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美夢

蒲末釋

1

他們問我想回哪？我說我想回家。他們就打我。

李百川從北京回末后逢人就說這句。

“他們就打我，輪流打，我媽都沒打過我！”說完他抱著手里那只鵝，喂了一撮飯團。那只鵝有一個名字，叫“青花”，李百川取的。鵝很肥，羽毛白得耀眼。我跟李百川說燉著吃，肉一定很鮮美，他就朝我身上吐口水。抱著他的鵝，扭頭就走了。

李百川是我們那兒的神童，曾經的。

他比我小兩歲。從他會說話起，他媽媽就教他數數、背唐詩。六歲時，乘法口訣倒背如流，后來就連跳兩級，和我成了同班同學。李百川未到班級的第一天，老師讓他做自我介紹。他站在講臺前，面對著臺下，高昂著頭，像是周五在國旗臺下講話一樣一臉自豪地說：“我叫李百川，今年八歲，我的夢想是……”沒等他說完，臺下響起一陣唏噓聲。

“考上清華大學！”他不顧我們的拆臺，語氣激昂地說出了他的夢想。說完掃了臺下一眼，大家面面相覷，似乎被“清華大學”這四個字震懾住了。

我抬頭看了眼李百川，他當時在笑。

在老師的帶動下，臺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李百川威風凜凜地從講臺上走下未。有好事者在課下問他：“你怎么就想考清華大學7”李百川抖了抖眉毛回答那人：“我媽說的，她說那是中國最好的大學?！庇腥嗽谂赃吔腥拢骸捌?！我爸說中國最好的大學叫北大。”

“你應該叫李北大的，多順口?！币魂嚭逍^后，李百川漲紅了臉。一臉不屑地對我們說：“咱們走著瞧?！笔聦嵣希菚r候我們連這兩所大學在哪都不知道。只是聽大人“清華北大”地念叨著，像是同一個地方，又好像不是。

在一次體育課上，李百川告訴我：清華和北大都在北京。那是一個離漕陽鎮特別遙遠的地方。他看向我無知的臉，不屑地走開了。等我們見到李百川和他媽媽站在一塊時，我們才知道他那“不屑”的未源。

李百川的家就在馬湖小學的旁邊，出了校門口走十米就到了。他爸腿腳不好，他媽開了一間小賣鋪，經常起早貪黑地進貨清貨。我們喊她芹嬸。上午第二節課的課間有二十分鐘，馬湖小學的學生像出巢的螞蟻一樣涌到小賣鋪買零食。

芹嬸就坐在柜臺前，佯裝著打手里的毛衣，眼鏡毫不松懈地觀察店里的一舉一動，像個攝像頭似的。結賬時，我們還在掰著手指頭算零頭，芹嬸就已經把錢找好了，催促著：“你們這些孩子，腦子就不能轉快一點嗎7我家百川的腳趾頭都比你們強?！甭曇粲旨庥炙帷?/p>

李百川上五年級后，就開始站在柜臺前，幫他媽媽算賬。他只瞧一眼我們手里的東西，就立刻從抽屜里拿出零錢，眼睛又瞟一下，示意下一個。干凈利落，從未出過錯。我們在心底慨嘆：李百川果然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幾個好事的同學就合計著總有一天要捉弄他一回。有人帶頭將大家聚集在一起，像密謀大計一樣商討著：李百川怕什么？

第一個人就說：他怕他媽啊！

大家不以為意，誰不怕自己的媽。

這件事最后因為實在沒找到李百川的短處而不了了之。

2

六年級下學期，李百川個子長了半截，但還是班上所有男生中最矮的一個。他依舊我行我素，就連體育課也是一個人在教室寫作業。李百川似乎有寫不完的作業，除了老師布置的，他媽媽到新華書店給他買的，還有他媽媽塞錢讓老師給他額外布置的。那些我們看著就頭疼的卷子，李百川卻寫得津津有味，我們在心里想著：看未他是真的要考清華啊。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們在表面上跟李百川劃清界限，心里卻對他升起一種敬畏之情，還有人在私底下偷偷地請求老師想跟李百川做同桌。我沒有找過老師，卻在六年級的最后一個月，跟李百川成了同桌。他不像其他新的同桌，坐到一塊兒時會跟彼此打個招呼，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在我們當同桌一個星期后的某一天，他沒有帶作業本，想找我借一個新的。

“誒，你有新作業本嗎？”

我不知道他在喊我。

“誒，你有新作業本的話，可以借我一個嗎7”他問完輕輕地用筆頭碰了碰我胳膊。

“誒……”

我意識到他在跟我說話，這時候身邊的人已經紛紛抬頭看向我們，我故意拉高聲調朝他喊著：“誒什么誒，你再誒個試試，喊名字！”他怔住了，像在他家店里柜臺算賬那樣想了一會兒也沒喊出我的名字，轉過頭去沒再搭理我。

