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
一
正月初一,爆竹聲聲辭舊歲,這天早晨,正是滿大街最熱鬧的時候。
賣冰糖葫蘆的劉家三叔正走街串巷,吆喝得起勁兒,一旁謝家那高門大戶的后墻狗洞里,卻忽而鉆出來個灰溜溜的泥娃娃。
劉三叔聲氣一歇,盯了眼,見他八九歲年紀,一身好緞子,便是染了灰也瞧得出云紋刺繡,價值不菲,頸間還掛著塊玲瓏剔透的翠玉,頓時猜出了來人身份。不料他算計話還沒開口,這少年拍拍打打,把一身略作收拾,驀地抬眼,瞧見他肩扛著的稻草垛插滿令人垂涎的紅彤彤的冰糖葫蘆,眼神一亮,張口便喊:“這酸葫蘆兒怎么賣?”
過了半晌,劉三叔喜形于色地咬了口少年遞給自己的金葉子,任由那少年艱難地扛起足有他兩倍高的冰糖葫蘆兒串子,一路往鄰街挪。
有愛看熱鬧的嬸嬸,不忘打趣幾句:“小公子,買上這么多冰糖葫蘆,是要上哪兒做生意去呀!”
謝小公子鼻子哼哼,臉上卻笑。他揚起下巴,朗聲說:“送給我小媳婦兒的,聽人說,她今個兒過個年才胖四斤八兩,我特意給她開胃的!”
路人目瞪口呆:“你、你小媳婦兒,莫不是李家那——”
謝小公子白了他一眼,意為心斥對方竟連這般好記的名字也說得囫圇,趕在對方結結巴巴也說不分明之前,搶先一步,接了話茬:“是李阿笑!”
東街一絕,天子腳下一頂一的胖娃娃,富賈之女,圓乎乎的李氏阿笑。
無論這謝小公子腦袋里究竟裝了些什么,好一頓鼓搗,到底是給他大汗淋漓地趕到了鄰街李府門口。家丁們起先要趕,見著他頸間掛玉,這才變了臉色,趕忙逢迎。
“原是謝三公子,我家姑娘早已久候多時,這糖葫蘆,奴才來給您拿著便是。”
家丁伸手要接,卸了他重負,可這謝三頑固,反倒一把牢牢箍在懷里,連聲說:“我給我給!這可是我辛辛苦苦抱來的,我要親手給小媳婦兒。”說話間,便一骨碌閃身,屁顛顛地跑進府中。
“香菇鹿茸酥、溏心桂花、蓮子烹鵝、紅燒肘子、冰鎮梅汁……”謝三進府的時候,李阿笑正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一溜不帶停地報菜名。
丫鬟心頭一緊,輕聲提醒:“小姐,這都十八道了,咱今個兒還得赴家宴。”
李阿笑聞言抬頭,撇了撇嘴,百般不舍地權衡了一下,一張胖嘟嘟的小臉皺起,說了句:“那撤三道、不,兩道。家宴可得等到日落西山,我的肚子不等人的。”
她說著,揉了肚子,垂眉喪氣地一嘆。剩下的抱怨還沒開口,一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就被遞到了眼皮底下。
她愣了愣,晃晃腦袋,又變成兩串。
“小——媳婦兒!”最后,連謝三的腦袋都出現在她眼皮子底下,笑得人畜無害,喊得驚天地泣鬼神。他笑瞇瞇地問,“我給你帶的,你喜不喜歡呀?”
頓時,李阿笑臉上堪稱風雨變色。她呆了呆,驀地揮起自己圓溜溜的拳頭,一擊命中,打得謝三措手不及,五體投地。
然后,李阿笑撕心裂肺地喊道:“爹!快來!謝平遼那個登徒子又來覬覦我啦!”
