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超級英雄之后

王一博 梁靜怡

“美國隊長”遲到了。

4月17日，上海迪士尼小鎮的華特·迪士尼大劇院，《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的中國新聞發布會正在舉行。漫威影業CEO凱文·費奇走上臺，略帶歉意對臺下觀眾說，小羅伯特·唐尼因為個人原因已經提前回國，克里斯·埃文斯還在飛往上海的航班上。

臺下有人輕聲“啊”了一聲，帶著遺憾。在漫威的系列電影中，這是兩個最重要的演員，前者是鋼鐵俠的扮演者，后者埃文斯則是美隊的化身。

漫威并未透露唐尼的“個人原因”，埃文斯遲到的原因是，他正在美國波士頓參加一部電視劇《捍衛雅各布》的拍攝。在劇中，他飾演一位檢察官，脫下美隊制服，留著絡腮胡子，穿上了普通衛衣。

今年38歲的埃文斯高中畢業之后就開始進入影視圈，二十多年里，參演了眾多角色，但自從加入漫威宇宙，他就成為了美國隊長的化身。而這，恰恰是埃文斯最不想發生的。“我一直有個擔心，扮演一個角色之后，可能永遠也不會擺脫他。作為一個演員，我希望能拓寬戲路，扮演各種角色。”坐在本刊記者面前，埃文斯的手指不斷扣著桌面。不過，他也補充道，“如果明天有人和我說：這就是你能得到的全部東西了，我會感到十分滿足。”

在過去 11年里，漫威憑借“復仇者聯盟”系列電影，狂攬180億美元的全球票房，更為好萊塢輸出了一批超級偶像。埃文斯只是其中之一，但他所面臨的問題，也是其他超級英雄要面對的——因為漫威改變命運，變成超級巨星，也因為漫威遭受質疑，面臨新的困境。

“爸爸你很酷，但是比不上冬兵”

推開棕紅色的屋門，美國隊長和蟻人已經坐在屋子里了。那是一間20平米左右的房間，鋪著白色桌布的圓桌旁，是穿著白色毛衣、留著絡腮胡的美隊克里斯·埃文斯——胡子遮掩了他的下頜線，看起來比漫威電影里更加成熟。

雖然沒趕上“復聯4”的中國發布會，但美隊埃文斯還是在媒體圓桌采訪會上露面了。這一天，和他一起接受采訪的是蟻人保羅·路德，他一身正裝，掛著微笑，看著忙碌的工作人員，沒有說話。對面的房間里，接受采訪的是雷神克里斯·海姆斯沃斯和鷹眼杰瑞米·雷納。

“對我而言，這是我的第一個完整角色，所以最初我必須很努力去做不同的事情。”海姆斯沃斯說。

與很早就闖蕩好萊塢的美隊埃文斯不同，海姆斯沃斯是澳大利亞人，接演雷神前，剛到美國尋找機會，接演了一些小成本電影，唯一能拿上臺面的作品是《星際爭霸戰》里一名小角色。

其他復聯英雄也有相似經歷。扮演鋼鐵俠的小羅伯特·唐尼當時因為吸毒，形象崩壞，甚至還曾因此入獄。漫威高層曾堅決反對唐尼扮演鋼鐵俠：“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用他”。沒想到，他最終憑借這部電影，咸魚翻身，成為漫威宇宙里最重要的角色。杰瑞米·雷納出演鷹眼前，只是一名三線演員，他跟朋友創立了一家房地產公司，雖然并不是特別好，但賺到的錢絕對比片酬還高……

這時候，他們陸續接到了漫威的邀請。《鋼鐵俠》導演喬恩·費儒堅持使用了唐尼，他覺得唐尼自帶惡作劇感和豐富的人生經歷，能使鋼鐵俠成為“招人喜歡的混蛋”。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鋼鐵俠》成為漫威的翻身之作，唐尼躍升為好萊塢一線巨星，片酬從2008年《鋼鐵俠》的50萬美元變成《復仇者聯盟4》的1億美元。