李百川最后沒交作業，被老師批評了一番后站著上了一整節課?；氐郊液笥直凰麐尳o罵了一頓。那天課間他和往常一樣回到店里幫他媽媽算賬。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還在兜里找錢，就看到芹嬸鐵著一張臉對李百川呵斥道：“你作業本沒帶，就不知道找人借一個啊，犯蠢了嗎7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寫！”

芹嬸一口氣說完，把我喊過去結賬，我戰戰兢兢地走到柜臺前生怕李百川說些什么，屏著呼吸付完錢后拔腿就往外跑。下午上課的時候，李百川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趴在桌子上，也沒見他寫作業。

我試探性地問他：“你怎么了？”他說他中午沒吃飯，他媽不;隹他動筷子。我把上午從他家店里買的零食分給他，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心滿意足地朝我笑了笑。我嘟囔著：

“你媽可真狠心。”李百川故作深沉地說：“從小就這樣，我已經習慣了?！蔽衣犓f完那句話心里很不爽，明明比我小兩歲卻一副比我成熟的樣子，就沒再理他。

學校在學期最后一個星期分發小考模擬卷，李百川毫無懸念地考了第一名。數學滿分，語文就作文扣了一分，因為他寫錯了一個字。武漢的武，李百川少寫了一點。這只是一個小毛病，并不能阻礙他考了199分，這件事讓他再一次成為全校的焦點人物。

只是這次，李百川的臉上，一點高興的神情都沒有。在全校做小考動員大會上的發言時，他的語氣格外平淡，像一只癟掉的氫氣球，站在國旗下飛不起未。“就算考兩百分，也不過如此?！眲訂T大會結束后，李百川回到教室對我說著，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完他拿出本子趴在桌子上寫字，米字格的本子上，一排排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武”。

他說他媽媽讓他寫一千遍。

我在心底感嘆，幸虧我媽媽在外地打工，不然我寫的那么多錯別字，抄起未不得活活把自己抄死。轉念又一想，我媽一貫不過問我的學習，任憑我破罐子破摔。沒等我感嘆完，李百川用筆尖狠狠地戳了下他自己的手背，嘴里念叨著：“又寫錯一個?！?/p>

不久后，小考成績出未了，李百川的媽媽逢人便說：我家百川考了全鎮第一名！她越說越起勁，我跟我奶奶買完菜從超市回家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時，芹嬸幾乎是喊出未的。

3

后未，李百川毫無懸念地進了鎮上初中的重點班，我在普通班。學校里口口相傳的重點班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神人”中，李百川的名字是最響亮的一個。

我去重點班找過李百川幾次，找他借復習資料。他每次看到我在教室門口喊他，就放下手中的筆，緊鎖著眉頭把復習資料送到我手上，還會當場給我做些標記。一借一還，他也沒覺得厭煩，倒是重點班其他的學生看到我站在窗戶旁跟看到異類似的。

初二那年，重點班有一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學校匿名通報批評兩個男生為了一個共同喜歡的女生打架，有人說看到其中一個人是李百川。

“那個個子小的，就是97年的那個，被打得特別慘?！?/p>

我對傳播信息的那個人嗤之以鼻：李百川那樣只會讀書的人，怎么會去談戀愛呢，他可是要考清華大學的。他們一陣唏噓，說重點班的人都是慫蛋，打了架還不敢承認。那個星期，我只見過李百川一次，他遠遠的朝我打招呼，站在杉樹旁，嘴角有一道隱約的裂痕。也沒有那些人描述的被打得眼睛都腫了。

那天是周五，學校大掃除，校園里到處都是揮著掃把追鬧的人。本來掃完最后一節課開完班會就放假，學校的教學樓樓下卻圍了一圈人。我站在教學樓的走廊口，遠遠地聽到芹嬸的謾罵聲，教室里的人全都出未了，紛紛朝那邊望著。

一直到上課鈴響起，校園保衛科的人用喇叭朝著趴在圍欄上的學生喊著：“哪個班站在外面的人最多，今天就最后放學！”人群又是一陣躁動，紛紛回教室，校園瞬間恢復了平靜。只聽到李百川他媽媽用尖銳的嗓音吼著：“你干脆別讀書了，回家娶媳婦算了！”

從那以后我在校園里見到李百川的次數少了很多，他見到我也沒和我打招呼，總是低著頭，手里拿著單詞本。見到芹嬸的次數倒挺多，那以后的每個周三上午最后一節的體育課，就能看到芹嬸站在校門口，手里拿著飯盒，望著李百川教室的方向，一臉焦急地等待著。

我從未沒想過去和她打招呼，興許她也不認識我。

4

中考后，我去了縣城一所中學。李百川是學校屈指可數的考上市里高中的人，拿通知書那天，學校為那些考上市里高中的人在操場上放了一排的煙花。

后未上高中，我跟李百川也就寒假碰到幾次，他的暑假是在市里的補習班度過的，都沒回家。芹嬸去市里給李百川陪讀，馬湖小學旁邊的小賣鋪留給他爸一個人打理。他爸本來腿腳就不方便，家里的雞啊鵝啊，拉的屎到處都是，臭熏熏的，小賣鋪也沒多少人去了。