在往后的十年里,這種事發生了不亞百次,到后來,李阿笑喊得再驚天動地,也沒人當回事。李老爺子剔剔牙,安撫住心急如焚的友人:“得咧,兩小無猜,在耍些小脾氣罷了,人謝家是什么門戶——”
“商人輕賤,怎敢與貴姓相爭?我就是敢打,他也不敢敗壞自家門楣,自歇著吧。”
彼時,李阿笑已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依然生得胖嘟嘟、臉也圓圓,眼也圓圓,和一眾細柳扶風、腰兒不盈一握的姑娘們比,委實壯碩了點兒。
而謝平遼的個子早已抽了條,謝家男兒,一貫是一等一的各種龍鳳,他年前方奪了武狀元的魁首,每逢現身街頭巷尾,便要被含羞帶怯的姑娘們一頓投桃擲果。他每每被砸得一頭包,回頭收了人家的禮,卻全進了李阿笑的肚子里。
究竟是誰先對這陰差陽錯的情緣動了心,后來卻怎么也說不清楚了。
二
又是一日,謝平遼造訪李府。
李阿笑躺在美人榻上,一旁的小丫鬟給她扇了會兒扇子,自個兒卻頂不住曬,滿臉通紅。阿笑回頭瞥了一眼,擺擺手,說:“得了得了,這身嬌體弱的,后頭歇著去,我扇得都比你起勁。”
說著,阿笑便奪了她手中團扇,兀自扇起一陣“狂風”,復又看向一旁正翻看槍譜的謝平遼,冷哼一聲,“謝平遼,你這廝最好仔細著點兒,否則在戰場上丟了性命,我可告訴你,你敗壞我這么多年名聲,這么沒頭沒尾地死了,我是要去刨你墳的。——說起來,你這年紀上戰場,是不是太早了些?一眾叔伯同輩里,你年紀最小,又是嫡出,你若是出點兒事,家中可是饒不得旁人的。”
謝平遼聞言,仰頭一笑。他生得眉眼英氣,驀地展顏,倒有些孩子氣。
“我是嫡孫,畢生所愿,便是振興謝家,自應該危困之時出頭了。”
他這次前來,便是為著知會她,自己不日便將同謝家大伯謝暮一起,以周家家主為主帥,出征大梁。
“這一仗同大伯一起,阿娘說他從無敗仗,哪能偏偏死了我。”他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合起槍譜,又將頸間碧玉解下,“我曉得你擔心,打小你就待我好……”
李阿笑心虛地咳嗽了聲。
“這次去打仗,我不怕,就、就是怕時間一長,要是有旁人覬覦你可怎么辦!我昨個兒想了想,還是得要留個信物。你看,這玉是最金貴的了,你喜不喜歡?”
他手中一塊通體透綠的翠玉,上頭鐵畫銀鉤,鉆摹出一個“遼”字,背面則是小小一個“三”。
謝家后世寥落,到他這輩,上頭兩位姐姐,只有他一個獨子。是故無論老少,均將他放在心尖尖上,甫一出世,便造了這塊美玉給他掛著,倒有些“人人都來看看,這便是我謝家小兒”的招搖架勢。
平常人不識貨,李阿笑這個京城第一富賈之女卻了然于心。
她拈了顆葡萄,揉揉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嘟囔了一句:“給了我,你娘不罵你?”她說到這兒,指尖一頓,忽覺她最愛的酸甜味道也索然,只咕噥道,“上次你給我出頭,她不也教訓了你,竟還寫封書信給我阿爹,害我被罰,連飯也吃不得。”
上次。
雖然謝平遼為她這胖丫頭出頭的事一年到頭少不了,但這個“上次”,還真不是個簡單小事。
三
說起來,謝家雖然久承祖蔭,但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近些年來,更是與如日中天的周家難以比肩。就連從來驕傲意滿的謝家長女謝云雪,也不得不多逢迎周家那掌上明珠。
好巧不巧,那日李阿笑就撞到周家手上,周氏的義子周誠當街笑她面丑,穿花帶綠,不過東施效顰。說到興處,一眾紈绔子弟對她指指點點,連身旁掩面而笑、路過的婀娜姑娘,也面帶三分嘲諷。
李阿笑嘴里的蓮花酥頓時失了滋味,不愿與人糾纏,扭頭就走。
卻有人復又高聲叫住她,她扭頭,見是個颯爽英姿的姑娘。
那姑娘攔住周誠喋喋不休的口舌,冷面道:“我的事,不用你出頭,”話畢,卻又走近李阿笑,居高臨下,將她眉眼一一看過,問她,“你就是李阿笑。謝三心心念念的嬌姑娘?”