幾乎每個參演復聯英雄的演員，命運都發生了改變，從默默無聞變成聚光燈下的明星，甚至成為了角色本身。

“這種高密度的超級英雄電影，確實對演員的影視生涯推波助瀾特別大。”影評人獨孤島主總結道。他最喜歡的漫威角色是雷神的弟弟洛基，一個亦正亦邪的角色。扮演者湯姆·希德勒斯頓起初參與的是雷神試鏡，落選后又被安排出演洛基。那時，他沒什么名氣，在一些英劇中客串。

飾演黑寡婦的斯嘉麗·約翰遜，曾經遇到過一個15歲的女孩，對方是她的超級粉絲。“她說6歲時第一次看到黑寡婦，現在她已經15歲了。”斯嘉麗·約翰遜說，“她說她像是和我一起長大，這太令人興奮了。她可能覺得這些角色也像是她自己經歷的一部分。”

參演漫威電影的主要角色，一開始都不止接到一部電影的合同，而是幾部。這保證了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會持續參演同一角色。某種程度上，人們把對超級英雄的想象和崇拜投射在超級明星身上。漫威電影宇宙的策略，加深了觀眾對扮演者的信任和依賴。

小羅伯特·唐尼、克里斯·埃文斯、湯姆·赫蘭德等超級英雄扮演者，都曾穿著戲服或拿著道具，去醫院、兒童福利機構探望小影迷。一些小粉絲看到他們出現，甚至激動落淚。蟻人保羅·路德的女兒非常喜歡他扮演的角色，常常在紙上畫蟻人，萬圣節時她還會穿上黃蜂女的戰袍。同為漫威迷的兒子，則會和路德開玩笑：“爸爸你很酷，但是比不上冬兵。”

“好萊塢被我們搞癱瘓了一年”

“我們始終相信，英雄就是明星本身。”漫威電影宇宙的締造者凱文·費奇，戴著一頂印有漫威Logo的帽子，用一貫溫和的語調對本刊說。

幾乎所有接受本刊采訪的業內人士，都對漫威的選角持以肯定態度。漫威電影宇宙構建初期，他們找來大量非一線演員飾演超級英雄。無一例外，這些演員都得到了粉絲和市場的肯定，實現了事業的騰飛。后來，漫威邀請當紅影星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出演奇異博士，請來奧斯卡影后布麗·拉爾森出演驚奇隊長，也找到長年在芝加哥戲劇舞臺上演出的查德維克·博斯曼主演黑豹。

“我們不需要考慮誰在全世界受歡迎，或者誰很成功，或者觀眾已經熟悉誰。我們專注于合作最佳的男女演員。而現在，他們都是大明星了。”費奇攤開雙手，仿佛他面前站著所有的漫威超級英雄。

影評人電子騎士一直關注漫威電影。在他看來，漫威選角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準確地選擇了符合角色氣質的演員，而非單純追求形似。比如，飾演冬兵的塞巴斯蒂安·斯坦是羅馬尼亞人，帶著東歐風格。“他有一種獨狼的氣質，很酷。從他的造型來講，給人感覺放蕩不羈，你會覺得他的氣質跟冬兵是很接近的。”

4月18日，上海，眾星參加《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在中國的活動。從左至右：“蟻人”保羅·路德、“鷹眼”杰瑞米·雷納、“美國隊長”克里斯· 埃文斯、“雷神”克里斯·海姆斯沃斯（IC 圖）

漫威的另一個傳統是，大咖做配角。這可以追溯到2008年的《鋼鐵俠》。盡管當時漫威押上全部身家貸款拍了這部電影，卻依然邀請了兩位奧斯卡級演員擔任配角——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格溫妮絲·帕特洛扮演鋼鐵俠的女朋友小辣椒，多次獲奧斯卡提名的杰夫·布里吉斯扮演其中一位反派（第二年因為另一部電影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此后的22部漫威電影延續了這個傳統。據統計，漫威電影里拿過奧斯卡表演獎項的演員多達15位。《蟻人》中的漢克·皮姆博士的飾演者是奧斯卡影帝邁克爾·道格拉斯，他加入漫威的理由是年輕時拍了太多R級電影，漫威電影能讓他和孩子一起觀看。奧斯卡影后凱特·布蘭切特接拍《雷神3》，飾演雷神的姐姐，是因為她的孩子都是漫威迷，她的大兒子甚至說這會讓她的事業走上新的高峰。

