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

劉光達

綿延一萬光年的布達蒙坦塵埃帶，像面紗一樣遮擋著璀璨的銀心，居住在附近的人類習慣稱之為星云。那些稀疏的恒星，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星體，如同圓潤的珍珠和斑斕的瑪瑙點綴其上。

億萬年來，不知道有多少詩人、旅行者和探險者，被這種宏偉壯麗的景色所折服，為之傾倒。他們穿行其中，散播智慧的種子;他們揮淚而去，撿起生命的尊嚴。

壯美的星云不只是遮擋了光芒，星云內部的黑洞、小行星帶、碎石帶和其他扭曲的時空區域，也阻擋了人類的目光，使之成為迷霧一樣的黑暗地域，形成了阻隔文明的天險。但也正是因為難以逾越，它客觀上成了這一側的世界的保護神。闌目人、天南人、疾風人，還有遍布太空的流浪者民族……大批人類文明在這個陰翳的庇佑下，躲過了無數次天道的嘲弄，獲得了寶貴的命運文誥。

咔咔咔！

射線暴的讀數聲讓人煩躁，梵路下意識地扎緊了防護服。他抬起頭，向著銀心的方向看去。

習慣上，那里被稱作云西，一片蒼茫的生命禁區，與梵路他們生活的云東完全不一樣，那里承受著無窮無盡的高能輻射和各種極端環境。

然而那里也是有生命的。

豸靈族，那是云東各族對云西各族的統稱，它們會經常跑到云東來劫掠水分和多汁的有機物。豸靈族的軀體就是它們的家園，它們的生命就是它們的歷史。

豸靈族的生物，挑戰著人類的想象力。

長達一百五十萬米的浩蝥，身上的褶皺里蟄藏著幾千萬只饑餓的飛蠹，能夠把幾乎所有有機物變成酯、酸或者其他有用的東西，存放在浩蝥的嗉囊里。

還有幾十米長的銹蠅，能噴射腐蝕液體和病毒。以及箭蝗，在孵化蝥體內一周就成蟲，成群出擊，遠距離發射鋒利的棘刺。

最可怕的是幻雷蟲，能隱藏在地面上、深水中甚至太空中，表面的皮膚具有吸收電磁波和各種輻射的能力，還可以變幻色彩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一旦有云東人的軍隊靠近，就會瞬間引發爆炸，讓人措手不及。

豸靈族不怕輻射，不怕冰凍，極端情況下甚至無須氧氣，某種飛蠹腺體能夠生產氧化性能很強的有機物，外界輻射越強活性就越高。高等級的豸靈族單位沒有什么固定的外形，它們通過食用浩蝥儲存的不同的食物變成不同的外形，去完成各種任務或者擔任不同的角色，它們的基因是沒有固定組成的，據說在卵囊的孵化過程中可以隨時更改。

梵路是個闌目人，皮膚淺棕色，頭發烏黑，眼睛隨著外界光線的強度和角度會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藍色。闌目人非常驕傲的雙眼是大自然賜予的福佑，能夠看到其他種族看不到的色彩和遠方。闌目人和其他種族一起結成了神圣同盟，共同抵御云西的豸靈族，這個同盟已經存在了四萬年。

此刻，輻射值一直在加速上升，梵路已經不敢往銀心的地方凝視，忍不住的時候，他會迅速地瞅一眼，或者戴上濾鏡，但是那樣會失掉很多細節。那些噴涌而出的能量流和散亂的離子團，互相激蕩著最后映射在他的視網膜上，通過神經進入大腦，最后呈現出奇幻的圖景。按照汛表所示，現在不應該有這么大的輻射值，銀心處于穩定期，星云深處的幾個強輻射源也只是處于小周期。然而最近這些過量輻射刺傷了梵路的眼睛，很多次在眼前突然出現一些敵人的幻影，導致梵路曾誤發警報，甚至感覺到噩夢中才出現過的巨型豸靈單位從自己周圍經過，這讓他憂心忡忡。