周誠在她身后嗤笑一聲:“除了她還會有誰!你看看京城內外,有哪個姑娘能一個頂倆?!宋安涼,這么一個球,也能把謝平遼攥在手里,你不難受,我都替你委屈!”
李阿笑愣了愣,沒反應過來,剛要還嘴,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驚惶的喊叫聲。她剛回頭,身子卻一輕,驀地騰地而起——有人拽住她后領一手提起,再回神時,她已在馬背上坐穩。
是謝平遼。
李阿笑看著他,分明安下心來,卻還忍不住低聲教訓:“謝平遼,你當街縱馬,被人告了狀,我可絕不救你。”
這面色沉靜、身如翠竹挺拔的少年垂頭一笑,“為了救你嘛,何不夸我半句?”
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瘋子。
他手握馬鞭,頓地一甩,伴著清脆響動,周誠后退半步,叫宋安涼的姑娘卻只抬頭看來,不閃不避。鞭音剛落,一眾紈绔子如鳥雀四散。
周誠卻還梗著脖子,剛要叫嚷,便被宋安涼攔下。女子看向謝平遼,聲如黃鸝,一字一頓,直指李阿笑的痛處:“我聽聞,你同她的所謂婚約,不過是因為孩提時,這胖姑娘隨長輩到謝府赴宴,偷喝御酒耍瘋,按著你便……親,她不認賬,你卻上趕著遵照父命,把她當作未來妻子。謝平遼,少年兒戲,你竟要當真不成!我乃宋家長女,何處與你般配不得?”
陳年舊事,竟被這樣掀出來,李阿笑面子上掛不住,登時急了眼,吼道:“誰說我不認賬了,你看這么多年,我有真趕過他嗎!無論多金貴的吃食,我又何曾對他吝嗇過,你再信口胡言,我讓阿遼把你打出皇城去!”
糟了,說漏了嘴,叫什么阿遼。
李阿笑心里一咕咚,卻聽得謝平遼聲音一冷:“我媳婦兒已發了話,你們還不快滾?”
長鞭直取周誠面門,在對方目眥欲裂的驚恐神色中,復又堪堪停住。周誠大駭之下,拖著宋安涼扭頭便走。
人是走了,腰酸背痛的李阿笑也沒覺得開心,臉苦了一半,謝平遼那張欠揍的俊臉卻又湊上來,說:“你叫我阿遼呀,小媳婦兒。”
李阿笑一巴掌輕輕呼上他的臉,嘴里罵他蠢鈍如豬。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芒刺在背,掙扎著回頭,卻只看見宋安涼凄清一人的背影。
而謝平遼笑著攬住她的肩膀,像個孩子似的蹭蹭,又把她的注意力引回:“小媳婦兒,別聽他們胡說,多吃是福咧,誰若多說你一句,你便叫‘阿遼來幫你教訓他們。”
大抵是頭一次,李阿笑沒有作勢推開他,倒遲疑著,拍了拍他厚實的脊背。
是故,她也沒有看見那一瞬間,謝平遼神色復雜,亦看向宋家女離去的方向。
他那一次出頭,委實一舉挫了周、宋兩家的面子。李阿笑還是在坊間聽聞,謝平遼為這事被罰跪祠堂整整兩天,再見到他時,這人卻只字未提,只依舊是一副笑面,“小媳婦兒”喊個不停。
他從不跟她說起絲毫半點的委屈挫折,記憶仿佛一直停留在七歲那年,她借酒壯膽,親了謝家一眾小少年里最最俊俏的謝平遼。她出身商賈之家,自幼沒大沒小,可那少年竟也任由臉紅成個蘋果,未曾把她推個趔趄。
后來問起,他只說自己一下驚詫,再細問,便是擰了耳朵,他也紅臉不答。
十年光景,他滿腔英勇,擋在她面前,她與世人眼光格格不入,唯有他說:“只要你喜歡便好啦。”
想到這里,李阿笑那呼呼扇動的扇面驀地一頓,抬眼,正撞見他眼中的殷切神色。
伸出手,她恰好緊緊攥住那暖玉,卻又似笑非笑地,咽下一口葡萄過后,輕聲問:“你連玉都給了,何不娶我?”
