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

桃墨曦

《燕京歲時記·臘八粥》：“臘八粥者，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江豆、去皮棗泥等，開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紅糖、瑣瑣葡萄，以作點染”。

一

“大圣爺爺，大圣爺爺，”小耗子溜溜一溜煙鉆進水晶洞，對著坐在玉座上的男子單膝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道，“爺爺，山下來了一位俊朗非常的道長，說是要挑戰爺爺的神功！”

水晶洞中，鋪著厚實虎毛的大座之上，一個俊朗無匹的男子穿著戰甲，披著猩紅披風，嘴里叼著一壺酒，低頭看向小耗子，淡淡地“嗯”了一聲，繼而道：“本座這水晶洞是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叫囂的地方嗎？”

“可是，門口那個是……”

“本座不管是什么！”

小耗子戰戰兢兢地下去了，不一會兒，洞門口便傳來聲聲哀嚎，水晶洞中的妖怪被丟麻袋一樣丟了進來。煙塵飛揚中，一個纖長的身影影影綽綽地出現，大座上的男子一動不動，兀自飲酒，他左手旁邊大座上的護法已提槍站起，飛身撲向洞口：“來者何人！本大王來會會你！”

但見煙塵中那人影拂塵一擺，剛飛向洞口的人便原封不動地被“退回”了大座之上，水晶洞中諸妖皆驚。見狀，男子右手邊的男子站起來道：“大圣，讓咱家去會會這廝！”

那男子舉起雙錘，正要撲過去，煙塵中的人悠然道：“不忙不忙。今日本座來水晶洞，不過是想替白帝陛下問一聲洞主，昔日洞主拋棄碧海蒼天之上的星官不肯做，由神墮妖，來到這小小公慕山自封大圣，卻是為何？”

煙塵終于散去，露出煙塵中的人來，端的是仙風道骨。

洞主飲盡酒，將酒壺一扔，將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朗笑一聲：“多少年沒人來我這水晶洞放肆了，好個道長，勇氣可嘉，本座欣賞。你當真想知道我為什么不做那高高在上的神，而來做水晶洞中的妖物？”

道長點頭，洞主道：“既如此，孩兒們，上食物，我與道長邊吃邊聊。”

二

“這……”道長哭笑不得地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粥。

洞主卻端起那碗粥來，淡淡一笑：“道長可知這是何物？”

道長用看智障的眼神看洞主，心想：本道還沒迂腐到連粥都不知道的地步吧？

這話雖未言明，洞主何等靈秀之人，卻猜到了，說：“這并不是普通的粥，它叫臘八粥，也是本座未得道之前的救命之物。”

聞言，道長淡淡一掀眼皮：“哦？”

“小觜，師父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把你的虎牙觜出來，你看你這猴兒樣！”

小毛猴長長的雙臂垂掛在樹梢上，在凜冽的寒風中樹葉一樣擺蕩，辯駁道：“可是師父，我本來就是個猴兒啊！”

“那就努力修煉成精！你都一百歲了，看看你師妹，入門才二十年，已經修煉出了人身了——喂！你去哪兒！”

“我到磨牙期了，去山里啃點老樹皮。”

“都說不要把你的牙觜出來了！”

話沒說完，那小毛猴兒已經幾個晃蕩間晃走了。此時，一個狐貍尾巴的紅衣少女一蹦一跳地走過來，拉著虛酆林八大王之一的猿王袁飛的袖子問：“師父師父，師兄呢！”

袁飛搖搖頭，嘆道：“又不知道去哪兒野了，你這師兄啊，要是有你一半乖巧勤奮，師父就不用操碎這顆老猿心了……”

袁飛負手漸行漸遠，紅衣少女踮腳張望，見他走遠了才一溜煙跑到虛酆林深處——果然，遠遠地還沒到公慕山的山洞，就在山洞外不遠處聞到了師兄的氣息。

水晶洞外千丈高的瀑布，聽聞是千年前仙都玉虛山之主的長發所化。這瀑布從高高的山峰直沖而下，在山中最大的寒潭中濺起千堆白浪，寒潭上不知是誰用神力插入了整整齊齊二十四根石柱，正好排出一條通向水晶洞的路。

少女甩著毛茸茸的狐貍尾巴，一邊腳尖輕點石柱，朝水晶洞飛掠而去，一邊喊道：“師兄！師兄！我來找你啦——”