四萬年前，神圣協約的簽訂，標志著同盟的完全確立。人們從此不再是單打獨斗地應付時常來劫掠的豸靈族，所有協約方沿著整個云帶，按照自己所處的星區，每隔一段距離就建立一個烽燧。自那之后，烽燧的建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從少到多，自布達蒙坦東側逐漸滲透到了塵埃帶內部。除了自動報警的聯動烽燧，大約有四千萬名各族守望者常駐在一段段烽燧陣列中，他們最短的輪換時間也在三個均年以上，長的就是一生。

實踐證明，這個體系是有效的，豸靈族的侵入終于得到了控制，云東各族終于能夠在廣袤的空間中發現侵入點，然后采取行動，或者躲避或者主動出擊，減少損失，保護家園。

梵路的烽燧幾乎處于最前鋒，深入星云的地方，在這里的烽燧都是由闌目人堅守著，他們的生理天賦給他們創造了獲取榮耀的機會。

這幾天，梵路幾乎沒有待在位于烽燧的房間里，而是駕駛著穿梭艇在附近巡察探索——工作站里的儀器報了好幾次輕微撞擊，碎隕石的來源很復雜，為了更長久地使用烽燧，手冊規定要盡量減少這種威脅。

梵路的住處很舒適，他來的時候帶了足夠的柔軟床單，畢竟補給飛船來一次要整整三均年，人類的飛船極限速度，只能達到光速的八分之一。

沒事的時候，梵路靠著電子游戲、畫畫、收集各種石頭，來排遣寂寞。不過，他其實還可以和周圍的守燧人進行交流，有個守燧人在四個光日之外，稍微偏東側一些，他們之間的通信可以通過中間的幾個無人烽燧進行中繼——在強烈的輻射背景下，濃密的塵埃云里，一個光日是他們的信號能夠準確收發的極限。

最近的通信是對方先發起的。

梵路，你是否注意到，我們后方的一個烽燧在6A09日的時候發出了一個預警，光塔亮起來了，信號非常穩定，當然你應該也看到了，很快信號就停止了，這可能是個誤報，也可能是守燧的人發瘋了。

最近我在附近發現了一種新的石頭，顏色非常特別，可惜沒有補給船來，如果能夠寄回去，家里人一定很高興。

你那里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我旁邊有個守燧人最近去世了，我為什么知道他死了呢？因為他病了一年了，最近完全失去了聯系，現在那個燧又空了，想想要好幾年才有人來替換，我就覺得一陣難熬的無聊。

……

我最近正在學習怎樣把信息變得更短，該死的破爛通信系統限制，如果有個更高功率的發射系統，我就能給你發送我畫的風景了。

最近的輻射干擾到通信了，汛表根本就不準了。

上次你應該看到我發的文字圖了，用字母拼成的圖片，畫的是我附近的一顆小行星，如果你覺得有趣，也給我發一個文字圖吧。

……

對了，等回去之后你準備干什么？先工作還是先結婚？有沒有姑娘等著你？

……

好了，今天就說到這里。祝你健康，等你的回信。

三明

與此同時，梵路經常還會收到很多其他人的信息。任務、過時的新聞、段子……他有四個顯像管專門負責接收，但是他只和三明聊得高興，他們彼此很多想法和看法都很合拍。這個三明也是個闌目人，同樣喜歡畫畫、收集和雕刻。

離梵路更近的一個守燧人，就在一個光日之外，是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只在年底的時候，他才會發一個署名阿泰的新年祝福過來。

像這樣的通信，一般來說每次幾千字，通過光塔編碼發送出去。偶爾他們想到一個笑話，也會通過公共頻段群發出去，或者通過母星的通信中心轉發，那么笑聲就會在整個預警網絡中慢慢擴散開來，據統計，一百五十均年是一個笑話遍歷所有烽燧的最短時間。

烽燧的形狀和材質是不一樣，各文明的審美以及對機械的理解不一樣。闌目人崇尚球形，這畢竟是宇宙中最基本的形狀。烽燧的主要材料是惰性合金，最外面是耐腐蝕和時光侵襲的強化復合材料，中間是合金層，最內層是反物質燃料約束艙。烽燧表面還有數量不等的細長的光塔，內部是燃料傳導腔，頂端有一個反應室還附帶的控制設備，通過湮滅反應可以發出高能量的信息流。