四
那些日子,李家家仆私下里總在傳,姑爺失魂落魄,那日離開李府,足足撞了兩回柱子,瞧著開心吧是開心,卻又懵懂得很。
李阿笑從來是說一不二的性格,說要嫁人,次日便開始備嫁妝。李老爺心疼唯一的明珠,百般勸阻,只說謝平遼不日便要見戰場兵戎,何必急在一時。
阿笑姑娘歪了歪頭,只說:“旁人不知道我那樣待他,安的什么心,阿爹也不明白嗎?”
李老爺愣了愣,那唯一的掌上明珠,雙眸卻燦燦生光:“阿爹,你看,那時人人都說謝平遼不過作弄我,但誰能作弄我十年?我七歲那年,便覺得他頂頂好看,而今,我說嫁,他便愿意娶我。人這一生,若有一次能得償所愿,便不枉費——我何苦辜負呢。”
她從來直來直往,說得人啞口無言。
于是,這依舊圓嘟嘟的新媳,便在匆忙而就的大婚之中,被謝平遼背進了謝家的府門。
她的嫁妝足足三十七箱,盡是黃金珠寶,雖說日子定得倉促,也并非那樣大講排場,仍成了京城一道奇景。
謝平遼將人掂量掂量,還沒來得及說聲“阿笑為何消瘦了些”,便被躲在紅帕下的李阿笑捏了耳朵。
“你若說我胖,我這便下來,不嫁你了,”她恨恨地說,“哼,你可別覺得我是送上門來嫁你咧,只是我怕你在外頭打仗,心里沒個牽掛。”
謝平遼笑著,雙手牢牢將她托穩。直至邁過火盆,見她以團扇遮面,抬起眼來,仍是半帶怒意地看向他時,他這才壓低聲音,輕聲道:“我知道的——你從來口硬心軟,最是怕我有半點隱憂。”
她垂眸,下意識地看向自己腰間那塊暖玉,鐵畫銀鉤,一個遼字,那是屬于他所有的謝家尊榮和富貴。
驀地,那頭喜娘高亢的嗓音響起,他們牽了繡球,將那天地高堂一一拜過。
李阿笑跪在謝家老夫人面前,老人慈眉善目,褪下腕上一枚玉鐲給她戴上。滿室喧嘩之中,老夫人卻突然問她:“過去先祖成壁尚在時,教導家中小輩:‘一入謝家門,終身謝家影,一世為國謀,莫入迷途中。孫媳婦兒,嫁進謝家,可曾想過,家國天下,究竟何者為先?”
聞言,她愣了愣。
而老人在近處眾人驚詫目光中,只是將龍頭拐杖頓地,搖頭晃腦地站起。
“我老啦,”老夫人說,“孫媳婦兒,你看,現在,怎么就變了光景呢。——喜事啊,好一場喜事!”
下意識地,李阿笑側過頭,而一旁的謝平遼神色平靜,只是輕輕地按住她的手背。
那是挑滅紅燭的夜,賓客散去,喧嘩盡褪,謝平遼坐到床邊。
她取下沉重鳳冠,卸下紅妝,亦就那樣拉住他冰涼的手,借著月光,定定地望向桌上那飲盡的合巹酒。
半晌后,她才擠出一句:“謝平遼,我小時候老是想,像你這樣,鶴立雞群、許許多多世家女都心往的男子,究竟會娶怎樣勝于我的妻子。那日鬧市上攔住我的宋家女,好似就是與你更般配的人——畢竟,我生得不算太好看,是不是?”
她靠在他肩上,一一細數年少時的心動與膽戰:“可我覺得你在害怕,謝平遼。如果你真的喜歡平凡的我,今日也當真為娶了我而開心,你又會害怕什么?”
