活兒,”三姨比舅舅更生氣,“你沒時間,你老婆就不能送個飯嗎?”“送飯可以,大小便怎么辦,不也得人伺候?”“那就伺候啊!”三姨的架勢像是要和舅舅打起來,二姨趕緊把她拉了出去。
到了晚上,姥姥已經清醒了,四個兒女只留下何粱她媽在給看針。姥姥一副自責的樣子,唉聲嘆氣地說自己又造孽了,又拖累兒女了,還不如摔死了算了。鄰床的老太太安慰道:“大妹子,可別說這樣的話,只是骨折,休養三個月保準好。你的好日子長著呢!”姥姥見大女兒一言不發,又說:“我這幾個兒女都不容易啊,我怎么能拖她們后腿啊。”媽媽苦笑了一下,從包里拿出梳子,給姥姥梳頭發。
“你看你女兒,不會責怪你的,誰沒有老的那一天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們養大,不就指望他們這一會兒啊。”她又偏了一下頭對何粱媽媽說,“你們做兒女的,沒有什么好埋怨的呀。”
何粱媽媽說:“我們沒有埋怨的。”說完抬頭看了一下輸液瓶,大半瓶子透明的液體正在一滴一滴地輸出。約莫著時間還早,她就拎起飯盒去買飯了。“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小心點,別亂動。”何粱媽媽交待道。
姥姥和鄰床老太太很投緣,一搭一搭地聊著。姥姥說這下要花不少錢了,自己沒幾個錢能這樣禍禍了。姥姥一邊盤算著一邊說:“要是錢都花完了,不夠的就讓他們姐弟四個湊。”老太太說:“花不了幾個錢的,說不定以后你還要給他們留下一筆錢呢。”姥姥點點頭:“最好能留下點吧,留下的錢全都是我兒子的。”“閨女沒份?”“都是兒子的,養兒防老。”
這些話都被何粱她媽聽到了。她站在門口,想把飯盒摔在地上,然后收拾東西離開。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她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靜靜走了進來,把飯盒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順便把桌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把那些凌亂的物品一件一件擺好。
何粱媽媽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家的時候,眼圈都黑了。何粱看見媽媽在洗手臺前連腰都直不起來了,腿也彎曲著,整個人像一只大蝦似的佝僂著。
何粱媽媽打電話跟單位請了假,躺在床上開始默默地流淚。
姐姐何籽聽說了原由后火冒三丈,站在陽臺上破口大罵。何必呢,他們又聽不到。何粱心里想,卻不敢說。何粱心里更多的是悲哀,舅舅自小金尊玉貴地養著,有什么好吃的姐姐們都讓著他,要是他能孝順些,姥姥的這些話說了也就說了,偏偏他做出的那些事又讓人寒心。“讓死老婆子指望她兒子去吧!”何籽氣極了。死老婆子是誰,大家都知道,何粱也沒有反駁,此刻姥姥在何籽心里就是個死老婆子。
中午爸爸下班回家的時候,何粱偷偷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爸爸教育何籽說:“你媽生你的時候,家里人手不夠,滿院子的尿布都是你姥姥給你洗的。就沖這點,你也不能這樣說她。”何籽把自己臥室的門摔得啪啪響,以此表示不服。爸爸走進去輕聲細語地說:“你媽已經夠難受了,你應該懂事了。”為了安慰媽媽,那天爸爸晚上下班回來的特別早,一家四口去下了館子。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多月過后,姥姥就該好了呀。可是并沒有,在第二個月還沒有過完的時候,姥姥又出事了。
那天天氣原本是不錯的,中午二姨去送飯的時候,幫姥姥倒尿、換衣服,把臟衣服洗了晾曬在院子里。誰能想到過了中午兩點就開始變天,北邊的烏云壓了上來,豆大的雨滴開始往下砸。姥姥從窗戶看見外面院子里的衣服,著急了,想要去收衣服。那時候她已經能夠兩手抓著兩只小板凳在院子里挪動了。不知道姥姥是怎么下的炕,據她自己描述,她下炕很順利,問題出在撐著兩只小板凳過門檻的時候,重心不穩,整個人側摔在地上。
于是又住了幾天醫院,醫生說本來要愈合的骨頭現在又裂開了,這次康復的時間會很長。