每一座烽燧的大小在幾個立方千米左右，不僅足夠堅固穩定，而且還非常節省資源。為了維持這個系統的運作，各星球的人們都要付出格外的努力，正是因為這些成本方面的考慮，所有的設計都非常簡單，盡量減少高耗能耗材運行技術的使用，以盡可能讓每一座烽燧都能運行萬年。

你好，三明，你的來信提醒了我，沒錯，6A09日確實有一個特別的記錄，而且是一個預警信號。我更相信是守燧人發瘋了，你我都知道，這不是第一次發生，以后還會繼續發生下去。

不過我們最好還是警惕一些，我們在前方，他在后方，理論上不會比我們更早發現敵人。

……

你上次發的圖片我看到了，不過看不出有什么形狀來，字符太少，下次你好好制作一個，用更多的字符，我們約定好字符的顏色標志，就可以還原成彩色照片了。按照你說的，我編制了一個程序，來自動給字符分配顏色。

上次你問我這邊的環境，只能說一般般吧……周圍很多碎冰，這幾天有不知名的隕石碰到了我的烽燧，留下了一些有機物，這不太尋常，我正在收集這些東西，服役結束就去大學里研究它們。

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是定在9C90吧，前年家里人給我的信息上說，這是我第三個妹妹舉行婚禮的日子，我估計到時候他們會順便給我介紹個姑娘，如果你來了，姑娘們會有更多的選擇，呵呵。

……

只有家人等著我。

……

好了，說到這里吧，祝你健康。

梵路

光塔頂端的發送裝置震動了幾下，電波無聲無息地朝著三明的方向發送了出去，反物質燃料指示表抖了抖，這個月的配額要用完了，更多的反物質燃料要留到緊急時刻用。

十天之后，梵路收到了回信。

你好，梵路，你的發現提醒我要加強戒備，直覺讓我感到，豸靈族隨時有可能進攻。

……

約定的日子知道了，很期待。不過我一直有個疑問，你到底有幾個妹妹？如果她們和你一樣有趣，我去你家之前會去買一身最貴的禮服，哈哈！

……

新的畫正在繪制，按照你說的進行了編碼，只是通信不給力，如果你收到之后發現不好看，那肯定是光塔的問題，我這里的光塔已經用了一千多年了。

最近收集到了幾塊漂亮的瑪瑙，這附近太空曠了，航程內的每一塊碎石我都踏遍了。很期待回去和你見面，去看你家地下室里的奇石收藏，

先說到這里吧，加油！

三明

梵路看完信息回味了半天，在這個荒涼單調的地方，能找到個有共同愛好的朋友，實在是太難得了。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穿上了防護服，打開密封門來到外面。

今天他準備飛得遠些，穿梭艇速度很快，用的是烽燧里的反物質燃料。

梵路睜大了眼睛，銀心方向來的高能輻射幾乎讓破舊的儀器停止工作。只觀察了半分鐘，他就流出淚來，不得不閉上眼睛，本來明亮和斑斕的圖像，變成了黑洞洞的深淵，里面升騰著死亡氣息，穿梭艇顯像屏上則依然是一片雪花。

路過“石林”的時候，梵路停了下來，這里分布著一些細長的石頭，守燧人自己畫的地圖上標記為“石林”。 梵路來過無數次了，清楚地記得這些石頭的模樣，不過現在這片石頭樹林好像被一頭巨大的野豬拱了一樣，石林的排列完全沒了往日景象。他開著穿梭艇接近了那些石頭，有幾塊已經完全碎裂了，還有幾塊正在向著遠處高速散逸。

這應該就是儀器記錄的撞擊了。梵路把穿梭艇停在那塊最大的碎石上，撞擊的力量并不是太大，沒有引起爆炸或者巖石融化。不過有些閃光的東西還是吸引了他，就在那些石頭的裂茬上。

他打開鞋子上的穩定裝置，向前走去。

這些亮閃閃的東西，前幾天在烽燧附近也見到過，是一些復雜的有機物，會很快在低溫和輻射環境下降解。彗星中有機物比較復雜，尤其是含冰量高的那些彗星，會帶來一些特別的有機物。

梵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蹭到了手套上一些，他湊上去仔細觀察后，發現那些東西是片狀的，好像像素圖片，雖然不真實但卻非常清晰。

