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華《集聯(lián)三百首》

□王家安

六年前，筆者牽頭編纂《甘肅對聯(lián)集成》，查閱資料，始知隴上楹聯(lián)名家黃文中先生之侄黃國華，曾編有《圣教書譜千文集聯(lián)三百首》一部；后幾經(jīng)尋找，未見全本；二〇一五年初，集成出版時也只收錄部分聯(lián)稿，為隴上聯(lián)壇之憾事。日前，臨洮藏書家楊楠先生以所藏示人，使我等終見全貌，今特向聯(lián)界來介紹這部難得一見之聯(lián)書。

一、聯(lián)壇叔侄

此前文獻及書目，對于此書作者多記為黃可莊，可莊，其實是黃國華之字。黃國華一八九七年生于甘肅省狄道縣（今定西市臨洮縣），一九七七年卒于蘭州。曾就職于甘肅省立臨洮師范等學校，著有《蘭州雜詩》等。

黃國華編纂的楹聯(lián)書籍，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其叔父黃文中。黃文中（一八九〇——一九四六），字中天，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北街人。黃文中熱衷書法和楹聯(lián)。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五年，政壇失意的他曾寓居杭州西湖，飽覽湖山之余，先后為西湖景點題寫楹聯(lián)十七副，并相繼刻掛，都被一時傳誦。如其中題『西湖天下景』聯(lián)：

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

在《集聯(lián)三百首》之《千文集聯(lián)·自序》中，黃國華曾說：『愚性愛楹對，頗效顰于古人時賢集字之作』，故而筆者以為，他能有這樣的喜愛，黃文中在楹聯(lián)方面所取得的突出成就不無影響。晚清甘肅翰林程天錫在為此書《圣教集聯(lián)》作序時指出：『中天曾以客杭州時所著西湖楹聯(lián)見示，驚其才思煥發(fā)，為近時文士所僅見。今觀可莊此作，亦復何減？』贊嘆之余，老翰林程天錫用『大阮叔侄，儷美炳于一門』來贊譽這對共同喜好楹聯(lián)的叔侄。清華國學院高材生、黃文中的同學司秋沄亦說：『若叔若侄，固應以當世籍、咸目之也。』（《圣教集聯(lián)序》）。

二、聯(lián)友顧頡剛

談到這對聯(lián)壇叔侄，又不得不說說他們的一位好聯(lián)友——近代文史大家顧頡剛（一八九三——一九八〇）。

是書封面有顧頡剛題簽：『集聯(lián)三百首，臨洮黃可莊著，顧頡剛題』；又扉頁，是甘肅名流水梓題簽：『圣教書譜千文集聯(lián)三百首』。扉頁翻過，即為顧頡剛所作序言。序言為行書小楷原跡，版心八行、行約二十字，每字只約五六毫米大小，而顧氏足足寫了四頁，共六百八十字，作為文言文，已經(jīng)不短，可見對其重視。

翻開顧頡剛這篇序言，無疑是一篇很有價值的學術文章，涉及到楹聯(lián)起源與發(fā)展兩個至今仍爭論不休的話題。首先是楹聯(lián)起源問題，自古說法分為兩派，有堅持起源于唐代甚至更早的，有唐末五代之說，顧頡剛開篇亦有此問：『楹聯(lián)之興，其當唐之季乎？』對唐代之前，他先是否定的。他說：『古者屋宇之飾，雕墻畫棟，刻桷丹楹，取其絢爛而已。其后帷幔屏風，恒圖故事，而尚不以文字為視也。』他是從楹聯(lián)風俗的角度考量，根據(jù)刻畫于『雕墻畫棟』的裝飾風貌推測，古時（指唐以前）出現(xiàn)楹聯(lián)的可能性不大。至于唐代，他認為：『唐代作家研精聲偶，駢文律詩橫絕古今，遂有以祝頌之儷詞大書于門而代桃符者。』不過，他這位史學大家也未見過有力的文獻證明，他認為已知最早的確信記載，還是大多數(shù)人認可的，五代后蜀主孟昶（九一九——九六五）所題：『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一聯(lián)最早。不少學者就因未找到更早的證據(jù)，故而堅持楹聯(lián)起源于孟昶這個時期，即唐末五代之時，而顧頡剛認為，『其事則肇于孟昶以前可知也。』即雖然目前最早的文獻證據(jù)是孟昶時期，但可以推測孟昶能題寫春聯(lián)不是空穴來風，楹聯(lián)起源之事，應是在孟昶之前，也即是說至少在唐代晚期。對于顧頡剛這一推斷，筆者是支持的。試想，一個文體的出現(xiàn)，也是需要一定探索歷程和創(chuàng)作氛圍的，當作為皇帝的孟昶，因手下大學士先前題寫的聯(lián)語『不工』，而自己動手寫下那句話（詳見《蜀梼杌》《楹聯(lián)叢話》等）；那么，反過來，孟昶既能評定『不工』，那必然還有對仗之『工』的存在。只是因為孟昶身份特殊，再加之他那副楹聯(lián)被作為『讖語』流傳，遂令史書很早就記載了下來，故而被暫認為『楹聯(lián)之濫觴』，但我們有理由和顧頡剛一樣相信，這之前應該還有『楹聯(lián)』存在。

