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吵洞房，三天無大小

唐師凡

在我的故鄉湖南嘉禾縣農村，遇上娶親是村里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這時能看到迎接新娘的花轎、樂隊、抬嫁妝的隊伍。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十分熱鬧。如果娶親的是自己家的近親，還有幾餐好飯菜吃。當然，人們最高興最津津樂道的要數吵洞房。

我們村的習俗是“洞房三天無大小”。在新婚這二三天，大家去洞房里吵新娘，不講老幼尊卑，不拘禮節。即使是講些出格的話，做些低俗的事，大家也不見怪。畢竟人生一世，新婚只有一次，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總是好事。

吵洞房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文明的吵洞房。這基本上是婚者的長輩們參與。新婚當天晚飯后，許多長輩聚集在洞房。新娘這時要端上從娘家帶來的糖食果餅，招待來吵洞房的客人。客人一邊吃著糖果，一邊給新娘新郎出難題。比如要新郎新娘雙手交叉搭成井字形，上面放著茶杯，斟滿熱茶，茶杯上架一塊片糖，小心翼翼地逐一給客人敬茶送糖：“今年的叔叔明年的叔爺請喝茶。”“今年的哥哥明年的伯伯請喝茶。”在敬奉糖食果餅時，新娘一定要說：“請你吃個棗子，明年我早生貴子。”“請你吃顆花生，我在此落地生根。”“請你吃個麻網，我們都富貴團圓。”當然還有些更刁難的要求，比如要新郎抱新娘；要新郎新娘口對口咬糖咬水果等。這些要求，對于現代的新郎新娘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可在解放前，這卻是很大的難題。因為許多新娘直到結婚前都沒有看清自己的男人長什么模樣，更沒有說過話，所以突然要她做這些事說這些話，實在是難為情。這種雖然是文明的吵洞房，有時也要吵到深夜。

第二層次是惡作劇式的吵洞房。這基本上是孩子們的活動內容。孩子們常常會從村邊的柏樹上摘下大量柏樹子，偷偷放在新郎新娘的床上。這種柏樹子渾身長著尖刺，碰上肉體十分痛癢。但柏樹子顆粒比豌豆還大，很容易被發現并清除，不算太為難新郎新娘。而另外一種東西則使許多新娘傷透了腦筋。我村后龍山有幾株“荷包皮樹”，把這種樹的表皮刮去，將里面的真皮刮出來，用瓦片放在火上焙干，研成粉末。就成了肉眼看不清楚的芒刺，將這種粉末撒在被窩里，許多新娘不知底細，上床后被這種東西折騰得奇癢難熬。其實這種東西很好解決，只要把被子抖一抖，然后再到火上烘烤一下就沒事了。新郎是本地人，小時候也用這種方法吵過別人，所以都有這方面的經驗，當上床發現瘙癢時，便要新娘起來一起抖被子烘被子。往往做事倉促忘記穿衣，光著身子就下了床，這便給那些趴在窗眼和門縫里偷看隱私的吵洞房者看到了好戲，成了第二天的頭條新聞。

第三層次是粗俗的吵洞房。這基本上是青壯年參加，他們在新婚的當晚背樓梯，趴窗戶、門縫，有的甚至不惜偷偷躲進新娘床底下去偷看偷聽人家的隱私。一旦有所收獲，就成了第二天的新聞廣為傳播。這些新聞，有些傳幾天就沒人再說了，有些則長期成為大家茶余飯后、上山下田休息時的談資。

后來，新郎都有經驗了，警惕性提高了，加大了防范措施。那些偷窺偷聽的吵洞房者，往往熬上一個通宵，也一無所獲。但是大家仍然樂此不疲，每到有人結婚，照樣有一大群人背樓梯、趴窗戶、瞧門縫、蹲屋角。

1948年冬，七哥師諄結婚。我當時本應該和孩子們一道去搞惡作劇，但那時我已經13歲。以大人自居，便參加大人吵洞房的行列。當時我根本不知道結婚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要偷看偷聽一些什么，跟大人們一起純屬瞎湊熱鬧。

當天傍晚，一位堂兄把我叫到一邊說：“師凡，你人小，今晚在大人吃了糖茶以后偷偷進洞房里，找一個黑角落藏起來，等到新郎新娘成親時，你出來開門讓我們進去。”

當晚我依計而行，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進洞房，在角落放滿鋤頭扒棍的地方蹲下來。大人們吃糖茶吵洞房結束，七哥把客送走，然后回頭檢查房屋。他警惕性很高，把門和所有窗戶都關上，把房屋留給貓進出的貓眼也用禾草塞上，并點著燈把屋內四周照了一遍。我當時穿著黑衣服，身材又小，蹲在地上，大氣不敢喘，幸虧沒有被他發現。七哥檢查完畢關上房門。按照我們村的習俗，這時要吃一餐洞房酒，就是新娘擺好桌子，將侍娘事先準備好的酒菜端上來，由新娘給新郎斟酒、夾菜。這種習俗究竟是寓意男尊女卑呢，還是寓意相敬如賓？誰也說不清楚。反正代代相傳都是如此。

我看見他們在喝酒夾菜，就認為新郎新娘成親了，馬上爬出來去開門。七哥見里屋突然出來一個人，嚇了一大跳，當看清是我時，馬上揪住我，一把就把我推出屋外。我一被推出來，立即遭到趴在窗戶上的那幫人的一頓臭罵，問我為什么這樣早就把門打開。我辯解說：你們講在他們成親時就開門，他們現在已經成親怎么不開門？大人們又罵我：“你這個死人，成親要在床上。人家床都沒上，成什么親。”我聽后一臉茫然，悻悻地走開了。

第二天，新郎新娘的新聞沒有傳開，我的新聞卻傳開了，而且多年以后還一直是大家的笑料。

（責任編輯：葉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