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客”之殤

童馨兒

與我相戀三年的男友對我提出分手，看著我猶如五雷轟頂的表情，他一臉誠懇地說，愿意對這三年來我的付出給予一定的補償。他讀了三年的研究生，我總共給他寄去4萬多元。他把一本銀行存折遞給我，說里面有5萬元整。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多給了我幾千元，已經仁至義盡了。

最痛苦的時候，我曾經跳進邕江，江水漫過我身體的一剎那，我聽到從岸上傳來的驚呼：“啊，有人跳江了！有人自殺了！”一種自虐的快感頓時流過我心間。我當然不會死，我8歲開始學游泳，高中時還參加過游泳比賽得過獎，我只不過用這樣一種方式告別自己的愛情。

內心奔涌的情緒讓我急需傾訴，我開始在“天涯社區”的“情感天地”帶著滿腔憤懣發表了一個帖子——“恨你負心男人”。在短短的時間里點擊量就達到了7000多人次，有200多封回帖安慰了我。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不屑一顧地說，又一個“曬客”，以挖自己的痛楚給天下人看為樂。

我不喜歡被人稱為“曬客”，“曬客”常用自己的隱私的文字和照片，傳到網上任人評說。可是這樣的“曬”，讓我受傷的心情得到了些許平復，感覺有點兒飄飄然。于是，我專門建了一個叫“暗午流光”的播客，專門公布我的隱私。我把文字上升到了聲音和視頻，做一個有聲有色的播客。

我換了份新工作，正式進入一家頗有名氣的文化公司做文秘。公司規模大，我這個新員工的到來，猶如一粒塵埃飄進了浩瀚的宇宙，這讓我產生了失落感。

我努力地工作，盼望出色的工作能換來贊揚，可是，他們只是把我當作一個不懂不會的新員工，倒茶、叫外賣、轉幾輛公車送一份文件，烈日下曬得虛脫。這種漠視，把我狠狠地刺傷了。

圣誕節的前一天，我精心拍了一段視頻，我獨坐在地板上，長長的黑發遮住了面孔，輕柔的音樂聲中，我憂傷地傾訴著：“我小時候因為頑皮，從樹上跌下來，摔傷了左腿，它一直比右腿短1厘米，絲毫沒影響我的行走。不注意的話完全看不出來。這么多年來，我努力地讀書、工作，都是為了不讓年邁體弱的媽媽失望。”

鏡頭對準了這條腿，我講述了它帶給我的自卑。相同的內容，我反復拍了幾段，然后挑了最滿意的一段上傳。實際上，我10年以前，就跳了6年的芭蕾舞，腿腳輕便得很。編造這段隱私，是迫不得已的，我實在是太需要別人的安慰與關注了，那次在網上曬情感隱私，讓我享受到了被呵護的快感。

可是我的生活又太單純，根本沒有太多隱私可以曬，我的播客已經申請了一個多月了，卻一直沒有“強有力度”的影音文件上傳，所以，只能偽造了。

我借口自己的電腦有問題，要借同事的電腦收發郵件。我一連借了三個同事的電腦打開了自己的播客，然后裝作有事走開了。我能想象到辦公室里，傳得最快的當然是隱私。

果然，幾個同事對我態度有了點兒轉變，當我主動提出來要去城北周記給大家買小籠包時，立刻有同事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我去。”

那段自曬“隱疾”的短片發揮了作用，同事們也一定很興奮，原來身邊正隱藏著一個時下最流行的“曬客”。八卦心理加上人類特有的同情心，讓我受到了關注，一種莫名的快感迅速地流遍了我的全身。

可是接下來，我要怎么維持這種被人關注的狀態呢？我還得編出什么樣的隱私呢？恰在這時，電話響了，是老總打來的，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我的心一動，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形成了。

我的部門老總叫陳佳明，是個年近四十的男人，人長得不錯，聽說妻子有心臟病，可他對她一直呵護有加，他雖然位高權重，但從來沒有緋聞纏身。

這些情況都讓我暗自竊喜，他妻子有心臟病，肯定不能和他有太多的親密關系。那么，他有一個情人，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位高權重，他的風流韻事當然是極具吸引力的重磅隱私。

一天，陳佳明打電話讓我下午4點前到他辦公室去，幫他把一套情侶裝贈送給公司的一個大客戶。這個大客戶近不惑之年才找到心上人，許多人都在尋找機會對他表示恭賀。

恰好我接到通知，陳佳明3點鐘要啟程去上海總公司開會。他著急地拿著袋子向我走來，我趕緊抓起電話，假裝熱情洋溢地跟客戶說著話，沒法與他搭腔。他見此情形，也笑了笑，隨手放下袋子就離開了。我留意到同事們的目光都悄悄地掃了過來，落在我桌上袋子碩大的衣服牌子標志上。