“合適的主角，再配上大牌配角，保證了漫威電影的水準。即便是再沒有名氣的演員，經過很多部漫威電影之后，都會成為大家眼熟的演員。”資深漫威迷劉海玉說。

到了《復仇者聯盟》系列，更是變成超級明星和超級英雄的大聚會——這也是該系列大獲成功的原因之一。導演羅素兄弟與編劇克里斯托弗·馬庫斯和斯蒂芬·麥克菲利守在一個辦公室里，花了數月的時間討論群像戲的創作，確保每位英雄的故事都能有準確的表達和恰當的動機。

結果，一部電影，就耗去了好萊塢的半壁江山。羅素兄弟曾自嘲：“好萊塢被我們搞癱瘓了一年，因為幾乎所有演員都在世界各地忙著拍《復仇者聯盟3》。”

“他只要演對了這張臉，他就完成工作了”

家人和朋友經常會問埃文斯一些與復聯有關的問題，最近最常問的是他的死活。“過去一年就這一個問題，他們只想知道我死沒死。”

他不是唯一一個飽受這個困擾的演員。“我九歲的女兒也經常問他最后發生了什么”，蟻人保羅·路德說，大多人都想知道“復聯4”發生了什么，“但我只能說：我不能說”。

對于“復聯”系列最后一部電影的劇情，漫威掌控得死死的，一個字都不能被泄露。甚至，大部分演員都從未看過完整劇本。“我收到的壓根不叫劇本，只是自己的幾句臺詞。”蜘蛛俠湯姆·赫蘭德也曾說，拍《復聯3》時，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也不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

這種模式，大概是在其他電影里很少遇到。泄密的問題解決了，但對演員來說，他們無法知道整部戲的基調，也無法了解某場戲的前因后果，只能成為一些片段場景和片段臺詞的執行者，少了很多發揮空間。

可以看出，漫威需要的是出色完成電影宇宙任務的導演和演員，而不是過于標新立異的作者型導演和表演藝術家。“在漫威的體系里，每個演員和導演都要做螺絲釘。”資深漫威迷劉海玉總結道，漫威是操盤者，在下一盤大棋，要求每一個演員和導演服從于漫威的整體規劃。

漫威，掌控著這些螺絲釘的每一步，從表演到后期宣傳。這些演員變成了超級英雄，卻也被限制了更多可能性。

“我也感覺到我們某種程度上被綁到了一起”，美隊埃文斯接受采訪時說。這其實是他一直擔心的。

1月20日，美國加州，參加一場活動時，小羅伯特·唐尼親吻凱文·費奇（IC 圖）

當初漫威邀請他出演美國隊長時，他一開始是拒絕的。“我很害怕，因為最初是9部電影的合同，而且我對這個行業有一點社交恐懼。”埃文斯此前接受采訪時透露，后來這份合同壓縮到6部。

“對于一部電影來說，最好的結果是讓大家相信這個演員就是這個角色。但是，對于一個演員來說，這可能是比較糟糕的情況，這是在規避演員的其他可能性。”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影視傳媒系講師趙宜說。在她看來，復仇者聯盟中美國隊長是最受漫畫約束的角色。“他只要演對了這張臉，他就完成工作了。”

即便不考慮《神奇四俠》，埃文斯也已經在漫威宇宙里生活了八年多。這幾乎接近他演藝生涯的一半了。他曾經一直想去百老匯演音樂劇《西區故事》。“我真的喜歡音樂劇，而且我喜歡《西區故事》。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坐在本刊記者面前，埃文斯談起這個話題時說，他的團隊曾經提起過出演《西區故事》的問題，“但對音樂工作來說，我太老了。殘酷的現實是，我太老了，沒人想要一個39歲的人去演一個年輕人了”。