她那滿腔的疑惑與惶然,寄寓在一貫漫不經心的語氣里,尚未來得及再多言,卻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謝平遼手掌寬大,拂過她瀲滟的紅衣,緊緊扣入她發中。他說:“大廈將傾,焉有完卵。阿笑,我們沒有選擇,我能做的,只有永遠……永遠不拋下你。”
五
謝平遼出征那天,天子大宴群臣,征西大元帥周平居首,謝家而今光芒暗淡,僅居于次席,本是心照不宣的事。然則周平心系愛女——那位入主中宮、卻從不為帝王所喜的周氏皇后,竟在眾人面前折箭立誓,討要帝王一份不負佳人的誓言,一時之間,引來議論紛紛。
其中多少詭秘暗涌,李阿笑倒無從知曉,只能收起謝平遼遙寄而回的家信,偷偷收到壓箱底的角落。
這場仗,捷報頻傳,卻也同樣打得艱難無比。周平年事已高,力不如前,前線大戰多由謝家壓陣,無奈謝暮舊疾復發,而周平軍中養子周誠又對謝家百般刁難,末了,只得謝平遼提槍廝殺。
謝家七十二路成雪槍,所過之處,無不血流成河。
線報中說得那樣劍拔弩張,過后李阿笑收到的家書里,她那善解人意的夫君,卻還只閑閑寫些什么“大漠孤煙直”,什么“念卿如故”。全然不提,自己在這一戰中是怎樣身先士卒,遍體鱗傷。
李阿笑坐不住,一月過去,冬天亦至,思來想去,便拆了自己的嫁妝,復又貼補上許多金銀珍寶,添置了數車過冬衣物、糧草運往西疆。
李父一生經商,富甲天下,妻子早早過世,又只有這一顆掌上明珠,眼見著女兒要把底子都搬空,心疼得緊,便也幫襯了許多。如此一來,謝家后軍,竟生生多了筆三百萬兩的橫財。
李阿笑獨自一人,屏退婢子,在書房清點完這筆巨賬,手捂了湯婆子取暖。半晌后,房門倒被敲響,她抬眼,是謝家二姐,名冠京城的美人,謝云雪,此刻抱著她那頂頂金貴的碧眼白貓,不請自來。
想來謝平遼頂上兩位姐姐,都是命途忐忑,大姐謝云霏削發為尼,早不與世俗來往;二姐謝云雪,曾是天子昔日尚在東宮時,便一眼看中的太子妃,卻因為周家橫插一腳,自己又心性甚高不愿伏低做小,遲遲都未出嫁。李阿笑嫁來府上近兩月,除卻家宴上同她有些點頭之交,倒從沒有什么過硬的交情。
她尚未來得及起身同謝云雪見禮,對方倒笑著擺了手,“莫要起身了,前些日子林大夫剛給弟妹診出喜脈,雖說不讓張揚,但一生下來,便也是謝家的長子嫡孫。而今你可是我們謝府上下的貴人,我不過正巧路過,來瞧瞧你。”
說話間,謝云雪踱步上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那貓兒,眼神瞥過書案上,尚未合起的賬本。
李阿笑一貫和這些行若細柳扶風的纖細女子嬌聲細語不來,見她眼神刺骨,也懶得多寒暄什么,兀自撐了桌面站起身,微微一笑,將賬本收進柜中鎖好,便作勢離開,“二姐,見也見過了,冬日以來,我總困頓得很,身子也不爽利,這就先……”
謝云雪懶懶地應了一聲,也不攔她,只驀地,在她走開幾步過后,話里有話,低喃一句:“富賈輕賤,唯有滿山金銀可圖,但這個孩子,來得委實不是時候。”
聞言,李阿笑腳步一頓,險些被腳下襦裙絆了一跤。
謝云雪似笑非笑地說:“平遼安涼,連名字都那樣合襯的天生一對,就是被你年少時的一腔莽勇拆散。我方才聽說,宋家已派軍前去支援西疆,不知是你那些金銀財寶去得快,還是宋安涼快馬加鞭的這一場及時雨,來得更妥帖?”
