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里的伊甸園

祁夢瑤

出校門時，雨飄飄灑灑地下得有些時候了，地面漸漸浸濕了，汪出一團團清亮的水塘。路兩旁早已停滿了蓄勢待發的“雨衣一族”，在昂著頭急切地等候。

一看到我，母親便刻意與“車隊”拉開些距離，掀起雨衣一角將我攏入雨衣中，我趁勢一鉆，雨衣便一舉兩得地充當了一層隔膜，雨衣外是陰暗小雨，雨衣內又渾然是另一個世界了。

雨衣，既束縛住了我與母親，又使我和母親貼近了。她身上的溫暖氣息，在狹小的空間里暈染開，恰好中和了冷冽的寒風。而我安然地靠在背后，呼吸著溫暖的空氣，饒有趣味地擺弄母親帽子后的絨球。

只是，隨著車的加速，風牽引著雨衣一角輕盈地騰飛，又重重地砸下，冷風決堤而入，我的疆域一下子成了沒有邊界的荒島，有些措手不及。偶爾，風兒會稍安穩些，那領地還是我的領地，但也會鼓滿整個空間，我的疆域一下子被掠奪過去。

我頗為絕望地看到，風撐起我的最后防線，勒圓了邊界，又汩汩流入。在偶爾安生時，我也坐立不安，邊享受著片刻的擁有，又忘掉著未知的失去，于是翕合之前，起落之中，我開始被動地接受外來的沖擊，雨衣外的世界片段式地出現。

我擁有的領地并不大，卻剛好容納下我一個，失去的領地也并不大，只剛好容下外界一部分。

我開始側著頭，試探地偷窺著外界。雖然只有一部分，“敵情”卻已摸透，那只有單只的腳，形形色色。我又激動起來，自古“足”一直被視為私密之處，“三寸金蓮”都只藏于裙擺之下的，而此刻又唯有我一個得以于這個私密之地窺探，我竟有些竊喜，不禁洋洋得意。從外看，他人只知這雨衣里暗藏著一個人，卻不知這人在干什么，更不知他自己已盡入我眼底了。

斷斷續續之中，原本應被我棄于界外的“新奇玩意”卻頻頻顯現，蔽于防線后的我也毫不吝嗇，做出只有我一個人才有資格傾聽的評論。當瞟見有雙潔凈的運動鞋高高蹺起，但濺起的污水卻成了別人鞋面的黑點時，我會翻一個白眼：“好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當偷窺到一雙亂糟糟的襪子被塞在拖鞋里時，我也毫不掩飾溢美之詞，浮夸地感嘆：“啊！偉大的母愛！天長地久。”……外面依舊寒風呼嘯，而我依然盡心盡力，涉獵如此廣泛，毫不掩藏我對一個人的“嘉獎”或“批評”，樂此不疲。

我暗自慶幸有如此的世界，既有屬于自己的秘密，又有通向新世界的大門，讓我略知一二。如此喜悅中，我意識到，也是有人寫的有著如此之感的亞當夏娃的伊甸園，也是這樣隔絕的空間嗎？一個蒙著紗的空間。原本，時間流淌，制度化的生活也有一種安穩的樂趣，但卻出現了蛇，是蛇，扯開這伊甸園的邊界線，打破其中的戒律，“唆使”人叛變。但亞當夏娃卻因此擁有了生命中新奇的異面，蘋果的香甜成了他們貪戀禁欲之果的誘惑。隨之，外界的愛、情、欲便透過這個缺口涌進來了，他們一邊悔恨當初的破規，卻又暗自慶幸得到如此之多的滿足。他們應當竊喜，應當歡呼，如我一般。

我側著腦袋，安然在我的伊甸園里，招呼著來往的外界過客。只是，盯久了，也頓生疲倦。好幾次了，感謝風的助力，托著雨衣一角！向上揚起，我得以有幾秒的時間看向整個天空，灰蒙蒙的，攝人心魄。或許，在缺口處站久了，也懷念伊甸園里舒適。狹小空間逼仄久了，我也向往外界的廣闊。

我開始煩躁，我要徹底擺脫這已經失去防守的界限。當一個人的印象只停留在腳上，如此單調的一隅，如何憑此描繪一個生命本該有的燦爛？我迫切地想要順著腳背、腳踝、小腿，直至看到全身。

夏當亞娃是出去了嗎？僅憑一個缺口，如何滿足一個人最大的幻想？越是期待，便越是想探究，已經失守的疆域不要也罷！我渴望更廣闊的世界。

倏地車停了，雨衣溫順地又耷下來了，狹小的空間，溫暖的氣息，我卻手足無措，伊甸園之外呢？忽瞟見雨衣下擺處若隱若現著，那是只精巧的擦拭干凈的運動鞋，看著它，我便想到和母親在草地上相擁，幾個跳躍便就輕易地掙脫了母親的臂彎。雖然只有幾秒，我著實感受到了高處俯視的優越，或許，那一剎那之間，就是另一個世界？伊甸園之外的，是否還有另一個伊甸園？

我掀起了雨衣。