“咱們是不是不需要演技了？”

“我希望大家能盡快對《復仇者聯盟》感到疲勞。”2018年著名導演詹姆斯·卡梅隆談及漫威時曾公開表示，“并不是說我不喜歡這些電影。只是說，拜托各位，除了荷爾蒙爆棚又沒家庭的男性英雄在2小時里干著出生入死破壞城市的事情外，還有更多的故事值得去講述。”

在過去11年里，漫威和它的超級英雄們收獲了掌聲，同時也遭遇了質疑。《十二猴子》的導演特瑞·吉列姆也曾諷刺：“我恨超級英雄電影，那就是一坨屎！”

在《銀河護衛隊》《復仇者聯盟3》等電影中飾演卡魔拉的佐伊·索爾達娜，接受Porter采訪時說：“我和業內人士曾共聚一堂，他們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像漫威電影或像我這樣的演員。他們覺得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在賤賣自己，而每次和這種人聊天都讓我感到很失望。”

不難分析這些聲音出現的原因。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像漫威這樣依賴特效的商業電影，并不要求演員有多么精湛的演技。《雷神》系列中眾神之王奧丁的扮演者、老戲骨安東尼·霍普金斯第一次換上盔甲戲服時，忍不住對雷神扮演者海姆斯沃斯開玩笑：“我的天啊，咱們是不是不需要演技了？”

從漫威的整體發展來看，講好故事、建好宇宙，可能要比發揮演員和導演的個性更為重要。漫威影業發展過程中的幾次換人事件，可以作為這種觀點的注腳。2008年，漫威影業獨立出品的《無敵浩克》，選擇好萊塢個性演員愛德華·諾頓出演綠巨人。后來，這位經常在片場重改劇本的演員，毫不客氣地指責：“漫威公司的有些想法非常不透明，我不能說（他們）遲鈍，但是他們到底想要什么，我反正是一點也不知道。”果然，諾頓與漫威分道揚鑣。綠巨人一角也換成了性格溫和的馬克·魯法洛。

導演同樣如此。《蟻人》原本由曾創作《僵尸肖恩》的鬼才導演埃德加·賴特執導。賴特從2006開始籌備《蟻人》，經常在個人網站上發布創作感悟和劇本草稿。結果，他在2014年放棄了執導權。據Latino Review爆料，這是因為漫威對劇本不滿意，并執意進行大幅度改動，要求加入系列影片中的角色。

在上海，費奇向本刊回應了關于演員演技的質疑。他說：“爆米花電影能夠讓演員們展示他們的表演技巧。我從不相信爆米花電影和嚴肅電影之間存在區別，我們兩者都做。”

電子騎士也覺得，超級英雄電影對于演技的要求和普通劇情片不同，它們需要更為外化的表演。他回憶起《復仇者聯盟2：奧創紀元》的一個片段：大戰前夕，超級英雄們聚在鷹眼的家中，氣氛沉重。但這群超級英雄脫去了英雄戰服，像平凡人一樣，劈柴、談心、陪孩子玩耍。“那段特別有感覺，因為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和問題。他們都穿著普通人的服飾。在這樣的片段里，也是能彰顯演技的。”

但無論業界如何爭議，無論這些演員如何糾結地看待自己塑造的英雄，對觀眾來說，這些角色仍然給自己持續不斷地制造著快樂，不斷破紀錄的票房就是個很好的說明。

事實上，早在1944年，一些中國觀眾就認識了美國隊長。當年，國內曾引進美國黑白電影《美國隊長》，報紙上還刊登了它的廣告，名字被翻譯為《無敵大偵探》。一晃75年過去，當年的扮演者和這部電影本身，已經被大多數人遺忘，但在當下，克里斯·埃文斯的美國隊長故事，仍在繼續。還有小羅伯特·唐尼、斯嘉麗·約翰遜、克里斯·海姆斯沃斯、鷹眼杰瑞米·雷納等等，他們塑造的角色仍然是當今最受歡迎的超級英雄。

每個時代都會有屬于它的超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