突然，他的身體痙攣似的扭動起來，那只沾了有機物的手用力地甩著，好像在和一條咬住自己的蟒蛇搏斗。

梵路急速往后倒退著，往下使勁撕扯手套，在太空中這是很危險的行為。手套很牢靠，梵路抖抖索索地拼命往下拽，終于掙脫了手套之后，他如獲大赦，撒腿就往穿梭艇跑去。

回到了住處，梵路沒有任何遲疑，疾速來到工作間，這里有一個醫療艙。雖然有內層防護服的保護，可他的手還是凍得失去了知覺。

梵路沒有脫掉衣服就直接打開了外面的洗消設備，然后進入了醫療艙。水霧升騰起來，遮蓋了一切，外面響起消毒液噴淋的聲音，艙內的各種檢測設備也開始嘀嘀作響。

全面檢測的結果顯示，他的身體沒有任何病變跡象，也沒有任何外來病毒或者其他活性成分，虛驚一場。

梵路松了一口氣，癱坐到椅子上。回想起剛才的經歷，他依然心有余悸。當手套蹭上那些閃亮亮的東西時，梵路赫然發現沾有片狀物的地方，竟然變得清澈透明，可以看到手背后的景象！就好像有不知名的力量瞬間擊穿了手掌，形成了一個個空洞！

過了一會兒，梵路又蹭地站了起來，沖到廢棄物桶那里，尋找那些片狀有機物。

經過一陣翻箱倒柜，他終于發現了殘存的幾片。梵路頓時精神大振，他打開了工作臺上的顯微設備，把標本放到了上面。

圖像很快顯示出來了，能夠分辨出是堆疊在一起的六邊形透明片狀物體，然而它們就像冰雪消融一般，正在迅速縮小，變得暗淡，直至消失，幾乎沒留下任何殘渣。

梵路調高了顯微鏡的分辨率，電子槍聚焦馬達因為過載而發出咔咔的聲音，雖然經過改造，但是這破機器依然達不到理想的清晰度。他落足眼力，終于看清了片狀物體痕跡上的結構，很像晶體生長紋，又像是蝴蝶翅膀上的那種柵格鱗片。

梵路沒有什么主意，他想了想，把整個過程記錄了下來，并且發送給了三明。這些日子，光塔就像被醉鬼踢爛了的酒吧點唱機，丟包、噪聲、亂碼……幾乎所有的經典問題都過了一遍。

你好，三明，這幾天我撿到了一些曾跟你提到過的有機物，應該是彗星或者其他隕石上面的，能夠偏折光線，甚至騙過我的眼睛，只可惜沒有更好的設備來保存，只能大體跟你描述一下。

我認為，這是一種特殊環境條件下形成的三維光子晶體，外界光場信息會映射到其內部的帶隙結構中，然后通過某種機制重新回到外界，從而被我們觀察到，這很容易引起感官錯覺。

試問一下，這種復雜的機制可不可能由人造機械甚至生物體本身所掌控？如果豸靈族發現了這種現象，它們一定會加以利用，以避開我們闌目人的眼睛。

如果有更多的樣本，我就能驗證自己的猜測，我要繼續尋找這顆彗星的蹤跡，運氣好的話，可以成為我將來大學研習的一個方向。

……

我們結束守遂之后報同一所大學吧，我高中的時候是學校火箭球隊的四分衛，這兩年我更強壯了，你說過你柔韌性好，那么到時候你可以擔任跑衛，我們二人配合，說不定能稱霸大學聯賽呢……

我還發送了一個自畫像，你可以學習我的編碼方式，這樣你把畫作發送給我的時候，可以縮短接收速度。

你的畫怎么樣了？記住要用盡可能小的字符，還有就是別忘了附加顏色注釋。

……

好了，先說到這里，期待見面。

梵路

等待回信的日子總是讓人心煩意亂，梵路無聊的時候，就來到瞭望塔屏息凝神地看著遠方。儀器依然被強烈的射線暴干擾著，而且越來越嚴重。這些機器實在是過于老舊，最新的一臺觀測儀的生產日期還是七十年前，他早就打了報告要求更新，估計要等下一個守燧人接班的時候才能帶來了。