最后一下足尖輕點石柱，少女整個人便甩進了水晶洞中。突然，暗中伸出來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在空中甩了一個圈，最后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小毛猴道：“小紅，不是讓你不要來這里嗎？”

小紅笑聲如鈴：“誰讓你老躲在這里，而且，你能來，我為什么不能來，師父都夸我比你厲害呢！”

小紅跟在小觜身后，伸手拔了跟猴毛，痛得小觜回頭瞪她一眼：“臭丫頭，又拔我的毛！我都要被你拔禿了！”

小紅吹了一下手里的毛：“咦，怎么沒變成猴子呢！不過，師兄，你為什么來喜歡來水晶洞啊？這里又破又爛的，哪有師父的猿王殿富麗堂皇。”

小觜重新躺回自己又破又爛鋪著草席的地上，小紅在他身旁躺下，師兄妹倆并肩看著水晶洞中飛舞的螢火蟲，小紅漸漸睡著了，小觜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傻丫頭，你懂什么。

三

“所以，師兄這么蠢，是因為從小營養不良嗎？”

猿王殿中，少女坐在玉榻上，一雙光著的小腳丫輕輕晃蕩著，歪頭看著袁飛。自打從水晶洞中回來之后，小丫頭就對師兄的身世產生了好奇，隔三差五地纏著袁飛要聽故事。

袁飛只有兩個弟子，大徒弟被寵成了一個廢物，幾百年里沒讓他在八大王里頭得過一分臉，丟臉的事倒是沒少做;小徒弟天資聰穎勤奮好學，自收小徒弟的這二十年來，袁飛終于體驗了一把作為別人家孩子的父母是個什么樣的虛榮心情，對小徒弟自然千依百順。

被纏得久了，他也就說了：“其實，過去虛酆有九大王，另外一個王便是猴王觜勝，也就是小觜的父親。”

猴王是個全身心沉迷修行的妖，從來不招惹女妖，水晶洞便是猴王的修行之地。他修行之余就愛打架，打遍虛酆眾妖，到最后無有敵手，便打上仙都玉衡，敗北而歸。從未有過敗績的他回來后更加勤奮，最后走火入魔而亡……

“等等。”小紅舉起手，“師兄的爹都已經死了，師兄是怎么來的？”

袁飛老臉通紅：“這不是就要說了嗎！你個小孩子急個什么勁頭！你師兄就是猴王走火入魔之前和一個母猴生下來的，好了，故事說完了！”

“啊？這就完了？生孩子這么重要的事，師父你就一筆帶過了嗎？”

“師父忽然想起來今日是八王之會，師父開會去了。”

袁飛溜走，小紅伸手：“那師兄呢……呃，師兄你怎么回來了？”

小觜懶洋洋地從門外走進來，看到小紅一副做了壞事被抓包的模樣，打了個哈欠，道：“問我什么事？”

“我是說！師兄你那天在水晶洞里煮的是什么粥！好好吃哦！”

小觜一愣，懶洋洋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恍惚：“那個叫臘八粥，是……我娘的拿手絕活。”

“啊！師兄的娘這么蕙質蘭心嗎！我都沒見過師兄的娘呢！”

“她死了。”

“……”

“就算她活著，你也不會想見她的。”

聞言，一向橫沖直撞的小紅縮著脖子，想要盡可能把自己縮成一個沒有存在感的球。可這時，她還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問：“為什么啊？”

“因為她只是一只猴。”

一只不會說人話、只會吱吱叫的猴。

這下，小紅都快哭了，她不知該作何反應。小小年紀的她手足無措，嘴上磕磕巴巴，竟然蹦出來最不合時宜的一句話：“那您的父親還真是重口味呢。”

“……”

小紅愣了片刻，哇的一聲哭著跑走了：“師兄！對不起！”

四

小紅哭得眼睛都紅了，袁飛哄了好一陣：“你師兄不是怪你的。”

“我要是好奇心不要那么重就好了，我都不知道師兄的母親已經死了……”

說話間，小觜走了進來，小紅和袁飛登時像兩個背后偷偷說人壞話的小孩一樣正襟危坐。小觜又好氣又好笑，走到小紅跟前，為小紅擦去她眼角的眼花，嘆了口氣，問：“你們就那么想知道我的事嗎？”

“沒有沒有，我們一點興趣也沒有！”

“……其實，也不是不能說。”