六
李阿笑打小是個心眼兒大的姑娘,這夜卻因為謝云雪的幾句話而輾轉反側,無心于眠。
她不由得細細回想了些過去十年的光景,連細枝末節處也不放過,末了,卻憂慮著,謝平遼究竟有沒有看透過自己許多年來看似刁難、實際卻是對他格外優待的難言心思。
譬如,他十六歲那年在演武場被大伯謝暮一槍挑穿肩膀,她話里罵他不知躲避,背地里卻嗚嗚咽咽抹了眼淚,把自己攢下來的一堆珠釵金銀倒了一地,央求她阿爹重金購下異域奇商手中的數株天山雪蓮、人參等補藥,一應給謝府上送去。
又譬如她曾同謝平遼一起,見著那些個貴胄公子以周誠為首,炫耀月赤碧玉、大梁錦衣,而謝平遼作為長子嫡孫,禮教甚肅,謝暮對他尤其嚴苛,何況謝家歷來清廉,這些奢華器物便一概不允。她明面上漫不經心,亦不同他多說什么,扭頭,卻吩咐家中外商多加添置。待到次日謝平遼興高采烈地到李府來邀她踏青,便見著數盒碩大明珠,各色錦緞陳列眼前。
阿笑姑娘輕咳數聲,啃著羊腿,說:“你家各個姨娘,上到老太太,下到小侄女的份都齊了。我可告訴你謝平遼,你要敢同我生疏什么,明個兒就把你趕出去!”說得兇狠,她悄悄抬眼,見他滿面愕然,卻還是裝著不情不愿地,用帕子細細擦了手指,復又從身后搬出個錦盒來,“這是給你的,不準不要。”
給謝平遼,自是金貴中更精挑細選的,可她尚且還要裝作不曾上心,用那散漫來掩住心中的卑怯,想來她所有的,正如謝云雪所說,不過是身居高位之人隨時便可奪去的所謂榮華。而在旁人看來,昔日她少時借酒耍瘋,亦委實是高攀了謝家。
人人都說她不知好歹,卻不明了那背后的柔腸百結,唯恐愛而不得的惶然。
于是,阿笑這一夜沒能如往日酣睡,一會兒念叨著不知寄給謝平遼告知有孕的家書可曾寄到他手中,一會兒想到謝云雪的話中帶刺。
天剛蒙蒙亮的時分,門外負責侍候她起居、早早候著的婢子卻被一陣匆匆腳步驚醒了朦朧的瞌睡。
阿笑一宿未曾閉眼,聽聞外頭動靜,應了聲外頭的低聲問候。過了半會兒,方見那小婢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遞來信函。
她將那單薄的紙頁展開,謝平遼打小練出來的一手瀟灑行書,而今倒寫得滿紙潦草,來來回回,只說欣喜。她瞧著無奈,嘆了聲氣,梳洗過后,才在書房見了那探子,細細問了情況。
說及她腹中有喜,那探子自是不迭地賀喜一番,論及戰事,卻不住蹙眉:“稟少夫人,前線捷報頻傳,末將離營時,戰事尚好,軍心大振。但三少爺此前一戰,肩傷未愈,聽聞謝將軍堅持讓他上陣——”
謝平遼善使槍,但凡傷了肩臂,戰場之上,便是處處掣肘。李阿笑面露憂色,問:“周家主帥如何?可曾出言制止?”