至于第二個話題，楹聯(lián)發(fā)展脈絡，顧頡剛顯然以一個史學家的眼光進行了系統(tǒng)審視。他提出唐以后的一個發(fā)展脈絡，基本是宋元兩代楹聯(lián)開始流行，但并不多見，因為千百年來，沒聽說哪個收藏家手里有宋元人的楹聯(lián)墨跡，他猜測那時的楹聯(lián)沒有流傳下來，可能還是都像春聯(lián)一樣粘貼楹柱，『一任風雨之剝蝕，不作保存計』；到了明代，顧頡剛認為楹聯(lián)書法開始出現(xiàn)，『其為用遂益廣』，且流傳較多，甚至還有同黃可莊一般的集句之聯(lián)；到清代，則出現(xiàn)了楹聯(lián)創(chuàng)作的頂峰，『藻思綺語施之于楹聯(lián)者多矣，以作者之蔚起也。』于是，才有了《桃符綴語》《楹聯(lián)叢話》這樣的楹聯(lián)論述專著，『為文學史別開生面』。此前，這篇序言一直不為楹聯(lián)界知曉，更遑論評述。然今天看來，顧頡剛梳理的這個楹聯(lián)發(fā)展脈絡，與當今楹聯(lián)理論研究三十年而基本達成之結論是一致的。可見顧氏的治學水平，也可見其對于聯(lián)語一門之用心。

而在接下來的序言中，顧頡剛說道，其實自己從小就關注楹聯(lián)。他說：『予生吳中，與曲園老人同處一城，時時于人家見其所集漢碑楹帖；游怡園，顧子山集宋人詞聯(lián)皆刻木列亭榭間，意頗好之，未遑學也；及長，見吳倉碩為人書聯(lián)恒集石鼓文，而羅叔蘊則集甲骨文，藉古人之字體寫今人之所欲言，彌覺恢奇可喜。』他歷數(shù)了當時家鄉(xiāng)附近知名聯(lián)家俞樾（曲園）、顧文彬（子山）、吳昌碩（倉碩）、羅振玉（叔蘊）楹聯(lián)著作對自己的影響。隨后他又談道：『家父好收藏，三十年來得明清人聯(lián)數(shù)百。予家居無事，壁上輒數(shù)朝一易，依倚其間，若有至樂，自謂深識此中滋味矣。』能夠整天浸淫于家藏四壁的楹聯(lián)佳作，著實讓人羨慕。而顧頡剛也十分自信地說，對于楹聯(lián)，『自謂深識此中滋味』，這也就很好理解，此前多處提到的他對楹聯(lián)為何有所偏好了。

最后一部分，顧頡剛回到該書本身，論及黃氏叔侄的關系及其集聯(lián)之著。他說得知黃文中的大名，是因之前看了黃氏遍題西湖諸景的楹聯(lián)，文字之間，流露出對黃文中的欽慕。對于黃可莊集千文、圣教、書譜成《集聯(lián)三百首》他深感贊許，認為其繼承了自清代臨洮籍楹聯(lián)大家吳鎮(zhèn)，到他叔父黃文中這一脈相傳的『鄉(xiāng)邦家庭之學』，也即楹聯(lián)之學。并稱贊說：『可莊精思之極，妙造自然，言多諷規(guī)，可以淑世，座右之銘燦然大備。』他認為黃可莊所集聯(lián)語，不停留于風花雪月，不同于『徒供墻楹之文飾』的華麗辭藻，而是注重闡釋道理的名言警句，可以作為座右銘來摘抄。古人說『文以載道』，顧頡剛這樣的評價很高，也見其愛才之心。

三、三集紛呈

是書為一九三七年歲末，臨洮北街安泰石印館承印，小楷字跡影印，工整清晰。全書依目錄分三集，第一集：圣教集聯(lián)一百首，第二集：書譜集聯(lián)一百首，第三集：千文集聯(lián)一百首。三集線裝合訂一冊。每集開始，各請一當時名家題耑。黃文中為三集分別按所集內(nèi)容，各作集字詩一首自書為跋語，黃國華也分別作一短篇自序。

第一集《圣教集聯(lián)》，為臨洮書畫家陳紹舜題耑。從書中黃文中跋語落款可知，這第一部分至少在一九三六年便已成書，較其他兩集要早一年左右，故而有寬裕的時間邀請當時隴中名流程天錫、水梓、宋振聲、司秋沄、柯與參五人分別在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七年間作序，序言基本都為陳述與黃氏叔侄之交往，并加嘉許之詞。五人序后，是黃文中那一手俊逸字體親書的跋文：『可莊侄近集圣教百對，即集其字題端：圣教懷仁集，光華重古今。高文言內(nèi)典，妙字述山陰。百對清詞合，一時悟意深。由來翰墨業(yè)，曠世有知音。丙子冬日中天墨書』。黃文中一如既往地顯示其不俗才華，為《圣教序》集聯(lián)題詩，他便也用《圣教序》來集字。同樣，后面為《書譜集聯(lián)》《千文集聯(lián)》題字，亦是分別從《書譜》《千字文》去集字。