梵路把目光投向石林，他那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又望向更遠的地方，那里是家園，有家人、朋友和萬千的族人。

然而今天石林幾乎看不到，好像有張模糊的飄帶阻擋著梵路的視線，這些飄帶讓他想起了包裹著黏膜和分泌物的魚卵。

梵路屏息凝望了好久，依然沒有改觀，他只得作罷，回到了控制室。

突然，通信器發出聲音，二號顯像管閃爍了幾下，那是和三明通信的專用顯像管。

梵路興奮地看著，不過傳送得非常非常慢，簡直是讓人崩潰，十個信號強度燈只亮了兩個，昨天還是四個，自己發信息的那天可是八個。

哦，不，現在下降到一個了！

文字很短，但是附件很大，這種網絡條件下傳送得就很慢了，老式存儲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一度感覺很絕望，不知道應該做什么樣的選擇，現在終于下了決心，不再去想那么多，畢竟，有點兒私心也算不上是罪。

我制作了一幅文字畫，是我自己的樣子，現在終于畫得算是精美了，所以發給你。

至于你說的那個光子晶體，我不認為能和豸靈族扯上關系，豸靈族是原始、殘忍的低等生物，它們甚至沒有工廠和實驗室，所以別去費神了，最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控制室里堅守崗位，聽我的吧。

看畫像，你長得挺帥，以后在大學里我可以當你的陪襯了，哈哈。

對了，請盡快給我發一幅更精美、更大的畫吧，等著。

真是期盼和你在婚禮上相見，祝你健康。

三明

哦，忘了，見面的時候希望你拿著我的畫像。

梵路看完信，忍不住笑了。他沒有等待附件傳送完畢，就開始準備畫具，他得先繪制底稿，然后再用編碼程序轉換成信息，這很費事，怕是真要把那個侵入的奇怪彗星放在一邊了。

忙碌了幾分鐘之后，梵路激靈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屋里逡巡了幾分鐘，最后滿懷心事地走出房間，來到瞭望塔。

觀測儀器依然是雪花一片，梵路看了看家的方向，然后轉身開始看銀心方向，他那藍色的眼睛再次變得閃亮。

梵路努力地堅持著，輻射讓他感到眼睛陣陣刺疼，很快他眼前開始出現大量幻影，還有層層的霧瘴和灰白色的紗帶阻擋著視線。

梵路痛苦地閉上眼睛，眼淚迅速溢出來，他下意識地用力揉了揉，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就又睜開了眼睛，繼續朝著銀心的方向凝視著。

很快，更多的淚水流了下來，梵路都沒有去擦，仍舊像一尊雕像一樣盯著前方。

許久之后，他才閉上了眼睛，疼得跪倒在地上，淚水直接落到地面上，并隱隱發出啜泣聲。

雙眼幾乎瞎了，然而梵路看得卻從沒有現在這么清晰過。整個世界猶如反色的底片，出現在他眼前——那層層霧瘴是銹蠅噴吐的毒氣，灰白色的紗帶是浩蝥綿纏飄搖的須毛，銀心吹來的輻射暴風中心，幻雷蟲旋轉明滅的復眼層層疊疊……幽暗的太空仿佛被泛著光芒的透明的巨獸照亮了，遠處更多的豸靈族單位正似云團般不斷匯聚。

它們來了！

短暫停滯之后，梵路猛地站了起來，摸索著跑回到工作室，他的視力受損嚴重，藍色的眼睛變成了赤紅色。這沒什么，重要的是，他現在知道豸靈族進化了，它們擁有了超強電磁屏蔽和干擾能力！他撿到的那些可以扭曲光場的薄片，并不是光子晶體，而是怪獸們覆蓋全身的鱗片。它們正在憑借這些新能力，小心翼翼地滲透到烽燧陣列中，悄悄地與烽燧擦肩而過，安靜得讓人不寒而栗！

最后一個信號強度燈閃了幾下，又暫時穩定了下來。梵路沖到控制臺前，把手放到了那個醒目的烽火按鈕上，只要那么輕輕一按，光塔就會自動以最高功率發出烽火警報，據曾經操作過的前輩說，發射時控制室會自動被遮蔽系統保護起來，但是室內溫度依然會瞬間升高二三十度，巨大的噪音能讓耳膜穿孔，完事之后，烽燧表面會燒蝕幾厘米深！