小觜是猴王的恥辱，因為他是猴王敗北歸來后和一只母猴所生的“東西”。猴王甚至沒有承認過他母親，她帶他一次次前去尋找猴王，也一次次被趕出來。

母猴將他養在一個住滿猴子的洞中，他被猴群養大，餓了就吃水果、生肉，渴了就喝洞外的水。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猴子，身體中有一般大妖的血脈，比真正的獸類幼童要脆弱許多。他長得很慢，還經常生病，母猴便和猴群商量給他尋找人類的食物。

他們吱吱亂叫地討論著，看他們只是一群猴子，穿上偷來的人類衣服也成不了人，被發現后還要被人追打。忘記了是哪一天，那天很冷，母后帶著一碗粥回來，救回了餓得快要死的孩子……

很多年之后，小觜才知道，那天是臘八，那碗粥是母猴跑進人類家中偷出來的臘八粥。他也模糊地記得母猴那雙被滾燙的粥碗燙傷的爪子。

從那之后，母猴就開始模仿學習做臘八粥。她自然沒有食物，于是便帶著猴群到處去偷。

禽獸哪有對錯意識，自然也不知道這番行為引起了官府注意。官府設下陷阱，猴群死傷一大片，母猴也差點被抓。于是，她只能帶著猴群和孩子逃離，尋找下一個地方安身，繼續偷盜。

有段時間，這個國家四處都有猴災，幾乎所有地方都在組織抓猴打猴的行動，他們幾乎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時日一長，猴群就拋棄了他們。

母猴便一只猴帶大孩子，好在這個時候小觜也已經長大了，他天生可以化形人類，模仿人的言行舉止，人又機靈，母猴便帶他去了一家沒有孩子的農戶。之后，農戶收養了他，將他視作他們的孩兒。

那家農戶一直以為母猴是他的寵物，卻不知道，猴子才是他的母親。

“日子一直過得很平靜，十幾年歲月眨眼間就過去了，我以為我會和我母親還有養父母一道老死在農村田野間，也覺得這樣的日子很不錯，直到猴王去死……”

五

猴王的死因到底是走火入魔還是死于猴族內亂，其實也說不好。

當時的水晶洞聚集了一大批好勇斗狠的妖怪，唯有武力才能讓這些人臣服。猴王敗北而歸，水晶洞中的妖怪們便起了異心，不再臣服于猴王，挑釁者有之，不服者有之，水晶洞結仇者無數，內亂外亂加在一塊兒，焉知猴王不是心力交瘁而亡？

“那師父是怎么撿到師兄的？”小紅睜著大大的眼睛問。

她是低級狐妖所生，一出生就被丟棄了，被袁飛撿來后，在師父師兄的教養下幸福快樂地長大，天性聰穎，卻也純真良善。她嘴上說不好奇，其實還是對師兄的生活好奇之極的。

可接下來的事情，便是袁飛知道的了。

猴王死了之后，水晶洞分裂，猴王之下五大妖怪各有黨派，都想成為水晶洞洞主，幾十年互相爭斗。到最后水晶洞沒落，再沒有推舉出一位讓其他大妖信服的洞主，被徹底被踢出了九大妖王的行列。

那時，他們才想起猴王還有一個兒子。小觜自然不肯回去，妖怪們便抓走了他的養父母，想要威脅小觜成為他們名義上的洞主。

妖怪們哪知道人類這么脆弱，帶著兩位年邁的老者騰云駕霧，又用真身見人，生生將兩個老人嚇死了。小觜本想去尋仇，母親卻不肯，擔心他不是那些大妖怪的對手。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之下，小觜忍了這一次。

可惜，大妖們卻如法炮制，再一次將母猴抓走，用來威脅小觜。

八大妖王多是猴王好友，小觜成了水晶洞洞主之后，水晶洞再次成為大妖聚集地，洞中妖怪“挾天子以令諸侯”，絲毫不將小觜放在眼中。畢竟母親在他們手中，小觜亦不能做什么。

“他們用母親要挾我，我要確保母親的安全。有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不讓我見母親，我百年壽辰上，師父前來賀壽，帶我去了他們關押母親的地方，我才發現她已經成了一堆白骨。”

原來她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堆白骨蜷縮在角落。

悲憤讓他化身成魔，殺盡了水晶洞中的妖怪。在這之后，等他再次醒來，便已到了袁王殿中，成了一只資質平平的猴兒。

“哇，師兄，你是把你畢生的法術修為都在那一次用光了嗎？”