序跋之后，是黃國華第一篇自序，序言前半部分贊評圣教書法，后半部分說及自己集字的出發(fā)點，是效仿前人，集字為聯(lián)，以便日常書丹可用。《圣教集聯(lián)》從四言到七言聯(lián)不等，其中四言四副、五言五副、六言二副、七言八十九副。聯(lián)語對仗工穩(wěn)，意境高古，多有可取之處。

四言聯(lián)

乾坤寧靜；

日月光華。

五言聯(lián)

花開如有意；

云出本無心。

六言聯(lián)

識欲高，心欲細；

言有物，行有恒。

七言聯(lián)

高懷自不同凡俗；

遐想獨能契妙機。

數(shù)本奇花添野趣；

三春煙雨洗塵勞。

學盡精微知廣大；

心由凝靜轉(zhuǎn)光明。

世味人情資領略；

崇山大海體高深。

第二集《書譜集聯(lián)》，因是成稿時間較晚，序跋相對簡單，只有黃文中一詩跋，黃國華一自序。黃文中跋語是集《書譜》字而成：『過庭書譜，文字雙絕，發(fā)秘敘妙，啟悟后學。爾能稽古，力學強記，極慮專精，集為對字，比事屬辭，驅(qū)于平易。編列更工，錯綜群言，雖曰小道，亦有可觀。』落款是『丁丑春仲中天集書譜字題』，丁丑即一九三七年，可知此集較《圣教集聯(lián)》晚了一年而成。之所以沒有同步，后面黃國華序言說道：『往余取唐懷仁所集右軍書為對字百則，謬蒙時賢賞鑒矣。茲復取書譜字而對之。』原來，黃國華是在第一集《圣教集聯(lián)》后，受到為他寫序的時賢程天錫、水梓等人激勵，受此鼓舞，一鼓作氣，又集成書譜、千文兩編。《書譜集聯(lián)》以七言為主，共八十四副，其余十六副則全為八言聯(lián)。其中不乏佳構，如：

千秋絕學歸南極；

一代名流作少微。

百年天地還元氣；

二月春風舞太和。

君子立身先務本；

圣人謀道不求名。

惟真學問能藏拙；

有大才華自出群。

徘徊云際侔鸞鶴；

出入書林效蠹魚。

察之尚真，擬之貴似；

手不忘熟，心不厭精。

非法不言，非禮不動；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第三集《千文集聯(lián)》序跋亦簡單，也只有黃文中一詩跋，黃國華一自序。章節(jié)前為名醫(yī)柯與參四字楷書題名。黃文中跋也是從《千字文》集來：『千文集自周興嗣，右軍書法存一二。流傳千載多稱習，汝更肆力集對字。屬辭雖未去陳言，行間往往出新意。飽食終日當用心，游藝亦屬書生事。經(jīng)國更用大文章，男兒無忘四方志。』此跋落款『丁丑初冬中天』，從前一年丙子（一九三六）冬為《圣教集聯(lián)》題跋，到丁丑（一九三七）春為《書譜集聯(lián)》題跋，此時，第三集《千文集聯(lián)》成稿，已經(jīng)到了丁丑冬天，黃國華自序也說集完前兩集后，『近更集千字文而對之，為時百日，約得百首』，可知是書前后共歷時兩年有余。到這時，作為叔父兼老師的黃文中不忘提醒侄兒，『汝更肆力集對字』，接二連三鉆研集聯(lián)之道，終究是『游藝』，好男兒還是要懷『四方志』，把更多心思用在作『經(jīng)國大文章』上。之所以這么說，是因時局影響。當時抗戰(zhàn)已經(jīng)全面爆發(fā)，對于早在三十年代初就在上海國難救濟會發(fā)表抗日演說的黃文中來說，一片愛國之心此時更為濃烈，故而在對侄子的題贈中會有這番誡勉。

《千文集聯(lián)》正文體例更為豐富，四言到八言聯(lián)均有。其中，四言四副、五言二十六副、六言六副、七言四十六副、八言十八副。其中佳句者，如：

四言聯(lián)

學如不及；

道無可名。

花間命酒；

月下懷人。

五言聯(lián)

常有澄清志；

恥存溫飽心。

讀書時得問；

立說更持平。

六言聯(lián)

不無心于任用；

常立志以回天。

誠于中，形于外；

謹而信，恭而安。

七言聯(lián)

過能更改終歸善；

功不矜張始見高。

惟我知魚魚知我；

非人磨墨墨磨人。

孝友詩書傳子弟；

經(jīng)綸事業(yè)老林泉。

行云流水初無定；

野草閑花自有情。

八言聯(lián)

養(yǎng)志忘形，養(yǎng)形忘利；

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素月當空，月涼似水；

虛懷如谷，氣靜如蘭。

黃國華歷時兩年多完成三百副集字佳作，頗為不易，隨著歲月變遷，如今已十分罕見，今能公之于眾，亦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