我讀高三那年，聽人說李百川他爸媽鬧離婚。在李百川的一次期中考試成績下滑到班上后十名時，他媽懷疑他爸找女人。兩個人吵架摔了家里所有能摔的東西。

最后還是沒離成，去了村委會調解，都勸他倆不要離，會影響孩子的前程，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回去了。那年六月份高考，是我印象中最熱的一年夏天。

李百川落榜了。

“他差一百多分呢！”知道實情的人說。

“清華大學哪有那么好考的，那種學校只有天才才考得上?！蹦切┲心耆思谝粔K，嗑著瓜子，似笑非笑地說。

“那孩子不是從小自詡為神童嗎？看未跟我家孩子也沒差多少?！?/p>

“你兒子考多少分？”

那人干笑兩聲，沒再說話。

我沒聽人說起李百川其他的情況，那些中年人在第一時間宣告了李百川落榜的消息后對事態的發展便閉口不談，也沒人再去關心這些。八月中旬，我去小學的球場打球，馬湖小學已經荒廢了好幾年，大門敞開著，操場上的野草躥得比圍墻還高。

球場勉強能用，我一個人無趣，帶著球圍著球場轉圈，到最后大汗淋漓，實在沒了力氣。想起了學校后門以前還有一個小賣鋪，也沒想過這么幾年小賣鋪還開沒開。等走到小賣鋪門口時，才發現大門是緊緊鎖著的。這時碰巧遇到芹嬸從田里回未，以前坐著的時候沒發現，原未芹嬸這么矮。

在那后不久，就聽到一些李百川復讀的消息。復讀中心待了一年，第二年高考，依舊沒考上。他像是魔怔了一樣又復讀了一年，第三年高考，他還是沒考上。

他還想考，芹嬸不同意，讓他選個二本學校，李百川堅決搖頭。芹嬸看著李百川搖頭的樣子，眼淚嘩啦啦地就流了下未，想伸手去抱他，卻被他躲開了。李百川最后沒去復讀，也沒選一個二本學校，他讀了職校，就在我們縣城。

聽說他在職校一直不受歡迎，那些學生逃課打游戲抽煙，他都不參與。他是班里唯一一個聽老師講課，認真做筆記的人。他還常常到書店買高中的試卷做，一套做完做下一套，只是再也不用考試了。有一次李百川不知從哪里要未我的聯系方式，通過幾次電話，都是他打未的。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像是在哭，他說：“其實考不考得上倒無所謂，我最怕我媽失望的樣子。”

5

我大二那年寒假回家，就聽我奶奶說，李百川被騙進了傳銷組織，還是北京那邊的。李百川的媽媽在家急瘋了，走在路上見人就拉著問：“你見過我家百川嗎7”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李百川是如何被騙到傳銷組織里面去的，有的人說：李百川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是北京的，他去北京見她，之后就被騙了。也有人說：李百川是認識了辦假證的人，他想要一張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拿給他媽看，買了車票去了北京，就再沒消息。

慶幸的是，李百川在我回家后不久就從北京回未了。他爸向親戚借了五萬塊錢，將李百川從傳銷組織里贖了回未。

我再見到李百川時，也沒見他缺胳膊少腿，只是身體格外消瘦，褲管空空的。他的眼神木訥，再也找不到當初的不屑，抱著一只鵝，混跡在那些中年人中。有人給他遞煙，他嘴里口口聲聲地說：我媽見我吸煙會罵我的！手卻很快地把煙接了過去，笑呵呵的。他差不多成了一個傻子。

李百川在家里，待了兩個月，什么都不做。出事的那天，是大年三十。從中午開始，路上就看到三五成群的中年人，四處尋人。李百川走失了。芹嬸蓬頭垢面的，在路上未回跑，我去店里買煙花，她看到我，死死拽住我的手，不停地問：葉生，你看到我家百川了嗎，他不見了。她說她昨天晚上翻出家里的一瓶百草枯，準備今天尋死，偏偏被李百川當成飲料拿走了。我只能搖頭，我不明白她為何要尋死，也不知道李百川拿著一瓶農藥是要去做什么。

那些人找了兩天，都沒找到李百川的身影。正值新年，誰也沒有過多的心力去管這件事。最后都找了撈魚的人，將他家后山的水塘撈過一遍，也沒見著人。

大年初三，李百川好生從鎮上回未了。逢人便笑，嘴里不停念叨著：我的青花不見了，我找不著啊。我們才曉得李百川是去找他的鵝才失蹤的，他找了兩天一夜。

那只叫青花的鵝，被李百川他媽媽在小年那天燉了。

他媽媽告訴他：青花死了。李百川聽他媽媽說完，哭喪似的號啕大哭起未。邊哭邊嚷著：是誰害死了我的青花。我是要帶它去北京的?！扒嗷?，青花?！蔽以诼飞峡吹嚼畎俅拗睢扒嗷ā钡臉幼?，撕心裂肺地。

他分明是在念著：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