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周鳴之 攝影_陳健
雅加達,我已來來回回經過好幾次,繞著城市至少轉過六七圈??v然我再自負于自己的方向感,仍然對雅加達毫無概念。其一自然是公共交通不便,出門必以四輪代步,總接不到什么實際的地氣。其二則是當地華人太過熱情好客,你完全無須思考,只要坐上車,便被帶到各處轉悠:金融街、豪宅區、餐廳、荷蘭街、博物館……
窗外的風景好像萬花筒一樣變換著花樣,從破舊的工業街區到“阿爾的吊橋”再到超豪華的金融區,轉眼又是大片破敗的貧民窟。這些完全不屬于彼此的區域硬生生地接壤在一起,仿佛大塊的撞色,找不到任何過渡的色彩。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無論到哪里,都要經過華人街,據說1998年之后便人煙稀少。開車的老華僑給我們看焦黑的大樓,只剩下水泥輪廓,突兀地聳立著。
印度尼西亞的華人圈有非常有趣的生態,他們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各個階層,卻大多分享著共同的朋友圈子與消息渠道。他們大多富有、空暇、極度熱情。熱切的尋求著來自各處華人的消息。于是圈子中出現形形色色的人群:商人、小販、藝術家等。占印尼人口3.5%的華人群體,似乎也分享了這個國家的特征,好像一座座零落在各處的孤島,迫切地尋覓著其他可能。
印度尼西亞別稱千島之國,我一直以為是極言其多,沒想到就雅加達附近便有上千島嶼。我也完全不知道將要去往其中的哪一座。9 點多我們到達雅加達機場。臺灣來的Z 先生已經和他的兒子在機場等候我們1 個小時。Z 先生是20 世紀80年代來印尼闖蕩的臺灣人,會說一口帶著臺灣腔的印尼話。
出了機場,道路很快就變得崎嶇而顛簸。因為是假期,路上摩托車多了不少。常常一輛摩托車前后擠坐著一家三口,急匆匆地竄過車流間的縫隙,絕塵而去。他們或許去往沿途的某個集市,或許跟我們一樣去往某個小島,作為短途游的目的地。
TANJONG PASIR,意為海灘的一角。的確是個很小的海島,環島步行恐怕也不需一個小時。島上常住的只有幾十戶漁民,過的就是傍晚外出捕魚,天明方回的日子??峙挛ㄓ性诠澕偃掌陂g,才會如此熱鬧。我們被安排借宿在當地的漁民家,一層樓的獨幢小樓,寬敞而潔凈。屋前屋后種著各式水果,椰子、百香果、甘蔗、芒果、蓮霧;舉步五分鐘便是海邊。房東是個謙遜的當地人,偶爾會學日本人的樣子,梗著脖子開玩笑,我既不知道他從哪學來的,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如此。
海島上的生活有時太過美好,以至于顯得很不真實。日上三竿我等便開始了一天的蛀蟲生活。一日三頓的各式海鮮,味道鮮美得令人落淚;每次散步回來,一壺冰鎮百香果,一筐甘蔗便已準備妥當;鳥鳴、海浪、椰子,衣食無憂、陽光燦爛。不過,現實總會找機會把你拉回到這不如意的人間。比如用淡海水洗澡后久久不能散去的黏膩的感覺,又比如說,當你偶爾來到排擋上想嘗個鮮時,卻被遞上一個油膩膩的勺子。
島嶼總能夠提供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是否地理上的隔絕,被大海環繞,會讓人暫時揮別原本的自我,提供建構另外一個自我的可能性?至少我看到的便是如此。Z 先生80年代便來到印尼,而后在這里娶妻、安家、生子。復制著他父親在臺灣的經歷,也繼承了父輩的艱苦記憶和氣質,節儉、勤奮,強迫性的工作、視消費享樂為一種罪惡。即便如此,這樣一個勤勉的人,在清澈與蔚藍的大海包圍中,也難免不情愿地割舍下工作的縈繞,向兒子描繪起某個遙遠的海島上的舊日時光,那里的沙灘細白,海水溫暖,小船蕩漾在二十年的回憶與現實之間。
海島上的游客大多是當日往返,夜晚海島就重回靜謐。月亮出奇的大,沒有任何阻擋,銀色的月光如瀑布般傾瀉下來,照亮了漁船與碼頭的輪廓。風迎頭送來海水的咸味。向遠處望去,看到波濤洶涌的翻滾,一浪急切地追著一浪。我知道那白色的浪花下面是黑色的礁石,扎得人踩不下腳。這里既不合適沖浪,也不能游泳。潛水也看不到什么魚,有的不過是石頭縫里長著的水草,還有被海水沖得七零八落的貝殼。
而我們又是來做什么?從一個海島,來到另一個海島,過著半真實半夢幻的生活。當你從一個巨大的虛幻里出來,的確很難分辨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我想起了在巴厘島的日子,有什么比巴厘島更不真實呢?人造的白沙海灘,奢華的酒店,體貼優雅的服務,筆直高聳的椰樹,陽光下的小憩和海浪上沖浪的身影。一切都符合中產階級的想象:一派自然之景。仿佛那就可以實現人們最單純的夢想,遠離復雜而擁擠的城市與人際關系,擁有“簡單而又最經不起推敲的快樂”。
沒錯,只要你對于某些因為過于一致而產生的不自然繼續視而不見,一切都會很完美。你不會注意到所有的餐館提供的是同樣的食品,pasta、pizza、salad;所有的巴厘島人都訓練有素,包括70 歲的老婦都可以說一口流利的印度尼西亞風格的英語;無論男女老幼都穿著熱帶風情的Batik;全島都在賣充滿了東南亞氣息的精油肥皂。
眼里充斥著熱帶海島的元素,或許你不會再看到其他的東西,因為其他的景物不會構成我們對于巴厘島的想象,反而會妨礙它原本的和諧與一致。但是偶爾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突兀的細節闖進來打擾你,我堅信我在巴厘島一處紀念品賣場里看到了畫有云南東巴文字的茶墊?;蛟S有另一種可能,上面什么文字都不是,只是游離了文字符號系統的古怪的圖案,滿足著游客關于異域的想象力。
然而如今又有什么區別呢?我似乎來到了一個更真實的島上,似乎什么都很原生態,我坐著擁擠的客船來到島上;吃飯得忍著惡心,接過油膩的勺子;這里的貝殼類的工藝品都是當地的孩子親手拼貼起來,廉價而粗糙。這里沒有優雅的海灘,你會看到孩子們抱著黑色橡膠做成的救生圈在不太干凈的區域里游泳,不遠處就有垃圾。我真的能夠進入一個對于潔凈、舒適沒有特別概念的“自然”的世界嗎?
到最后,除了從Lonely Planet 以及一系列其他地理類書籍里得到的刻板描述,我對這個國家幾乎形成不了完整的印象。我對“他們”的生活狀態、“他們”的習俗、“他們”的偏好仍然一無所知。海島對“他們”來說,是什么樣的想象呢?“他們”的謙遜與友好是原本如此,還是僅僅是對外國人表現出來的疏離而客套的態度?當然,我并不需要承擔人類學家的使命,也并非來挖掘真相,或許我的眼睛早已背叛,早于我的意志在回避真實的細節。
在雅加達,我看到了關于一座島嶼所有的可能性。

廈門航空青島—福州—雅加達航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