出了院的姥姥更加憔悴了。何粱和何籽跟著媽媽去送飯,姥姥坐在炕上,倚著一圈被子,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在播放年輕人水上過關挑戰的游戲。何籽問姥姥:“您還看這樣的節目呀?”姥姥說:“我也不知道里面演的什么,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了,那光有點刺眼啊。”
何粱拉了一下姐姐,悄悄說:“姥姥是太寂寞了。”何籽沒有說話。
姥姥對媽媽說:“你看看鵬鵬他媽,每到周日就給我送有魚有肉的好飯,好讓你們周一來送飯的時候看見剩飯,知道我吃的飯好。可是周一到周六呢,早上是買的油條,中午是米飯加一個青菜,晚上又是油條,我怎么受得了啊,我還有糖尿病啊。”鵬鵬他媽就是何粱的舅媽。
“您跟我說有什么用,要跟她說。”媽媽打開飯盒,還真是,剩飯里有魚骨頭,還有干煸豆角,混著豬肉片,“她是您兒媳婦,我可拉不下來臉去說她。”
“懦夫,我告訴三姨,三姨就敢說她!”何籽對媽媽模棱兩可的態度很生氣。何粱沒有說話,她覺得舅媽很蠢,又壞又蠢,只有又壞又蠢的女人才會在做壞事的時候把別人當傻子。
“唉,我好幾天沒有上大號了,小肚子很硬,你摸摸。”姥姥說。
“我不摸,你不上大號是因為身體沒法活動,另一個原因,大概就是吃油條吃的。”媽媽說。何粱對舅媽的厭惡又多了一層。
媽媽對姥姥說:“你兒子家的問題,你應該對你兒子說,對女兒說沒用。”
單就“縫紉機事件”,就足夠媽媽埋怨上一輩子了。何粱和何籽已經聽了無數遍 “縫紉機事件”了。何籽說這個不是“縫紉機事件”,這是媽媽的“復讀機事件”。“縫紉機事件”發生的時候,媽媽正好要出嫁,舅媽正好要嫁進來。那會兒家里赤貧,沒有給媽媽準備什么像樣的嫁妝,媽媽請求姥爺和姥姥把縫紉機給她。媽媽喜歡那臺縫紉機,全家人的褲子褂子,都是媽媽踏著腳踏板沒日沒夜“丁丁丁丁”做出來的。姥爺同意了,可是姥姥舍不得,她說要留給兒媳婦。她的意思是:縫紉機陪嫁走了,家里就更窮了,會被新媳婦瞧不起,她這個婆婆當得難看。
縫紉機到底沒給媽媽。最后在舅舅舅媽的新房里當了擺設,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上扔,煙盒子、破襪子、短釘子……舅媽壓根就不會使用縫紉機。
媽媽嘴上說著她不會管這件事,可到底還是管了,盡管沒有去和罪魁禍首正面交鋒。她制作了一份糖尿病病人食譜,貼在姥姥炕邊墻上,并一一致電提醒了二姨、三姨和舅舅。早餐可以吃什么,午餐可以吃什么,晚餐可以吃什么,一天中的營養怎么進行均衡,上面都標記得清清楚楚。其中,還用加粗的記號筆在最后寫了一句:不可以吃油條!
何粱發現自己一直低估了媽媽的聰明。
姥姥一開始出事的時候,四面八方的親戚都涌來看望她,帶著雞蛋、牛奶和水果,這是鄉村特有的風俗。姥姥好幾年沒見的侄子、外甥們,甚至還有親妹妹的孫媳婦、婆婆老家的孫輩們,一些沾親帶故的,都涌來了。那幾天小院子空前熱鬧,姥姥骨折的憂傷好像都被見到親戚的喜悅給消弭了,她坐在炕上,微笑著一一接受晚輩們的問候,或者訴說著骨折那天發生的經過,或者詢問晚輩自己年邁的老姐姐身體怎么樣,大哥哥的墳上每年清明節都是誰去添土。姥姥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時間過得真快啊。”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年輕的時候和你奶奶一起在大河溝里干過義務工。”
“時間過得真快啊,當年我小妹子,也就是你婆婆,我還領她去縣里趕集來著,差點把她弄丟了,把我急得啊。”
“時間過得真快啊,你小時候跟在我那老弟弟后面,鼻涕流那么長,我還笑話你呢,轉眼你都有了兒子了。”
“哎呀,你看看,你的這只眼睛怎么說看不清就看不清了,你小時候拿彈弓打鳥,一瞄一個準啊。時間過得太快了。”
姥姥在晚輩身上格外能感受到時間流逝的迅速。
那幾天姥姥接收的信息量達到了一個峰值,親戚潮逐漸退散之后,她又花了好幾天來慢慢消化這些信息。
再后來漫長的日子里,除了兒女們來給她送飯,她就一個人發呆,松散地靠在被子上,電視機唔哩哇啦聲音很大。
“姥姥在想些什么呢?”