小觜看向袁飛，目光淡淡地道：“興許吧，是嗎，師父？”

六

水晶洞中，道長輕撫拂塵，道：“洞主如今神威震天下，連玉衡山都忌憚三分，顯然修為并未在那一次中用光，不知……”

“是我師父，他封印住了我的修為。”

道長面露詫異：“哦？”

虛酆林九大妖王貌合神離，哪有真正交心的，猴王過去又是那般囂張跋扈之人，其他八大妖王之所以與他稱兄道弟，不過大多是礙著他的淫威，不敢招惹。所以，他們明知水晶洞中妖怪欺負小觜，卻不肯出手相助，而是坐山觀虎斗。

水晶洞早就成了虛酆林的一個笑柄，他是猴王和一個母猴生下來的雜種。

笑柄能存在，威脅卻不能存在。當小觜因母親死去而發怒屠殺盡了水晶洞中的妖怪之后，八大妖王終于意識到，這個雜種很可能繼承了猴王的天賦，他們怎能容忍這樣的孩子長大？

于是，他們當即趕往水晶洞，要趁著他還未成年將他殺掉。袁飛以一人之力力排眾議，將昏迷中的小觜封印，帶回袁王殿中收為徒弟，名為撫養后人，名為師徒，實則監禁。

道長搖頭：“不對，猿王若是和其他大妖一般忌憚洞主，最好的方式就是將你殺了。他還是在保護你。”

“是啊，這個問題本座如今明白了。可那時本座不知怎么了，就是想不通這里頭的關鍵，被人一挑撥便再也無法開解，離開了師父。新仇舊恨在心頭，本座在人間游學百年，重回虛酆后找八大妖王決戰虛酆山山頂……”

“洞主勝了，且因此戰封圣，連四象帝君都來請洞主上碧海蒼天。洞主答應了白帝陛下，可惜不出幾年又返回，自棄神位，寧為大妖。”

“本座沒有勝。”

道長一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有些難以置信：“這……”

“但也沒有輸。”

他想起數百年前的虛酆山山頂，云霞似胭，年少的自己和八大妖王戰得酣暢淋漓，卻到底不敵。千鈞一發之際，師父倒戈，一劍劃向他面前的七大妖王，最后自盡在虛酆山山頂。

“我自負清高，和他們從來只是虛與委蛇，可這樣的我，又真的高尚到哪里去呢？”

他也記得他將師父的遺體帶回去，師妹那雙漸漸暗淡下去的眼睛。她說：“師兄，你真的覺得師父也想害你嗎？”

“師兄，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師兄。從此以后，你我恩斷義絕。”

七

“師父死后，小紅繼承了猿王殿，成了狐王。虛酆林的妖王又一個個出現，總是有人欺負她，她又不肯我幫忙，每每對我喊打喊殺。神君之位還是算了，替本座向白帝陛下告罪。”

洞主起身，道：“道長用完這碗粥便請回吧。本座不送。”

道長走時，看到兩個極其漂亮的紅尾巴小狐貍抬著一缸臘八粥在水晶洞外喊門，洞中妖怪殷勤非常，連起先對他橫眉怒目的洞主都春風滿面。

兩個小狐貍說：“大圣爺爺，我們狐貍娘娘讓送臘八粥過來給您。”

風將洞主的聲音吹來，道長聽到他喟嘆般說：“忙前忙后一整年，她也就只有這時候才對我有個好臉色了。”

洞主的屬下紛紛拍馬屁：“大圣爺爺英明！大圣爺爺威武！”

道長一甩拂塵，悠然而去。

道長回到白帝城后，白帝淡淡地抬眼看他，問道：“既然這般關心，緣何不肯以真身相見？叫兩個孩子幾十年斗成個烏眼雞，很好看嗎？”

“孩子總是要長大的。”道長搖身一變，化了一個青衣男子，

白帝一笑，拊掌叫來婢女，又對青衣男子道：“今日臘八，你我也學一回人間，嘗嘗這臘八粥。”

“謝過帝君。”

此時若是小觜與小紅有任何一個人在場，恐怕都要球一樣彈進這青衣男子的懷中。

昔日虛酆林猿王殿之主，八大妖王之一，如今白帝城宿殿星官。

參宿，屬水，為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