下班后，我拿著袋子上了出租車。在出租車上，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袋子，記下了女裝款式。把衣服送到客戶手中后，我立刻買了一套同一品牌同一款式的女裝。

當晚，我就上傳了試衣服的視頻片斷，聲音里充滿歡喜：這是一個我心愛的男人，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

第二天，我穿著這件新衣服去上班。整整一天，我充分享受著被人緊緊關注的奇異快感。同事們對我態度大變，連一向對我高傲冷淡的主任也主動邀請我一塊兒吃午飯。

為了增加事情的可信度，我再次登錄“天涯社區”的“情感天地”，發表了題為“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的帖子。我說自己的新愛情像一朵罌粟花，它讓人快樂，更讓人痛苦。

幾天后，在清晨9點半，趁辦公室的人都安靜坐在位置上的時候，我打了個電話給銀行，說自己的卡丟了，要掛失。我很著急地報了姓名、身份證后，然后報卡號和密碼。我故意提高了聲調，密碼就是我身份證的生日。而我在“天涯社區”的ID都是用這個密碼做名字。

我知道很快同事們就會紛紛登錄“天涯社區”查看我發表的帖子。他們無一例外都會看到我刻意曬出的心聲。想到這一點，我整個身心都被一種莫名的快慰感填滿了。

不久之后，我參加昔日同窗好友的結婚典禮時，認識了新郎的好友周小生，我們倆談得頗為投機。很快，我和周小生開始了交往。他比我年長4歲，為人溫和沉穩。我們的交往平淡而溫馨，我的心突然間變得寧靜起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更新我的播客。

有一天清晨，我大概是喝了不新鮮的牛奶，一陣惡心讓我沖到衛生間一陣猛吐。等我平靜下來的時候，身邊的一位同事遞過來一張紙巾問：“你沒事吧？”我很敏感地就感覺到了她語氣里的詫異，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我的心不由得一動，她一定是以為我懷孕了。而且，這個孩子很可能就是陳佳明的。那隔了些許時日不再有的快感再次卷土重來。我頓時像吸了興奮劑，整個人蠢蠢欲動。

晚上，我特意去買了兩瓶香水，并把這兩種香水混在一起，制造出一種很特別的味道。我把它噴到身上，我相信，它會讓同事們對我印象更加深刻。

幾天后，趁著和陳佳明一同外出開會的時候，我裝作好奇，把玩他的汽車香水瓶，然后假裝過意不去，打開汽車香水的瓶子，把事先兌好的香水倒了進去。

晚上，是部門的例行餐會。像往常一樣，陳佳明很隨和地招呼大家坐他的車。一上車，那奇特的香水味就迎面撲了過來，大家的表情都變得怪異起來。

那天晚上，深夜11點到家里，我拿出胭脂，在眼窩處重重地刷了幾道，像哭腫眼睛的樣子。然后，我拍起視頻，做出醉態，傾訴著內心的痛苦與無奈。

于是“天涯社區”上再次出現一篇新帖——“誰來救贖我的愛情”！我知道他們都在暗中偷窺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為此既得意又興奮。

星期天，恰好是周小生的生日，我決定在家為他過一個難忘的生日。周小生執意不讓我下廚，說要給我露一手。我樂呵呵地跑去上網了，忍不住偷偷打開了自己的播客，得意洋洋地欣賞起自己的成果來。

正在這時，手機響起來，公司說要召開一個緊急會議，讓我立刻趕到公司。我匆匆地跟周小生打個招呼就離開了家。

走進公司會議室，才知道下周要宣布的人事調動，提前到了今天。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隨后的會上撤銷了陳佳明的職務，主任頂替了他的位置。陳佳明鐵青著臉，始終一言不發。散會后，主任輕飄飄地走過我身邊，得意地說：“多虧了你喜歡曬隱私的愛好，不然我還真沒有打敗陳佳明的武器！”

陳佳明迎著我走了過來，他的目光里包含著不解、悲憤、絕望。我的心被狠狠地扯疼了，我沒法面對他，失魂落魄地逃回家里，卻發現屋子里空無一人。桌子上有煮好的飯菜，我的筆記本電腦被搬到了飯桌上，屏幕上顯示的，正是我的播客……

一剎那間，我渴望我就這樣死掉，沒有思想，沒有記憶。

一直以來，我只顧著要晾曬所謂的“隱私”，得到一絲關注與心理快感。

可是事到如今，我要如何說得清，那最最不堪的隱私，其實是我杜撰的？我緩緩地跌坐在地板上，我知道，我失去了工作、友情、愛情，失去了自己，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