何粱不由自主地想起爺爺晚年的時候,吃飽了飯就拿著馬扎上街,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南墻根下,眼睛盯著腳下的沙土,一動不動,像歷史課本上古希臘正在思考的哲學家雕塑。太陽熱烘烘地,蒼蠅和各種小飛蟲都飛起來了。
老人有老人的神態,小孩有小孩的神態,他們完完全全是相反的。何粱心里想,要是他們反過來會怎樣,小孩不愛動了,不到處亂跑了,大人就不用那么操心了吧;至于老人,他們跑啊跳啊的,根本就沒有什么問題,因為他們懂事,懂得規避風險。
規律是客觀存在的。政治老師說的。何粱忍不住為自己的想法偷笑,要尊重規律,不能違背規律啊。何粱腦海里又浮現出二姨家剛出生的孫子,只要醒著,要么哇哇大哭,要么手舞足蹈,除非給他一個奶頭。
冬天的片刻寧靜很快被三姨的一通電話打破了。三姨的聲音很大,證明她此時怒氣沖沖,據她描述,姥姥的藥被替換了,之前一直用的云南白藥,現在換成了一個沒聽說過的雜牌子。
誰替換的?除了舅舅,還能有誰?
姐妹三個齊聚在姥姥家里,責問姥姥為什么允許舅舅換藥。
“唉,云南白藥太貴了,鵬鵬他爸說這個藥和云南白藥一樣好使,他丈人前年從坪屋上摔下來就是用這個藥好起來的。”姥姥說。
三姨把炕頭上的藥箱子拽出來,嘩啦一聲把里面的藥全都倒了出來,各種小瓶子滾來滾去。“還有呢,你們不知道吧,咱媽糖尿病的藥現在都停了,你看看,你看看還有嗎?”三姨抓起一個白色小藥瓶,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
“媽,你糖尿病的藥都停了?什么時候的事情?”二姨也著急了。
“鵬鵬他爸說了,治骨折的藥和治糖尿病的藥藥性相沖,不能都吃,要先治好骨折再說。”姥姥有些無奈。
“他放屁!”三姨咣當一聲把空的白色藥瓶摔到門外。
“三嫚,別急,別急,”姥姥額頭上微微出了層細汗,“可能、可能是我沒錢了吧。”
何粱媽媽心中突然升騰起不好的預感:“媽,你的存折呢,不會都給了你兒子了吧。”
姥姥咧著嘴不好意思地說:“他都拿走了。”
下午,舅舅開著他那輛破舊的二手車從鎮上回來了,一進門就罵罵咧咧:“誰讓你告訴她們了?誰讓你說出去的?”電視機里正在突突突突地打鬼子,八路軍愈戰愈勇,鬼子節節敗退。姥姥黑著臉不說話。
舅舅罵得得意了,又變得耐心起來,語氣一轉,輕聲細語地說:“早就和您說過了,您賬戶上沒什么錢了,這藥錢都是花的我的,不過錢不錢的無所謂,你的糖尿病的藥確實不能和骨折的藥一起吃,我問了醫生的。”舅舅說這話的時候,把姥姥藥箱里的空瓶子都收拾進了垃圾桶里。
舅舅又說:“存折的事情,你不該和她們說,她們以為我把你賬上的錢都花了呢。”
舅舅的這些話,姥姥不敢告訴三姨,只告訴了何粱媽媽和二姨。難道這不是自己活該嗎?何粱媽媽說。二姨一向很沉默,近來更加沉默了。她伺候兒媳婦坐月子,兒媳婦因為生了兒子的緣故,格外得意,使喚人也更理所當然了。二姨的臂膀抱孫子抱得抬不起來,腰疼腿軟,眼睛也熬花了。
“湊錢吧,湊錢買藥。”何粱媽媽提議說。二姨附和道:“我們家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不過給媽買藥的這個錢,我們不吃不喝也得湊出來。”何粱媽媽以長姐的名義,通知了舅舅,每家先拿出兩千塊錢。
“什么?湊錢?湊錢干什么?咱媽現在缺什么?我都說過了,醫生建議糖尿病的藥不能吃了。”舅舅不出所料地跳出來反對。“這是你說的還是醫生說的,誰又能知道?”三姨說,“我也不信媽的錢花得這樣快,我倒是看見你那門頭上又進了一批瓷磚。”
后來終于說服了舅舅湊錢,這筆錢誰來保管又成了問題,二姨和三姨都讓何粱媽媽來管,可是何粱媽媽并不想管這筆錢,那讓二姨或者三姨來保管也行啊,可是舅舅偏偏拿捏著這個勁表示不同意。舅舅建議征求姥姥的意見,果不其然,姥姥說:“都是兒子主事的啊。”