“不曾,不過三少爺說了,夫人大可不必憂心,此戰敵方已是強弩之末……”探子的話止在半路,李阿笑驀地抬頭,聽得廊外又是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緊隨而來的,便是一聲沉悶的鈍響,和號啕大哭。
她聽不清切,側過頭,剛吩咐了婢子到外頭問清發生何事,便一陣心悸,俯下身,卻干嘔不止。
七
周家主帥周平,心力不濟,最后一仗,跌落馬下,被馬踏如泥。消息傳到京中,于謝家而言,本不知是喜是悲,天子倒當機立斷廢了周后,也不忘回頭安撫同樣失了力將的謝家。
——謝暮支援不及,致使謝平遼葬身于敵軍包圍之中。赤水河邊,他死戰未退,尸骨堆山,面目全非。那塊力證他身份的暖玉早被贈給李阿笑,收殮遺骨的將士,只能憑借寸縷戰甲識人,為他留齊全尸。
半月過后,逢著落日西沉的時辰,宮中總管方才抵了謝府。李阿笑靜靜跪在老夫人身旁,抬眼,接過黃門手中的明黃圣旨,那太監不忘堆笑撫慰她兩句:“逝者已去,還望夫人節哀順變,如此這般,陛下也可放下心來。”
她直愣愣地點了頭,是明眼人也能看出的心不在焉。
一直到人群散盡,哭聲熹微,她才遲遲回過神來。
環望四周,天子御賜的翡翠珠寶,均是珍品,老夫人捻著紅木佛珠,話中沉寂,只是淡淡地道:“謝家人馬革裹尸,這般賞賜,老身已見過不知多少回。活生生的人去,換來沉甸甸的幾箱金銀,旁人口中的豪雄,也不過如此。”
李阿笑扶著桌案,勉力站起身來,揉著發疼到喘不上氣的小腹,別過臉,只是一個蹙眉,豆大的淚珠兒便落下來。
“可這次不一樣,”老夫人叫住她蹣跚的背影,“孫媳婦兒,周家死了主心骨,周后被廢,那一脈軍心大亂,而我們謝家,死了心尖上的長子嫡孫、身先士卒的將軍——”
參戰兩家,均是重臣,更何況還搭進一個莽撞的宋安涼,如此一來,誰不是元氣大傷?
老夫人的龍頭拐杖觸地,傳來沉悶的鈍響,說的話,卻仿佛似曾相識:“大廈將傾,愈是滿門折損,愈是為來日籌謀。”
李阿笑撫了腹中微微的胎動,輕聲問:“所以,真如二姐所說,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是也不是?”
無人回答她那輕聲中蘊藉的委屈,她只能屏退一眾婢子,獨自踱過長廊。在那長廊盡處,略佝僂了脊背的阿爹,就在寒風蕭瑟中,靜靜等她。
她紅了眼圈,原是懷著兩月的身孕,身形卻反而消瘦下來。他伸手,為她撫平碧青小褂上的些許褶皺,又將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在愛女的肩膀。
“跟阿爹回家吧,”他笑,眼角已不知何時,爬滿蒼老的褶皺,“你心心念念,記掛了一輩子的謝平遼,他們謝家,已經把咱們身上能拿的,都拿了個遍。三百萬兩,買一場癡迷幻夢,阿笑,你開心,爹就知足啦,但咱們……就適可而止吧。”
她看向他,只是搖頭。
“我還有阿遼的孩子,”李阿笑咬緊牙關,“他說過,絕不拋下我。不管謝家對我存了什么心思,不論他們又有怎樣的圖謀,他是個怎樣的人,阿爹,我心中清楚……”
她話音未落,一只雪白的貓兒驀地撲到她腳下。驚駭之下,她險些趔趄跌倒,好不容易站穩,猛然回頭,卻是謝云雪面色凄冷,與鵝毛大雪渾然一色。
謝云雪一字一頓,“周后被廢,大病一場,周家大軍駐足不前,前線全靠謝、宋兩家苦苦支撐,而今所待,不過一場大亂。李阿笑,你若是還想留下這個孩子——就趕快滾出謝府去。”
“你不過是謝家這些狼子野心的所謂老臣,用謝平遼當餌,布了十年的局,落幕便退,適可而止,還不明白嗎?”
八
那日,李阿笑借口回府拜祭母親,同父親一并離去。
行至府門前,恰逢謝家軍中前線數位將領,負傷后回朝,來向謝老夫人告安。
她以薄紗遮面,離去匆忙,亦不曾抬眼看過來人傷痕累累的各異面孔。卻在步履倉皇之時,腰間暖玉驀地被誰一撞,險些跌落在地。
卻是有賴一位眼疾手快的副將堪堪將它接住,調轉一面,捧到她面前。
他似是未及休整,衣衫邊角仍有薄灰,低垂著頭,右臂行動時,頗有些不自在,虎口生了厚繭,若不是行色狼狽,倒頗有一副良將風范。
“多謝,”她低聲,將那暖玉拾走,走出幾步,卻倏爾有些疑惑地,復又扭頭。
一面是“三”,一面是“遼”,所謂正反,又有幾人,當真說得清楚?
