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銳

吳恭亨在《對聯話》里說:『凡流連風景語,最忌無寄托、無注射,兀然空作一攝影器。』意思是說,寫風景的對聯,如果只是簡單地描摹,沒有情感貫穿其中,就像照相機一樣,徒有其表,而沒有血肉、靈魂。
這段話有其語言環(huán)境,我們不能極端地認為,純描摹景色的對聯就不是佳作。但是,從古至今,『情』之一字在文學作品中都非常重要。關于『情』字,我們可以理解為情感、情緒、情懷等,這些詞語的內涵有細微差別,需要認真辨別,而將它們融入聯語營造的意境之中,便是吳恭亨所言的『寄托』『注射』。
《對聯話》中與這段話相關的對聯有七副,雖然明確指向的只有其中一副,但是不妨選擇一些,分析一下是如何『寄托』和『注射』的。
清喜閣
如月當空,偶以微云點河漢;
在人為目,且將秋水翦瞳人。
張岱
上聯極盡想象,下聯則以美人喻之,『翦瞳人』一語最妙。雖然沒有明確的表達情感,但是可借力生發(fā)之處甚多。
清喜閣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
六朝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
胡來朝
此聯便是吳恭亨『凡流連風景語』之論的對象,觀其內容,頗有『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感慨。作者以景寄情,議論卻不說破,上聯『笙歌』『夜月』對舉,下聯『花柳』『桑麻』對舉,自是言為官者只顧享樂不顧民生。這種手法更多了幾分穩(wěn)厚和沉痛。
虎丘月駕軒石波艇子
在山泉清,出山泉濁;
陸居非屋,水居非舟。
陸文端
上聯化杜甫『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下聯化張融『陸居非屋,舟居非水』之意。固然沒有明確的情感寄托,但是清高不群、淡泊無爭的情懷也隱約可見。
通過分析《對聯話》的這一段,我自己也歸納出一些『寄托』『注射』的方法。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所謂『方法』既不全面、也不精細,寫聯時切不可生搬硬套,體會其中的手法即可。
有些景物的情感來源于自身的地理和人文內涵,作者只需將其激發(fā)出來,便可熠熠生輝。
佛地本無邊,看排闥層層,紫塞千峰憑檻立;
清泉不能濁,笑出山滾滾,黃河九曲抱城來。
梁章鉅
上聯從『佛地無邊』引出,峰巒排闥而來,雄拔氣象盡收筆下。下聯起句反用杜甫之『出山泉水濁』,由山及水,奔流不息。此聯全從景物本身入手,但作者的情緒隱藏在景物描寫之中,這種情緒或許有登高遠眺的豁達,或許有寄情山水的淡泊,不必具體道出,讀者自能體會。
何處白云歸,有鄉(xiāng)里古招提,出西郊不半里而至;
前生明月在,是佛門新公案,言東坡為五柳后身。
俞 樾
上聯拈出『待云』二字,信守而題,結句更覺閑庭信步。下聯全憑『前生』二字引出,言『佛門新公案』者,蘇軾便和陶淵明詩,自言『淵明吾所師』者。此聯通過敘述寫出了一『閑』一『雅』,上聯自不必說,下聯『東坡為五柳后身』,所隱之意自然還有作者『為東坡后身』,不疾不徐,緩緩而發(fā),全靠景物自行搖曳。
有些景物本身沒有太多情緒可言,但作者將自己強烈的情緒附加其上,便如王國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色彩』。
引袖拂寒星,古意蒼茫,看四壁云山,青來劍外;
停琴佇涼月,余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顧復初
顧復初是蘇州才子,寓川為幕僚。此作上聯蒼茫,登高遠眺,蜀中風物,奔涌而至。下聯由遠及近,收攏于『余懷浩渺』四字,正覺百感交集,結句悠遠無限,較之王荊公『春風又綠江南岸』一語更為靈變。縷析作者思緒,乃是將寄寓之感、思鄉(xiāng)之情,融入『一篙春水』之中。此聯與崇麗閣牽涉不多,不過是作者登樓之所見所思而已,卻又不明白說出,以景結情,回味綿長。
瀑從何來,人言較冀盤山、越天臺、贛匡廬,其倒海翻江尤詭;
樓不在大,我愿攜晉庾亮、宋謝朓、唐崔灝,為賦詩載酒之游。
吳恭亨
此聯之情緒在于『詭』與『游』二字,作者又極力渲染,將其他景物和人物拉來壯其聲勢。上聯『倒海翻江』可見壯闊,下聯『賦詩載酒』如作高談。此聯從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作者恣肆雄豪之態(tài),面為寫景,實則托寄內心情懷。
當景物本身有強烈的情緒感染力,而這種感染力又能由物及人,便可對景生情,觸發(fā)作者內心的情緒爆發(fā)點。
片土寄忠魂,聽檻前萬馬江聲,滾滾驚疑征鼓動;
孤城銷戰(zhàn)氣,指窗外二龍山影,蒼蒼飛入酒杯來。
程文炳
安慶大觀亭為紀念余闕所建,感其英武忠烈,此處原本就有豐富的人文內涵,飽滿的情感積蓄。作者由『片土』切入,隨后將『江聲』想象成『萬馬』和『征鼓』,一片征戰(zhàn)之象。下聯則用一『銷』字,由古及今,推開一筆,寫出慷慨雄渾之意象。此聯寫大觀亭的人文,卻并非不厭細碎地描摹史實,而是以氣穿帶、以情貫注,而作者自己明顯也被這種情緒所感染,融入其中,聯語便覺豐滿、厚重、真實。
百花潭煙水同清,年來畫本重摹,香火因緣,合以少陵配長史;
萬里流風波太險,此處緇塵可濯,林泉自在,從知招隱勝游仙。
薛時雨