然而，最終梵路沒有貿然按下去，因為他突然想起了6A09日那個奇怪的信號。一個訓練有素的燧守不會亂發警報，并且誤發了信息應該會再次發出解釋信，除非……

梵路坐到工作臺前，打開計算機，開始查詢日志。

系統很快就給出了那個信號源，是由74F4號發出的，那個烽燧離這里10個光日，在梵路的后方。那條信息是孤立而且殘缺不全的，只能說大概是個烽火警報，因此按照規程，計算機僅僅做了記錄，沒有觸發緊急轉發。

這種情況，如果不是光塔壞掉了，就是受到了強烈的干擾。梵路運行烽燧網絡遍歷程序，找到了74F4號烽燧。讓他心中一沉的事情還是出現了，那個烽燧被標記了個黃色的驚嘆號，這是離線或者網絡連接中斷的標識。這并不罕見，某顆超新星爆發會讓幾乎一半的烽燧掉線，不過通常都會在很短時間內排除問題，重新上線。然而日志顯示，自信號發出的6A09日到現在，該烽燧一直處于連接錯誤狀態！

這個烽燧出事了……梵路思忖著，如果沒猜錯的話，那位燧守應該是發現了侵入，并啟動了烽火，然而一切都晚了，信號已經不能完整發出，守燧人估計也已遭遇不測。當翻越的豸靈族戰斗單位不小心觸發烽火，那么它們一定會當場迅速消滅這個可怕的信號源，阻止烽火傳播。

怎么辦？怎么辦？梵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到現在為止，除了74F4還沒有別人發現侵入，這就從側面證實烽燧系統已經名存實亡，大家都還傻傻地待在自己的烽燧里全然不知已經被包圍了。

梵路站起來，跑到門口，恨不能立即開著穿梭艇沖到敵人陣中來個魚死網破！

但最后，理性戰勝了沖動，梵路思索良久，還是慢慢坐回到了工作臺前。

他又在計算機中輸入了幾個命令，旁邊顯像管上出現了一些紅色的點陣，那就是烽燧陣列圖。梵路停了一會兒，眼睛的疼痛讓他很難聚精會神地工作。最后，他又輸入了幾個命令，從他的位置00X8開始，點陣出現了一個擴大的藍色圓圈向四周傳播，旁邊跳動著幾個數字，那是時間和波動能量值。

又經過幾遍演算和調試，藍色圓圈發生了爆炸性的擴散，最后形成有規律的引力波脈沖。豸靈族的這次劫掠計劃，必定醞釀了許久，妄圖騙過所有的闌目人燧守。

梵路也醞釀了一個計劃。

現在除了引力波，已經無法發出信息，據他所知，有幾個引力波探測器作為科學裝置正處于實驗中，最靈敏的是中央科學院的天琴衛星，如果按照一定順序起爆大量烽燧，就會產生足夠的引力波報警信號，這個可是沒法被屏蔽的。

更有意義的是，大量的敵方部隊，會被γ射線暴徹底撕裂！

梵路握緊雙拳，朝桌子上猛地一砸，像是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深切知道，很多守燧人的命運即將因此而劇變！計劃中的烽燧自毀程序一旦開始，反物質燃料會立刻脫離束縛，和構成烽燧的每一個原子每一個電子產生湮滅反應，巨大質量瞬間變成億萬光子耗散殆盡的同時，一縷微弱但能夠刺穿時空的引力波，會將他們最后的呼喊送回家園。

這個完美結局的唯一代價，就是點燃烽火的人，他們將不得不面對足以照亮整個布達蒙坦星云的光芒，時間表上沒有給穿梭艇的逃逸留出位置。

顯示屏上的藍色光圈中有幾個熟悉的編號，比較遠的E754是個幽默的段子手，梵路和他聊得很開心;2C36，是個牧師，教給梵路很多道理;還有最近處的啞巴似的阿泰，又快新年了，他吝嗇的祝福或許已經寫好……

梵路按鍵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即將操作形成輸出文件的時候，梵路又停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插入了幾條命令，湮滅自毀表單中四個光日之外的一個烽燧標識0602被刪除了，發送信息的時候，這個烽燧會被忽略。