“等等——!”
她出聲,叫住那青年,而他頓住腳步,不曾回頭。
李阿笑放緩了聲音,竭力露出個笑來,以免那漚紅的眼圈,泄露半點無從說起的心照不宣。
她只是問:“謝家那位將軍,見了我的家書,可曾發自心底地,感到過一絲開心?”
旁的幾位將領面面相覷,在寂靜沉默之中,這青年緩緩攥住了拳。
“那是個不該出生,卻偏偏因為……確曾有過的心動,故而,一定會平安來到世上的孩子,謝將軍,一定,必當是開心的。”
“那么,他當真死在那戰場之上,不再回來了嗎?”
她那“不再”說出口,咬字那樣重,幾近舌齒相觸,沁出腥味。而青年背對著她,許久后,輕輕點頭。
李阿笑卻當真在這仿佛訣別的時刻,驀地笑了。
你想要的,從小到大,我雖都驕傲自怯,卻沒什么不會給你的。
但這次,原是我給不起了,阿遼。
九
同年夏末,周后病逝,周家軍兵心大潰,謝老夫人,亦因嫡孫之死,心力交瘁,猝死夢中,謝、周二家聯手,揭竿而反,一路攻城略地,曾誓死保衛熹真的宋家,竟也不曾阻攔。獨剩季家孤掌難鳴,滿門戰死。
翌年開春,東熹真易主,謝、周兩軍自相殘殺,王室向西潰逃,投奔昔日熹真舊土。后,謝氏自立為王,改元天立。當是時,天立、長恒、大齊、熹真四國并立,異族月赤勢力大潰,而謝氏天立獨大。史稱,拱月之治。
在那亂世圖存、新朝方立的當口,昔日名冠一時的富賈李家,卻似乎踩準了這變天詭局,不知所終,得以保全。
李阿笑離京之前,唯獨見過的一個謝家人,是早已瘋瘋癲癲的謝云雪。昔日艷絕京城的美人,如今分明已是身居高位的長公主,卻不著粉黛,從不離身的白貓兒,亦瘦骨嶙峋。
謝云雪撫過阿笑早已隆起的肚子,笑中卻有淚,她喃喃著,似是胡言亂語:“謝家的人都瘋了,他們捂死了老夫人,造了那樣一個可笑的借口來謀反。李阿笑,你瞧,我早說了,連謝平遼也是一個瘋子。他們打小教他一定要振興謝家,哪怕用這樣骯臟低劣的手段,你的萬貫家財也好,我與天子的一生傾慕也罷……瘋子,謝家九代英豪,李阿笑,我不明白,究竟是誰把我們謝家逼成了一眾瘋子?不對,你也是瘋子——我那樣提醒過你,你仍裝作視而不見,你又何嘗不是……”
李阿笑不曾反駁她,也不對這一晌貪歡,再談及任何。
恍惚中,她卻也只是想著,過去初見,自己借酒逞能,偷親了那頂頂好看的男孩兒,那時他酡紅了臉頰,又口口聲聲喊著的“小媳婦兒”,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至少,謝云雪告訴她,為了籠絡宋家,謝平遼來日便將與宋安涼成婚,用的是旁的身份,活的是旁人的人生。也因著這樣,終此一生,謝家祠堂,能長伴著“謝平遼”這名姓的,也只有“李阿笑”。
是保護,又或是犧牲,請君入甕,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
十
許多年后,有人推開李府蒙塵的房間。輕車熟路,仿佛曾來過許多遍。
在那位不知所終的謝三夫人昔日的閨房中,有人遺落一封家書,字跡潦草,時日一長,更難辨認。
但末尾兩句,倒是情真意切。
“半生榮辱,皆因遇汝。
——喜不自勝,幸曾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