滄浪亭曾為蘇舜欽所購,蘇字子美,杜甫亦字子美,有『百花潭水即滄浪』之句,所以結作『少陵配長史』。下聯反用左思『濯足萬里流』,故言『招隱勝游仙』。這是聯語技法層面的,但通過這種左右逢源的牽引,也能體會到作者想表達的心境,一種淡泊功名、不滯于物的情感,這種情感明處是在蘇舜欽、左思身上,但實際已經完全映照、生發(fā)于作者內心。
李白詩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在風景描寫中似乎沒有人物的情感活動,但是相互映發(fā),自得會心之趣。
人言為信,我始欲愁,仔細思量,風吹皺一池春水;
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如何結局,浪淘盡千古英雄。
黃體芳
莫愁湖畔有勝棋樓,相傳為朱元璋賭棋輸給徐達,既有莫愁女又有開國將軍,美人名士,相得益彰。然而,作者并沒有深入描寫這些內容。上聯一個淡淡的『愁』字,然后以『春水』收結,這里還暗用了李璟對馮延巳所說之『風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之典故。下聯一『勝』一『負』,不以為意,都付與大江東去而已。此聯作者的情緒看似游離于景物之外,作冷眼旁觀狀,實則情緒與景物已然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二畝半在邑、二畝半在田,試問是邑是田,海闊天空,一花一世界;
眾香國里來、眾香國里去,何如不來不去,神行官止,千樹千菩提。
陳逢元
上聯從桂湖的地理環(huán)境寫起,隨后『是邑是田』一問,自有一種超然世外的達觀,結句收作『一花一世界』看似與題無涉,實則妙不可言。下聯則從上聯結句生發(fā),拈出一『香』字,自來自去、不來不去,何等灑脫。聯語全靠一片神行,文字流動空靈,一塵不染。既似禪家語又似入世語,不滯于物,無所掛礙。
景物只起到牽引的作用,聯作的重點在于作者內心,各種復雜的情感被挖掘出來,與讀者形成情感共鳴。
君手中彩筆是誰攜來,醴陵有后人,此物合當還故主;
我江上布帆偶然戾止,叢祠吊明月,今宵倘許認前因。
江峰青
南湖酒仙祠祀李白,一般的祠聯應從所祀之人寫起,江峰青此聯卻不按尋常套路。起句一問讓人興趣頓生,這是『五花彩筆』的典故。關于這個典故,野史曾說『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這支『彩筆』江淹曾經用過,江淹與作者同是醴陵人,故尾句云『還故主』。下聯則全從自身寫起,起句『偶然戾止』何等瀟灑,結句『認前因』又將自己、江淹、李白串成一線,回扣上聯。此聯將作者內心深處的不羈和自負表達得淋漓盡致,而酒仙祠本身其實只是起到了『中介』的作用。
西川以此地為雄,勒馬問河山,誰漢誰唐,拋灑古今無限淚;
東望覺吾鄉(xiāng)不遠,持螯念親故,我歌我哭,思量仙佛有情天。
鐘耘舫
鐘耘舫人稱『長聯圣手』,其實數分句的聯作也極有可觀者。此聯寫『龍山頂』,但是具體涉及景點的只有起句七字,其余全是寄托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與顧復初題崇麗閣之聯不同,顧作的情感比較隱晦地借景物娓娓道出,鐘聯對景物只是輕輕一點,然后叩問、挖掘內心深處復雜的情感。這種情感表面上是思鄉(xiāng),其實更深處是積郁、孤獨、蒼茫等無數難以發(fā)泄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可謂百端交集、百味雜陳。
從宏觀的角度來看,一個人的情緒是單薄的,但將其置于社會和歷史的背景中,就會厚重起來,所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千劫危樓尚存,問誰摘斗摩星,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使我倚欄看劍,淚灑英雄。
彭玉麟
作者身處大清朝內憂外患、瘡痍遍地之時,這副聯不僅僅寄托個人之情,而多的是對時局的無限感懷。此聯作者有李棣華和彭玉麟兩個版本,李棣華是彭玉麟的幕僚,如是李棣華所寫,雖然也是佳聯,但多少與作者身份不配,只是一個狂書生的大言而已。彭玉麟則是清朝重臣,結合他的身份,『目空今古』『淚灑英雄』幾處更是讓人內心震蕩。
北固暫停槎,縱我雙眸看無邊風月;
東瀛方用武,問誰只手扶第一江山。
孔祥霖
上聯寫作者停槎登覽,大好河山盡收眼底。此處還是就風景本身而言,但已為下聯按住一筆。辛棄疾《京口北固亭懷古》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作者雖未直接道出,但已在文字外久為醞釀,所以下聯的寄托便水到渠成。《對聯話》記載此聯時說『聯成于清甲午,故有對幅』,將懷古之情置于甲午海戰(zhàn)的大背景之中。此時再回味辛詞之『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再體會聯語之『問誰只手扶第一江山』,那便有更深刻、更真切的體會了。
文學作品的『情』可以有很多種,寄情的手法也有很多種。上面的幾種只是自己一點牽強附會的所謂總結,也許會對初學對聯者有一點作用,但是需要再次強調的是:切不可生搬硬套,一切皆入窠臼之中;也不可在動筆前先存一個『使用哪種寄情手法』的死板觀念,須知法無定法,真正創(chuàng)作的時候,這些手法也不可能涇渭分明,往往是交雜在一起,當用則用,當舍則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