那正是三明的編號。

這個時候，梵路不想去考慮什么職責或者公平，權當是個禮物吧……從榮耀的死亡名單上刪除他，這算是一份生命的禮物，三明的來信不是說了嗎，有點兒私心也算不上是罪。

梵路看看那個專用的二號顯像管，還在緩慢下載三明發過來的附件，他想了想，趁著那最后一盞信號燈還在微弱地閃著，給三明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

你好，三明，真巧啊，最近我也遇到了難以抉擇的事，你要的畫，恐怕一時完成不了了。

但是我為你準備了另外一個禮物，過幾天你就會收到，按照你的性情可能不會喜歡，甚至會記恨我，但我覺得你應該擁有。

再見，祝你健康長壽。

梵路

回信之后，梵路沒有再浪費時間，必須搶在完全被屏蔽之前，將他的計劃廣播給表格上的燧守，為了引起足夠的波動能量，這個表格很長。他迅速把這個表單定向到輸出模式，然后開始起草廣播信息。

紅色警報！紅色警報！

這是來自00X8號烽燧的紅色警報！豸靈族部隊已經翻越，輻射暴是新型幻雷蟲制造，它們必定進化出了更強大的未知能力，甚至能夠騙過闌目人的眼睛！烽火馬上就會失效，光塔的信號強度即將被完全屏蔽。

這種侵入是無聲無息的，不知道敵人已經深入多遠，也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在什么方位爆發進攻！

當下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闌目星中央科學院的天琴引力波試驗衛星，附件是我編制一個表格，盡快，盡可能精確地覆蓋烽燧，同時啟動湮滅自毀程序，以獲得足夠的波動能量和信息量，同時大量殺傷敵人，盡量減輕后方軍民的迎敵壓力！請按照時間表安排實施自毀，確保時間一致性，操作流程在最后一列。

請被選中的守燧人堅守崗位，首先保證湮滅程序順利執行，然后盡可能地保存自己的生命，祝大家好運！

梵路

他并沒有就這樣直接發送出去，而是鎮定地查閱數據庫中的資料，優化時間表，驗證爆炸強度，查看引力波衛星的接收器設計。事關重大，必須萬無一失，而且他要盡可能地減少自己人的損失。所幸豸靈族部隊的行進速度比人類慢，它們更跑不過光速，只要有幾千個烽燧同時完成湮滅任務，就足夠了。梵路相信守燧人，相信天琴衛星。

叮咚！叮咚！

通信器那邊響了起來，梵路暫時放下手頭的工作，去接收消息。

這次的消息竟然是那個啞巴一樣的阿泰發來的！

嗨，伙計，按時間算，你也早應該接收到0602的紅色警報了吧……

若湮滅程序啟動之后，你來得及逃命的話，請你盡可能駕駛穿梭艇來到我這里。真是走運，我幸運地找到了一顆結實的小行星，就在我們倆人之間的位置（具體坐標在附件里），它應該能夠頂得住周圍的湮滅沖擊。而且它上邊還有些冰，如果能撐到戰爭勝利，他們會找到我們的。我已經轉移了所有的有用設備和補給，你也趕緊打包吧，把能用的能帶走的全部帶過來，時間還來得及，我們倆人會渡過難關的。

發警報的0602，恐怕沒希望了……那倒霉姑娘離這里太遠，而且她周圍空曠得要死。不光是她，她編制的自毀表上的人，多數都挺不過去的。她可真是個瘟神，要不是她把一幅自畫像錯發到我這里，我都不知道她是個女人……

不過我們都別無選擇，誰讓我們是守燧人呢？現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個什么引力波探測器上了，鬼知道那玩意兒管不管用……

預祝戰爭勝利，闌目人萬歲！

阿泰

梵路愣住了，他呆立在操作臺前。他的通信系統里并沒有收到阿泰說的紅色警報，這說明他不在該警報的廣播名單上。

旁邊那個存儲器終于響起了嘀嘀嘀的任務結束信號聲，二號顯像管中的字符逐漸拼出了一個女孩的形象，畫面最底下寫著幾個很小的字。

“生命的禮物”。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