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所做的配不上他們的苦難

楊臻

我是一名記者，在敘利亞待了兩年半的時間。

說起敘利亞，大部分人可能會想到戰亂，但人們往往忽略了，它也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之一。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敘利亞就有六個。幾年前，我第一次去敘利亞的難民營采訪，那是政府軍剛剛收復的一個小鎮，在大馬士革郊區。此前被圍困在那個小鎮里的平民，都被臨時安頓在這個難民營當中。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瘦得皮包骨頭，但是眼睛很大、很漂亮。她剛剛到難民營，看到水和大餅后說的第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說：“媽媽，我們這是到天堂了嗎？”

我把一粒從國內帶過去的大白兔奶糖遞給她。她拿著端詳了半天，然后把它含在嘴里，突然躲到她媽媽身后大哭起來。

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后來，她的媽媽告訴我說：“你知道嗎？在交戰區里，一包白砂糖標價超過100美元，我的孩子從出生到現在才知甜的滋味。”

敘利亞也不只有苦澀，也有很多快樂，也有夢想。比如，讓人印象深刻的敘利亞國家足球隊。2017年，中國隊在西安迎戰敘利亞。那天，我們在大馬士革一家咖啡館看了這場比賽。最后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咱們在主場0：1輸了。

我很郁悶，坐我邊上的一位敘利亞朋友半開玩笑地安慰我：“我們啥都輸了，總該贏場球吧。”

有人說，足球就是一場戰爭。對敘利亞人來說，這個比喻實在太殘酷了，因為它就是現實。

有一次，我們去敘利亞東部采訪抗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德魯茲民兵。在距離前線最近的一個村莊，村里大多數人已經逃了。但在一個塌了一半的房子里，我們遇到一位老人。他那空蕩蕩的客廳里只擺著兩排沙發，房間的一角掛著一幅年輕人的照片。老人戴著一頂黑色的、普普通通的鴨舌帽。帽子上有一個小小的破洞。

老人告訴我：“那個洞是彈孔。那顆子彈，永遠地留在了我兒子的腦殼里。”

墻上的那張照片就是他兒子的遺像。老人把那頂帽子每天戴在自己的頭上。那個老人的畫面在我腦海里久久地揮之不去。它就像一只黑色的眼睛，記錄著這場戰爭的殘酷。

戰爭所帶來的，不只是冷冰冰的傷亡數字，還是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是無數個本該像我們一樣有溫度的人。

所以，每次采訪我都沒考慮過自己是否勇敢這件事。我只是害怕，我所做的配不上他們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