這下徹底把女兒們激怒了,湊錢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三姨宣稱:“她自己不想活了,誰也攔不住。”三姨索性拒絕露面去送飯了,送飯的任務就落在了三姨夫身上。不過沒多久,三姨就又出現在姥姥的小園里給白菜澆水。
再往后的日子里,何粱和何籽就很少去姥姥那里了。何粱考上了南方的大學,回家的機會少了,每次給媽媽打電話,何粱都會問:“姥姥快好了嗎?”媽媽總是說:“還是老樣子。”何粱希望不管怎么樣,媽媽總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本來六七分擔心姥姥很難康復的心,都變成了擔心媽媽疲勞過度的心。何籽又換了個新的男朋友,西安人,長得瘦瘦高高的,只是皮膚很黑。爸爸建議何籽應該跟著媽媽去探望一下姥姥,何籽總是回答說:“你見鵬鵬去過幾次?我再親還能親得過人家的親孫子嗎?”
姥姥的最后一面,誰都沒能見上。姥姥全身一絲不掛地跌在炕下,靜悄悄地走了。喪事辦理得迅速、簡潔,早上發現人走了,中午就通知了各方親戚,舅舅操著哭腔在電話里表示:如果實在忙得很,走不開,就別來了,心意到了我們也領了。同村的幾個老太太手執剪刀,坐在院子里裁剪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布,再捏起針線縫起一件件的孝衣。很快,屋里屋外進進出出的人就雪白一片了。
何粱急急忙忙地連請假都顧不上就往高鐵站跑,把學生證都跑丟了,還是沒能趕得上參加姥姥的葬禮。何粱到姥姥家的時候,差不多是午后三點鐘,跟想象中的小院子里人來人往的情景不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婆婆在井水邊刷茶碗。婆婆說大家都到上林去了,姥姥要下葬了。媽媽打電話告訴何粱不必來了,你不認識上林的路。
何粱進了姥姥的臥房。是沒有改變的陳設,空氣里的味道也沒有因為人來人往而沖淡些,電視機上落著厚厚的灰塵。那兩個大相框還掛在正對床頭的墻上,大大小小的照片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里面有十幾歲的媽媽,婚禮上的二姨身著白色婚紗,抱著小小表哥的三姨,戴著大紅花去參軍的舅舅目光炯炯,還有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全家福,那時候姥爺還在,數他笑得最開心最慈祥。細細看去,當中也有穿著開襠褲的何籽和躺在姥姥懷里微笑的何粱……姥姥是注視著相框度過她最后的時光的,她看不清照片上的人影,她看到的一定是過去漫長的歲月。而年輕的兒孫們是看得清的,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姥姥裸身離去,猶如赤子。
何粱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酸澀涌上鼻腔,淚水奪眶而出。
站在窗戶邊,向小院望去,蔬菜們還翠翠綠綠地長在菜畦里,墻上爬著絲瓜秧子,和薔薇花架攀扯在一起,地上有人來人往的痕跡,幾張陌生的桌子,幾套陌生的茶具,幾十個陌生的馬扎。這與五年前的初夏多相像啊,那時候是姥爺的喪禮,何粱和何籽攙扶著姥姥,跟在出殯人群的最后。按規矩姥姥不能上林,只能將姥爺送到大門口。姥姥站在門口,臉上沒有眼淚,看著出殯隊伍穿過胡同,轉過墻角,很快就不見了,突然悲傷地喊了一聲“老漢子啊”!正是這句話,把何粱和何籽的眼淚喊了出來。
院子里的婆婆洗好了最后一個茶碗,雙手摁著腿慢慢站起來,看到了站在屋門口淚流滿面的何粱,她安慰道:姥姥和姥爺合葬在一起,背靠青山,前面有河,風水不錯。
欄目責編: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